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章诒和的《伶人往事》里讲过她的父亲章伯钧请京剧大师马连良吃饭的故事:
刚过午休,几个穿着白衣白裤的人就进了章家厨房,用自备的大锅烧开水,等水烧开,放碱,然后用碱水洗厨房,洗到案板发白,地砖见了本色才罢手。再过一个时辰,又来了一拨穿白色衣裤的人,肩挑手扛着整桌酒席用具,还有人扛着烤鸭用的大捆苹果树枝。院子里,肥鸭流油飘香,厨师在白布上使用着自己带来的案板、炊具,连抹布都是自备的,雪白。章伯钧请马连良吃饭,结果自家只用了水和火。
章诒和的评价很动人:“不管北京城头悬挂什么旗子,报纸上宣传什么主义,马连良这样的艺人都细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精心琢磨那份属于自己的舞台和角色,以自己独特又隐秘的方式活着。”
那一代人如何活着?具象地说,是活得“有规矩”;抽象地说,是活得“有样子”;简单地说,是活得有尊严;往大了说,是依然有着某种精神制约,服从于某种精神力量——高于柴米油盐的精神力量。这种生活方式就是两个字,“讲究”。“讲究”并不代表财富:用金钱穷凶极恶地堆积奢华的生活方式,未免失了分寸。
“讲究”的生活一度被批判为小资的,而“讲究”的人,也只好遮掩着对于生活细节的爱好,悄然毁掉了自己的“样子”。
直至今日,人们终于不必隐藏对于生活细节的追求,甚至对物质有种报复式的恶形恶状的追求:把苦过的日子赚回来。“享受生活”的说法重新回到话语当中,并被自动等同于豪门豪宅豪车。
日本著名的民艺理论家柳宗悦谈论器物时说:“每天使用的器具,不允许华丽、烦琐、病态,而必须结实耐用。忍耐、健全、实诚的德行才是‘器物之心。”朴素的器物因为被使用而变得更美,人们因为爱其美而更愿意使用,人和物因此有了主仆一样的默契和亲密的关系。
我刚刚去了日本的京都,那里的旅馆,常常给人以“家徒四壁”的感觉:朴素吸音的墙壁,一张榻榻米,没有什么娱乐设施,这样的布置,简单得几乎有了“寒苦”的感觉,除了睡觉、喝茶,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干。
出门,连庭院都是枯山水,人就这样和自己形影相吊,只有空气中苦凉的香草气相伴,所有的生活纹理变得异常清晰,再耐不住寂寞的人也被迫正视生活中的一点一滴。
现代人往往筋疲力竭地追逐眼花缭乱的富足,然后再花大价钱、大把时间去清贫简陋的环境中体验,并命名为“修行”,如同追逐吊在自己眼前香蕉的猴子。殊不知,生活才是最好的修行方式。
我们谈论金钱、谈论社会、谈论变革、谈论技术、谈论未来,却越来越少地谈论生活。当我们谈论生活时,我们谈论焦虑、谈论烦恼、谈论不满、谈论他人,而越来越少地谈论生活本身。
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是人该以怎样的品相活下去。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