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我猛然惊醒。醒来发现我的每一个梦都是它 自己,而不是别的。
疾风是垂青的柳枝冲出堤岸时的自己,巨大的落 日是天空存在时的自己。
我是我惊醒后的自己,有一点小变化将我的存在 推向“思”。
“思”之我是我恐惧的存在,仿佛波澜不惊的大海 在大海的地方存在。
一念间,你触摸到你的丰润。你丰润的自己更像完 全醒来的婴童。
这个婴童醒来发现,每一个梦都为它自己而存在。 他如它在它的存在中完成自己。
二
机翼下,大海向它的宽阔处俯冲,它的钢铁意志率 先弹出机舱。
世界随之而结束,又在收窄的地方重新显现;它显 现内部的枯径与渊薮。
只有我们进入城巿,在酒店的窗帘后看见它的铁 树银花,
我们才能知道我们的孤寂究竟为何物?或者,究竟 何为孤寂?
拿我们的旅行来说,抵达不知所终,犹如内心的此 刻不知所爱。
这有多难。目的地是一次意外的孤意所至,过客并 非我们熟知的那个。
他认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迫不及待地遗忘这里, 这与遗忘一次春宵没什么两样。
所以,愿景令他滑向暂时,仿佛诗更正为散文。
总之他近无远虑如他一贯的远无近忧。“对此,你 有何高见?”
——我觉得我们的结论还不够大胆。我们不能用 “如果”
替代他的憧憬,也不能用“不”把一切经验轻易引 向歧途。
除非他说的是“但是”,像任何一句祈使句负有的 道义上的责任。
三
枯寂的闪电,隐匿在光后,
随时准备给世界以迎头一击。
如果世界由此而变得习常,
表明它坚持的是自己的秉赋。
谁也看不清你看清的尽头,
除非他们赞美闪电而我赞美闪电过后。
语言卷起舌苔上的塔,
它期许漆黑的天穹以混沌。
结果世界变成它的反面,
像是温柔乡诞生的梦靥。
只有在你独饮的欢颜里,
闷雷才不至于如此干涸。
那么我于万籁俱寂后捕捉它又有何意义?
现在,我只是我意识的一部分。
我用它冷却我自己,使我成为刹那,
在渐行渐远的思虑恢复它庞大的无忧时。
四
你终于从一个比喻中找到你可以赞美的位置。你 的你,只是你自己的一部分。
有时你又觉得不必如此。如此表达一种感识,多余 的是语调,多余的甚至是语言它自己。
在它触及真相的瞬间,有个问题令你疑窦丛丛,你 不得不躬身反省。
你不知道世界是否可以有所停顿,无常的生活是 否可以日常新。
如若可以,你将赢得更多;如若不能,你可设法获取 你被推开的另一半。
剩下的就是方法论。方法论是一截枯枝。枯枝是新 绿经过的寺庙,是它思虑借居的场所。
凡恩虑经过的任何一念,总是有明有暗。所以,尘 泥里也有玄秘。
当你为宇宙深处一阵玄秘的音响陶醉,你觉得自 己很轻,与自己不相吻合。
轻。亲爱的,你踮着脚尖、提着身体,如期抵达鹅绒 般的轻。
你所抵达的目的地别有洞天,云朵饱蘸雨珠,松针 敛住朝露,而疾风如电逝。
在晚露将翠微的群山披覆时,你听见万有在慎密、 绵长地呼吸。
几乎所有皆在思虑之中,皆在慎密、绵长地思虑, 最后成为思虑。
当初梦也如此。你被它猛然惊醒,醒来发现你所经 历的每一个梦,都遇见了它自己。
它们曾经是我们共同的慰籍,而现在早已不是,现 在只是它们自己。
五
六点。晚霞将翠微的群山披覆。山脚下的公园里, 一只蜻蜓点水。
一会儿,它被持续的光线锁住。在湖面,它像一句 句子,在两层意思间摇摆。
时光像是新的,有花粉的味道。但我不相信这是花 粉的味道。
至少还应有遍寻不着的喜悦,有某处的明媚,有引 领绝对的纯净与安谧。
想不到思虑这么大,几近我们的天年。一位老人, 此刻被毕生的思虑
所充溢,仿佛整座公园塞满柳絮和鸟雀。公园里, 一只怀春的蜻蜓在点水。
他因此看见天堂的雏形,看见必然解开偶然的衣 扣,看见化开的身体缓缓渗入知觉。
六
天堂除以尘泥,得到的会不会是人间天晴?
白云减去鸟鸣,余下的会不会是喜极而泣后的委婉 与怀柔?
思虑经过的某处,我遇见我宽慰的自己,
像初绽的欲念,破壳而出,又被更大的爱紧紧抱住。
抱住我欢愉的身体,哭或者痴笑;
让我半刻都不能停止,像午夜的割草机,
在潮湿的草坪上吐出草屑,安静地立在一旁颤栗。
世界是一间关上门、拉上窗帘的卧房,岁月静好,时 间轻盈。
有时候,我在它的窗前踟蹰不前,
是知觉它正在拥有我,而我却低落、深陷。
在自我期许中怀念那个即将耗尽的自己。
心灵已换了新人。像所有新人所经历的一样,
他穿上雨燕服,在教堂里聆听牧师的祷告。
一场婚礼,令他渴望有晕眩的飞行;
像一只雨燕,从细密的雨水中留下黝暗的划痕。
记忆仿佛也是如此,停泊在过去与未来的缝隙间,
蕴含着柔软的闪电,一下子将他的忧郁照亮。
总之,一切从它原来的样子里清晰起来,
许多人却开始变成遥远的地址,但只有邀请是远远 不够的——
有时候,我是被遗忘的念及,是被沉沉睡去的
醒来。醒来,只有他是我所熟悉的。他换下的面具,
有着夏秋之交我被思虑吹鼓的身体残存的体温。
七
几公里以外的风景,像潮水一样涌来。它是我们正 在谈论的风景,
也是名信片上开始褪色的风景。它置换我,在我的 思虑中。
思虑中,风景是这样一些词汇:草坡。青丘。密林。瀑 布。湿地。小池。枯荷。
有时候,它是它们的总和还多一点。
有时候则相反,它在它们不在的地方低语、闪烁。
而这风景里的神性与平常心,似远却近,如有如无, 若隐若现。
我迎着它们而去。我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像 自我一般领悟了,懂了。
然后,愿意从我嘴中枯萎。它们枯萎的无非是它们 的因缘,但自在、愉悦的思虑仍在。
在空气中奔跑,像一只恋爱的犀牛携带着无上的 期许奔跑。
八
“这是多么劳神的事呵。但我却并未因此获得半刻 安逸。”
“你确信你所遇见的每一个梦都熟悉它自己?它是 否只允诺我们拥有它的一部分?”
“那怕只有十分之一,也已足够。因为,即使了无印 迹,也终将有所发现。”
“那么,为何你发现你是被自己所包裹而不是相反?”
“因为,我不能跟自己说话。我永不能迁就自己。”
“这么说,你是希望有所俘获,但其实你并不在意?”
“是的。我在意的是世界何时停顿、生活何时更新、 时间何时再也无需说:永远……”
“或者,有了眼光闪过的一丝犹豫,也就不必刻不容 缓地去回忆、去憧憬?”
“也许吧。也许遇见了一生难有的漩涡,便再也无需 轻拂柳下清波。”
“但是,昙花一现时可有繁华三千?烟波流转处怎 知万籁俱寂?”
“是的,这是劳神的事:松林惊觉脱骸的松涛,如无 用之人惊觉午后的善行。”
“所以说,万般皆在它的另一副身体内,如声在音中、 音在声中。”
“差不多如此这般吧。也就是说,我们常常消失于我 们的声音,如窸窸消失于窣窣。”
“呵,来不及追的消失,只因思虑太快,如逝如电,如 盈如缺,如阴阳。”
九
云端上,机舱因腾跃的意志回到平衡点,旅行在回 程中完成了一半。
当我弄明白我是我生活的离骚,我的梦境却只剩 下剥痛的壳。
而思虑,从灯火阑珊处缓缓升起,仿佛意识的后庭 花,仿佛觉知的轻气球。
作者简介:施茂盛,1968年生。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曾获1988—1989年度《上海文学》诗歌奖、2012年《诗探索》中国年度诗人奖。有诗集《在包围、缅怀和恍然隔世中》(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婆娑记》(201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一切得以重写》(201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长居崇明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