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特约:好看连载(十二)
十二、芝麻开门
老马开始害怕睡觉了,他需要去看医生。从那次梦到水开始,老马越来越频繁地做和水有关的梦,只要梦到了水,醒来时下身的被褥一定还带着他的体温潮湿着。终于有一天,胡大芳有点正式地同老马商量:“你的呼噜打的太响,吵的我睡不好,我神经要衰弱了,要不你在沙发上睡两天?”老马立即同意了,他非常谅解,虽然胡大芳没有挑明,但他心里明白,毕竟每天醒来沾着一身黄乎乎的尿液总不是件幸福的事吧,何况那也不是什么不腥不骚可以当药引子的童子尿,老马知趣地睡在沙发上。偶尔在沙发上打个盹是惬意的,但是睡一夜两夜还有未知更多个夜时,那就成了种无声的酷刑,翻身时一定得清醒,提醒自己记得要慢要保持平衡;有根弹簧经常支楞着,那个地方不能用力去压;上好闹钟,半夜一定要醒一次,去趟厕所放放水……
睡眠前所未有地变成了老马人生中的头等大事,没有几天,他就盯不住了。除了在沙发上,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极快地睡着,有两次甚至在老马骑车时,刺耳的喇叭声惊得老马猛地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闭着眼下意识地蹬着车……老马慌了,一次次的实践后他总结出经验,边骑车边腾出一只手掐掐大腿或者逐渐干瘪的脸颊。但这并不算可怕的事,对他来说更可怕的是停车场那把带扶手的椅子。
那是一把有魔力的椅子,老马曾经责怪那把椅子一点都不舒适,但现在只要老马的屁股沾上去,他的眼睛就接收到了信号,迅速地粘合在一起,这是很了不得的,第一次,老马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奇怪自己竟没觉得冷,身体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无比轻松,代价是那天他只收到了15元停车费钱。老马很矛盾,他太想坐在椅子上再睡一个不用担心尿床的觉了,可是那就意味着他这一天又将收不到停车费,无论怎样纠结最终他还是会被椅子吸引……那个月,老马没有收够停车场份钱,他不敢告诉胡大芳,胡大芳怎么可能相信他是因为在停车场睡着了才损失了那些钱,她会彻查她假想出的老马外面那个狐狸精,或者找到马涛家里去索要她假想出的老马填补给马涛的生活费,老马怕了,那一滩滩已经晒干的棕色尿迹在风中飞舞着,张牙舞爪要撕碎他。
钱是制约着一切的了,要想让胡大芳不闹腾,不要给自己脸子,就必须找到钱。他得想点办法。当然,首先去找老杜。这天傍晚他交了班,来到老杜家。
“喝点?”老杜已经拿出了两个酒杯。
“不了,我吃过了才来的。”老马局促地搓着双手,在别人家开饭的时候上门确实不太合适,但他已经顾忌不了那许多了。
“难得来家,喝点吧!”
“晚上还有事呢,我跟你说点事,说完就赶紧走了。”
刚准备上桌的老杜媳妇知趣地退身出去。老马继续搓着手,手心的汗已经搓成了泥,再下去恐怕就要搓掉一层皮,“你,借我点钱吧!”
老杜瞪大了眼睛。
“我有急用,不多,很快就还了。”
“那你得告诉我为啥!”
“工资,我这个月钱没收够。”
“差多少?”
“一千五吧。”
老杜答应了老马明天给他送去,老马嘱咐了一句千万别送到家里,他在停车场等老杜,这才踏实地离去。老杜媳妇从厨房走出来,叹了口气,“头一次听说上班还给人交钱的!哎!你干别的事磨磨叽叽,往出借钱倒挺利索,你就不能说最近手头紧吗?”
“还不是你给介绍了个好对象!”
老杜媳妇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告诉你啊,不能借那么多!最多借500!”
“人家说了借1500。老马这人还有啥不放心的?”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最多500啊!大不了就当做善事了吧!上次你大哥说借钱后来还了吗?都是肉包子打狗的事……”
“哎呀!麻求烦!”
老杜媳妇白了他一眼,不满地止住了话头。
钱送去的时候,是第二天上午10点,在太阳的温暖照耀下,老马半仰在椅子上睡得正酣,老杜使了点力气才拍醒他。
“你来啦!”仿佛快要冻僵的人面前燃起的火,那种温暖是踏实的。
老杜将手伸进怀中,在上衣内兜里摸索着,那个兜一下子变得很大很大,难以摸到里面的东西,他一边摸一边念叨着,“我最近手头也挺紧的,儿子找了个对象,估计快结婚了,我还是得攒点钱。”
“我很快就还。”老马急切地望着老杜揣在怀里迟迟不肯拔出的手。
“这样,亲兄弟明算账是吧?”
“是是是……”
“你还是给我打个条吧!没别的意思,咱们俩咋都行,你不还我都行,主要家里不是还有个娘们么,女人办点事就是啰嗦,我拿个条回去也好给她交差,没别的意思啊,你可别取心!”
“应该的!应该的!”老马也将手揣进了上衣口袋,拿出了停车计时用的笔和小纸条。
同时,老杜终于在硕大的口袋中摸到了那一沓百元钞票,掏了出来,“条已经写好了,你在这签个名就行。”
老马在老杜手指的地方写下了自己的大名,老杜将钱递给他:“你点点?”老马直接将钱装进衣兜,“不用点了,你还能骗我不成?”
按说老杜不能骗老马,可是老马自己偷偷躲起来数钱时发现只有一千块,自己明明说的是一千五,不会错,绝对不会错,老杜为啥只拿来一千呢?欠条上写的是一千还是一千五啊?老马仔细回忆着,他恨自己为啥只匆匆扫了一眼欠条,记忆仅仅停留在“壹仟”二字上,后面到底有没有“伍佰”?老马拍着自己的脑袋,或者真的是自己上午说了只借一千?是不是睡眠不好影响了记忆?老马意识到自己真的出问题了。恍惚,自己就是恍惚。他终于还是给老杜打了电话,老杜轻松地笑答:“是一千块,不是一千五……哪能,哪能,条子上是一千块,放心,老兄弟了,我哪能那样做?”老马放心了,但紧接着又是一种不快乐,连老杜都不相信自己了,说好的一千五,仅仅借给一千块。老马,你成什么啦?
差是交了,但疲倦还是拖着他不放,这天老马梦到自己在滂沱的大雨中哭泣,像个孩童般哭泣,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开了他,老马记不清楚,醒来后下意识地摸了摸沙发,果然已经湿透。
老马必须去看医生了,他不可能永远借钱补上工资,他的生活不能被一泡泡尿毁了。胡大芳说“去看看也行,总不能每天给你洗床单啊,难道以后啥都不干了就伺候你?”
检查做遍了,中药西药吃得眼睛发绿,不管多么渴喝水只抿两口,到了夜里情况照旧。医生奉劝老马,没有器质性病变,实在不行还是看看心理医生,可能是精神方面原因导致的。
“啥?意思是得了精神病了?”胡大芳咧开嘴,像是要哭又像是质疑,“庸医!”
换医院、换医生、换药……老马一天比一天着急,吃的药已经论斤计算了,每当胡大芳念叨:“幸亏找了个工作,不然下个月药钱都不够”时,老马心里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住,老杜的钱还没还,下个月的份钱又快交了,以他的状态肯定还是凑不够钱,看到胡大芳记账本上那一串串的数字,老马几乎绝望了……老马无法交代,他太惊慌了,他要钱。
走投无路时总会发现还有别的路,只要你还想走下去。老马发现了一条小路,那天他在马路上看到有人打架,本来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但是那天那架打得不一般,阻塞了马路,迫使他不得不观战,看来看去才知道是两个捡废品的因为争夺越领地而战,他们撕扯得正酣时老马突然开了窍,其实他身边全是被忽视的财富——那个富人区,那些富人们,他们每天制造的垃圾数不胜数,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去捡一些呢?哪怕只赚一点点钱也能填补他的损失啊!
老马快乐了,他太久没有快乐过了,他在椅子上睡够了就站起来,伸个懒腰,那些停在眼前的车跟他没有关系,他不用再为了几元钱追着某辆车跑出一站地去,他只需要跟门口的保安打个招呼,走进那个环境优雅独门独院的高档社区,挨个儿巡视每一个垃圾箱。那些高档货的腐烂味道并没比菜场便宜货的好闻多少,老马硬着头皮用捡来的树枝扒开那些汤汤水水,垃圾箱上明明写着分类投放,但富人们的素质显然没有高出多少,这让老马很替国人的未来担心,必须要撑住,老马心中默念着,如果还想坐在那里睡个好觉,必须要撑住。发霉的剩饭下可能掩盖着各式各样的塑料瓶、写满外国字的玻璃瓶、有点变形的铁罐……随身携带的一个蛇皮袋很快就装满了,老马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富人们的垃圾制造力,他一袋又一袋地运送着那些被人丢弃的财富,保安见是老马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知道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便任他随意穿行,有时老马离他们近了些,他们就掩住鼻子,蹙着眉,看着老马谄媚的笑容,便伸出几根手指摆动一下,让老马走远些,老马并不在乎,他抓紧一切时间运送这些宝物,生怕突然那些保安也开了窍争夺他的财富。
孩子们的眼睛总是灵敏的,很快,富人的孩子们穿着体面的小套装,在小区簇新的儿童游乐场里玩耍腻了,他们需要些更刺激的游戏时,发现了和富人区格格不入的老马,他们不知疲倦地跟在老马身后,好奇地看着他从垃圾箱里找到破烂,看着他把那些破烂放进随身携带的蛇皮袋,胆子大一些的问他:“老爷爷,你为什么捡垃圾呀?”老马这时便停下来,想,如果他的外孙还活着,应该比他们要大一些了吧?然后笑眯眯地说:“因为这些垃圾还可以换钱啊!你们有瓶子都给爷爷留着好不好?”善良的孩子们齐声喊道:“好!”
老马的快乐便又多了一点,那些体面的小孩比赛般跟他接近,瓶瓶罐罐都大方地递到他手中,没有找到瓶瓶罐罐的竟从玩具中挑几样拿给老马,被孩子们包围的老马引起了保姆的警觉,保姆们认定他是入侵者,他挑拨了保姆与孩子的关系,于是一夜之间孩子们中流传起了这样一个故事:捡破烂的老头是大灰狼的化身,他会趁孩子们不备时把他们装进袋子带走,然后在黑夜来临时,老头就变成灰狼的样子,支起一口巨大的锅,把白白胖胖的孩子们洗干净扔到锅里煮熟吃掉……
孩子们怕了,他们看到老马时就呼喊着尖叫着跑掉,跑着跑着又发现躲避老马是个更刺激的游戏,看老马没有追来便扫兴了,他们又悄悄围拢老马,胆大的那个喊一声“捡破烂的!”老马一抬头,他们又笑着叫着躲藏起来……
有段时间富人区里很是热闹,可以看到一帮孩子跟在老马身后,齐刷刷地喊着保姆教给他们的儿歌:“星期天早上雪茫茫,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老马并不气恼,在儿童和破烂中他很自如,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做过那些混沌的和水有关的梦了,胡大芳欣喜地坚持让老马继续服药,老马自己明白,和吃药无关,和破烂有关,和钱有关。
逐渐,富人区的业主发现了孩子们的游戏,知书达理的家长喊住自己的孩子,严厉地斥责孩子不可以没礼貌,老马看着孩子们委屈的眼神就替他们难过起来,忙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的!”家长们拉走孩子,也拉走了老马的一些快乐。
不就是喊两声捡破烂的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老马心里为孩子们鸣不平,马涛小的时候,收废品的人来家里把一沓沓作废的报纸、纸箱驮走后,老马会语重心长地对马涛说:“看到没?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是捡破烂的!”老马扭头看看四周,现在或者早已经有人偷偷指着老马告诉孩子同样的话。老马想自己也好好学习过还当过领导为啥现在捡起了破烂?又想捡破烂有啥不好?收着废品的他比从前任何时刻都快乐,老马哼着小曲,轻轻地说了声“肤浅。”
越来越多的人会招呼他:“哎!那个谁!我家有个柜子不要了,你来拉走。”老马便乐呵呵地去了富人的家,自己吭哧吭哧地扛着小床头柜出来,绑在自行车上,算计着能卖多少钱,保安们看到大汗淋漓的老马仿佛也在替他欢乐:“哟,今天发财了!”
“发财了!”
“回头请我们吃饭啊!”
“必须的!必须的!请你们喝点!”老马认为是该找个机会感谢这些让他畅通无阻的保安们,其实这些财富他们也该有份的。
老马由衷地喜悦着,每个瓶子都是他幸福的源泉,每个纸箱都盛满了他的价值,他变得像只训练有素的警犬,总能准确地发现自己想要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的业主让他搬走一些他们丢弃的东西,富人们不愿意自己家绿草茵茵的后院里堆着碍眼的废物,有时他们不用说话,只把缺了角或者掉了漆的家具放在自家小院门前,老马就心领神会地运走它们。老马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认可,他是优秀的,他送到废品站的物件越来越显出他的价值。在同一个废品回收站,老马送来的破烂总是有品位的,染了色的纯羊毛地毯以及落了灰的水晶吊灯都是难找的硬货,可乐罐只有老马这里有外国进口的,旧家具只有老马这里有欧洲古典式的,旧电器只有老马有八成新的……连老马自己都比其他那些脏兮兮的同行整洁斯文,废品站老板欢迎着老马,他给老马他们双方都满意的价格,有时候价格压得太低,他就大声地夸老马两句,老马便不再计较,得意地从其他同行面前走过,优越感弥补了差价,老马在捡破烂中快乐了。
老马细算了一下,捡破烂三个月挣了五千多。
胡大芳的语气柔软着,脸色舒朗了,三个月来哭闹的次数少了许多。
本来一切都没什么问题,习惯成自然由老马把退役的家具带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没人指责老马,如果那个五斗柜的女主人不是想要戴那条成色极佳的珍珠项链,一切都没问题。这天,老马收了一只五斗柜,那是一只扔在垃圾箱不远处的还有五成新的五斗柜,实木柜,样子很土,应该是文革后期乡下木匠的手艺。老马赚了十块钱,他哪里知道,这个便宜里头藏着灾难,这个五斗柜的女主人还在怒火中烧呢!当那个女主人翻遍整个屋子发现丢失的不仅仅是那条珍珠项链,还包括她两克拉的钻戒和一条蓝宝石手链时,女主人着急了,她想到了那个因为样式老土而被她扔掉的五斗柜里面的暗格,她报了警,富人总有超人智慧,为了引起警方重视,她一口咬定那个柜子是被人偷走的。
无疑,老马是且仅是能偷走柜子的人。监控录像里清晰地看到老马如何把柜子吃力地拖拽着离开小区,他写着“停车收费”的外套那么显眼,所有看过录像的人都认出了那就是老马。
当警察找到他时,老马正在椅子上打盹。他睁开眼,茫然地问:“要停车啊?”
“别装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老马的手第一次碰触到那么冰冷的东西,冷到骨髓里的手铐卡在他手腕上时,他的体温在银色的金属上蒸起了一层白白的哈气。
作者简介:
王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多部。现任本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