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驰
人头攒动,热闹喧哗的现场,掩不住李贵新身上的沉静。
1月9日,沈阳美术馆二楼,“艺犹未尽”画展现场。李贵新脖子系着一条红色围巾,原是为迎合喜庆气氛,反而更显他的消瘦。
看画展的人里,有几个上了年纪,拿眼睛在画作上摩挲,似是重温旧年记忆。更多的年轻人,端着相机举着手机,咔嚓咔嚓把画收进镜头。李贵新站在展厅一角没言语,静静观看。后来电视台采访,他对着镜头喃喃说了几句,声音小得连几步外的人都听不大清楚。
这位沉静之人的笔下,却透出一股凛冽的美。他画老铁西的工人村,月冷风清,叶落树枯,孤零零的宿舍楼半隐在蓝色雾气里,非幻非真。他还做工业版画,铜版木版,黑白灰色,泛着压抑的金属质感。
也许,这是一个表象与内在决裂的人吧,我暗自揣测。
李贵新被圈外人知晓,是因为作品《北二路》系列、《工人村》系列。
北二路,沈阳之北二路,百年前日俄战争后,日本人曾攫取此地修楼建厂。解放后,扎堆在此的30余家著名国企,曾创下共和国工业史上的300多个第一。而工人村,正是其中工人的住宅聚集区。
他自小就长在这里。父亲是低压开关厂的工人,厂子离北二路几步之遥。“我小时候的生活半径就在铁西区,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会儿街道的样子。”
幼时,李贵新跟着爷奶在辽中农村住过几年。那里物质虽不丰富,却是一派田园景观,田野里奔跑,麦垛上嬉戏。饿了,园子里有黄瓜柿子。远行,坐上渡船,看艄公扬桨送舟前进。
铁西区则是一片工业的蓝与灰。每天清晨,自行车大军汇成浩浩荡荡的车流,在铁西区围着工厂流淌。丁丁零零的车铃声,还有车筐里咣咣当当的饭盒碰撞声,不时敲打着李贵新幼小的心灵,给他留下一生不灭的印记。
空气里也是工业的味道。“铁西区都是灰蒙蒙的。冬天北风一起,炼焦煤气厂的焦煤味儿就来了,感觉整个天空的烟和云都搅在了一起。”他说,那时铁西下雪没有白的,落在地上顷刻间就黑了。上学穿的白棉衬衫,经过冶炼厂就像酸雨滴过,全是黄点子,时间长便破成了窟窿。
这些差异带来的感觉,后来都入了李贵新的画里。灰偏蓝、红偏紫,空气里的云也是乌黑暗淡,他的画色调沉郁,外人看去多觉得压抑。“我对铁西的记忆就是这样的,不可能画出来亮丽啊、整洁。”
他说,自己的画都非实景写生,而是带着怀旧的情绪,“都是记忆中的味道”。
李贵新学画,萌芽在辽中农村。
奶奶长于剪纸,姑姑也擅长,李贵新比划着学,剪得有模有样。姑姑买来连环画,教他照着描摹。“一页接一页,画了好几本。”他至今还能记起,画的第一本名叫《南瓜生蛋的秘密》,讲的是军民鱼水情的故事。
离了农村,城市里的生活狭小而拥挤。爷奶、父母、自己和弟弟,一家六口人挤在8平方米的小屋。屋内一铺大炕,柜子架在炕上,睡觉时用木板隔开,做饭的炉子是在炕底掏的洞。李贵新记忆中四邻八舍的工人大都如此,每天却很乐和,“穷快乐”。
一堂美术课上,他的美术功底显露出来。大约是小学四年级,老师发了石膏板,李贵新照着家里画片,刻出了熊猫吃竹图。老师惊叹不已,把他介绍到铁西少年宫,开始正式学习画画。
少年宫距家不远,他每日里步行往返。那时学画免费,可颜料画笔也是不小的花费。父亲每月工资不过几十元,却很支持他,曾花5元买来一本素描书。“这钱够一个人生活一个月了。”
少年老成的他学得甚是刻苦。回到家,画夹支在炕上,一支笔一盘水,半撑起身子做静物写生。因为他明白,不努力就改变不了这种窘迫的生活。
初中毕业,李贵新考进铁西区职业教育中心,成为第一批美术生。几年专业铺垫,1987年他如愿考进鲁迅美术学院,版画系。“我们班总共6个人,可以说都是精英,也都热爱这个。”
一念起,万水千山。当年一起在少年宫学画的孩子,后来大多进工厂做了蓝领。只有他,终于走上了一条远离工业的艺术之路。
但他竟没走远,走着走着,又走了回来。
大一基础课,学素描和色彩,后来国画、油画、版画。繁琐的课程中,李贵新慢慢开始重新思索人与工业的关系。
因其生命之根扎在其中。周末返家,耳中听到的都是工人语言和工厂故事。再骑车回校,同学望见他那一脸的黑灰,忍不住戏问:又回铁西了吧!
他有位同学名王家增,原是沈阳铝材厂的工人。工作在一线车间内,冲床冲压地动天摇,掀起的尘土乌烟瘴气。后来,王家增逃离工厂,考入鲁美。相近的生活轨迹,让两人成为好友,不断探讨关于工厂对人性的影响与异化。
“他是亲身经历的人,画里表达了工业的压抑与沉重。相比他,我是冷眼站在外面看的人,可能带有一些诗意,并不是完全写实。”
大四,一门专业课结业,李贵新第一次创作工业题材作品。他用丝网做版画《错位》,里面有建筑,有门,有瞪大的眼睛,还有文字。这些抽象符号,透出工业环境对人精神的摧残,带来状态的扭曲。
之后毕业,红尘俗事涌来,李贵新扔下了专业画笔。2003年,某日里走在北二路上,久远的记忆突然在他脑海中浮现。“那就画张画吧。”
第一张,《紫色的记忆》。一个工人住宿楼前,立着一株孤独的小树。当年中学同学家在楼上,两人曾常在那写生,印象深刻。一张毕,他觉得似乎还不够,于是画出记忆中工人村周围的亭子、秋千、转椅、马车。陆续十几张出炉,这便是《工人村》系列油画。
此时的铁西,正处在改制破产的低潮期。原先乐呵呵的工人,一下斩断了跟工厂的联系,痛不欲生。李贵新开始做版画,《镜中人》黑咕隆咚的车间,女工在一面破镜前整理衣装;《方向》是混乱的路标,指向新生或破产的坟墓;《飞翔的梦》像风筝或一条鱼,喻示着压力只有在梦里得到释放。“《北二路》系列版画,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语言,去表现人与工业之间那种灵与肉的冲突感。”
生活裹着记忆,最终汇集到他的笔下,画成历史的见证。
1992年,大学毕业,李贵新分配到铁西区文化馆工作,每月工资不足100元。
那会儿,家里依然困难,他跟单位协商后下海经商。帮朋友做装修,一年多就挣了10万元。这笔钱让他买了房,结了婚。
但他却放弃了这发财的机会,重新回到单位。“我不喜欢那种状态,虽然挣钱,但是不自由。”李贵新说装修是实用美术,比纯艺术低一格,并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
后来,那些下海经商者至少已是千万富豪。我问他后悔不,他微微一笑,“我对金钱的欲望不是很大。”
在文化馆,李贵新负责教授美术和书法。他教出的学生里,有20多人已是国家书法协会会员,并多次在全国比赛中获奖。他还常做艺术公益讲座,2014年就讲了40多场。
他去一所聋哑学校,教孩子们版画。孩子们渴求的神情,让他忆起当年少年宫的学习经历。“社会民众能接触到的艺术资源很少。但只有他们提高了,整个社会的艺术水准才会进步,所以我愿意做些普及。”
这工作颇符合他的性格追求,平静和美,为而不争。
可某些时刻,他明知不可为依然力争。2000年后,铁西区老工厂拆迁,文化馆被授权协助进行规划。李贵新前后跑了几十趟,一个一个老厂看,拍照。北二路有个火车道线,沿线有化工厂、东北制药厂、变压器厂、重型厂等数十家典型企业。他提出每个厂子保留一点,最后串联起来,做成工业火车旅游项目,“绝对是全国独一个。”
他甚至手绘了全景图,包括沿线的广场布局、绿化雕塑。但这个方案最终没抵过土地财政的诱惑,那些企业几乎全被拆了。重型厂被拆时,他在现场,“就像梁思成面对北京城的城墙被拆一样,心在滴血。”
改造后的铁西,由东方鲁尔变为住宅新区,可谓沧海桑田。有人赞许,李贵新却时常感到失落。
社会潮涌瞬息万变,把人卷进去,或无着无落或粉身碎骨。
这些情景,催他开始对人生终极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人追求的是什么?每个人背后共性的东西是什么?”李贵新翻老庄的书,读佛经,有所悟。
他的画风也有了更新。2005年后,他创出一批新作,似璀璨的星空,又仿佛寂灭的宇宙。李贵新取名《幻化·自在如来》,“自在是定的状态,如来则是变的状态,生命就在其中幻化轮转。”2012年,这些作品在北京798艺术区展出,颇受好评。
现在,如果单位无事,李贵新就在画室一待。要么作画,一日花去六七小时,作完浑身冒汗,像是耗尽一生气力,然后焚香喝茶,默默思索看画。他说,作画便是如此,既需冷静也要激情,“是生命的表达和释放”。
人之一生,痛苦的多半是因内心与外物不调和。李贵新表象与内在的分裂,其实早就统一在了反复出现的梦里。“周围很暗,我在山野间奔跑,飘荡。”
这梦,像是飞翔,在寻找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