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春雷
我和昭苏,仿佛是先结婚后恋爱。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平平淡淡中恰恰滋长着愈来愈深、愈来愈浓的爱恋、依恋、痴恋,相濡以沫,不可分割。
从春走到冬,似乎只需要一瞬。每一天,来来去去,我都在画卷里。时间,在这里变得那么长又那么短;岁月,如此柔情又如此冷静。
昭苏是个好地方。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好像刚刚爱上它,却又爱得如此深沉,如此切肤,如此不能自拔。
这个季节的昭苏,分明就是上天遗落的一块琥珀,安详地沉睡在岁月里。浪漫、美丽、空灵、清澈,任你想出多少华丽的词汇,也不能够描绘初见的惊艳,安然相守的感动。这里,分明就适合与一个最温暖的人十指相扣,走过长长的一生。波澜不惊,回眸处,夕阳红遍了茫茫雪原。
喜欢下雪天的昭苏。常常是在傍晚时分,抑或沉寂的夜里,雪悄然抵达。总是宁静的,坦荡荡落着,不事张扬,卷一点微风,却有暖融融的感觉。总会扬起脸,期待一朵雪花落在我的额头,带着欢喜融化。有时清晨醒来,已经放晴,天空蓝成一汪湖水,仿佛那场雪,只是湖水深处翻卷的浪花偶然溅落人间。蓝的天,映照得大地也带着微微的幽蓝,无法直视,一抬眼,就是最纯粹的绚丽。
当然会冷,当然会冷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经历过江南的冬,任你夏季有多少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妖娆曼妙,也难以抵挡那一阵紧似一阵、一场更比一场寒的冷雨,那才是真的冷,暧昧不清,阴郁异常,钻到骨子里,冷透每一根神经。寒意,在手背上、脸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红肿的花来。
昭苏却不,冷的时候也会让你忍不住搓手跺脚,或者在你行走的途中,不知不觉,染白你的每一根发丝,甚至衣领上、围巾上、帽子上的每一根绒毛,就连眉毛、睫毛也逃不过,眨眨眼睛,似乎都会粘在一起。是真的哈气成霜。但阳光是干脆的,道路是洁净的;笑容是明亮的,问候是真诚的;冰雪是寒冷的,屋子里是温暖的,如春的。窗外有多少雪花飞扬,你就有多少春意。或者在乡下,红旺的炉火前,亲亲的一家人,三五个好友,尽可以体会“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深情厚谊。都说新疆人是纯粹的、豪放的、简洁的、干净的,这样的性格,在昭苏恰恰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个有个性的地方。漫长的冬,酝酿了来年清凉宁静的盛夏。或许,正因为有了如此温柔深厚的冬季,才会有那漫卷到天边,浩浩荡荡无拘无束铺天盖地的灿烂的油菜花,浪漫的香紫苏,那绿得、香得、美得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掉的,草原……
这,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时间在这里变得那么长又那么短。只要一瞬间,仿佛就是一生。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放下世间繁华;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凝望自己;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遇见一个最温暖的人,慢慢走过长长的一生……
春 天
也许,不必去往江南,只要在这里停留,等到五月,回眸,烟雨如丝、如梦,浓浓淡淡的绿,一滴一滴渗入心扉。
也许,不必去往青藏高原,只要在这里停留,在每一个晴好的日子里,抬眼,凝望,那迫在眼前的蓝天,通透、清澈,牵着心底最深处的眼泪,凝成一汪湖水。
也许,不必宣泄,只要在这里停留,驻足,回首,看午后的雨,浩浩荡荡倾泻而下,看彩虹悠然升起,每一种情绪都会有最好的诠释。
也许,不需膜拜,只要在这里停留,双脚踏着厚重的黑土地,历史仍然会扑面而来,萧萧马嘶,滚滚烟尘里,草原的辽远、深厚,抚着每一颗颤动的灵魂。
也许,不需寻找,只要在这里停留,伸出双手,触摸最纯净的空气,接纳最泼辣又最温柔的阳光,会看见,那个最好的自己,就在猎猎长风里,微笑。
喜欢这片土地,她总是那么慢悠悠的,有点散漫,有点浪漫,像是行走在草原上的一个诗人,一个流浪歌手,敞开胸怀接纳每一种情怀,那么宁静,又那么深厚。
喜欢这片土地上慢慢地,悄悄地走近前来的春天。
远在第一行大雁飞回北方之前;远在第一角黑色的土地蒸腾着雾气出现在融雪之前;远在第一声鸟鸣试探着击破冰冻的小溪之前;更远在第一声春雷滚动,第一滴春雨携着泥土的芬芳来到之前,绿色已经柔软着,饱含着深情与喜悦的萌芽。
先是积雪下的小草,在不经意的回眸间,在转身的一瞬间,染绿你的眼眸。怕你痴迷这茫茫雪野中珍贵的颜色,会来一场风,来一场雪,遮掩自己娇媚含羞的身影。总是在你开始抱怨的时候,阳光会笑得更暖一些,绿意反而更浓一些。进进退退,仿佛一场看不见结局只看见繁花的爱情。
像是奖赏你的期待,街边的榆叶梅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满枝的花骨朵。粉粉的,饱胀的,忍不住的笑意浓浓。在细雨里,仿佛你仔细去听,就可以听见生命的汁液在汩汩流淌,可以听见花朵噼啪绽放的声音。衬着雨后蓝得想要让人流泪的天空,每一根枝头上都有雨滴盈盈欲坠。花骨朵下是尖尖的,嫩嫩的,灿若晨星的绿芽。然后,杏花开了,苹果花开了,郁金香开了,草原上,更是铺满了大片大片汪洋恣肆的蒲公英,像是要趁这一季短暂的春光,先开得烂漫,开得忘我,开得淋漓尽致,然后,在高原寒凉的盛夏里,且去慢慢生长,慢慢成熟,慢慢填满生命的起起落落。还是会有雪,有时春天茫然沉重的大雪压住正开得绚烂的花,倒也别有一番风情。高原上的植物并不怕这样的天气,泼辣的阳光在转瞬之间会消融了积雪,忘我的依然忘我,烂漫的更加烂漫。天空无辜地蓝着,蓝着……
至于树,总是憨厚地要等到花儿都开过了,才想起自己也是要绿起来的。等到不再下雪,一日暖过一日,才会慢慢挂出毛茸茸的花儿,看不出什么颜色,只让你觉得树枝们在一夜间变粗了。风吹过,空气里尽是苦涩又无比清新的树的味道。或者有一个清晨,早起的你,推开窗户,发现远的,近的,说不清具体从哪一棵树开始,世界已经绿了,晨雾也是绿的,伸出手,风碰到你的手指,你简直要怀疑手指也变成了绿的,要在瞬间长出几片饱满柔韧的叶子来。
这样的光景,使人沉醉,沉醉在漫长、悠远的季节里。想我的来生,要在这里做一棵树,做一棵坚韧孤独的红柳,不长在你必经的路旁,也不为你在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只要长在苍茫的草原上,清浅的小河边,风来时,举起枝条打一声尖利的呼哨,雪来时,披一身霜花在睡梦里含笑。这样,便不辜负这片土地,不辜负这宽厚的春光,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