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

2015-06-01 17:27施茂盛
江南诗 2015年3期
关键词:赞美风景身体

昨夜我猛然惊醒。醒来发现我的每一个梦都是它 自己,而不是别的。

疾风是垂青的柳枝冲出堤岸时的自己,巨大的落 日是天空存在时的自己。

我是我惊醒后的自己,有一点小变化将我的存在 推向“思”。

“思”之我是我恐惧的存在,仿佛波澜不惊的大海 在大海的地方存在。

一念间,你触摸到你的丰润。你丰润的自己更像完 全醒来的婴童。

这个婴童醒来发现,每一个梦都为它自己而存在。 他如它在它的存在中完成自己。

机翼下,大海向它的宽阔处俯冲,它的钢铁意志率 先弹出机舱。

世界随之而结束,又在收窄的地方重新显现;它显 现内部的枯径与渊薮。

只有我们进入城巿,在酒店的窗帘后看见它的铁 树银花,

我们才能知道我们的孤寂究竟为何物?或者,究竟 何为孤寂?

拿我们的旅行来说,抵达不知所终,犹如内心的此 刻不知所爱。

这有多难。目的地是一次意外的孤意所至,过客并 非我们熟知的那个。

他认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迫不及待地遗忘这里, 这与遗忘一次春宵没什么两样。

所以,愿景令他滑向暂时,仿佛诗更正为散文。

总之他近无远虑如他一贯的远无近忧。“对此,你 有何高见?”

——我觉得我们的结论还不够大胆。我们不能用 “如果”

替代他的憧憬,也不能用“不”把一切经验轻易引 向歧途。

除非他说的是“但是”,像任何一句祈使句负有的 道义上的责任。

枯寂的闪电,隐匿在光后,

随时准备给世界以迎头一击。

如果世界由此而变得习常,

表明它坚持的是自己的秉赋。

谁也看不清你看清的尽头,

除非他们赞美闪电而我赞美闪电过后。

语言卷起舌苔上的塔,

它期许漆黑的天穹以混沌。

结果世界变成它的反面,

像是温柔乡诞生的梦靥。

只有在你独饮的欢颜里,

闷雷才不至于如此干涸。

那么我于万籁俱寂后捕捉它又有何意义?

现在,我只是我意识的一部分。

我用它冷却我自己,使我成为刹那,

在渐行渐远的思虑恢复它庞大的无忧时。

你终于从一个比喻中找到你可以赞美的位置。你 的你,只是你自己的一部分。

有时你又觉得不必如此。如此表达一种感识,多余 的是语调,多余的甚至是语言它自己。

在它触及真相的瞬间,有个问题令你疑窦丛丛,你 不得不躬身反省。

你不知道世界是否可以有所停顿,无常的生活是 否可以日常新。

如若可以,你将赢得更多;如若不能,你可设法获取 你被推开的另一半。

剩下的就是方法论。方法论是一截枯枝。枯枝是新 绿经过的寺庙,是它思虑借居的场所。

凡恩虑经过的任何一念,总是有明有暗。所以,尘 泥里也有玄秘。

当你为宇宙深处一阵玄秘的音响陶醉,你觉得自 己很轻,与自己不相吻合。

轻。亲爱的,你踮着脚尖、提着身体,如期抵达鹅绒 般的轻。

你所抵达的目的地别有洞天,云朵饱蘸雨珠,松针 敛住朝露,而疾风如电逝。

在晚露将翠微的群山披覆时,你听见万有在慎密、 绵长地呼吸。

几乎所有皆在思虑之中,皆在慎密、绵长地思虑, 最后成为思虑。

当初梦也如此。你被它猛然惊醒,醒来发现你所经 历的每一个梦,都遇见了它自己。

它们曾经是我们共同的慰籍,而现在早已不是,现 在只是它们自己。

六点。晚霞将翠微的群山披覆。山脚下的公园里, 一只蜻蜓点水。

一会儿,它被持续的光线锁住。在湖面,它像一句 句子,在两层意思间摇摆。

时光像是新的,有花粉的味道。但我不相信这是花 粉的味道。

至少还应有遍寻不着的喜悦,有某处的明媚,有引 领绝对的纯净与安谧。

想不到思虑这么大,几近我们的天年。一位老人, 此刻被毕生的思虑

所充溢,仿佛整座公园塞满柳絮和鸟雀。公园里, 一只怀春的蜻蜓在点水。

他因此看见天堂的雏形,看见必然解开偶然的衣 扣,看见化开的身体缓缓渗入知觉。

天堂除以尘泥,得到的会不会是人间天晴?

白云减去鸟鸣,余下的会不会是喜极而泣后的委婉 与怀柔?

思虑经过的某处,我遇见我宽慰的自己,

像初绽的欲念,破壳而出,又被更大的爱紧紧抱住。

抱住我欢愉的身体,哭或者痴笑;

让我半刻都不能停止,像午夜的割草机,

在潮湿的草坪上吐出草屑,安静地立在一旁颤栗。

世界是一间关上门、拉上窗帘的卧房,岁月静好,时 间轻盈。

有时候,我在它的窗前踟蹰不前,

是知觉它正在拥有我,而我却低落、深陷。

在自我期许中怀念那个即将耗尽的自己。

心灵已换了新人。像所有新人所经历的一样,

他穿上雨燕服,在教堂里聆听牧师的祷告。

一场婚礼,令他渴望有晕眩的飞行;

像一只雨燕,从细密的雨水中留下黝暗的划痕。

记忆仿佛也是如此,停泊在过去与未来的缝隙间,

蕴含着柔软的闪电,一下子将他的忧郁照亮。

总之,一切从它原来的样子里清晰起来,

许多人却开始变成遥远的地址,但只有邀请是远远 不够的——

有时候,我是被遗忘的念及,是被沉沉睡去的

醒来。醒来,只有他是我所熟悉的。他换下的面具,

有着夏秋之交我被思虑吹鼓的身体残存的体温。

几公里以外的风景,像潮水一样涌来。它是我们正 在谈论的风景,

也是名信片上开始褪色的风景。它置换我,在我的 思虑中。

思虑中,风景是这样一些词汇:草坡。青丘。密林。瀑 布。湿地。小池。枯荷。

有时候,它是它们的总和还多一点。

有时候则相反,它在它们不在的地方低语、闪烁。

而这风景里的神性与平常心,似远却近,如有如无, 若隐若现。

我迎着它们而去。我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像 自我一般领悟了,懂了。

然后,愿意从我嘴中枯萎。它们枯萎的无非是它们 的因缘,但自在、愉悦的思虑仍在。

在空气中奔跑,像一只恋爱的犀牛携带着无上的 期许奔跑。

“这是多么劳神的事呵。但我却并未因此获得半刻 安逸。”

“你确信你所遇见的每一个梦都熟悉它自己?它是 否只允诺我们拥有它的一部分?”

“那怕只有十分之一,也已足够。因为,即使了无印 迹,也终将有所发现。”

“那么,为何你发现你是被自己所包裹而不是相反?”

“因为,我不能跟自己说话。我永不能迁就自己。”

“这么说,你是希望有所俘获,但其实你并不在意?”

“是的。我在意的是世界何时停顿、生活何时更新、 时间何时再也无需说:永远……”

“或者,有了眼光闪过的一丝犹豫,也就不必刻不容 缓地去回忆、去憧憬?”

“也许吧。也许遇见了一生难有的漩涡,便再也无需 轻拂柳下清波。”

“但是,昙花一现时可有繁华三千?烟波流转处怎 知万籁俱寂?”

“是的,这是劳神的事:松林惊觉脱骸的松涛,如无 用之人惊觉午后的善行。”

“所以说,万般皆在它的另一副身体内,如声在音中、 音在声中。”

“差不多如此这般吧。也就是说,我们常常消失于我 们的声音,如窸窸消失于窣窣。”

“呵,来不及追的消失,只因思虑太快,如逝如电,如 盈如缺,如阴阳。”

云端上,机舱因腾跃的意志回到平衡点,旅行在回 程中完成了一半。

当我弄明白我是我生活的离骚,我的梦境却只剩 下剥痛的壳。

而思虑,从灯火阑珊处缓缓升起,仿佛意识的后庭 花,仿佛觉知的轻气球。

作者简介:施茂盛,1968年生。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曾获1988—1989年度《上海文学》诗歌奖、2012年《诗探索》中国年度诗人奖。有诗集《在包围、缅怀和恍然隔世中》(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婆娑记》(201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一切得以重写》(201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长居崇明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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