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罗康林
1
察布查尔的地是斜的,是“斜”而非“邪”,南高北低,南边一座山北边一条河。要按汉族人的说法,这地方靠山面水,是块风水宝地,不过锡伯人没有这样的讲究,选择在这里落脚,首先应该是守卫疆土的需要,另一方面,这里近山近水,生活方便,也是主要原因,毕竟锡伯人也是渔猎民族的后代嘛。再则,这里正好夹于山水之间,好比祖辈曾经生活的遥远的东北地方——白山黑水之间。
这里是不是宝地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什么都长得好,苜蓿草就更不用说了。阿吉拜老人说,他种的苜蓿长得跟高粱一样,牛跑进里头都会淹没不见,就像西瓜掉进水里一样。他说的话有些夸张,甚至离谱,但地里的庄稼长得都跟虎头虎脑的牛娃子一般,健康壮实。
征购嘎善(嘎善:锡伯语,村庄)周边农田的消息去年年初就开始流传了,说是要盖很多很多楼房,有住宅楼、学校、电影院、档案馆、文化馆、体育馆……总之,要把嘎善变成一座城市,变成一座像伊宁市一样的大城市。
阿吉拜老人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住在嘎善南街尽头的一个院子里,那就是他的家,他家后园围墙外边有一块苜蓿地,大概十五六亩的样子,方方正正,四周的田埂修得高高大大,看起来更像一圈围墙。
这块苜蓿地的主人就是阿吉拜老人。
嘎善的冬季很漫长,等到冰雪融化,整个大地裸露在春天和煦的阳光底下,已经是四月天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春天里,嘎善这片土地也像小姑娘一样,一天一个模样,特别是阿吉拜老人那块苜蓿地,几天工夫,眼前便绿油油一片,一派生机盎然。苜蓿地的三边被一条条的稻田包围着,稻田空旷而平展,从嘎善边上朝着两公里外的察布查尔大渠绵延而去。稻田里是去年的老秧子,满目枯槁,不见开耕的迹象。
今年一开春,征地的事儿便成为了事实,县征地办的人,还有村支部书记和村长,开始挨家挨户走动,向村民宣传国家政策和农村城镇化建设的各种好处。
对阿吉拜老人来说,公家要做什么,嘎善将来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只想管好自己那块苜蓿地,能管一年是一年,管不了一年管半年也行,哪怕管几个月、几天也好。
其他农户,就是苜蓿地周围那些稻田的主人,征地工作一启动,他们就很爽快地签字画押,把地交出去,然后去领补偿款,领完后就去捣鼓南戈壁上新分的土地,开始为这一年的播种做准备了。最后,整个嘎善周边,就剩下阿吉拜老人的那块地,那块绿油油的苜蓿地。
县征地办的人和村支部书记、村长,大家轮番找阿吉拜老人做工作,可是没用,谁都说服不了他,无论如何他都要等到夏天过了再交地。起初,大家还以为老人是心疼那十几亩地的苜蓿草,后来发现不是,好像有别的原因。
2
不知不觉,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季节悄悄进入了秋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路旁高大的白杨树上的叶子开始一片片飘落。
公家的事总是有些拖拖拉拉。原因很简单:管事的人越多,做事的人就越少。那些一开春就被征购的地,到现在还闲置在那儿,一锹土都还没挖呢,别说盖楼房了。阿吉拜老人可不瞎,这些情况他都看在眼里,于是觉得自己的做法并没错,反正又没耽误什么事。他怕被扣上妨碍公事的帽子,他对这样的帽子很敏感,小时候他经历过父亲被扣上地主阶级帽子的情形,心有余悸。
一天,村长何昌来找阿吉拜老人,他进了门,按照锡伯人的礼节先给老人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走到屋子中央,咳了一下嗓子,一本正经说道:
“舅爷爷,先声明一下,我今天到您这儿来,不是代表我何昌,是代表村里,以村长身份跟您谈……”
“不管你以什么身份来,我都是你长辈,你都得叫我舅爷爷。说吧,直接说正事儿。”阿吉拜老人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何昌的话。他盘腿坐在大炕上,面前摆着一包香烟还有一只当烟灰缸的小瓷碗。一束阳光从窗子投射进来,洒在炕上铺着的地毯表面,地毯上羊毛织成的五颜六色的花草一片绚烂。
说起来,阿吉拜老人和何昌家还是亲戚,何昌他妈妈管阿吉拜老人叫舅舅,阿吉拜老人是何昌姥姥家大姑的儿子。其实,在察布查尔这地方,如果拉扯起来,好像所有锡伯人之间或多或少都能沾上点亲戚关系,当然,也有很多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那种。
“还是地的事,这都已经入秋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何昌走到炕边,屁股靠着炕沿半坐下来,看了看阿吉拜老人。
“再等几天吧,没有几天了,到时候你把你们那些纸片片都拿过来,我给你们签字画押,要地要什么都行,你们要愿意,把我这条老命拿去也行。”阿吉拜老人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嘴里。
何昌忙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老人把烟点上,说:“舅爷爷,您是不是想收了最后一茬苜蓿再腾地呀?您这十几亩地也收不了几捆苜蓿草,征地办的人说了,他们愿意多付一些钱,算是他们把地里的苜蓿草也买下了。”
“你不懂,这不是几捆苜蓿草的事。”阿吉拜老人一边抽烟一边说道,“我那块地该补偿多少,你们就给我多少钱,多一分钱我都不要。”
“他们让您月底前必须把地腾出来。”何昌说道,口气有点生硬,像是在传达命令。
“这个月底之前?”老人盯着何昌问,“你是在给我下命令吗,小子?”
“不是我,舅爷爷,是他们,县征地办的人讲的。”何昌忙解释。
“不管你还是他们,谁也别想给我下命令,我不吃这一套,哼!”老人气哼哼说道,“你们一开春就把别人那些地都收去了,完了就撂那儿不管,养了一年野草,不是么?”
“舅爷爷,那是公家的事,咱们管不了。昨天我去县里开会,他们说下个月就动工了,推土机、挖掘机那些都要开进来。这次是真的。”
“你说清楚一点,下个月啥时间,月初还是月底?”老人赶忙问道。
“月初还是月底?应该是月底,好像。”何昌嘀咕道。
“那你就下个月再来吧,不着急。”老人松了一口气,说。
“征地办的人说了,您要再不签字的话,他们就把推土机开过来,把您的苜蓿地给推掉。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何昌说。他没看着老人,眼睛望着窗户外头。
“敢!我现在就睡到苜蓿地里去,你叫他们把推土机、挖掘机都开来,有本事把我也一起推了!”老人一下激动起来,大声嚷嚷道。他一骨碌从炕上爬下来,穿上鞋就要往外面走。
3
阿吉拜老人一个人过,老伴儿几年前就去世了,还有一个女儿在乌鲁木齐工作,一年也就回来几趟。女儿想把老人接到乌鲁木齐一起生活,老人不愿意去,不愿意离开嘎善。
有件事很奇怪,嘎善这些老人,好像很依恋察布查尔这地方,愿意一辈子守在这儿,守着他们那一亩三分地的院落,到老到死。或许,每个锡伯老人心里,都有一个永世难了的家乡情结,这情结源于二百多年前那场史无前例的悲壮大迁徙,祖辈们奉皇帝之命,泪别遥远东北的白山黑水,踏上充满未知和凶险的漫漫西迁路。
这一别成为了一种永远……
阿吉拜老人还记得1950年刚解放时候的事儿,那时候他已经十岁多了,可以骑着马跟着大人一起上山。一天,他和父亲从山上下来,走到山坡下一片草地,突然,从前面草丛里“扑棱棱”一前一后飞起来两只鸟,还发出吹哨一样一连串响亮的尖叫声,把阿吉拜吓了一跳。他勒住马,低下头往草丛里看,发现刚才那两只鸟飞走的地方有一个鸟窝,窝里还有东西在动。他从马背上滑下来,走到鸟窝跟前蹲下。
“你找到什么啦?”父亲骑马走到跟前,问。
“我找到一窝小鸟,爸爸!”小阿吉拜惊喜地叫唤道。
父亲从马背上弯下腰,看了看,说:“嗯,是苜蓿鸟(鹌鹑)。”
“有四只,我要把它们带回家,爸爸。”
“你养不活它们的,孩子。”
“它们身上的羽毛都长好了,爸爸。”小阿吉拜抓起一只小鸟放手心里给父亲看。“奶奶说苜蓿鸟很好养,它们跟小鸡一样,什么都吃。”
“那好吧,你想养它们,咱们就带它们回家。”父亲说着从马背上下来,走到小阿吉拜跟前去。
小阿吉拜他们家院子很大,分前院和后园,前院有羊圈、马厩和牛棚;后园比前院大一半,左右两侧园墙边有一些果树,中间是菜地,靠后墙那边是一片苜蓿地,苜蓿草已经长很高了。
刚开始,小苜蓿鸟养在屋子里,有一只柳条编织的筐子,里面放了一些干草,小苜蓿鸟就卧在里头。白天的时候它们很安静,可到了晚上,它们就开始叫唤,声音尖尖的,吵得人睡不着觉。小阿吉拜守在筐子边上,抚摸它们,跟它们说话,可是没用,它们还是一个劲叫唤,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叫得凶,比赛一样。父亲说,它们一定是想妈妈了。
小苜蓿鸟长得很快,它们什么都吃,碎玉米、麦麸、揉碎的饼子和菜叶,给啥吃啥。它们就跟小狗狗一样,小阿吉拜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可是有一天,小阿吉拜跑后园玩耍,小苜蓿鸟也跟着去了,然后就钻进苜蓿地里,躲里面不出来了。从此,它们就把苜蓿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吃住都在里面,天黑了也不回家。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它们就在后园苜蓿草丛里鸣叫,叫声打破院子里的平静,马儿在马厩里打着响鼻回应着,小阿吉拜的父亲推开房门,咳着嗓子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空,嘴里开始哼唱那支古老的歌子:
“苜蓿鸟躲在苜蓿草丛里,高唱着恋家的歌子,迁徙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漫长的路啊引我飞向何方……”
在嘎善的锡伯族老人差不多都会唱这支老歌,歌子曲调哀婉,充满沉甸甸依恋家园的情绪,听来令人神伤。
4
阿吉拜老人小时候没学会那首老歌,但他学会了苜蓿鸟的鸣叫声,学得惟妙惟肖。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夕阳在西天边上徘徊,一缕缕炊烟在嘎善上空飘扬升腾。
“啾喳喳——啾喳喳——”
突然,从小阿吉拜他们家后园传来一声声苜蓿鸟的叫唱,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小阿吉拜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整理农具,听见叫声,他停下手里的活,走到通往后园的小门跟前。声音是从苜蓿地那边传来的,地里的苜蓿草已经收割过了,地中央堆放着一些干草。他嘴里嘀咕着:
“它们不是已经迁徙走了么,又哪儿来的苜蓿鸟?”
“啾喳喳——啾喳喳——”
鸟叫声又一次响起。声音是从干草堆后面传来的。
“啾喳喳——啾喳喳——”
鸟叫声一次比一次响亮,小阿吉拜的父亲还看见边上一捆干草晃动了一下,然后倒下了。
“嗨,阿吉拜!”父亲大声叫唤道。他“呵呵”笑两声,说:“快出来吧,我知道是你。”说完转身回去忙自己的活。
小阿吉拜从后园跑出来,走到父亲跟前,问道:
“爸爸,奶奶说我的苜蓿鸟都飞到南方去了,去找不下雪的地方,是吗?”
“是啊,它们怕冷。”父亲回答。
“那、那它们为啥不住到我们家里去呀,住到家里就不冷了。”
“那可不行,它们……”父亲停顿下来,他怎么才能给小阿吉拜解释清楚迁徙这件事呢?想了想,最后说道:“它们不是真的怕冷,它们喜欢搬家,夏天在一个地方生活,冬天又去另一个地方过。”
“爸爸,我的那些苜蓿鸟还会不会回来了?”
“它们会回来的。”父亲看着小阿吉拜说道,“明年一开春,等地里的苜蓿草长起来,它们就回来了。”
“真的吗,爸爸?它们能找到我们家吗?”小阿吉拜将信将疑。
“能找回来。它们会回到这儿来养孩子。”
“太好喽!”小阿吉拜高兴地蹦跳起来,叫嚷着,“明年我就有很多小苜蓿鸟啦!”
冬天总算过去了,当太阳把大地上的积雪吞噬干净,第一个从地皮下探出头来的便是后园里的苜蓿草,它们在温暖的春风里快活地舞蹈着,生长着,把空气都渲染成了绿色。
大风刮了一天一夜,天气刚刚转好,后园那片苜蓿地里就突然响起熟悉的鸟叫声,“啾喳喳——啾喳喳——”,清脆、响亮,充满自信,好像在向人们宣告:这里的主人回来啦!
家里最高兴的自然是小阿吉拜,他跑到后园里,静静地守在苜蓿地边上。他看到了两只苜蓿鸟,在草丛里来回走动着,不时发出“啾喳喳——啾喳喳——”的叫声。他的四只苜蓿鸟就回来两只,不知道另外两只去哪儿了,是落在后面了还是……小阿吉拜抬头望向南山那边,那边的天空上面漂浮着一些云团,看不见一只鸟儿飞来。
很快,夏天就到了,苜蓿草长到差不多有小阿吉拜那么高了,这个时候苜蓿鸟的第一窝孩子也离开了它们的窝,一共七八只之多,在草丛里跑来跑去觅食、玩耍,“唧唧”叫唤……
5
小阿吉拜也一年年长大,转眼就长成了一个小伙子。
那时候是生产队时期,嘎善一共划分了五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差不多五六十户人家。解放初,察布查尔曾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那些土地多、牲畜多的人家遭殃了,被没收了土地和牲畜,还把他们打成了地主分子。
阿吉拜他们家有很多地、很多马和羊,自然也就成了地主,一家人搬出了以前的院子,住到地里的托布(托布是盖在地头给长工休息的棚屋)。以前给他们家帮忙的那些长工,现在都成了贫下中农,有两户还搬进了阿吉拜他们家,前院一家后园一家。得到后园的那户人家把苜蓿地挖掉了,盖起了三间房子,苜蓿鸟也不见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生产队把从阿吉拜他们家没收来的耕地也一分为二,一半用来种粮食,另一半再一分为二,一半变成了草场,还有一半变成了苜蓿地,苜蓿地紧靠着阿吉拜他们家住的托布。
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托布附近的苜蓿地里突然传出来苜蓿鸟的叫声,“啾喳喳——啾喳喳——”,一会儿在托布东边,一会儿又到了托布西边,此起彼伏,好像有好几只鸟在叫。
阿吉拜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跑了出去。他站在苜蓿地边的田埂上面,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粗犷而洪亮,那是“白脖子”的叫声,没错,是它!阿吉拜一阵激动,险些大声喊出它的名字。“白脖子”是一只雄性苜蓿鸟,今年已经三岁了,个头足有一只雄鸽子那么大,脖子上有一圈鲜艳的白色,像围了一条白围巾,看起来潇洒、漂亮。
那一年阿吉拜刚满十八岁,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小伙,个头不高不矮,身体结结实实,跟三岁的牛娃子一般。
阿吉拜小的时候就很喜欢梅香。梅香是他们家长工阿姆哈吉的女儿,比阿吉拜小几个月,长得秀秀气气,有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他们两个经常在一块摆家家玩。他们在院子地上画出两个小房子,一个阿吉拜住,一个梅香住,两个房子中间隔着一条河。阿吉拜就拿一只小木盆当渡船,从河里划过去,到梅香家做客。梅香就给阿吉拜做饭吃,她最喜欢做的就是手擀面,每次阿吉拜一来,她就忙着找擀面杖,然后开始和面……
有一天,阿吉拜奶奶把梅香叫到身边,问:“梅香,你长大了就嫁给我们家阿吉拜吧,好不好?”
梅香脸一红,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跑。阿吉拜看着她跑远,心想:她为啥要跑啊?嫁给我就那么可怕吗?当时,阿吉拜只有十岁多一点,男孩子成熟晚,他还搞不明白嫁啊娶啊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梅香长大了,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家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阿吉拜家变成了地主,搬出了他们原来的家,住到托布里去了;而梅香家正好相反,他们离开原来破旧的两间土屋,搬进了阿吉拜家的大房子。
尽管如此,阿吉拜跟梅香两个的关系依旧跟往常一样,没什么改变,只是不再玩小时候那样的摆家家了。
一天傍晚的时候,阿吉拜骑马从山上下来,刚从大路拐进苜蓿地边上的小路,便看见梅香从对面走过来。他勒住缰绳,让马停下来:
“嗨,去哪儿了?”
“去你们家了。”梅香笑脸迎向阿吉拜,“去找你。”
“有事儿?”
“院子里那口水井没水了,明天要清理,爸爸一个人,想叫你去帮个忙。”梅香说话声音总是很甜,跟含了一口蜂蜜似的。
“没问题,明天一早我就过去。”阿吉拜调皮地看着梅香,“你每次见我都叫我‘哎,为啥不叫哥哥?”
“我才不叫你哥哥,咱们一样大。”梅香斜睨道。
“别这样看我。大一个月也是大,不懂礼貌的丫头。”
“你才不懂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从马背上下来。”
“呵呵呵。”阿吉拜笑起来。“你要是我姐姐,我绝对不敢骑马背上跟你讲话;你是妹妹,所以就无所谓啦。”
“赶快回家吧,奶奶等你吃饭呢。”梅香说罢丢下阿吉拜,转身往嘎善那边走去。
“妹妹,明天我吃手擀面!”阿吉拜冲她远去的背影喊道。
6
事情就从这一天开始,就从清理水井这一天。
在嘎善,每条街都有一口水井,有些有钱人家,像阿吉拜他们家,自家院子里就有一口井。嘎善这儿地下水位高,水井都不深,干井七八米,见水再挖一米左右,水量就够了;井口都用方木固定,干井四壁也用木板固定,从进口望下去,方方正正直到水面。
一到秋天,察布查尔大渠的水就停了,直到第二年开春再开闸引水,这期间那些流经嘎善的小沟小渠也都干涸了,嘎善的人们只能靠井水过活,还有家里的牲畜。
阿吉拜家这口水井,不对,现在应该是梅香家这口水井,据说阿吉拜父亲还是小伙子的时候挖的,但已经有二三十年了,虽不能算是一口老井,也不年轻了。
不用说,下井自然是年轻人的活。阿吉拜将一把特制短把铁锹丢进井里,然后抓住拴在井边大树上的粗麻绳,利索地下到井底。梅香爸爸阿姆哈吉呆在井口,两人一上一下,把井底的淤沙一桶一桶清理出来。到中午的时候,井里的水一下升上来很多,都淹到阿吉拜大腿上面了。
“嗨,阿吉拜,水凉吗?”阿姆哈吉朝井下喊着问。
“凉。”阿吉拜回答。
“快上来吧。”
“没事。”
“水都淹到屁股上了,你还说没事,当心别把小弟弟冻坏了,将来你爸爸问我要孙子孙女啥的,我可赔不起。”阿姆哈吉望着井下,“嘿嘿嘿”地笑着。
阿吉拜不说话,他听出来阿姆哈吉话的意思,脸上一下烫烫的感觉,跟烤火一样,不敢抬头往井口看。他又在井下磨叽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哼哧哼哧”往上爬。
梅香早就把饭做好了,做的是阿吉拜最爱吃的手擀面,还炒了三个菜,最难得的是辣子炒鸡,这是过年才能吃到的菜,阿吉拜心里美滋滋的,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关爱。
吃过饭,阿吉拜要回家,梅香出来送他,走到小巷口,阿吉拜看着梅香笑着,说:“饭太好吃了,我都没吃饱,不敢吃了,怕你们不够。”
“我问你两次,你都说吃饱了,活该,谁让你不说实话。”梅香嗔怪道。
“我妈做的手擀面就没你做的好。”
“你敢当你妈的面这样讲吗?敢吗?”梅香眼睛直盯着阿吉拜,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
“敢呀!不信,你明天去我们家,给我们做一顿手擀面,看我敢不敢这样讲。”
“谁去你们家做饭。”梅香把脸撇向一边,一丝羞涩掠过她的面颊。
“你小时候不是经常给我做饭吃吗。”阿吉拜小声嘀咕道。不知怎么,他看着梅香转过脸去的样子,心里猛然升起一股冲动,很想拽住她的手,拉着她跑到那片茂盛的苜蓿地里去。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抬眼看梅香笑笑,说:“我会学苜蓿鸟叫,学给你听好不好?”
梅香朝他点点头,笑了。
阿吉拜双手并拢成窝状,护住嘴巴前面,轻吸一口气,开始吹:“啾喳喳——啾喳喳——啾喳喳——”
“太像了!”梅香一脸惊诧,大声说道:“真的,太像了!”
“喜欢听吗?”阿吉拜问梅香。他感觉非常得意。
“喜欢。”梅香使劲点头,眼神里透射出喜悦的光芒。
阿吉拜鼓足勇气,盯着梅香那双大眼睛:“我——我想以后每天都学给你听。”说完转身就跑,梅香愣在那儿,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半天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7
对那时候的锡伯人来说,自由恋爱这种事简直就是雷区,几乎没人敢涉足。年轻人的婚姻大事他们自己做不了主,得老人们说了算。
年初开始,阿吉拜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去县里看过医生,开了很多药,吃了也不见好转;最近突然能走路了,自己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晒太阳。
一天晚上,阿吉拜回家很晚,他怕吵醒家里人,做贼似地蹑手蹑脚往自己屋子走。奶奶屋子的灯亮着,还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阿吉拜止住脚,将耳朵凑近窗户,听见父亲说:
“阿吉拜已经不小了,也该结婚了。”
“我看他自己不着急结婚,你们千万别逼他。”奶奶说完话,“咳咳咳”地咳嗽了好一阵才止住。
“我们想让您抱抱曾孙子,妈妈。”阿吉拜母亲说道。
奶奶又咳了几声,叹息道:“唉,我这样子还抱啥曾孙子呀,你们就别操这份心了。”
“我们听您的,妈妈。”父亲说。
阿吉拜赶忙往自己屋子走,怕被父母看见。他钻进屋里,灯也不敢点,摸索着爬到炕上,衣服都不脱就躺下了。
结婚这件事,阿吉拜自己也想过,也想过跟谁结婚。那天,他听见母亲悄声对父亲说,奶奶恐怕活不到明年开春。他听到这话,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砸了一下,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跑回屋子,拿被子捂住头,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挑起扁担去井里打水。他想马上就见到梅香,告诉她奶奶活不了太久了。她也会跟他一样难过,一定会来看奶奶。阿吉拜知道,奶奶第一喜欢的是自己,第二喜欢的就是梅香;奶奶每次见到梅香都会跟她开玩笑,叫她嫁给阿吉拜。阿吉拜心里清楚奶奶是说着玩的,可他愿意拿奶奶的话当真,他也希望父母听见奶奶的话,并且拿它当真,去跟梅香父母提亲。
可是,阿吉拜希望的事并没有发生。梅香来看奶奶了,陪奶奶讲了很多话。这一次跟以往不同,不知为什么,奶奶只字没提让梅香嫁给阿吉拜的话,好像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说的都是柴米油盐之类的话。奶奶还提醒梅香,腌花花菜一定要用老韭菜,嫩韭菜容易坏,保存不到春节。
梅香喝完午茶才回家,阿吉拜送她到苜蓿地边上,苜蓿地和旁边麦地之间有一道高高的田埂,他们两个就站在田埂上面,望着秋天空旷的田野。阿吉拜手指远处一片小树林,说:
“你看那边那个树林,那儿有一个狐狸窝。”
“小时候爷爷给我讲过,他说以前嘎善有个叫霍图的单身汉,他的地就在树林那儿。一天,霍图正在地里浇水,发现地边上有个狐狸窝,窝里还有几只小狐狸。霍图担心水把狐狸窝淹了,便围着狐狸窝打了一圈高高的土埂。后来有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领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来找霍图,说是他家远方亲戚,过了几天老人走了,把漂亮姑娘留在霍图家里。就这样,漂亮姑娘跟着霍图一起生活,不久就嫁给了他,还生了好多孩子。”
“我就是那个霍图,你就是那个漂亮姑娘。”阿吉拜嘴里嘀咕道。
“你说什么?”梅香问。
阿吉拜不回答她,眼睛望着树林那边,偷偷地笑。
“你是不是说了我什么坏话?”梅香一双大眼审视着阿吉拜的脸。
“我是说,咱们没长大就好了,可以每天在一起玩。”说这话时,阿吉拜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怅然若失的情绪。
梅香没有说话,抿着嘴,眼睛看着远处,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多来看看奶奶吧。”阿吉拜说。
“嗯。”梅香点点头。“我走了。”说罢她转身走了。
“啾喳喳——啾喳喳——”
梅香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苜蓿鸟的叫声,她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她回转身,看见阿吉拜站在埂子上面,正望着她笑。
“你学的很好听!我喜欢!”梅香轻声喊着说。
“记住,它是咱们见面的暗号,我想见你的时候就学苜蓿鸟叫。”阿吉拜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上面的话。
梅香微微一笑,朝阿吉拜挥了一下手,转身跑起来。
中午的阳光明亮而热烈,梅香的身影在田间小路上风一般飘移。阿吉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她衣服上那几朵鲜艳夺目的印花,好像生出了翅膀,鸟儿一样在梅香身后追逐飞舞……
这天天色刚刚暗下来,苜蓿地那边就响起了悦耳的苜蓿鸟的叫声:“啾喳喳——啾喳喳——”
梅香刚刚收拾完厨房,正提着水桶往水井边走,听见鸟叫声,她停下了脚步。
“啾喳喳——啾喳喳——”
嘹亮的鸟叫声在暮色笼罩的嘎善上空一遍遍回响。那正是梅香期盼的声音,她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紧走几步来到水井边上,打了一桶水送到厨房,悄悄走出大门,一溜烟往苜蓿地那边跑去。
8
阿吉拜和梅香私下幽会的事在嘎善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锡伯人有句老话:最厉害莫过于人的嘴巴。不管什么事,到了人嘴里,变大变小、变黑变白简单到动一动舌头就行了。
生产队看瓜地的索乐春老汉是个爱倒是非的人。他年轻时候当过兵,还打过仗。据说他死过一回,不是打仗的时候,是打仗之前。他得到上前线打仗的消息,就去找连长,说自己耳朵突然一下听不到了,聋了。有人告诉他,聋子是不能上前线的。连长当时啥也没说,摆摆手叫他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索乐春正在营房院子里散走,连长派一士兵悄悄走到他身后,突然朝天上放了一枪,这一枪可要了命,毫无心理准备的索乐春当即倒地昏死过去。军医跑来抢救半天,没救过来,就叫人把他的尸体抬到营房后面去了,准备第二天拉去下葬。到了半夜,他醒过来了,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回营房,差点把站岗的士兵吓死。
事后他给别人讲,那次他是真死了,他被两个小鬼拖着跑,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有一扇很大的黑色铁门,铁门边上的墙非常高,好像都挨到天上的云了。他们在门口等了很久,铁门才打开一道缝,门缝里伸出来一个脑袋,看了他一眼,对两个小鬼说:“你们抓错人啦,赶紧送回去。”说完又把铁门关上了。两个小鬼拖着他开始往回跑,跑着跑着,他就醒来了,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外面地上,吓得半天站不起来。
有人问他小鬼长什么样,他说没看清,跑太快了,就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眼睛睁都睁不开;他又说幸亏自己没看清小鬼长啥样,要是看清就麻烦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装聋这件事等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但没能逃过上前线,部队还以装聋动摇军心为名,要对他军法处置,险些拉出去枪毙。
他又遭受了一次惊吓,这回还好,没有马上昏死过去,不过落下一个毛病,爱说话,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天到晚说啊说,比老婆娘还要老婆娘。用阿吉拜父亲的话说,索乐春老汉的嘴就跟鸭子屁股一样,走哪儿“吡叽”到哪儿。
阿吉拜和梅香幽会的事儿也是索乐春老汉头一个说起来的,他说他看到阿吉拜和梅香在苜蓿地里打滚儿,两人抱成一团,就跟碾米坊里的石磙子一样,压倒了一大片苜蓿草,还“哼哼”叫唤呢。他还开玩笑说,阿吉拜和梅香或许就是把苜蓿地当碾米坊了,想从苜蓿草里碾出大米来。
不管索乐春老汉说的是不是真的,阿吉拜和梅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大白于天下,想隐瞒都隐瞒不了了。
阿姆哈吉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他不能忍受别人这样议论他女儿,气得都想把索乐春老汉揍一顿。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上门提亲来了,是邻村一户人家,家世跟他们家差不多,也是贫下中农。
之前,梅香母亲跟阿姆哈吉商量,实在不行就把女儿嫁给阿吉拜算了。阿姆哈吉不同意,态度很坚决,他说阿吉拜家是地主,做地主家儿媳一辈子抬不起头。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
梅香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容易就答应人家。以前,他把架子摆得很大,总是很得意地说,他女儿长得像牡丹花一样漂亮,人又那么贤惠,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配得上她去做儿媳的。
阿吉拜听说梅香定亲的事之后,一天没吃饭,第二天天不亮他就独自一人骑马上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干什么去了。过了三天,他回来了,什么话也不说,径直来到奶奶屋里,坐到炕边上,紧紧握着奶奶的手不放,怕奶奶这就丢下他走了似的。奶奶已经病得很重了,她静静地躺在炕上,眼睛一直盯着孙子的脸看,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眼角淌下去,把枕巾都弄湿了。
奶奶轻轻捏了一下阿吉拜的手,他觉察到了,转过脸去看奶奶,奶奶嘴巴在动,她好像要跟他说什么。阿吉拜把耳朵凑到奶奶嘴边,轻声说:“奶奶,您想说什么?”
奶奶声音很小,耳语似的,说:“不要怪、怪梅香,她、她也没办法,她听爸爸的。我、我们家、是地主,会、会拖累她。”
阿吉拜点点头,眼泪哗就流下来了,怎么忍都忍不住。他又点了点头,抽泣着说:“我、我知道,奶奶。”
祖孙俩都不说话了,也说不下去了,就这么静静地呆着。
这天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呼”的,好像把屋顶都要刮跑的样子。半夜的时候,父亲叫醒了阿吉拜,说奶奶不行了……
9
一晃过去许多年,阿吉拜的父母也都相继去世了。
梅香嫁到邻村之后,偶尔也会回家探望父母。为了避嫌,结婚那天起,她就再也没跟阿吉拜单独相处过,两人即使见了面也很少说话,她也没再来过他们家。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耕地和牲畜也都分给了各家各户。
阿吉拜父亲去世很突然,那天,听说老院子又要还给他们了,老人一高兴,吃晚饭的时候多喝了两杯酒,夜里睡下去就没再醒过来。父亲好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一天下午,他把阿吉拜叫到身边,交代了一堆事情,还一再提醒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千万别去打扰别人的生活。阿吉拜明白父亲担心什么,怕他还没死心,再去找梅香。这个时候阿吉拜已经结婚了,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向父亲保证,他一定照顾好自己的家,其他什么都不想了。
阿吉拜和梅香在苜蓿地幽会的事对老人打击很大。可以这样说,当年划分阶级,把他划成地主,他都没有这么难受过。不管儿子做错了什么,他都认为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没管教好。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人一下就老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佝偻身躯,话也越来越少。
在嘎善,阿吉拜父亲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别说打骂儿子了,就是对一匹不听话的马,他都很少举起手里的鞭子。这次发生这样的事,父亲对阿吉拜的态度一如既往,什么都没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己默默承受着一切。
一天,妈妈准备做饭,才发现缸里一滴水都没有了,就说了阿吉拜几句,阿吉拜不高兴了,一甩手走了,妈妈只好自己挑了扁担去打水。父亲知道了这事,还是没有责骂阿吉拜,只是平静地说了句:
“严育孝子,宠养败子。”
这是锡伯人流传已久的一句老话,经常听见有人说。可是,当这句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阿吉拜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这比骂他一顿,甚至比打他一顿都难过。他知道,在奶奶那儿,父亲当之无愧是一个孝子;而他阿吉拜,在父母这儿却是一个不孝之子,就是父亲嘴里的“败子”。
父亲去世不久,阿吉拜家老房子就退还给了他们。本来梅香父母跟另外一户人家住里边,队上给他们在别处分了房子,让他们搬过去。也许是赌气,梅香父母搬出阿吉拜家老房子之后,没去住队里给他们的房子,直接搬走了,搬到邻村去住,就是梅香婆家那个嘎善。
后来,听说梅香嫁过去以后过得并不好,她跟婆婆和小姑子的关系都很紧张,她丈夫偏袒母亲和妹妹,动不动就骂她,骂得很难听,总是揪着她跟阿吉拜的事不放,更有甚者,自从梅香嫁到他们家,只要从她嘴里说出“苜蓿地”、“苜蓿草”之类的话,丈夫就会暴跳如雷,劈头盖脸痛骂她一顿,有几次,他都险些对她动手。
嫁过去一年之后,梅香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家里的战争并没有因此平息,一家人依旧不给她好脸色看。一天,丈夫参加别人家婚礼,喝了酒回来,一进门就指着梅香骂,说她是脏女人。梅香很生气,就说:
“我是你老婆,我是你女儿的妈妈,我是脏女人,那你是什么?”
“你还敢顶撞我!”丈夫一下跳起来,吼叫道:“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见到你!”
睡在炕上的女儿被吵醒了,“哇”地一声哭起来,梅香抱起女儿,开始哄她。梅香看见女儿那张可爱的小脸,气一下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很强大,像山洪一样推着她往前走。
“一切都结束了。好吧,我滚!”梅香在心里呐喊道。
丈夫脾气发够了,也骂够了,嘴里还在嘟哝着什么,爬到炕上,衣服都不脱就睡下了。
梅香和丈夫离婚了,她带上女儿还有父母,搬到尼勒克去了。她在尼勒克有个姑姑,听说姑父还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后来,听说梅香又嫁人了,没过太久就分开了,不知道啥原因,有说是为了女儿,继父对女儿不好;再后来,嘎善这边也没人再去关心她的事了。
搬回老房子以后的第二年,阿吉拜的母亲就生病了,治了一年多,最后还是没治好,跟着父亲走了。
本来,阿吉拜承包的土地在靠近察布查尔大渠附近,一共二十多亩。开始大家就种小麦玉米,统一播种统一收割,跟生产队时期没太大差别。后来有人引种水稻,收成非常好,结果大家一哄而上都种起了水稻,整个条田都成了水田,阿吉拜的地被孤立在中间,他种植苜蓿草的计划就此泡汤了。
阿吉拜家园墙后面有一块地,生产队时期就种过苜蓿草。他找到这块地的主人,告诉人家说,他想拿自己二十多亩地换这块地,人家开始根本不相信,以为他疯了。人家问他:
“你为啥要换我这块地?”
“离我家近。”阿吉拜随口答道。
“就因为这个?”
“是啊。”
“你可要想好,我的地只有十五六亩,比你的少好几亩呢。”
“吃亏的是我不是你,你怕啥。”
“你可别后悔。”
“咱们可都是站着撒尿的主儿,说话算数。”
就这样,阿吉拜跟人家握了握手,就算成交了。这一年秋天,他就在地里种上了苜蓿草。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苜蓿地里的苜蓿草越长越繁茂,可是,一只苜蓿鸟都没来这里筑巢。阿吉拜着急了,他每天都到地头上蹲着,一遍遍学苜蓿鸟的叫声,“啾喳喳——啾喳喳——”。在空旷的农田里,鸟叫声显得那样单调、孤寂和无奈……
又一个春天来临,地里的苜蓿草疯狂生长着,没有多久,整个地块就变得绿绒绒一片。
阿吉拜也跟往常一样,一早起来就开始清扫院子,这时,他隐约听见鸟叫的声音,是从后园外头的苜蓿地里传来的。他停下手里的活,竖起了耳朵。
“啾喳喳——啾喳喳——”
清脆的鸟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阿吉拜丢下手里的扫把,朝后园跑去。他激动得不能自已,边跑边在嘴里念叨着:“它们来了,它们回来了,我的苜蓿鸟们回家来了。”
“啾喳喳——啾喳喳——”
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苜蓿鸟悦耳动听的欢唱!
从这一年的这个春天开始,这片苜蓿地就成了苜蓿鸟们的天堂,它们筑巢繁殖,尽情高唱,年复一年……
有一件事谁也说不清楚,也许阿吉拜老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那么固执地坚守那片苜蓿地,仅仅是为了那些苜蓿鸟吗?或者是为了他和梅香那段懵懂而甜美的爱情?或许,二者都有。
苜蓿地是美好的、浪漫的,苜蓿鸟的叫声也是美好的、浪漫的,阿吉拜老人的苜蓿地都被征购完了,苜蓿地里耸立起一幢幢的高楼,整个嘎善变成一座喧闹的城市,这一切美好与浪漫也只能存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一天已经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