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诗人常建与王昌龄同榜高中,进士及第。这位儒家学子修齐治平的理想近在咫尺,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的骄矜。大历中,曾任盱眙尉。但而后长期仕宦不得意,消磨了这位儒家学子高涨的出仕热情,使得诗人寄情山水,徜徉诗句,以浇心中块垒。机缘巧合,江苏常熟的破山寺迎来了失意的诗人常建。在静谧幽深的齐梁古刹前,诗人明心见性,耳畔的钟磬余音发出禅意的回响,于是就有了这首意味隽永的诗作《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一、题壁的传统
唐代以后,题诗已经成为一种诗人惯于使用的写作方式。从唐初开始,题壁就形成风气。题诗的墙壁,主要是禅寺壁、邮亭壁、楼壁等。诗人姚合有诗云:“棋罢嫌无敌,诗成贵在前。明朝题壁上,谁得众人传。”诗人王绩“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的名句,就是题在酒楼壁上的。题壁诗至唐而盛极,几乎到了无人不题,无处不题的状况。唐代的著名诗人几乎都有题壁诗。盛唐如王维、崔颢、王昌龄、李白、杜甫、高适等都有题壁诗,常建也是题壁诗的钟情者,《题破山寺后禅院》更是题壁诗中的翘楚。古今各种唐诗选本,大多录入此诗。远者如唐人殷璠的《河岳英灵集》,近者如清人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殷璠的《河岳英灵集》甚至把他列在李白之前,居诗人之首,称其“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这首诗家喻户晓、饱受好评,唐诗的题壁功不可没。加之齐梁古刹破山寺(破山在今江苏常熟,寺指兴福寺,是南齐时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为寺,初名“大悲寺”。梁大同五年大修并扩建,改名“福寿寺”,因寺在破龙涧旁,故又称“破山寺”)的名胜效应,这首诗作更是名声大震。当然,这首诗广为流传更有其诗歌本身的语言魅力与禅意精神。
二、禅境的营造
首联“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营造了幽静美妙的禅境。“古寺”即破山寺,是古老的佛家禅院。“高林”既是破山寺古木参天的实景刻画,又是佛家僧徒聚集的处所“丛林”的隐喻,诗人常建称颂佛家禅院的虔诚之心跃然纸上。“古寺”由来已久,“高林”环境阔大,古寺身处高林,高林掩映古寺,是空间上相互指代,一起突出了禅院的优雅与宁静。“清晨”与“初日”则在时间上互为因果,有清晨才有初日,有初日意味着清晨。“古寺”“高林”“清晨”“初日”这四个意象时空并驭,共同营造了清幽的禅境:旭日初升,光照古木,古寺掩映,心旷神怡。在这样的时空场域中,诗人才能进入参禅悟道的阿兰若处。
“古寺”是道的象征,道在清晨的光亮中得以显明。“高林”神秘幽深。“清晨”和“初日”都有明亮之意,象征着佛法的智慧之光,启蒙众生和诗人自己。“清晨”和“初日”是轻柔的、年轻的、敞亮的,而“古寺”和“高林”则是庄严的、年老的、有深度的。时光流逝,浮华褪去,古寺常新,佛法常在。至此,禅境的营造才得以完成。
三、禅意的流露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在清幽的禅境上更进了一步。竹林掩映小路通向幽深处,禅房前后花木繁茂缤纷。诗人站在后禅院前,举目望去是曲折的竹径,禅房在葱郁的花木掩映下,半遮半掩,幽深异常。我们借用摄影中“景深”的概念,就能更好地理解诗人精心布局的景物。从后禅院到竹径再到禅房,景物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这种层次感增添了环境的幽深和幽静美,使得禅房显得高深神秘。禅房,是佛家修行的地方。诗人想去这花木扶疏的“禅房”,必然要经过“曲径”。现实的到达很容易,但心境的弥合很困难。《四十二章经佛说》云:“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我们不要忘了诗人常建曾是一个进士及第,以修齐治平为己任的儒家学子。对于他而言,想入此“不二法门”,“曲径”自然要走,难度可想而知。弯曲小径既是园林的视觉美学,又象征了修行之路的漫长,极似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如同学佛之人,一方面希求从佛法中探求人生之路向,又常常因为修行之艰,智慧之浅,不能洞彻宇宙和人生的真相,只有克服万千艰难,才能最终证得菩提。“幽处”这个词一方面印证了曲径,因为径是曲的,所以不能一眼见之,非曲则不能幽。然而,幽处的安静和舒适又消解了之前“曲径”的艰难和迷茫,欲达幽处,必经曲径。这可以解释后世诗歌流传中,曲径取代竹径之原因。“禅房花木深”从表至隐可以有三种解读:一、禅房恰好在花木茂盛之处;二、禅房周围的花木长得茂盛,隐喻栽在“道”里的生命丰盈充沛;三、把“花木”看作“世界”的代名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禅就在世界的深处。“花木深”一方面进一步刻画了绿树掩映中寺院的幽静之美,另一方面又象征着探索宇宙与人生深处之真理的欣喜。
如果说诗人站在破山寺前是渐入禅境的话,那么此时在幽深的后禅院,在唱经礼佛的禅房旁,心里的禅意就自然流露出来。
四、禅心的参透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诗人从神秘幽深的禅房,转向了更具意味的自然风光:山光明媚使飞鸟更加欢悦,潭水清澈也令人爽神净心。“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初日挂梢,古木参天,山光使得诗人心情愉悦。诗人也觉得鸟儿在枝头心情愉悦。人心,指尘世之心。尘世之心就是儒家常说的出仕。潭影,水中的倒影,是虚像。佛家讲“四大皆空”,尘世的庸碌是虚幻的象征。眼前禅房、寺塔、空心亭的倒影使得这位儒家子弟瞬间顿悟:佛门即是空门,空门禅悦即是摆脱名利之心。除去这些尘世的烦恼,人就能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山光”和“潭影”打开了另一个不同的空间,从曲幽深处的禅房到自然的山光水色,飞鸟行人,从山之内转向山之外,空间倏忽从小到大,深深的隐秘变为明亮的光影,给人以豁然开朗之感。“山光悦鸟性”写天,“潭影空人心”写地,天地之间,无论是鸟还是人,都喜乐空灵,去机心而守拙,这是诗人所参的话头。这一句先从远处高处找寻,最后得到的东西在心中。无论鸟还是人,有情众生都在明灭不定的无常世界;而修行者则只要内心获得宁静,如潭水般寂然不动,则智慧自然显现,勘破众生无常中的空性。“潭影空人心”,“潭影”是清澈的、澄明的、平静的,故能反照如镜,使人脱去世俗纷扰,觉察自己内心的真实。这一联同时与首联的“清晨”和“初日”互为隐喻,智慧之光照破黑暗,真理敞开,在山光下,诗人感到鸟自由自在的快乐。就如庄子知鱼之乐一样,这里“鸟性”和下句“人心”互为隐喻,是主客对立的消除,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观照,同时也暗合佛法中众生一体的慈悲和智慧。人与鸟本无差别,诗人不是把鸟当作观赏的对象,所以说鸟的自由快乐即是诗人的自由快乐。
佛家说,出家人禅定之后,“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维摩经》),精神上极为纯净怡悦。此时的诗人,仿佛领悟到了空门禅悦的奥妙。
五、禅味的回响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万籁,指一切声响。此时并非都寂然无声,还有鸟叫和钟鸣,这显然是以动衬静的效果,极似“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大自然和人世间的所有其他声响都寂灭了,只有钟磬音,这悠扬而宏亮的佛音引导人们进入纯净怡悦的境界。“钟磬音”象征佛法的声音,只有心极静方能听到。此时的诗人已经进入禅境,流露禅意,参透禅心。这钟磬音既是现实的存在,也是诗人心中禅味的回响,是从禅房到山水到“万籁”到更广阔世界的隐喻:万法归一,心包太虚,量周法界。
此联是上一联的补充,也是全诗的中心。诗人领略这空门忘情忘俗的意境,寄托自己遁世无闷的情怀。
盛唐山水诗大多歌咏隐逸情怀,都有一种悠闲适意的情调。我们透过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诗句,发现了这位儒者的真实内心和禅意精神。常建一生潦倒不得志,看破红尘,此诗顺应了他的解脱之志和求道之心。宋代书法家米芾曾手书此诗。欧阳修则说:“吾尝爱‘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其语作一联,竟不可得,始知造意者难为工也。”(尤袤《全唐诗话》)这既是世俗的认可,也是禅意的回响。在喧闹的今天,我们尤其需要常建的诗句和他的禅意精神。
参考文献:
[1]吴承学《论题壁诗——兼及相关的诗歌制作与传播形式》,《文学遗产》,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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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倪其心《<题破山寺后禅院>赏析》,《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
[4]钱翰 方建煌《禅音的回响—细读<题破山寺后禅院>》,《文化与诗学》,2002年。
[5]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09年版。
徐磊,湖北十堰人,现为华中科技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师。曾获得湖北省说课比赛一等奖第一名,湖北省教育厅校本教研先进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