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章

2015-05-31 03:48
花城 2015年6期
关键词:灰烬

刘年的诗

时间祭

每一天,都是清明,每一天,都在祭奠

每一个黄昏,都有悲伤的风,穿过铁栅栏

每一处,都是供桌,每个人,都是祭品

呵,这纸糊的电视,纸糊的房子,纸糊的天

甲午清明祭父

1

用手锤

敲一块巨大的灰岩

反复地敲

岩石纹丝不动

你告诉我:每一锤都是有用的

半小时后

岩石,玉兰花一样

裂开了

2

——好人呐

吊丧来的人,说你

吃苦耐劳,从不得罪人

用了很多形容词

有的,还举出了例子

细细观察

除了女儿

没有人真为你哭

3

看穿了石头

看穿了报纸

看穿了雨夜

一个岩匠懂得太多

便不得好死

母亲说,临终前

你抱着肚子,满床打滚

4

爷爷聋了

你聋了

过些年,我会聋吗?

害怕听不到

妻子的抱怨,儿子的呼喊

害怕听不到

那些破裂与折断

5

那晚,雨真大

雷公像个岩匠,不停地敲打天地

回去三十年

我会把你的酒喝完

告诉你

找乡下那个女人去吧

方便,则带上姐姐

母亲,我和她的情人来照顾

6

石质的世道

石质的墙,石质的门

石质的狮子和锁

我反复地敲打

用力比你猛

我不想做一个好人

7

你说过的

每一锤,都有用

猛洞河的夏天

夏天,猛洞河洋溢着快乐

翻螃蟹,捉人,藏石头,每次都不愿上岸,

小玉姐在水里,从不脱完

上岸,会先套上的确良的连衣裙,再换裤子

每个夏天,猛洞河都会留下几个不愿上岸的孩子

那一年,留下的是小玉姐

林馥娜的诗

当她老了

成为门槛上一道风景的时候

过去与未来就隔着一条石槛

一生中的角色,已在八卦村过片

也曾做梦,在天上飞翔

做母亲,在地上耕耘

做女人,在匍匐与扬鞭中翻筋斗

而今,性别与身世已无关紧要

那些鱼贯而来的男男女女,各自带着小部分的她

似浮云掠过。沉默是永恒的留白

不问归去何处

自然即皈依。当肉体躺倒

竖着便是主,横着乃为禅

他人的痛苦

今夜的天空没有星星

只有云絮滚滚压来

在黎明到来之前

她突然很想听炮仗的声音

一种淋漓的爆裂

她听到了。她听到

周围有惊叫声、嘈杂的人声、熟悉的气味

他唤她回来,他前所未有的哭

一些黑色的绸带缠住她

一些绿色的枝蔓牵引她

爱丽尔缥缈的精灵之歌在回响

她遁着声音往回望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坐起来是多么困难

尽管走一步多么维艰,裙裾磕绊

人们四散而去,包括他

她没有停下来,她一直走回她站立的阳台

脸上有大理石的微笑

另一个女人,目睹了整个过程

她把手挥了挥,神和鬼都不知道

她不拂落尘

她伸手擦去北斗星的七颗眼泪

她脸上带着大理石的微笑,纵身一跳

肉體之洞

带着自开的药方,往购物车里堆放

柠檬、红糖、苦瓜、辣椒酱

推着车子的女人,以凭方捡药的方式

填塞突然空掉的生活

空落落的肉体洞穴,回响着低低的耳语之声

而灵魂早已寻声而去

风中的蝴蝶如何追赶

那握之怕殒,放之怕飞的心

谭畅的诗

走神

舌头像幼滑水草,抚弄干涩

情分被日子削薄

拔掉指甲,塞进竹签

扯不出皮肉粘连

一群群白鹅,水面浮着

拒绝

泄漏机密的人砸了自己脚趾头

说话只能切割缩小的岛屿

海像疯子舔上来捕捉你

谁真的能蹚水到彼岸

世界那么大,你还要多走些弯路

才知道桥其实也不短

猪笼妹

祠堂,不只是一个屋顶四面墙

某个朝代进士手书的一块匾

地图上显赫的大字

瓦间衰草经久的虫鸣

这些都是皮相,隐忍的

是记忆里削皮销骨的寒光

祠堂里的灯光永远是晦暗的

进门四块明瓦,上台阶六块

也是个十字,不过是隐喻的手法

十条浑浊的老银光柱斜插进来

把空气隔成无声的栅篱

把捆在一起的男女拴在里面

男人说他改了,他招了

他一时糊涂倒八辈子血霉

他声音嘶哑皮开肉绽

脸色蜡白,地上稀里哗啦

哭得比笑得还欢畅

他不想死,即使活得生不如死

女人抬眼看着他,不转眼珠

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吃惊

她还是有点内疚吧

对于不能自己独自承担这个结局

男人还小,他到八十岁都是小的

可憐的孩子被吓坏了

他是个好人,第一眼就知道

好人是不会主动做坏事的

他是出于好心,他想做点好事

他只是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不这样想

反正她是这样想的,她跟他一心

她从第一眼就跟他一心了

即使他决定悔改决定咒骂她

她还要跟他一心,她要配合他

让自己更值得被咒骂

她要承认自己是个妖精

蓝幽幽的瞳仁是蜻蜓变的

她要把无妄的羞辱当作表扬

用一只昆虫的受难为爱情镶条金边

月亮升起来,大地上明亮如镜

亲戚们各个衣冠清晰

痛恨并制止着自己的软肚肠

男人在镜子前平静下来

在灯光里开始羞愧

抬起头,他重新端详身边的新娘

拼却一死,晦暗的笑容如昨

齐整的身子骨,清亮的目光

她正盯着墙角的猪笼

哪根竹篾没被她轻柔抚摸

根根光亮水滑,笼子结构匀整

勤劳之人早掘好了自己华美的坟

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竹子

整个家族在土里连成片

怎能允许美丽异军突起

那花开的灿烂是致命的毁灭啊

她懂,她都懂,她自找的

正如猪笼本是她精心织就

她微笑着,寻找篾片上的血迹

有预感呢,那洒落点点的花瓣

和手指上玲珑的伤口互相牵挂

现在她们终于要会合了

像第一次约会,在晦暗阴森的祠堂

还是当初那样慌慌张张

这次再不分开了,枕着水

挤在亲手编织的洞房里

唇齿相依,心手相连

把最恶意的石头当作嫁妆

安然享受族人盛大的祝福

蜻蜓的梦沉进水底,终把他乡作故乡

逝去了,那些平凡的好时光

那些祠堂里蟋蟀虫豸的混响

那些田野里山河逝去的黄昏

那些暗夜里他呼呼大睡的酣畅

逝去了,一只绝美的蓝蜻蜓

在人世依依不舍的彷徨

翅膀脱落,翅膀飘在风里

翅膀遗忘,翅膀消失在祠堂

谁又在轻轻擦拭屋顶的明瓦

墨蓝的夜空闪闪发光

苏忠的诗

梦游者

领众壑走进黑暗

知道你不会来

于是让野花

开满一个个山坳

漫坡虫鸣

我举杯半空 四周虚静

有你的影子

在杯中

明亮的夜啊

山峦不声不响跟着

你来还是不来

野花谢了又开

我举杯 饮尽半空

却发觉山中的露水

全是你的影子

是一条银河

散步

八九点的阳光

踱进了屋子

却也没走远

窗棂上也有

不知道是坐着

还是站着

许多人家都有

来者不说话

或站或倚 或盘膝

安静的清晨

菩萨从林间来

说出太阳了 外面很好

清晨百步走

活到九十九

菩萨她每天都散步

空空

明明晴空万里

一阵雨就下了

和尚急急把经书收起

袈裟都湿了

哪里有雨

明明是掉落了几片云

檐上的铃铛摇来风儿

把云朵送回天空吧

这晴空太空

需要几片云 几个和尚

烟火的诗

灰烬

耗尽我的不是你

不是写作

不是命运

乃至爱情

耗尽我的,是

每天醒来,即便所有的阳光打满屋子

都无法助我在镜中辨清自己

疯掉的尼采

一脸愁容的叔本华

把时间守得比上帝还准的康德

以及撒谎不眨眼却俘获芳心无数的伏尔泰

在我的床头絮絮叨叨

说了那么多

日日夜夜,变换着修辞

甚至,他们俯下身子

拥吻我

可我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他们密谋着为我驱逐寒冷,以及邪祟——虽然他们从不信仰上帝

不信仰上帝的朋友或敌人

当然,他们也不信仰自己

这些孤独的老顽固啊

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索性放弃了言语,像哑巴一样

搭起木架

篝火,燃起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

后来,杯都碎了

玻璃渣子掉到火焰中

连声音都没有

所有人——他们、我

同盟和死对头们

都不过在做一件相同的事:在火光冲天、举杯畅饮中等待灰烬

灰烬里没有输赢、好坏、尊卑

灰烬里只有灰烬

不该指望

那第三条河流

就像不该指望

借由篝火、他人的温度、哲学或是什么别的玩意儿来驱寒

寒冷就寒冷吧

反正最后,寒冷也会变成灰烬

真理和谬误,都在灰烬里

上帝和撒旦,都在灰烬中重新洗牌

这笔账

那么多年,世界容忍了一帮帮骗子

生生不息、世世代代的骗子

他们被骗

然后行骗

他们对后来者说,瞧,人生就是这样

他们不会告诉你——

荷尔蒙诓骗了全人类

初始时,它甜言蜜语,哄得你心花怒放

直到你塌陷、沉沦、不辨东西

直到生殖和繁衍魔咒般套牢了你

他们对此绝口不提——

谁都不过是只股票,一旦上市

就有庄家操盘

他们

上班下班、洗衣做饭、养育孩子、吵架以及和好

有时候,他们也各自爱上别人

爱上

,爱上别人后的自己——崭新的,如同蓝莓般干脆、被骗前的自己

那时的你,每晚都是夜归人

那时,城市,在你脚下

那时,你可以在路边倒下,横着身子,躺上一晚

才不会有人管你是流浪汉还是深夜痛哭的人

是啊,这笔账,算起来,能让人悔青肠子

却不知道该骂谁

谁都不是冤头债主

谁都站在月亮星辰之下,一脸无辜

谁都不过豪賭了一把

把自己赤裸裸地押了上去

关键是,谁都忘了,这赌桌,是众神的赌桌

顺服吧,人类

上帝这么教导你

上帝命你在奶与蜜的流淌之地,生养众多

于是

多年以后,你坐在椅子上,生命之火行将熄灭

你看着你的孩子

看着你孩子的孩子

也许还有你孩子的孩子的孩子

心满意足,面带微笑

你压根没打算告诉他们,账本就在你身上

你知

道,和棺材一起烧得噼啪作响,这笔账就清了

或者说,这笔账,就像从未存在过

陈劲松的诗

德令哈西郊的青稞熟了

“天堂的桌子”

摆放在荒凉的戈壁

随风起伏的

是被风雨擦拭过的黄金

一束束的太阳之芒

照亮戈壁

喂养小城与诗歌

镰刀已被南风磨亮

德令哈西郊的青稞熟了

那些孤独的籽粒已经饱满

而那个以梦为马的人

已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雪山:掌灯人

掌灯人有风的袍袖

掌灯人有干净的手指

掌灯人骑白色马匹

打马经过苍穹

一场又一场的大风雪

就是掌灯人的背影

陶文瑜的诗

5月16日

一些人无奈地死了

一些人绝望地活着

认真看一看

街上来往的行人中

少了谁没有

多年以前

许多陌生的面孔

在阳光里很不轻松

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再用全部的心情悼念死者

一些人为活着的人

死去了

一些人替死去的人

活着

告别青春

青春是散场的剧场

我们拥挤着出门

出了门又是一个新年

只记得新年连着新年

只留下一张戏票

和一座空空荡荡的剧院

和一双老花眼

还有卖拐杖的

百年老店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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