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玲
乔 装
周郎的名字潜入到深闺中来,是因为父亲。
父亲是周郎麾下的大将,三个兄长在成年礼之后也相继入了军营。白天家里多是女性,母亲、姐姐、三个嫂嫂以及成群的丫环。
我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小女儿。
大凡父亲最疼长子和小女,我因此被宠得无法无天,可以随兄长们练武,可以一身男装让父亲无法分辨,可以在父亲大谈周郎的丰神俊朗、神机妙算时掩口而笑。
周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听说他娶了小乔,吴侯对他颇为倚重,国家军务之事全托于他。又听说他对曹操毁书斩使,借蒋干说降之机杀了曹操两员水兵大将。
江南的夜很湿润,坐在月光里,我的心总是跑出去好远好远,远到了江边的军营,周郎坐在军帐里,烛火下的面容不怒自威。
姐姐要出嫁了,嫁到两条街之外的苏家去,苏将军与父亲同朝为官,结为儿女亲家也是理所当然。姐夫是什么样子,姐姐不知道,只是哥哥们都极为赞赏。不管怎样,那气度总比不过周郎吧!
啊,周郎,一个女人若能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恐怕是至死也无悔了。
姐姐真嫁到苏家去了,两个陌生人开始了一家人的生活。姐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会,那个男人会是她的知己吗?我有一天也会像她那样,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生儿育女,相守终老吗?
周郎的影子经常闯入我的梦中,一会儿是在军营里谈笑自若,一会儿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他的面容是模糊的,但他的一举一动却是那样迷人。
上元灯节,父亲和兄长没有回来,听母亲说前面的战事很紧。华灯初上,嫂嫂吵着母亲要去看灯,母亲到我的房里来,要我也一起去,往年我都是大声吵着要去的。我对母亲说我头疼,想早点儿睡。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吩咐丫环给我煮点薄荷粥。母亲转身出门的时候,我的泪水掉了下来,我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母亲了。
皓月当空,我把从三嫂房里偷来的三哥的衣服换上,将头上的钗环一一取下,镜子里,我是个俊俏的男人。走出后门时,我又回了一次头,这个家,我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个月后,我成为周郎的侍卫,执戟立于他身后,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为我眼底的风景。
战事越发多了,周郎不是和将士们一起讨论军事,就是和鲁肃商量国事,这时,周郎总是谈笑风生,智谋不断,似乎这个人身体里有着无穷的力量,似乎他就是为这乱世而生的。然而人去楼空,他时常紧锁着眉头,从他寂寞的眼神里,看得到他的苦,他的累,他的担忧,那些他能力所不能达到的范围。他的眉头如同我的天气预报,舒展是晴,紧锁是阴,若是他久久沉默不语,我的天空中就下起了绵绵细雨。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是女子这个秘密可能不会揭开。
那天下午,周郎执意要去察看战场,两军对垒,敌人随时可能出现,危险可想而知。我们十来个人跟在周郎身后,乘一艘小船驶入一望无际的水域。
船驶出了几十里,水面上烟雾弥漫,不知何时,几条敌船悄悄地围了上来,把我们的小船包围了。幸好我们的士兵都会水(当然除了我),大家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奋力游向敌船。我站在船头,挡在周郎的前面。不一会,明澈的水面渗出了殷红的颜色。我一边使劲划船,一边紧张地向后张望,敌船在我们身后紧紧跟随。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前,他的枪刺伤了我的右臂,我一个踉跄跌倒了,头撞到了石头上,血从盔甲下蜿蜒流到我的脸上。周郎扶起我,缓慢地向前走,这时我们成了天地间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暮色越发重了,天越发低了下来,他撕下衣服的下襟,开始为我包扎。轻轻的,我的头盔被取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散落,衬着满月一般的脸庞。
他呆了,这是他神机妙算也不曾算到的结果。
“你是女子?”我点头,然后是泪水。
没有月,稀落的几颗星挂在遥远的天边。他搂我在怀里,听我讲一些近似虚幻的故事,我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一个为寻找梦中的英雄而从家里逃走的女子。我没有提父亲和兄长,我不想回家,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至少这个夜晚,这片天和地,这疏朗的星光,偶尔吹过发际的风,草丛中各种虫子的呢喃,为我们独有。
我仍然是个侍卫,陪在他的身边。当所有的人都洪水般退去,他会拉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身边。他漫无边际地讲述,让我明白了天地有多大,他的志向有多远。有时,他会突然起身,拔出佩剑,边舞边歌。此刻,我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这个男人的时间,都是属于我的。有时,他会变得很急躁,他说先主于他有恩,而他却手无寸功,愧对孙家多年的倚重和厚待,此刻,我恨自己不是呼风唤雨的神仙,挥手之间所有的敌人灰飞烟灭。
一日,我正在替周郎整理衣物,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周郎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进来,一只箭插在他的左腰下,血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我手足无措,呆在一边,任人把我拨来拨去。箭拔出来了,药敷上去又被冲掉,周郎大声呼叫,那呼喊声扯疼了我的心扉。是夜,周郎没那般叫疼了,但依然是水米不进,脸像夕阳落下后灰白的天幕。我只能远远地看着,这时候的卫兵是多余的,床榻边围着医官和他的亲人。
之后,周郎的箭伤反复发作,他的心情也很恶劣,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可能预感到了什么,一天晚上他独自进宫和吴侯长谈,回来时已是晨光熹微。第二天,他要我换上便装,领我走街串巷,几番来回之后拐进云香街的一处院落。
院落没有门匾,是不想让人知道来历的偏与静。院内的杏花开得如白云大雪一般,像是盛大隆重的宠爱。房间里堆放着绣架、布料和丝线,帐幕之间有入心入肺的温暖。他拥我入怀,轻轻地,仿佛捧着一片羽毛,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他低声嘱咐:“家你是回不去了,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你就以这个小店度日。”那天,他也没有穿盔甲,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
打垮周郎的不是战争,不是伤疼,不是国事,而是一封信。我记得从那天清晨开始,我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因为诸葛亮诈取了荆州,周郎箭创复发,正在休息。大约是未时吧,来了一个蜀国的信使,周郎展信来读,突然口吐鲜血,昏厥过去,再不曾醒来。
我悄悄离开了军营,独自来到我们一起到过的小小院落,杏花早已落尽,浓稠的叶子间微露细细的光影,绣架上已落了厚厚的尘埃,这些尘埃里都是我和他的好时光。月落乌啼,星光隐去,在院子里坐得全身冰凉的我,总会觉得再也抽不出力气,面对独自一人的无边无际的岁月。然而,当我坐在绣架前,对着一幅白绸各色丝线,让周郎的身影以各种姿态复活之时,我便知道,这个人儿,他从来不曾离去,他永远也不会离去。
曲 误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中秋已过,天气仍然很热,刚弹了两首曲子,额上便微微有了汗意。中庭边歌边舞的姐妹,停下来便用宽大的袖子擦着鼻翼上的汗珠。
突然前门一阵喧哗,接着师傅便召我们姐妹前去。原来,适才进来的这群衣饰华丽的使者,是吴侯派来的,要在我们丝竹馆选九个姐妹到都督府去。
都督周郎,听说风流倜傥,俊采星驰,但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风采呢?能够选到都督府去,能够亲眼目睹周郎的丰仪,能够为周郎亲手弹奏和起舞,那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啊!
我睁着眼睛做了一夜的梦,梦到了许多看似可能的不可能。当晨曦如绣花针一般刺破了粉红的窗纸,第二天又照例来了,一夜无眠的我开始随姐妹们梳洗。我正在给锦年梳头时,蕊儿便跑来传达师傅的命令,让我们梳洗完后立即到木叶庭去。那是师傅宣布重大决定的地方。看来,去都督府的名单定下来了,会是哪九个幸运者呢?
从春睡庭到木叶庭的小径上,我的双腿一直在抖,比腿抖得更厉害的是我的心。师傅已经到了,紫色的裙衫在秋光里显得有些凉意。蕊儿和芯儿立在她的身后,也不像平时那样对我们挤眉弄眼。
师傅说了很长的开场。除了教我们跳舞和弹曲,师傅很少说这么多话。再长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那个名单中有没有我。我的思绪一直赶在师傅的话的前头。我的名字从师傅嘴里飘出来时,我全身的肌肉早已紧张得酸了。
尽管只是都督府的后院,但比我们的丝竹馆不知道富丽堂皇多少倍,每一处都精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欲彤说这全是银子堆成的,我长大后拥有的最多的银子,就是前年在罗府演出后,师傅给了每人一两银子的奖赏。成堆的银子,那是一种怎样的壮观,我的想象尚不能达到。
进入都督府后的我们仍然是每天弹曲,唱歌,跳舞,一个叫苏娘的人每天负责管理我们,如果我们懈怠了,她会代表周夫人来处罚。那天,锦年老是把一首《木瓜》弹错,手心都被苏娘打破了。晚上,锦年小声对我说,她不喜欢这里,她觉得关在这里像个犯人,她想回丝竹馆去。我也想丝竹馆,想师傅和我的那张小床,可我不愿意回去,我想看看我想象了千百遍的周郎,和真实的周郎是不是一样。
一天下午,苏娘突然急匆匆地跑来,要我们做好准备,晚上都督要回来,夫人要我们把最拿手的活亮出来。
这是我们到达都督府的第十一天。
我奉命弹一曲《木叶落》。听说这是周郎亲自点的。深秋之时,木叶飞落,功成名就的英雄为什么喜欢听繁华逝去的苍凉呢?
我抱琴缓步走上台阶时,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周郎。这个人真像是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那脸就像春天早晨的花朵。眼睛是深夜天幕上的星子,闪动着灼人的火光。但是这火光与我无关,它只亮在夫人的脸上。我在火光的边缘下蹲,放琴,低头,手指在琴弦上慢慢舞蹈起来。
旁边的侍女在周郎的杯中斟了酒,他仰头一饮而尽,姿势流畅而生动,在秋色渐浓的背景下成了一道绝美的风景。这样的气势与气场,只有这样气度的男人才能拥有。“噔!”稍一走神,我的手指错走了一下,周围并没有唏嘘,还好,没有人听出来!这时,我看到周郎的头朝我这边转了过来,他用目光提醒我,却也用目光抚慰我。这目光竟然在曲调的流动中带来了知己之感。
我和他不是知己,这个曲误之后,他的目光再没有停留在我的位置,哪怕是意外。
为了让他再看我一眼,我决定铤而走险。当周郎第二次回府听我弹奏时,我故意在原地方又犯了一次错。我又感觉到他火光一样的眼神,燃烧在我的脸上。啊,我也是和小乔一样明眸皓齿的美丽女子啊,只因为我是一个乐伎,我的英雄注定只在自己设计的故事中。设计的故事当然不会变成真实的人生场景,但我想用一次冒险,换来英雄的一次回首。
故事却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发生了。第二天上午,周郎来到了我们练习的后院。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我正在反弹一曲《凤求凰》。他就那样径直走到我的身边,微笑着听我弹完。然后,他的双手从宽大的白色袖子下伸过来,平日执剑握刀的手轻轻展开,告诉我怎么轻巧地越过那一个“商”音。这是我两次弹错之处,他竟然都一一记了下来。
他不是我的英雄,却站得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的呼吸,都混合了他衣衫的味道。这不是我所设想过的情节,却比我曾经设想过的更加动人心魄。他和我交换了座位,在一棵开得正好的芙蓉树下,把我刚才反弹的《凤求凰》顺弹了一次。
我的脸被秋色洇红了。一曲弹完,周郎缓缓起身,与我对面而立: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头微微仰起,迎着他含笑的目光,唇齿间轻轻地蹦出“欲晓”二字。他点点头,嗯,配得上这个好名字!
惩罚很快就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早了很多。苏娘把我带到夫人面前,一个美丽女人的眼里竟然可以装那么多的恨意,这恨意扑面而来,好像要将我彻底淹死。苏娘手里的藤条带着风响落在我身上,随着藤条一起落下的,还有她的警告:你竟然敢勾引姑爷,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像你这样的贱人也配想男人?
我为什么不能想男人?如果我的父母不在战乱中死去,我也是绸缎庄里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姐,我也不会流落街头最后被师傅收养。就算是一名孤苦无依的乐伎,为什么不配有男人?我觉得自己和乔府里长大的姐妹并无区别,我和她们一样年华正好,青春美貌。
藤条打在身上,有种辣辣的痛感。同样都是疼痛,这疼却似火条落在我的背上,抽过之处有火在烧。而周郎的眼神带来的疼痛,是从心底而生,像春天正在拔节的草木,每生长一寸,便有骨骼咔咔作响。
周郎再回府的时候,欲彤替代我去弹那曲《木叶落》。我坐在后院的石凳上,任渐渐重起来的霜侵袭我。不再让我在周郎面前弹琴,夫人已经如愿了,她本来就是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战胜我并不值得炫耀。但是周郎,他会想起我吗?或许,他上次来后院,不过是一时兴起。但我宁愿那是他的一次失足。因为,失足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全身如同火烧,身子疼得不能动弹,前一夜的霜重创了我,或许,还有前一夜破碎的梦,还有前些天的那次鞭伤。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出了“欲晓”,我想起身回答,却没有力气,我无法冲破自己的梦魇醒过来,无法睁眼看一看我朝思暮想的男人。一只结满粗茧的大手抚向我的额头,然后又握紧了我的左手。我想把手缩回来,手上的鞭伤如一条红色的蜈蚣,我不想在我喜欢的男人面前露出这丑陋的伤。他的抚摸很轻,轻得像童年时母亲在耳边唤我的小名。
我醒来时,他早已经走了,我只能用嗅觉寻找他留下的气息。锦年坐在床沿边,她说,周郎惩罚了苏娘,还让管家请来了大夫,下次他回来要听我弹琴。我移了移依然酸疼的身子,心里的幸福却泛滥成灾,兜头兜脑地淹没了我。这个男人,他心里有我,下次,我想为他弹一曲《木桃》。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比周郎先回来的,是他受伤的消息。夫人和公子坐轿到军营里去了,几天都没有回来。我几次想找管家打听周郎的消息,都被锦年拦住了。她说,周郎说过,他回来还要听琴的,不会有事。我在芙蓉树下设了一个小小的香案。他可以来后院看我,听我弹琴,为我治病,让我不再受到伤害,而我,却什么事都不能为他做,只能在暗夜时分点上一柱香,恳求万能的神接受我微弱的香火。
时间突然就变成了一把刀,每向前一步,都刀一样割着我的心。我就住在他的府里,他的消息却离我那样远,是那种生死未卜的远,阴阳隔世的远。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郎终于回来了,是夫人和公子扶着他的灵柩回来的。
那天晚上,苏娘来到了后院,说,都督生前喜欢听你弹琴,你送送都督吧!
周郎已经安睡在一片白幡之间了,面色如土。夫人一身白衣,端坐如泥塑,三十出头的女人,皱纹不像从脸上长出来的,反而像刀刻上去的。周郎已经把她的一切都带走了,不,不是这样,她毕竟有过周郎的爱,还有周郎留给她的孩子。虽然爱已经要追溯到从前,但是孩子将会陪伴她一生,他是周郎的影子,血脉的延续。此刻,我们这两个被周郎喜欢过的女人,因为周郎的离去,一根无形的绳索把我们捆得如此之紧。或许,因为周郎留在我们身上的记忆,还可以让我们在后半生里搀扶着前行。
恨 嫁
在这个夜晚之前,心里一直都藏着一颗快乐的种子:我要嫁给陆清。
丹青里的母亲美得不可方物,我却是无缘得见。我的到来,以母亲的离去为代价。因为没有得到过母爱,似乎母爱并非不可缺少,在我成长的每一天里,是陆清的母亲在我的旁边,我的辫子是她梳的,我的女红是她教的。她是母亲的表妹。我唱的第一支歌是陆清教的,我的第一个草蜻蜓是陆清编的,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嫁的人是陆清,就像知道窗外的那株桃花到了春天一定会开。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很开心,晚饭时还喝了两盅酒。父亲到我的房间来时,酒气仍然停在他的身上,那酒气中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欢喜。我想父亲一定是看到姐姐了,姐姐自从嫁到孙家去后,我每年只有母亲的忌日才能见她一回,谁叫她的夫婿是孙策呢!
姐姐说,你姐夫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男子!姐姐说这话时,脸上的幸福是四月的春天,怒放得有些过度。父亲更是说只有孙家的人才配得上我们姐妹,在父亲眼里,一个人姓什么,远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为重要。我对吴太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她的微笑慈祥得像冬天的太阳,她那抚摸着我的头的右手,好像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从吴太的身体流溢出来的气味,有点像陆清的母亲,是下午慵懒阳光里的午后庭院,温暖得恰到好处。
但我不喜欢那里,吴太的身边,姐姐的身边,都围绕着太多的人,那些裹在花花绿绿衣裳里的小姑娘,表情紧张,眼睛里装满了恐惧。红墙大瓦里,住着那么多不快乐的人,但姐姐为什么那么快乐?就因为她的夫婿是绝世无双的孙策?
父亲在我对面坐下,絮叨地追忆我的成长,一种得意的表情在他脸上快速地生长出来,他说:“今天吴太找我过去,我们乔家要和周家联姻了,吴太说把你嫁给周瑜。我本来想要把你嫁给孙策的哪一个弟弟,但最小的孙匡已经娶了曹仁的女儿,吴太说周瑜对孙吴关系重大,周瑜与孙策结成亲戚,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我明白了,我充当了一根绳子的功能,我把孙策和周瑜紧紧地捆在这根绳上,这根绳子的名字叫姻亲。”
当周家的花轿停在我家门前时,我知道,我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陆清了,他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走进花轿,走出花轿,看起来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看起来只是几条街巷的路程,我却走过了自己的一生。乔家是我的红颜梦好,而亭台楼阁的周府,却将是我的白发,我的梦魇,我无法预知结局的未来。
公瑾,吴太钦定给我的夫婿。我要如何去直视他的眼睛,如何和他说第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迈不过去的坎。和陆清在一起时的喋喋不休,那些不知道怎么去结束的话题,在这里找不到破土的缺口。今年春天的时候,姨母带我和陆清去郊外踏青,一根青草在陆清手上绕来绕去,最后魔术一样变出一枚指环,套在我白皙的手指上,像与生而来的一个胎记。这种独特与别致常常出自陆清之手,我们并排站在快活摇曳的柳树下,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承诺,他用一个绿色的指环许下了今生的诺言。晚上,回到家里的我再也找不到那枚指环,它不知失落在哪一个时间的角落,或者哪一个隐秘的草丛。
只是,为什么这个承诺要由我来背弃?
我嫁到周府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军营。前一天晚上,当他揭开盖头的那一刻,我眼里的抗拒与惊恐像两支利箭,齐齐地射入了他的眼睛。他怔了片刻,目光里的水流从激荡变得缓慢,轻轻地对我说:你先睡吧!我听到门被关上的轻微的声响,我听到院子里有个激扬的声音在唱:大丈夫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他回来的时候很少,他喜欢军营,这让我的精神空间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我把陆清的影子圈养在我的心里,用思念的肥料营养他。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会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弹陆清教我的那些曲子,每一个曲调里都有一个陆清,音容笑貌各不相同,但每一个都神采奕奕,文采飞扬。那天,我刚刚弹完一首曲子,他的声音从亭子一侧传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有何忧,你有何求?不妨给为夫说说!
我的眼里又冒出久违的惊恐,他一袭白衣站立,后面的绿树成了绝美的风景。亭外的花开得正好,我竟然忽略了这个春天的来到。
你到底害怕什么呢,小乔?我用沉默回答他的提问,我不害怕。啊,不,我害怕,我害怕他看破了我的心事,我不爱他,但我不愿意他看到我身后的那个人。我不爱他,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变故竟然来得那么早,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那天,我在一片混乱中被接进孙家。姐姐没有出来接我,只见太医进进出出,周围的侍女面无表情。一个侍女领我向内宫走去,不知穿过了多少庭院,门栏,锦幕,我看到了榻上的姐夫,全身鲜红,姐姐的背一直在抖,那是因为抽泣和恐惧。没有人发现我,姐夫的呼吸越来越快,只见他拉着姐姐的手:吾与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须孝养尊姑。早晚汝妹入见,可嘱其转致周郎,尽心辅佐吾弟,休负我平日相知之雅。
啊,姐夫,他竟然将孙吴的命运全部托付给公瑾吗?
他已经跑了进来了,全身盔甲,他一定是从驻守的巴丘连夜赶回来的。他连佩剑都未来得及摘,这在平时是不允许的。但这个时候,谁还会管谁身上有一柄剑呢?姐夫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他的手,这一抓就没有再放下。这是两个男人的惺惺相惜,知者不言,最后的托付也就在这一握之间。这一刻,我更愿意相信,孙家是因为喜欢我和他,才让我们两人结一段姻缘。吴太因为喜欢姐姐的缘故,对我也十分看重。他是值得托付江山的男人,当然也值得托付一生!还有我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担忧,他的身上,还系着我们乔家与姐姐、外甥的安危。如果没有了他,孙策的遗孀幼子将要流落到何处?流落,或许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谁叫她嫁了王侯之家?谁叫他生在王侯之家?
他在家里停留了一天。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落寞与无助,或许,是我从前不曾好好看过他,再强大的人,心里也有一个温软的地方,一触即疼。姐夫之死于他,是失去知己的切肤之痛。一如一年半之前的我,每个白天都是黑暗中长长的甬道,没有尽头,所有的声响就是一个人微弱的抽泣。然而,我的痛与他何干。我的嫁和他的娶都是身不由己,他未必没有自己喜欢的人,但我们又只能同时并且显得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人安排的命运。我把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一并加在他的身上,对他来说情何以堪?这一年半来,他对我礼遇有加,没有过一丝一毫地强迫,哪怕我眼睛里的箭矢一次次刺伤他。想到这里,我的心微微地疼了。
我给他斟了结婚以来的第一杯茶,梳了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头,我把自己的表情从二月舒展到三月,这个三月里没有陆清的影子。那天晚上,他一扫白天的阴郁,温柔得有些意外。他的手掠过我的肌肤,就像风吹动云的衣裳。他平常水波不兴的目光,竟然如热闹的小溪,流淌得激烈欢畅。我眼前不断晃出春天的景色,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白色的花倒下了,梗子折断处流下了白色的汁液……这是我记忆中没有的春天片段,我在向它走去,人在途中。而对公瑾,我慢慢走过去的爱,亦在途中。
恨没有消失,它只是变化了,向着相反的方向,变成了相等的爱,变成了我们都视若珍宝的孩子,变成了离别时丝丝缕缕无法断绝的思念。而年少时曾经的爱,它也没有消失,只是埋葬在再也回不去的旧梦里,他的消息虽然不会搅动心湖的涟漪,但他的幸福仍然让我咀嚼出温暖。他和他,都是我爱过的人,也都是爱过我的人,真爱过的人,永远珍惜,永不相忘。
笑容再次回到姐姐的脸上,竟然花去了那么长的时间,好像它们离开之后就忘了回来的路,就如淘气贪玩的孩子。姐姐常常指着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的外甥说:妹妹你看,他的眼睛和伯符一模一样。姐姐不管说什么,最终都会与姐夫有关,我暗暗佩服姐姐这种互相牵扯的能力。姐姐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悲痛之后的沉郁更为她增添了一股内敛的美。在公瑾守在军营的那些寂寞的夜晚,我会想起同样寂寞的姐姐,我还可以在短暂的寂寞中等待公瑾回来,而姐夫呢,上天永远地带走了他,姐姐的生命就是没有尽头的孤枕。如果换作平常人家,二十几岁的姐姐完全可以再嫁,而作为孙家的长媳,这种可能在出嫁的那一刻早已掐灭。嫁给孙家,究竟是她的荣宠还是悲哀?
其实,公瑾回来得已经越来越少,前线的战事也越来越紧。但每次回来他都是神采飞扬,我知道他又打了胜仗。他这个人是属于战场的,是属于军营的,在家里呆上两天,他就会坐立不安,他的焦躁根本无法掩饰。即使前方并无战事,即使士兵按他的规定训练得正好,即使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依然不放心。公瑾在他的运筹帷幄中游刃有余,停下来就困兽犹斗,我只好在每次送他回军营时,都装出欣然的样子。
时间就在这长久的离别和短暂的相聚中向前滑行,我们只是这世间一对平凡的夫妻,我知道,坊间的传说一定是充满了传奇,儒雅风流的周郎和倾国倾城的小乔演绎的爱情,一定甜蜜而美好,只有花前月下,只有郎情妾意,只有恩恩爱爱,任何争吵或者误会,都会辜负了这样的郎才女貌。我还是会在寂寞而幽长的夜晚想起陆清,我会经常生出这样的假设:如果当年嫁的是陆清,今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陆清没有公瑾气宇轩昂,没有公瑾雄才大略,但是陆清会变着法儿哄我高兴,他肯定愿意陪着我,而不是一个人呆在军营。父亲说,男人应该以天下为己任。有些男人,他们爱的是天下,是大殿与战场,是不断获得的功名和世人敬仰的目光。而女人,只想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不大却充满快乐的家,一个嘘寒问暖的夫君。男人辉煌的背后,往往是一个女人的寒窗独守,是一个女人的秋水望断,是一个女人与无奈、无助抗衡的日日夜夜。
姐夫死后,姐姐老得很快,那是一种自我放逐的老。她甚至连妆扮都省略了,她幽幽地说,一个寡妇妆扮了给谁看呢,还会招来人家的非议。在这深宫大院里,有时候几年都遇不到一个陌生人,她说的“人家”是谁呢?是渐渐势利起来的下人,还是孙家正在得势的人?想想姐夫在世时,姐姐是多么风光啊,那种风光是被平常人仰视的。她三十岁的那天,我和父亲去为她祝寿,这个寿宴与她二十五岁的寿宴,就不仅仅是天壤之别了。她流着泪说,幸好还有公瑾这个妹夫,不然,她这个死了丈夫的前将军夫人,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姐姐的话带来的是无限的惶恐,战乱不断,随时有人死去,谁都不能说他能够安然地度过百年。如果有一天,公瑾不测,谁能保全大乔小乔和她们的孩子?明天,要等它实实在在过完了,才能确定它是凶是吉。
那一天,我却认为,孙策的英年早逝,对保全他们的爱情,至少是姐姐眼里的爱情,或许是一种幸运。他走时,他们的爱情还在,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她,尚没有其他人来分割这份爱。那一天,公瑾回来很晚,一脸隐藏不住的快乐,护卫说吴侯晚上与公瑾同饮。男人不能没有知己,吴侯现在是公瑾精神上最亲近的人。深夜,我获知吴侯因为周家香火不盛,要送公瑾一房妾室。一个女人,值得平日临危不乱的公瑾乐成那个样子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和她早已暗通款曲,不过是借吴侯之口堂而皇之地送进门而已。男人的背叛终究要来,只有迟和早的区别!
公瑾那般有着绝世风华的男人,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只爱我一个人?但是平凡人的爱也应该珍惜,我那么真诚而美好地爱着,为何还要我在任何变故面前都无怨无忧?我不是一个美貌却糊涂的女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还将有更多女人名正言顺地送进都督府来,有更多女人来和我分享这个男人的爱。或许,我们分享的都不是爱,不过是他的身体罢了!接受这个局面是对未来最好的谋划,青春都是昙花一现,他也会有更多的孩子,我和我的孩子都不过是这都督府中的之一,而不是唯一。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怕苟且的幸福,也希望它能足够长,长到白发丛生的那一天。当我看到公瑾白得像云朵一样的脸庞,我的心立即就四分五裂了,这一刻我发现,我对这个男人的爱比我想象的深得多。因那些女人的到来而迸发出来的恨,全都缘于心底里根深叶茂的爱。如果公瑾离去,我想,我会善待她们每一个人,她们的孩子,因为在她们和他们的身上,都有公瑾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公瑾真的去了。
母亲的忌日那天,我和姐姐又回到了我们长大的小院,庭草已黄,芙蓉正好,我们再不是在这个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小姑娘,旧物牵动的是淡淡的心伤。母亲的画像前燃的还是艾草,我喜欢这种气味,它又让我想起陆家姨母的怀抱。父亲已是风烛残年,拐杖成了他须臾不离的伙伴,那天,坐在母亲的画像前,他告诉我和姐姐,我们小的时候,曾经有人给我们姐妹算过一卦,卦象上说:姐妹二人都是孤雁失伴之命。
回到都督府的时候,府里正准备用晚餐。长廊里的灯笼已经亮了,她们或立或坐,在长廊里说说笑笑地等我回来。十个月前,我们也是这样每天嬉闹着等公瑾回来。我们又说起了公瑾,他舞剑时的那个转身,他喝酒时的那个挥袖,他生气时那微微的蹙眉,好像公瑾就在我们身边,近得可以闻到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