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压岁钱】孩子期盼年三十,为的是得到压岁钱。春晚开始不过十来分钟,在主持人红唇背诵颂词的当儿,老父掏出了崭新的人民币,一一领受几个孙子的喜气。年过20的大侄儿,过完年即将大学毕业,也伸出手来接钱,去年就说是最后一次了。接下来,诸弟兄依次发放。数额都为100元,握紧钱的孩子们笑眯眯的。小时候,能从大人手里接到一两毛钱,就欢喜得不得了。那时,觉得有属于自己的钱了,簇新的纸币攥在手里,正反面仔细端详了,然后珍重地藏到口袋里,用手护着,生怕丢了。平日里见不到钱,买盐买本子时,手里才握一会儿钱,但要交给售货员,故不会有什么感觉。彼时,压岁钱带给我的,是被当人看了的惊喜。其实,也舍不得花掉,往往当晚便交到母亲手里。过年,我最渴望糖果,一张吃过的糖纸,舔了又舔,晾干后夹进课本里,时不时拿出来回味。钱,雪花,糖果,新衣,是贫瘠岁月过年的四样礼物。
【碌碡】邻村小学校拆了,地压得光溜溜的,中间聚集了八九个碌碡。知情人说,有专门为城里藏家收旧物的人,把农村值钱的东西都收走了。没有土地,没有牲口,碌碡也确实不再有什么用处了。若有幸作了权势者的装饰,也算为古典农业时代保留了真切的实物,总比丢弃在旮旯里好。
【地菜】荠荠菜、面条菜……年三十,在母亲安眠之地看到了这些久违的东西。麦田里的野菜,是幼时春天最喜欢挖的宝贝,母亲将它们做成可口的下饭菜。本村耕地悉数被征用,皆作大棚蔬菜。邻村麦田里,寻觅不到一棵草,盖因年年都用除草剂。能于南坡头坟园闲地里看到这么旺势的野菜,岂能不令人欣喜呢。
【皂角树】每年返乡,我最想见的是村里的几棵大树。昔时,家家都有一两棵大树,以槐树皂角树为多。皂角树高大粗壮,树身黑亮,树冠阔大,枝杈繁多,刺长而硬,一团团附着在树干上,令人望而生畏。到秋天,挂满黑黝黝的皂角,男子打下来,送给自家妇人浣衣,鸟雀们也喜欢在皂角树上做巢……在昏暗的土色里,皂角树让人们感到一股生的力量。邻村有一棵皂角树,魁梧圆润,蹲伏于村口,被尊为神树,无人敢碰。该村有个二杆子,却硬生生折断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当晚进猪圈解手,腿被门柱击伤,剧痛无解,内心惧怕,转而央求神婆。黑衣老婆婆令其归还断枝,跪于树下,烧纸,磕头,二杆子唯命是从,次日即愈。母亲常常用这个例子告诫我们,不要出去乱折树木。
【闲汉】某小子又杵在街头,廉价西服遮不住滚圆的肚子。他一手捏烟,一手往嘴里送瓜子,眼睛瞟着马路上行走的女子。其父嗜赌,常年打牌,一日偏瘫在麻将桌前。此人育有三子,长子幺儿皆已婚育。街头小子排行老二,年过三十而独身一人,好吃懒做,偶尔进工地打几天工,挣几个钱就跑回家。村里谁家有牌局,辄往观之。见人便敬上兜中便宜烟,套个近乎,手痒而不能自已,则上场赌运气。惜财运欠佳,十有九输。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手头生生不息的劣质烟。
【绛帐镇】去绛帐镇,为的是复活幼时的记忆。那时,外面的世界就在那儿,新华书店,汽车站,火车站,百货商场……煤灰熏染的长长一条街道上,飘逸着土地之外的气息。人们称其为“站上”,活得乏味了,从东头走到西头,看一肚子陌生奇怪的人和事,就又生出勇气来。年前的老镇,街道两边盖满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高高矮矮的灰色褐色,封闭了视线,天,恰似一块绷在两边建筑物顶上的白布,哗啦啦响着。十来米宽的街道上摆满货架,触目可见红艳艳的标语,人在逼仄的路中间蹒跚,没有见缝插针的本领,休想快速前行。地上落满甘蔗末、烟头、纸片、骨头、痰迹、唾沫,前头汉子吐出的烟味,从脸上缠绕而过。肩扛大葱的,手提猪头的,怀抱灯笼的,个个奋力朝前,摊贩一声接一声嚷叫“贱卖”,行人乌鸦般叽叽呱呱,前面的磨磨蹭蹭,后面的催促吆喝……蹭,刮,钻,人们被看不见的手驱使,然后达成某个共同遵守的节奏。
【兄弟】回家前,谁不曾设想亲人见面的场景?都以为有满心窝的话要说。当兄弟们坐在一起,却难启话头。混得不好的,只用客气应对,眼里并无交流的诚意;混得好的,拉你打牌,要在麻将的摔打中释放心中的得意,抽烟,吆喝……陪打的任其放肆,仿佛于此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吃饭,打牌,都在回避“交流”那个玩意儿。静心想想,大家都是熟悉的陌生人,除了血缘上的关联外,各有各的秉性和命运,交集甚少。挂在嘴边的,都是尘世的烦恼,无非为孩子读书、职业、婚配等等,都是事,没有精神上的需求,诸如人生的迷茫与困惑、对信仰的渴求等等。碰面犹如会车,微笑致礼,尔后再见,各自挣扎在自己的人生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