蝴蝶飞啊飞

2015-06-03 18:08张乃光
大理文化 2015年1期
关键词:阿龙扎染蝴蝶

张乃光

蛊村原不叫蛊村。蛊村叫蛊村与一个女人有关。

这个女人,生得漂亮,皮肤白皙,眼睛水灵,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丝丝缕缕,更衬得皮肤雪样白。在村子,很少有皮肤这样白的女人。村里有老人看到村里稍解人事的男孩,都喜欢围绕她转,便含着恨意断言:此女必是个沾不得的精魅。

女人叫阿姑,对于村里人来说,这是一个怪怪的名字。阿姑的母亲死得早,她从小跟着父亲,没有哥哥弟弟,也没姐姐妹妹。渐渐长大的她,站在刺篷后,为了躲避那些像苍蝇一样追逐她的男人。刺花开了的时候,她的脸也像刺花一样白,眼睛里藏着刺。

“看这个女人。”村里追不到她的男人酸酸地说:“像个白骨精!”

她不理会人们的议论。白骨精就白骨精。只要让男人害怕就行。

她背着大背篮去蝴蝶泉边采猪草,一边采一边轻声唱歌:“蝴蝶飞呀飞,飞东又飞西,飞到花海里,躲开憨公鸡……”

采着采着,唱着唱着,阿姑就见到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

那蝴蝶翅膀的底纹红褐色,就像老虎的斑纹,底纹间又有一颗颗翠蓝、朱红的花斑,像一只一只美丽的眼睛。

“啊啊!”她叫出声来,摘下草帽,猫下腰,瞪大眼睛,再把草帽轻轻扬起来,往前一扑,就捉到了那只蝴蝶。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一扑,让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阿狗从山里回来,绕过麻栗塘边,又看到了阿姑家的包谷地。包谷长得不好,稀稀拉拉的,东一棵西一棵,像瘌痢头。沟边的芨芨草却长得密,密得叫阿狗想起了阿姑的黑长发。

阿狗的心开始发软,他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

这段日子,很少看到阿姑了。

阿姑家里有一只大蝴蝶,这是不争的事实,很多人都看到。所以当村西坡的杨寡妇麻皮绘声绘声说起这蝴蝶,说她亲眼看见,阿姑用村头大青树下采集来的露水,调合马蜂蜂蜜和毒蜘蛛汁喂养这蝴蝶时,村里的人立即毫不犹豫地又惊又怕起来:

这莫不是祖上说的养蛊?这莫不是祖上说的养蛊?

鬼蝴蝶。这个意念像乌云罩在村人的头上。传说中的鬼蝴蝶,是由养蛊婆用马蜂蜜、毒蜘蛛汁和碾成粉的壁虎尾巴喂养的,这是村民们约定俗成的共识。

阿狗想不通,阿姑的皮肤很白,阿姑的头发很黑,阿姑的眼睛很亮,美丽的阿姑,无论如何与传说中皮肤又黑又粗,头发灰白稀疏,眼睛昏暗的养蛊婆,扯不到一起。阿姑不是养蛊婆,阿姑就是阿姑。

村民的议论,阿姑自然听到。有一天,阿狗经过阿姑家门口。看到阿姑正在刺篷围起的院子里头。他咽了咽口水,正想对阿姑打声招呼,突然便呆住了。

他看见村长的儿子阿龙推开了阿姑家的柴门,歪着脸,对着阿姑鬼鬼地笑。

“阿姑,人家都说你家里养着很多鬼蝴蝶呢。让我瞧瞧呗?”

阿姑冷着脸,话里长刺:“你不怕我放蛊整你!”

“我才不怕呢。只要你听我的话,我能叫村里的人不再说这个话。”

阿狗呆住了。一个冷噤像闪电袭过他的全身。

阿龙是村长的独儿子。

阿龙初中没毕业就停了学,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村里的地位。走到哪里,村里人都会讨好地对他笑着叫一声“阿龙”。

阿龙掌管着村里的副业,这是一支由百把人组成的基建队。阿龙其实并不懂得基建,连图纸也看不懂。可是谁叫他是村长的儿子呢?几年功夫,阿龙钱捞够了,就把基建队承包给一个外地姓钱的老板,成了村里的闲人。

闲下来的阿龙,算算也二十岁了。他东逛西逛,没几天便把目标锁定在村子西头的阿姑家。

“阿姑。”他两眼定定地望着阿姑:“你晓得,我搞基建队,捞到不少钱呢。”

阿姑瞟了他一眼,眼睛里长出了刺,“好啊。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姑。”阿龙的声音微微发软。“只要你愿意,当然就有关系。”

阿姑站在刺篷后,刺花开得白,阿姑的脸也白,眼神冷得像山箐水。

“阿姑。”阿龙心犹未甘地说:“有钱,就可以办想办的事。比如嘛,养蝴蝶,是不是?你,不是挺喜欢吗?”

“养蝴蝶?”

“是养蝴蝶。办一个人工蝴蝶养殖场。供人参观。卖门票:做蝴蝶标本,卖给来逛地方的外地人。”

阿姑不出声。眼睛里的刺倒是没有了。

阿姑家的石头房子,背靠一个长满麻栗树和水冬瓜树的山箐。家门口水塘边就有一棵蝴蝶树,开起花来像百千上万蝴蝶在飞。阿姑捉回的那只大蝴蝶,曾经养在一个竹编的小圆花篮里,花篮里采来蝴蝶花和各种蝴蝶喜欢停的花,花花绿绿的。后来,有一天,趁阿姑不在,那只蝴蝶摇摇摆摆飞到门前的蝴蝶树上去了。从此,这树上便多了许多蝴蝶,一串串,悬挂着直垂到水塘的水面。

村里人说阿姑养蛊。阿姑一开始不晓得,后来晓得了,想向村里人讨个明白,却是再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养蛊就养蛊吧,让那些坏人害怕。她只能这样想,心里却酸酸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想不到阿龙向她提起了这件事情,养蝴蝶。她心里一怔,第一次把目光落在阿龙身上。

一块石头,簌地飞来,落在阿姑和阿龙之间的刺篱笆上,惊起了一只野斑鸠。

阿龙正想向阿姑走近,突然停下脚来。阿姑慌慌张张四处望了一眼,不再理会阿龙,转身朝梨树下的石房子走去。

阿龙连叫了几声“阿姑”,不见阿姑回头,怏怏转过身,两只肩膀一扇一扇的,走了。

“阿姑”,又是一声低低地叫唤。阿狗从蝴蝶树后探出了笑脸。

“是你?”阿姑突然明白地问。

望着阿姑有些生气的脸,阿狗笑:“我见阿龙要靠拢你,故意吓吓他。阿姑,养蝴蝶的事做不得,你难道不晓得村里的人是咋个说你的嘛?”

阿姑的脸立刻黑了:“你咋个这样说话?村长是他爹,他不是村长!阿龙说的话,我就非要做?”

阿狗靠近篱笆,“阿姑,我昨晚想了一个好活路,你可以去做。”

见阿姑注意看他,阿狗来了兴致,“我阿舅,在城里开了一家扎染店,要招工,我推荐你去?这比养蝴蝶好多了,还可以离开村里,不要被人‘蛊婆、‘蛊婆叫得霉绰绰的……”

“阿狗,你妈要晓得你来找我说这事,会咬断你的手筋呢。”阿姑说。

“不会的。我前几天已经给我妈说了,你根本没养蛊,是村子里的人没事嚼舌根!”

“哎,”阿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阿姑,你今天上山薅包谷吗?我要去放羊,可以帮你薅薅草呢!”阿狗两眼亮晶晶的,望着阿姑。

阿姑摇了摇头:“已经薅完了。再说,你妈知道了,又要嚼舌根子哩。以后,你少帮我忙好了。”

阿姑从刺篱笆后的树下摘下一串枇杷果,递给阿狗:“熟了,味道很甜哩。”说完笑了笑。阿狗脸上立即泛起光来。

“去吧,去吧,我有事。”阿姑看阿狗想待下的意思,连忙催促他。

阿狗走了。阿姑又想起了他刚才说的事。扎染是白族的染布工艺。上苍山挖来板蓝根做染料,把白土布上需要留有花纹的地方小小心心用针线缝扎起来,再放进染缸反复浸染后取出晾干,拆开被缝扎过的部分,露出白的图案,一床扎染布就算成功了。附近有个大村子周家村就搞扎染,家家户户都有大染缸,蓝茵茵的水蓄在缸里。好像天空也掉进缸里。阿姑小时也去周家村帮过工,专门扎要染的白布,一针针一线线地扎,头上是染好了晾在绳子上的蓝布在阳光里飘,风一刮起来,阳光变蓝了,风变蓝了,人的眼睛也变蓝了。那些蓝色的日子,是阿姑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如果能进城去,给阿狗的阿舅打工,那也是很好的事。阿姑想,我还可以画给他们很多很多蝴蝶的图样呢。阿姑眼前立即闪动着一床床扎染布,蓝茵茵的。上面飞着很多白蝴蝶。比蝴蝶树下的还要多。阿姑禁不住有些兴奋,心里升起了一丝希冀

阿姑在鸟的叫声中醒来,神思恍惚。这些日子,她总被恶梦惊醒。

梦里的她,总被一群村里的孩子追着、撵着,一个拖着长长鼻涕的男孩,向她投来一块很大的石子。她急忙一闪,躲进一个路边的缸里。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染缸,与周家村的一模一样,用一块一块长条形的木片箍起来的。冷冰冰的染布水,泡得她全身又冷又酸又软。她从水缸里爬出来,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到处是蓝茵茵的染布水,天,地,村子,刺篷,刺篷里钻出的孩子,全部都是蓝的。她又看到了那个叫金凤的女孩,站在孩子的后面,发号施令地叫了一声:“喊,大声喊!”

“养蛊婆!”“养蛊婆!”“养蛊婆!”“养蛊婆!”

得到命令,那群孩子扯开嗓子,像比赛一样叫了起来。声音尖利,像一把把刀。

阿姑再次从石房子里惊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醒方式。

醒来之后,阿姑又想起了村里的事,村里最近连续有人病了,又吐又泻。最要命的是,阿狗的妈也病了,吐,泻,还发高烧。自从阿狗说过要介绍阿姑去他阿舅那里做扎染。阿姑一直等着他来询问,带来更进一步的好消息。可是阿狗却不来了。

听村里人说,是阿狗的妈病了!

三年前,阿爹跟着村里的基建队去边境德宏盖房子,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从此,家里只剩阿姑一个人。洗过脸,喂过猪,阿姑又坐在篱笆后的梨树下纳鞋底。这时,阿龙出现了。

阿龙一踅一踅的,出现在阿姑面前。脸上的表情有些怪,“阿姑,我说的办蝴蝶养殖场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阿龙,你应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呢。”阿姑声音里透露出不耐烦。这几天,阿龙总是隔三岔五来问这个事,让她心烦。

“阿姑,我是好心帮你。更何况,你养蝴蝶的事情也被人说得神神秘秘。”阿龙的声调透出了埋怨:“阿姑,我说的不是多余的话——做事情,总要做得让人找不着话说哩。”

阿龙肩膀一扇一扇地走了:“好多人,来找我,要我投资。我还没有给他们个好脸色呢。你好好,想一想吧。”

阿龙走后,阿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说准确点,她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正在缓慢地蜕壳。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缠着她的壳,被挣裂。被咬开——她虽然不知道蛹要变成蝴蝶的道理,却晓得挣,晓得咬!壳就是现实,是蝴蝶前世吐出用来束缚今生的丝。

她终于拖着湿而重的翅膀,钻出了柔韧而透明的壳。阳光软软的,像她的翅膀,风轻轻从身上滑过,柔软皱缩的翅片迅速伸展开来,她觉着自己很快就要飞起来。她又看到了自己曾经捕捉到的那只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底纹红褐色的翅膀,布满老虎的斑纹,底纹间又有一颗颗翠蓝、朱红的花斑,美丽如一只一只眼睛。“啊啊!”她叫出声来,摘下草帽,猫下腰,瞪大眼睛,再把草帽轻轻扬起来,准备往前一扑……

“养蛊婆!”她被一声粗野的叫声惊醒。

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轻飘飘地,她又觉得自己飞起来,飞出了石房子。

“蝴蝶飞呀飞,飞远又飞近,飞到花地里,钻进花心心……”她一边飞一边唱。

“啪!”感觉到臂上很疼,阿姑完全清醒过来。她看见脚下落了一块砖头。有人正在篱笆后对着自己指指戳戳。

“阿姑。”她听见阿狗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们说,村里有人生病,是你放了蛊!我说不是的!”

“死阿狗,滚开去。你妈病成那个样子,你还替她在说话!你妈白养你了!”

“阿姑,你这白骨精,害人精,你滚出村子去。”一个颧骨很高的妇女对着阿姑愤愤地叫了起来。她是村西坡的杨寡妇麻皮。

麻皮的骂声尖利如刀。一刀刀砍向阿姑。阿姑愣住了,想不到麻皮对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仇恨。只记得,有一次麻皮的羊跑到自己的包谷地里,啃吃了不少包谷苗,阿姑气愤之下,把领头羊拴在自家门口水塘边的麻栗树上,直到麻皮找来,低三下四赔礼道歉,才让她牵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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