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婷
以《鲁滨孙漂流记》闻名的英国作家笛福另有一部小说《罗克珊娜》(Roxana),写一个女角一生的沉浮。此女本是良家,无奈嫁给纨绔,坐吃山空后,连同五个孩子一起被丈夫抛弃。她只得打发了孩子,靠女人天生的“本钱”在男人中求生存。最初只是为了温饱,后来因贪钱越走越远。数度辗转间,她从英国跑到欧陆再跑回英国,一路从商人情妇变成贵族外室,再到国王宠嬖。伴君三年后自言“脏污掉色”,但仍和一老贵族厮混,直至真正色衰并彻底厌倦了皮肉生涯。下一步是隐瞒身世,装成贞素的贵格教友,从良嫁人。眼看胜利在望,却不想早年遗弃的女儿找上门来,打乱了老娘的全盘计划……
这是笛福最后一部小说,出版于一七二四年,作者已是六十四岁的沧桑年纪。虽是欢场女子回忆录,读来却丝毫不欢,因为那比比皆是的恐怖描写无法不令人惊惶沉痛。比如日常好好唱着歌会突然伤心落泪,大白天就看见情夫满头是血被人刺杀的幻象,生育私生子前害怕自己会死于分娩,因露财险些被犹太恶商诬告吃官司,海上遭遇大风暴几乎沉船,还有一辈子总得撒谎改名搬家换地等等。素有两面派作风的笛福,平时既为辉格党呐喊也为托利党说话,在这部小说里也是左右兼顾,关于资本、商业、卖淫、两性、婚姻和亲子关系,说了很多矛盾的话,在在有理,却又常常冲突。它杂糅了十七、十八世纪的诸多文体,比如流浪汉小说、游记、清教徒自传、罪犯小说、丑闻纪事、妓女回忆录等,写人写社会深刻老练,富有细节,令人信服,却又虚实相间,带有笛福典型的含混模棱。比如副标题影射女主人公为查理二世(1660-1685年在位)的情妇,但其实这位复辟国王虽则人送外号“快活王”(Merry Monarch),又浑名“种马”,最是情妇众多,私生子众多,认真查考起来,却并无这么一位出身法国胡格诺新教背景、曾嫁给商人的情妇,这一层大概是杜撰无疑。其余显贵,如查理二世的私生子、受封蒙茅斯公爵(Duke of Monmouth)、父死后叛变王叔詹姆斯二世、最终兵败被杀的詹姆斯·司各特,在书中也只缺字拼写为D— of M—th。其余人等,包括现身女主人公彻夜狂欢的假面舞会者,只能猜测,无法证实了。如此一来,则全书唯一以真名出场的历史人物就只剩了罗伯特·克雷顿爵士一人。可见笛福有多么重视此公。
罗伯特·克雷顿爵士(Sir Robert Clayton),政治史上,他是辉格党人,以阻止天主教势力反扑并协助促成一六八八年确立新教统治的光荣革命著称。经济史上,他被认为是英国早期储蓄银行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十七世纪最先进的理财方式,尤以引入有偿抵押著称。当代经济史家莫尔顿(Frank T. Melton)专门为他写过一本书—《罗伯特·克雷顿爵士和英国储蓄银行的起源》(Sir Robert Clayton and the Origins of English Deposit Banking,1658-1685)。他曾于一六七九至一六八○年间任伦敦市长,后来又为英格兰银行董事。这间成立于一六九四年的金融机构本为筹措战争欠款所设,如今已成为世界各国央行体制的鼻祖。作为银行家的克雷顿富比王侯,证据之一就是一六九七年他借给威廉国王三万英镑以充军饷。他还乐善好施,建过学校、医院,喜欢在位于伦敦中心老犹太街的自家府邸大宴宾客。但这一代巨富其实出身农家,父辈均为木匠、铁匠,少时才到伦敦舅舅家的文书银行(scriveners bank)学徒。舅舅去世后他和另一学徒(也是终生好友)—约翰·莫里斯(John Morris)接替业务,扩大经营,终于在此后的三十年间共同创造了早期私人银行史上的一段独特经历。
英国经济史上,私人银行有别于公共银行,也并不起源于公共银行。公共银行为国王和国家服务,如英格兰银行。bank和banking这样的字眼严格来说也仅限于公共银行,私人银行叫“商店”(shop)。曾有人以为金匠银行(goldsmith bank)是私人银行的唯一发源,但莫尔顿在他的书中抗辩了这一观点,认为此说忽略了业务与金匠银行类似的文书银行,尤其是昙花一现却又一时无两的克雷顿文书银行。莫尔顿的研究所本为如今散落英、美、爱尔兰各地图书馆和档案馆的克雷顿文件,这是全英最大的一份私人银行档案,内容包括英国金融史上最早的支票、证明、账簿、出纳记录等。其中有可靠记录,也有为逃避客户和政府监察而故意销毁和伪造的记录。这一行当和克雷顿本人的老练深沉由此可见一斑。而经莫尔顿梳理钩稽后浮现的就是文书银行发展至斯图尔特王朝的最后形态。
名为文书,其实功能非常复杂多样。首先是抄写准备文件,其次是出纳,负责接纳保管客户的银钱,并支付利息,还有办理产权转让、履行公证等诸多法律职能。诗人弥尔顿的父亲干的就是这样的职事,我国编撰的英国文学史上称其为“公证人”。引入抵押业务后,信用决策的复杂性质又使得克雷顿必须雇用专业律师。除以上业务,文书还可做掮客、中间人、放债人,在有了大笔资金需要管理后,克雷顿还雇用了专业的会计。
另外,十七世纪的银行业还和农业有着密切的关系,而此时银行业围绕农业而非商业开展是很自然的,因为商人为保资金流动,不会长期存钱,而乡绅则会长期存钱。外加运输不便,运钱危险。例如资料记载,某人在尝试过一次只有十五英里的武装押运后就再也不想用此法运钱了,于是这倒使得存在伦敦钱商手里的钱沉淀下来。夏秋两季是收租季,钱会汇聚到伦敦钱商手中,待到十一月议会开幕时,乡绅们又会从各地赶往伦敦支钱消费。钱商因此还得帮乡绅收租付账,彼此关系越发紧密。这一聚一散构成的时间差还有助于钱商计划其放贷。为保证地租的稳定以及以土地为抵押物所促成的长期抵押的收益不受影响,克雷顿必须密切关注农业。十七世纪英国农业采取所谓草田轮作制(up-and-down husbandry),即第一年耕种,第二年休耕,在原有土地上放牧牛羊,肥沃土壤。克雷顿在农村有代理人,又熟知伦敦市场,他以伦敦为中心操控了一个比国王的邮政系统还要广阔的信息网络,使得他有能力有权威建议农民如何计划生产。因此他还成了土地评估人、租金收取人和地产经理人,这是他的另一个职能。
对于这样一个深度参与国家经济活动的人,笛福有着非常矛盾的看法。在《罗克珊娜》之外,他曾作诗严厉谴责克雷顿的逐利行为:“不守规矩、不择手段/友朋、妻子和主人皆可出卖/并做那无边贪欲的忠仆/他像死亡一样不知餍足,像坟墓一样欲壑难填。”托利党人也讽刺克雷顿的钱来路不正,说他是高利贷者,专事重利盘剥,还说他的理财手段毁了白金汉公爵和彼得伯罗伯爵。对此,克雷顿当然辩白,说自己的钱都是“用最公正的方法和技巧”挣来的。而笛福的另一本书—反映一六六五年伦敦鼠疫的《瘟疫年纪事》—也痛批克雷顿曾在瘟疫后买下一块埋尸地,却又不待尸骨腐烂就急于开挖造新屋。
但在《罗克珊娜》这本书里,笛福却似乎毫不吝惜他对克雷顿的赞美。莫尔顿甚至感叹笛福对克雷顿业务的精湛总结,与所有同代人相比,最接近私人银行的本质。例如,笛福借罗克珊娜之口称赞克雷顿“极善生钱(improve money,这里用的是improve的本意,即拿钱投资、用钱放债、以钱生钱),又极诚实”。克雷顿在书中的第一次露面,就是从欧陆回到伦敦重张艳帜的罗克珊娜在其帮助下,安全抵押出去了一万四千镑,也就是说,她允许克雷顿用她这笔钱以每年百分之五的利息投资,如此她可每年坐享七百镑。克雷顿还建议她每年追加一千镑的投资,并以复利计算收益。从此二人金钱来往不断,互帮互助,共同致富,见面则大谈投资之道,颇有知己之感。
例如,他二人对“商人”的看法一致,都认为:“一个真正的商人是一国之内最好的绅士。他的知识、风度和对事物的判断胜过无数贵族。他一旦练达了世故,胜任了业务,那么就算他没有财产,也还比大多数绅士优秀。一个生意兴旺、股本雄厚的商人能花的钱比一个年收入五千镑的绅士还多。而且商人花钱,只花他有的,不花他没的,他还每年都能攒下许多钱。”克雷顿又说:“财产如死水,商业却似活泉。财产如被抵押,则日后几无清爽之时,反会永远使其人难堪,而商人却可永葆其财产流动。因此,他(克雷顿)叫我(罗克珊娜)商人,说我比大多数英国贵族过得都好,花得都多,还会越来越阔。”二人真可谓惺惺相惜。
来往久了,克雷顿还替某个一流富商来向罗克珊娜说媒,由此引出了对于全书的女权批判至关重要的罗克珊娜的不婚宣言,她声称自己是“男女人”(man-woman)。她说:最好的婚姻如果不是一种束缚,也是一种低劣。女人如果要自由,焉何能再谈名誉与服从?婚姻是男人造就的制度,可是男人有何权力令女人臣服?生为女人本就不幸,不能再因结婚变得更为不幸。我既生而自由,也要死而自由,等等。如此说话,一般男子听了会感到叛逆、恐惧、厌恶和受威胁,克雷顿听了却一笑接受。也许只有头脑最开明、最能引领时代思潮的“真正的商人”,才能理解如此超前的女权思想,而不施以狭隘的道德判断。
这桩说媒之事绝非杜撰,克雷顿的商业档案中确有记载某富商托克雷顿为其子寻觅富有的女继承人以缔结婚姻之事。此事笛福如何知道,可见这种事当时并不鲜见,何况以笛福曾为政府间谍,有斡旋苏格兰联合英格兰之本事,要探听点伦敦要人的私事公事显然并不困难。尤其是并无资料显示他们二人相识,则克雷顿身在明处,笛福潜在暗处施以观察的态势对比,读了不禁令人心头一震。
除了保媒,克雷顿还受罗克珊娜之托,给她儿子安排去意大利学徒经商,那孩子早年被她遗弃,找回后却还没有过了明路。可见他参与客户私事的程度之深。这是否也是他留住客户的手段?说到这里,酷爱伪装的罗克珊娜真有一种可笑,她老以为别人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是谁还猜不出?Roxana这个来自土耳其或者波斯—或者说来自广义的东方—的名字,还有其变体Roxolana和Roxane,在整个十八世纪的英法文学中均是“妓女”的代名词,代表前殖民时代西方人对东方人耽于肉欲享乐的典型想象。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伦敦的娼妓业。这个大港市十七世纪就已是充斥着威尼斯、弗莱芒和本地妓女的寻欢之地,到十八世纪淫风更炽。有考证说整个十八世纪,伦敦妓女多达六万二千五百人,其中不乏十来岁的童妓,平均每五个女人中就有一个是妓女,实为欧洲之最。娼妓业也因此成为大生意。流连妓家的绅士大人们不在少数。连笛福本人据说都是名妓茉尔·金(Moll King)的主顾,并以她为原型写了妓女回忆录《茉尔·弗兰德斯》(Moll Flanders)。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世情又练达至极的克雷顿爵士真是不可能不知道“罗克珊娜女士”的钱都是从哪来的,但他也一定不会拒绝服侍这样的大客户。
这真是本书的一个吊诡。因为一方面,如果说他二人对时代的敏感把握,他们的世俗“成功”,他们对商人作为改造社会的一股新兴势力的共识,以及他们对男权、夫权的批判,都是其人生亮点;可是另一方面,从最灰暗的角度看,他们的相遇又无非是一个放债者与一个卖淫者的勾结。再如何冒充“商人”,再如何以绅士、淑女自居,也都改变不了那资本的罪恶本质。笛福算是似褒实贬(damn with faint praise),对这早生他三十年,令他深感兴趣、又羡又恨的一代商业精英,充分发挥了他小说家的特权。
克雷顿的全身肖像现藏伦敦针线街的英格兰银行博物馆。画面上他头戴十七世纪流行的黑色长假发—荷兰著名史家赫伊津哈曾在《游戏的人》中对十七、十八世纪的假发有过精彩阐述。他说看似滑稽的假发其实充分体现了人类“文化冲动的游戏性”。十七世纪的巴罗克风格,既有早期的“色彩纷呈、朝气蓬勃”,也有晚期的“黯淡而庄严华贵”,及至洛可可风格盛行的十八世纪,则假发一律染成白色或灰色,代替了十七世纪的黑色、褐色和金色。如此看来,此画中的克雷顿正处于时代的“黯淡而庄严华贵”中—他身披红袍,半坐半立,一手抓座椅扶手,一手指向画外。另有一腿前趋,似乎随时都会挺身而立。外加鹰鼻峻目,眉头微蹙,嘴唇紧闭,凌厉地望向画外,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与这样的成功商人及伦敦市长相比,也曾经商、也曾梦想当伦敦市长的笛福简直就是个失败。他如今以小说著称,也有专业读者钻研他卷帙浩繁的报刊和政论文章,但在当时,弄笔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也是最使他痴迷的毕生事业是经商。他本姓“福”(Foe,中文译得好彩头,英文其实意为“敌人”),自己后加了象征法国贵族的“德”(De),说明为人相当热衷。他父亲是蜡烛商,还是现今仍然存在的伦敦同业工会之一尊贵屠夫会(Worshipful Company of Butchers)的成员。笛福本人做过袜商(那个时代男子穿紧身长袜,袜子是基础消费品),经营过葡萄酒、烈酒、布匹,开过砖瓦厂,买过麝猫(即果子狸)想做香水,租过地养牛种玉米兼做牛肉生意,晚年还经营木材、鳀鱼、奶酪和牡蛎生意。他赚到过钱,在乡下买过大房子,但也一直欠债不断。结婚时他妻子从娘家陪嫁来三千七百镑,算是一笔大钱,等于今天的四十万镑。他因此做起了进出口,兼做投机,没想到破产赔了一万七千镑。只好四处躲债,后来仍然被抓入狱,和扒手、重罪犯关在一起。甚至临死都还在躲债。
尽管如此,他对经商始终矢志不渝。一七二六年发表的《英国商人全书》(The Complete English Tradesman)就是这重商主义的表白。他认为商业是英国经济的命脉,商业比战争更能促进社会和经济发展。他重视商品流通,认为增加消费有助于创造就业和提高薪资,从而使部分人口摆脱贫困。在社会等级上,他认为商人也如乡绅和贵族一样是绅士,两者通婚有助于改善社会结构,等等。这是高调,还需回到小说,因为小说说了另一番实话,即通婚不成还“可以用钱买贵族头衔,这是几乎世界所有地方都有的做法”。
所以,罗克珊娜和荷兰商人结婚后,荷兰人先是取得了英国国籍,然后马上就买了个“从男爵”称号(baronet)。这是位于男爵(baron)之下、骑士(knight)之上的最低等级的世袭头衔,身份尊崇但并非贵族。这一爵位最初由詹姆士一世于一六一一年设立,目的是为出兵爱尔兰筹款。首批颁发的二百位从男爵均为年收入一千镑以上、可在三年内供养三十名士兵的富人。取得从男爵头衔后,罗氏夫妇回到荷兰,荷兰丈夫又从侄子手里花一千个西班牙金币买回了伯爵(count)头衔。这样他们两口子就成了双料贵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罗克珊娜已经异常痴迷于被口口声声叫作“我的夫人”,再不说商人如何高贵了。所谓“商人是最好的绅士”的观点原来不能全部当真。看来像是反传统的崭新革命理念,背后却有着从不间断的趋炎附势。再退一步,要是没钱买不来贵族头衔,还可以改名,比如笛福自己。
其实,“商人是最好的绅士”的观点不仅当时罕见,及至百年后仍难被人接受。简·奥斯丁一八一三年出版的《傲慢与偏见》里,以经商起家、岁入四五千镑的富商彬格利虽然成了和贵族沾边的大地主达西的朋友,却还是不自信,以至于事事听从后者的意见,原因大概不能排除达西的世代乡绅身份和一万英镑的惊人年薪。可见即使穷到奥斯丁这份上,只因出身士绅阶层,就还可以瞧不起商人。笛福的倡导似乎多了一份堂吉诃德式的一厢情愿和不合时宜。
回到罗克珊娜,商人本质在她身上暴露无遗。她出生于法国,十岁避难英国,做妓女后又长住法国、意大利和荷兰,能说各国语言,简直是个世界公民。但她却最爱英国,视英国为故乡,以至于有次旅行,船过多佛,遥望见英国海岸时,她竟然一时激动要踏上英国土地,几乎要放弃去荷兰收钱了。情绪低落绝望之时,她虽身处法国意大利,却也绝对不向天主教牧师寻求帮助,时刻谨记自己的新教信仰。还有,她虽操皮肉生意,对滥交却异常藐视,始终忠于自己的一套“职业伦理”。即不管跟谁,除了主顾本人,她都再无其他情人。要知道查理二世的其他情人几乎统统都给国王戴过绿帽,甚至顶着国王之名生育其他男人的私生子。和她们比,罗克珊娜算是难得正经了。笛福写性真是吊诡,他的男女主角几乎是截然相反的两极。鲁滨孙是主动的禁欲者,独居荒岛三十载兀自一人战天斗地,做妓女的茉尔和罗克珊娜却是被动的纵欲者。只不过身为小偷和低级妓女的茉尔还有一种狡黠天真,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对生活从未丧失其兴致勃勃,最后也得到善终。当高级妓女的罗克珊娜却似乎哪个男人也不爱,所爱者唯有金钱。每接一个客,每换一个主顾,她都会仔仔细细地把价格罗列一番,收益计算一番。她的吃穿住用全都得打入成本。这是多么折磨人的攒钱游戏!这背后的惶惶不安终至其一败涂地。
使罗克珊娜陷入矛盾的是一种深刻的道德焦虑。再被同情,再有多少不得已,卖淫仍是基督教和传统道德所禁止的重罪。罪责感与耻辱感因此始终萦绕罗克珊娜不散。卖淫求生的实际原因也在温饱无虞并且广有积蓄后化为乌有。罗克珊娜几次自问还有何必要继续下去?可是话音刚落,她便又投入了下一次的“生意”。这种着了魔似的、强迫症一般根本按捺不住也停不下来的逐利贪财,正是虽然刚刚兴起却已露出了本来面目的资本主义拜物性质的体现。当过了国王的情妇,别人终于知道了她的老底—“原来罗克珊娜就只是个罗克珊娜,不好也不坏”—以为不能再跟她寻租问价,不想她的态度却是“知道我有钱,那只能让您花得更多”(黄梅译文)。这真是对人对己最冷酷的一句话。反观她以“男女人”姿态对传统性别范畴的超越,以及她对男尊女卑式婚姻的蔑视,固然是对男权的批判,但在卖身逐利的参照下,却也好似另一种自私虚伪。一样是具有流浪癖和不服从的冒险者和“经济人”,鲁滨孙和茉尔均获成功,罗克珊娜却功亏一篑,笛福对他所推崇的“商业”的价值与本质一定不乏反思。在改善民生、改造社会的另外一面,他是承认“商业是普遍建立在罪恶基础上”的。如果鲁滨孙和茉尔逃脱了这罪恶,罗克珊娜只好背负。
何况人生总有不受“商人”的逻辑和金钱控制之事,那就是别人的感情,还有自己的后代。笛福、罗克珊娜和克雷顿概莫能外。因为突然间罗克珊娜的女儿出现了,还是当娘的以前在吸引国王注意的舞会上大跳艳舞时站在一旁侍候的女仆,而且找上门来的动机并非要钱,而是认亲。这是多么奇怪的认亲—到处跟踪察访,像极了希腊神话里纠缠不休、不依不饶的复仇女神,还硬是正确拼凑出了她娘苦心积虑想要掩盖的那段历史。但此女并不以母亲当过国王情妇为耻,还颇为津津乐道那段艳舞和那条淫荡的土耳其舞裙,让人不由得疑心她认亲到底为了什么。
“做父母的总是发现,在他们最糟糕的事情上,儿女对他们是多么大的束缚,这是连上帝都没有的能力。”罗克珊娜如此感叹。一语成谶,这也成了笛福的身世之痛。死前仍在躲债的他,写的最后一封信就是谴责他儿子的不仁不义,儿子得到了他全部家产却不管老母和姐妹死活。笛福算是见惯天灾人祸的,天灾,比如一六六五年的伦敦大瘟疫,一六六六年的伦敦大火,一七○三年英吉利海峡的大风暴;人祸,比如无数次经商失败破产,和因宗教和政治观点不见容而三次被判戴颈首枷示众。不想最后最惨痛的失败却是不孝子的残忍冷漠。也许,这是写作《罗克珊娜》背后的个人原因。无论如何,笛福所信奉的商人道德并没能把自己的儿子塑造成“一国之内最好的绅士”。
至于另外两位,罗克珊娜的故事结尾,她几十年的忠仆和“合伙人”艾米终于不胜其烦,吊死了那认亲的女儿,造成罗克珊娜和她彻底闹翻赶她出了家门,从此便活在没有了艾米的忐忑和杀亲的恐惧中。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或者说“完全失控”。
克雷顿本人则后继无人,独生子早就夭折于襁褓,送到牛津苦心栽培的侄子又在接班前死于天花,另一位侄子再下一位继承人则对银行业不感兴趣,宁愿退居到克雷顿在伦敦近郊萨里郡建造的楼宇轩敞、绿地绵延、遍植胡桃木的马登园(Marden Park)做乡绅。于是钱行停业,克雷顿一生事业付之阙如。好在家族于一七三二年得了从男爵头衔—也就是从前罗克珊娜夫妇花钱买的那个头衔,从此出了些代表地方到下议院任职的政治人物,这能否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笛福对“商人产生最好的绅士”的期许?流传迄今三百年,爵位已在一九八五年传给了一九三六年出生也叫作David Robert Clayton的第十二任。日后作古,爵位将会传给他一九七五年出生的大儿子,这一脉绅士传统大概有望延续。只不过马登园早已非复旧日池台。经过一八七九年的大火后重建和进入二十世纪后的两易其手,它如今已成了天主教圣心修道院下属的寄宿和走读女中,那位十七世纪银行家的旧迹大概只能在那座依旧高耸的钟楼和中央庭院的喷泉边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