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旭
一
张好好的诗歌近作汇集在组诗《一个轻轻的孩子》之中,这是一个追光的精灵。她奔跑的身姿是美的、解放的、自由的。无论是脚踝还是头发,还是心,全部都解放出来,无论是清晨五点半对着晨光,还是深夜十点半在天空中高悬的那半个月亮,她只想奔跑与追逐,身姿被打开,身体和灵魂都在轻灵地升腾,用自由的梦想,和对大地的热爱。这个意象差不多就是一个寓言:一个奔跑的孩子,一个向着阳光和月亮飞奔的轻轻的孩子,她升腾的背影就是一个自由的梦幻,更高的天空的广阔,更高的天空的亮色,都是希望,光束笼罩,她飘荡的灵魂在渴望刹那间融入广宇。一个轻轻的孩子,为什么是轻轻的呢?因为她在飞,在奔跑,在追赶。对于我们的沉重的世界而言,轻,是另一种品质,她不惊扰,不沉落,带着自由的身心,带着光明的梦想,轻轻地飞翔,“世界美如斯。”这世界,也是初生者的美丽而干净的世界。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大地的孩子是无比孤单的,特别是当她凝视着遥远的天空和月亮的时候,多么遥远呀,她站在一棵树下,一条小河边,小小的心灵充满着疑问和困惑,她还没有更深地融入生活与人间,这样的时候,光明的烛照是多么重要。那一缕光不是别的,就是希望,就是未来的道路与方向。
二
出发点是布尔津,抵达地是很多地方。
布尔津注定是一种胎记,这胎记在诗歌里并不显在,不像她的小说那样直接。《布尔津怀抱》、《布尔津光谱》,布尔津在她的诗里,是父亲的手掌,是蔷薇的白,是风一样的存在,它在吹拂,它在空中无处不是,但却并未直接显身。但无论如何,是她让我知道在祖国遥远的西北角有一个叫布尔津的地方,并在我们的心中引起无限的神秘。
《黄昏》是稍早一些时候的诗作,无论她写的是什么地方,我都愿意武断地认定这林子就在布尔津,这黄昏也在布尔津,这黑黑的鸟巢还在布尔津,这干净的天空更在布尔津,这心爱的人就是布尔津。虽然诗人注定是要离开的,而且她是愈行愈远的人,她是那个向着天空飞起来的轻轻的孩子,但布尔津早已流贯在她的血液里,她去到哪里,布尔津就在什么地方。
可惜的是,她的第一本诗集《布尔以津》我并没有读到,从集名上看,它的印记似乎更加强烈,但这也说不定,那些回视故乡的人往往都已经经历了岁月的苍茫,那个曾经还不是今天的张好好,而是另一个叫作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张浩——的小女孩,真正属于她的布尔津必须是在无边的离开的岁月里。布尔津,布尔津,布尔津,无论你是谁,当你在内心一遍又一遍默念这三个字的时候,你也许就会随着那个追光的小女孩一起,来到这个神秘、遥远而又干净、纯洁的地方。
《月亮河》多么静好,多么安详,布尔津的河流,温柔得像少女,静谧得像夜空,安详得像母亲,骚动得像情人。看吧,这就是那个小女孩,看吧,这就是那个小女孩心中的童年的布尔津。她安然而又和善,神秘而又静好,就像一只母亲的摇篮。在这样的河流中所淌过的童年,注定流灌着纯洁而鲜艳的美丽色彩,赋予它未来人生最美丽的底色。
三
我很看重离开,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与一次又一次地回来,一次又一次地把生命拔出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再把生命种回去,最朴素的大地就是这样。今年开出了花,结出了果,把它采摘了,归仓;明年,又会有新的一年的花开;又会洒下谷粒,种下稻子,来年又是一片金黄。如果说小说的布尔津已初见土地,那么诗歌的布尔津在张好好那里也许还只是一声轻轻地呼唤,一阵悠长的气息,一缕拂面的清风,我们所期待的诗歌般的布尔津是一座高耸的乞力马扎罗,是一座荒凉而又沧桑的马楚比楚。
真正的诗篇每一个字眼的深处都是泥土,都是灵魂,对它的阅读不是简单的快乐与消磨,而是生命的呼吸与相拥。布尔津的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布尔津的山峦、草地、河流、湖泊,都是诗歌的种子,早已深深地珍藏在心。一切稍纵即逝,一切又都永在。——《一切稍纵即逝,却永在的》这才是离开者回观的开悟。世界多么宏大,微观多么渺小,时间稍纵即逝,万物永远都在。真正的诗歌是对初始的回归,同时又是对真理和事物的发现。诗歌的发现永远都是新的建设性的劳动,如果一首诗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勃发出新的生命,而是被时间所淹没,那么它就不是真正的诗歌。
四
我想,布尔津对于诗歌的张好好来说更为关键的是一种精神的向度和精神的根源,而不是像小说的张好好那样就是一种生活、一种回忆,或者是一种责任。那些她所爱的人,给予和陪伴她生命成长的人,他们的美好,她似乎觉得说出他们就是一种回答,一种赋予。
而在诗歌中,这种回答和赋予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诗歌所抵达和回归的是精神,是深处的幻象,而不是语言、面孔、步态。
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诗人都拥有两个或多个故乡,拥有数不清的亲人,她生命的根在一个地方,她精神的根却永远都会伴随着她的成长不断迁徙,不断探索和前行。张好好不断地离开、回来,渐行渐远,虽然在她的身上永远都带着最初的布尔津的那缕洁净的光,那光也会随着时间和历史变大变远,也许有一天终将逐步成为一种源,使她的生命愈来愈加通透和强大,但她暂时还没有定居下来,她的往复回环,带着精神与生活的双重动荡寻找栖居。
多故乡的生命一方面使她仿佛与原初的故乡保持着某种疏离,另一方面也使她更加融合,更加阔大,更加契入这个时代的中心,时代不是日历,不是年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带着它那个时代的自身的人民、群体的生命体征,每一个时代的具体介入者都以其自身的搏动和时代一起呼吸,在这之中,诗人是灵魂更加骚动的人,在一个时代脉搏微弱的时候,他们的呼吸和呐喊会更加直接地反映到时代的脉搏上来。
五
组诗《从前的年代》和《一个轻轻的孩子》分别写于2010年以前和2010年以后,这也许是一个分水岭式的划分,《一个轻轻的孩子》更加干净,更具洁度,它的内在灌注更多,篇幅更浓缩,简单、直接、扎实。她似乎开始了由外向内的回归,向内的探索更加明显。
简简单单、自在往还,诗要纯朴,就要丢掉那些繁复缀加的东西,而返回我们开始的地方。《永恒的将永远永恒》就是这么简单:“永恒的将永远永恒,清洁的将永远清洁,真心的将永远真心。”
《月光下的小城》文字的质地是坚实的,有丝绸一般的质感与光芒,它不是漂浮的,它在河流中潜入水底,贴近卵石与细沙的河床,然后随波涛一起奔淌,带着北方大地的韧性与旷野,带着生命中与生俱来的褐色印记,可以说,早期的张好好,虽没有完全彻底的自觉,但她的诗已抛开了时尚的浮华喧闹,有着安静和质朴的品质。她在布尔津的天空下是静好而庄严的,这座月光下的小城“一片森林在摇动”,“正像海浪一样哗哗地响”。她是多么渴望,一个崭新的自我和一个崭新的布尔津同时像月亮一样高悬,像波涛一样奔流不息。
六
布尔津是射线的起端,那些道路像光一样四处发射,在伊犁、在北京、在乌鲁木齐、在重庆、在武汉,所有的栖息地都被铭记,所有的夜晚与清晨,在她只身独处的自我放逐中,诗歌、文字才是陪伴她的唯一慰藉和真正情人。《我说,我爱你》中这个“爱”字的郑重与庄严早已超越了一般的爱人之间的情的许诺,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吸引力”,是地心的岩浆与火焰。在早期的题材处理中,我们更多见到的是,一些他性的抒发:《从前的年代》《远方的春风》《我爱的土地》等等,诗人借助他性世界说事,这更偏于传统,诗情的生发类似于传统的“借物抒情”,在对他性事物的探索中完成诗人的诗性体验。2014之后,从对他性事物的抒发与表达,到更深的,更广阔的,更自由的精神向度的掘进。
张好好说:“月亮打扫人间”,我欢欣;“人间拥挤”,我欢欣;无论人间怎样,世界怎样,我都欢欣。这欢欣就是解放,就是广袤的大地,就是万物生长的繁茂,就是一颗无边接纳和无边爱意的心。这欢欣是多么美好啊,就像冬天的一抹暖阳,照在大地之上,世界倏忽之间就变得温暖而光明。“欢欣”不是放弃洞彻、放弃批判、放弃斗争,“欢欣”是去却尘埃的洁净,是洞解天地的豁然。
我喜欢、我相信布尔津就是这样的地方,遥远而僻静,原初而质朴,这也是张好好与生俱来的生命底色和精神质地,所以她才能够几乎是凭着直觉在暗夜里前行。她不会迷失,而是越来越清晰和豁朗,她不会迷失,而是越来越深入地抵达。
张好好说:我从来都不属于任何圈子。我相信,这种独立的精神和信念无论是在她的诗篇里,还是在她的小说里,散文随笔里,乃至是在她的批评里都随处可见。在她回到简约、初始的历程中,她越来越归于内心,归于爱与诚朴。她说:“天使用怎样的神情和语言,我们便是怎样的神情和语言。”当然,仅仅这些,还不是完成的诗歌,还不是全部,还不是结局。她还在途中,还在跋涉,还在追寻。布尔津的光还在照耀,还在召唤,就像“我把又大又美抱在怀里”——《又大又美》,这大,是广大,是无边,是对一切事物、人、精神、思想的包容与延展;这美,是信仰,是准则,是对自我和他者的要求,是引领的光和源,是整个世界的提升与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