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1954年生于广东潮州。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出版《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中国散文小说史》《中国大学十讲》《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大学何为》《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等著作三十种。另外,出于学术民间化的追求,1991~2000年与友人合作主编人文集刊《学人》;2001年起主编学术集刊《现代中国》。治学之余,撰写随笔,借以关注现实人生,并保持心境的洒脱与性情的温润。
又到“世界读书日”,想谈谈读书的立场问题。
过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是书到读时方恨多。从事专门研究,还有个别资料需要上下求索,全世界查找;但大部分图书已经变得唾手可得了。现在的麻烦是歧路亡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该读哪些书;稍不小心,就会迷失在茫茫的文字海洋里,被活活淹死。生活在今天,一味提倡“苦读”,很可能误人子弟;因为图书资料太多了,你根本读不过来。所以,选择的标准,阅读的趣味,批判的眼光,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
在学校里念书,因专业设置及课程要求,你不能完全漠视“必读书目”。至于课外阅读,则海阔天空,任君自由驰骋。如果连这点“自由”都不懂得享受,那可真的是“纵读诗书也枉然”了。长期在大学教书,我最大的感触是,今天的大学生,比我们那一代聪明多了,智商高,见识广,且善于表达。但有一点,除了性别与年龄,他们的面相、打扮、经历、知识及趣味,为何大同小异,以至很难一眼就辨认出来?仔细想想,大概跟他们成长在一个讲求“时尚”、谁都不敢“落伍”的时代有关——从衣食住行,到读书作文,再到谈情说爱,众人都受潮流裹挟。跟老教授聊天,你会发现,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各有各的精彩,也各有各的脾气。除了饱经沧桑,再就是,那时的“阅读”,从内容到方式,都与今日迥异。
如今朋友聚会,不要说在本城,即便到了外地,从话题的选择到表达的方式,也都没有多少新鲜感。好处是很容易聊到一块儿,缺点则是你有的我也有,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未见“传奇”,没有“惊艳”,连“陌生化效果”都难得一见,这聊天也就变得不太有趣了。大家彼此彼此,都是网上浏览,信息来源差不多。你我可能忘了,这些信息并非“原生态”,而是被严格选择并层层过滤了的,其中隐含某种价值立场。整日沉湎其间,渐渐地,就会丧失自我。
人生原本千姿百态,可如今信息的传播太猛、太烈,导致越是生活在大都市,越是喜欢阅读,越必须警惕自己的人生是否被“模式化”了。在我看来,热衷于追赶潮流,某种意义上是对于“不一样的人生”的背叛与戕害。今天你以为极为重要、众人都挂在嘴上、不知道就“出局”了的,过不了一年半载,很可能就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今人的阅读,过于集中在“时尚话题”——从时事到财经到八卦到琐闻,因而浪费了大量美好时光,实在可惜。若是退休养老,以此自娱,那无不可;但如果还处在学习或奋进的阶段,则最好基于自家的立场,自觉地关闭某些频道,回绝某种信息,遗忘某些知识,抗拒某些潮流,这才可能活出“精彩的人生”来。
为了建立自家的阅读立场,必须学会“拒绝”与“遗忘”。这其中,批判的功能格外重要。借用鲁迅《狂人日记》中的话,读书人须不断地追问:“从来如此,便对吗?”不仅反省具体的结论,而且反省伟大的人物,甚至反省整个知识体系——包括教育机制与传播途径等。因为,语言的隔阂,政治的歧异,文化偏见以及学科边界等,都可能构成你我阅读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