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梦想

Jordan Conn

秘密的揭开始于一个夏天的夜晚，地点在西雅图的一个洗手间的隔间里。

当时是2012年的9月。数月之前，肯扬·杜林所属的凯尔特人在东部决赛第七场输给了热火，勒布朗·詹姆斯之后赢得了他的第一个总冠军。杜林从来都不是明星球员，他单赛季的场均得分从未超过10，场均上场时间从未超过30，他的年薪也从未多于400万美元。但在被选中12年后，杜林依然在联盟打球，依然有实力在争冠球队的板凳席上获得一席之地。

杜林在防守端的速度很快，能够自己创造投篮机会，但他的NBA生涯能如此之长，更多还是因为他在更衣室的举止。“我从来都不是全明星球员，”杜林说，“但我的为人是全明星级别的。”他指导过贾马尔·尼尔森和拉简·朗多等年轻控卫，担任过球员工会副主席，还在三支球队当过队长。

这个赛季，在凯尔特人训练营开始前，杜林和埃弗里·布拉德利来到西雅图地区参加了一项慈善活动——在布拉德利的家乡塔科马给低收入家庭提供一些帮助。终其职业生涯，杜林一直要求球队工作人员，如果有慈善活动，一定要通知他。回馈他人的感觉很棒，站在台上，手拿麦克风，面对一屋子人发表演讲的感觉也很棒。抛开篮球不谈，演讲大概是杜林最大的天赋，他模仿过马丁·路德·金和T.D.杰克斯，他知道该如何营造气氛，如何讲笑话，如何恰到好处地停顿，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迫切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讲什么。

活动进行得很顺利。杜林的航班定在第二天，所以他在市中心自己最喜欢的牛排馆订了晚餐。他一边吃，一边跟队友和朋友们说笑。最终，夜幕降临，他做了一个很小，但却足以改变他的生活进程的决定——他要去洗手间。

走进卫生间，杜林看到一个又高又壮的白人男子正在小解，但他不是撒到自己面前的便池，而是所有的，从一边的便池开始，一路向另一边“撒过去”，到头了再返回。杜林猜他应该是喝高了，他不想和一个醉鬼共用便池，于是他走进一个没人的隔间，拉开拉链开始撒尿，但他没有关门。

过了会，杜林感到了一丝异样。什么情况？他转过头去，看到刚才那个乱撒尿的醉鬼正站在他身后。那人一身酒气，咯咯地傻笑，直直地看着杜林的眼睛，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猥琐的笑意。杜林向身下一看，“他在碰我！”那人正在摸他的屁股。

杜林迅速拉上拉链，系好皮带，转过身子。手臂一挥，巴掌离那人的脸近在咫尺。

“你知道吗？”杜林说道，“我徒手就能杀死你！”

杜林想吓吓那人，他想让那人感到害怕，他想让他发抖地走出洗手间，走出餐馆，永远不要再回来，而且在未来几年都不会忘记。但最重要的是，杜林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此时突然浮现，但在他的心里，为了这个答案，他已经等了25年。

“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杜林问，“让你觉得你可以对我这么做？”

笑声戛然而止。“哥们儿，”杜林记得那人是这么答道的，“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对我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做过。”

“不！”杜林喊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这么对我？”跟着杜林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吗？我徒手就能杀了你！”

如果他不是NBA球员，如果他不是刚和球队续约，如果他不是家里还有四个孩子，也许他真的会动手。回想当时的情况，杜林表示，幸好当时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想到了所有的风险，让他能够停下来深呼吸离开洗手间。

回到餐桌上，杜林努力抑制不断上升的怒火。“他碰了我！”他想让这件事就此成为过去，但坐下来没多久，朋友们就感觉到了异样。

“怎么了？”他们问道。

“有人在洗手间里摸了我的屁股。”杜林说。

“不可能，”一个朋友说道，“不会有这样的事。”

杜林说，“我说的是真的！”

杜林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朋友们都能觉察到他的怒火。他们都很震惊，但震惊还不够。他们都很生气，但都没有杜林生气。他们没把握到重点，这事是一种侮辱，是对他身体的侵犯。

杜林决定出去走走，“我决定去呼吸下新鲜空气。”

他走到外面，看到那人正在门外，就是刚才那个醉鬼——正一个人坐在路边。

在餐馆里，杜林对自己说了很多：你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风险，你的家人需要你，你可能会上新闻头条，不要让球队失望。但此时此刻，所有这些都消失不见了。那个球队的队长，那个慈祥的父亲，那个几乎每场慈善活动都自愿参加的杜林消失不见了。现在，杜林的脑海里只有两件事：有人碰了他，那人就坐在那儿。

杜林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走向那人，掐住了他的喉咙。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情况，他只记得他抓着那人，他的双手可以感受到那人的气管，他可以看到那人的恐惧，那种恐惧让杜林安心不少。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理：谁也别想阻止我杀了这个人。

但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杜林的一个朋友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是因为航班延误才迟到的。几步之外，杜林的另外两个朋友也正走出餐馆。之后，他们一起将杜林和那人分开了，并让他冷静了下来。

“我得走了。”杜林对他们说，然后向酒店走去。他心想，也许明早一切都会没事了。

在酒店房间里，杜林躺在床上试着入眠，但只要闭上眼睛，心绪就会闪回童年时的那个夏日。他试着放空自己，他放慢呼吸，但那些画面还是不断浮现。那是个他花费数年想要忘记的日子，一个他从未和其他人提及的日子。但记忆鲜活，彷如隔日，洗手间里发生的一切再次让他想起了那天，让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那是一个夏天，雨水打湿了杜林的衣衫，那年他7岁。他和朋友想喝汽水，于是他们向街角的一家商店走去，这时一幢公寓的门打开了，一个比他们大的男孩招呼他们进去。

那个大男孩当时14岁，杜林认识他，他是杜林哥哥的朋友。于是，两个小男孩跟着他走进了公寓。大男孩打开音乐，三人跟着节拍轮流唱RAP。窗外雨还在下，杜林根本没想是否应该回家。

之后，大男孩关掉音乐，打开了电视。杜林看到，电视屏幕上一对男女正在做爱。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尽管他还小，但他有哥哥，他在家里看到过他们的杂志和录像带。他认为这些是大孩子看的东西，也许等他再大一些就会明白。雨还在下，录像还在播放，杜林和他的朋友就坐在那看着。

再之后，大男孩让杜林和另一个小男孩做了一件事，一件他们在那个年纪就知道不该做的事。电视屏幕上的男女完事后，大男孩转向杜林和他的朋友，用一种像是分享秘密的口吻说道，“你们知道吗？我也能。”他拉开了裤子拉链……

之后，杜林找机会立刻离开了公寓。他走到外面，雨也许还在下，也许已经停了——多年后，杜林已经记不清细节。但他还记得，他一路跑着回家，没跟任何人说话，他径直走进洗手间，洗了个澡，让水冲刷他的身体，努力没有喊出声。

打从那天起，他就决定了：再也不能有人对他这么做。他走进父亲的花店，拿了一把小刀，随身携带——下次如果再有人乱摸他，他随时都可以掏出小刀。

杜林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他不能说。如果父亲杀了那孩子？如果他的朋友都认为他是同性恋？他告诉自己，这些问题都很重要。所以他决定不说，把这件事掩埋于尴尬和羞耻中。

当杜林陷入困境，或者说绝境时，篮球帮助了他。他在球场上展现了统治力，只要有球在手，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他喜欢天赋给予他的力量，他在场上可以做到很多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第一次完成扣篮时，杜林觉得自己无可匹敌。随着他逐渐长大，那个下午的记忆逐渐模糊。

时间回到西雅图，在那件勾起杜林最黑暗记忆的洗手间事件发生几小时后，杜林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登上飞机，从西雅图飞到洛杉矶。在那里等待他的是另一项慈善活动，另一场演讲。杜林表现得镇定自若，说的每个词都不费吹灰之力，拿捏得恰到好处。

但回到安静的酒店房间，记忆再次浮现。不仅是那次侵犯，还有杜林生命中的其他黑暗时刻——父亲去世，妻子流产，年少时耳闻或目睹的枪击。它们侵入了他的大脑，让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每时每刻似乎都充满恐惧。杜林觉得，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或者什么原因死去，但是他一定会死。他试着用自言自语的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他的问题都是精神层面的，他正在因自己犯下的过错承受惩罚。如果他能得到上帝的原谅，他就可以让这一切烟消云散。杜林过去一直认为自己是基督徒，但在成年后，他的虔诚消失不见，他不再祈祷。尽管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该做的，但他宁愿选择耽于一时之欢。所以现在，在酒店房间里，杜林开始重新呼唤上帝，他祈祷得到原谅，得到解脱，得到一切可以让他内心重归平静的东西，一切可以让那人在西雅图对他所做的事情，化为乌有的东西。

新赛季即将开始，但杜林不想去波士顿，他不想打篮球了，再也不想了。是的，他热爱这项运动，这项运动从方方面面改变了他的人生。篮球让他得到了高中奖学金，让他可以和家境富足的孩子一起打球。篮球让他进入了密苏里大学，让他在大二那年入选了大十二联盟第二阵容。篮球让他在2000年6月于首轮第10顺位被魔术选中。篮球让他在12年里成为了环游世界的百万富翁。篮球让他的孩子们进入了私立学校，让他拥有了房子和最亲密的朋友。

但所有得到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它让杜林失去了隐私，给他带来了负担——陌生人想跟他合影，亲戚想跟他要钱。它让他离开了妻子娜塔莎和孩子们，一人在外面对孤独和诱惑。它将他带到了西雅图。如果他不是NBA球员，那他就不用出那趟远门，没错吧？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篮球让他走进了那家餐馆，走进了那个洗手间的隔间。

所以，是的，杜林不想打球了。他飞到波士顿，走进凯尔特人的训练馆，告诉所有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他不想干了。

2012年9月20日，球队发表了官方声明。“杜林认为他已经在NBA度过了12年的美好时光，现在是时候探索其他乐趣，多陪陪他的家人了，”杜林的经纪人在声明中写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波士顿和凯尔特人共同走过的岁月。”

宣布退役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杜林带着孩子们在外面玩耍。那天比较冷，所以他们到大街上晒太阳，玩起了拳击游戏。杜林蹲下来举起双手，让孩子们也照着做。他们轮流上前击打杜林，杜林挨了几拳，躲过了几拳，然后开始回击，孩子们躲闪不及，被杜林打到了头部。杜林和娜塔莎都认为这种拳击游戏没有什么危害，就像是父亲和孩子在卧室地板上玩摔跤一样。孩子们笑着叫出声，游戏结束后，杜林带着他们回到了家里。

几分钟之后，杜林听到有人猛敲他们的家门，他疑惑着从地下室走了上来。敲门声很重，甚至可以说很暴力。杜林走到门口时几乎已经失去了冷静，他喊道，“是谁像混蛋警察一样敲我的家门？”

敲门的人还真的是警察，高大威猛，身着制服，手持证件，就站在他的家门口。街上还有更多的警察，他们车灯闪烁着，随时准备提供援手。他们朝杜林大喊，“趴下！”

杜林照办了，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闯入他家，而他们的解释是，他们接到了报警，有邻居看到杜林在外面打孩子，于是拨打了91 1。杜林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慌乱正急速涌上心头，他趴在地上，心脏扑通直跳。警察要求询问孩子们发生了什么事，但做不到，因为孩子们都在哭，他们也没法要求娜塔莎让孩子们安静下来，因为她正在朝杜林大喊，试图保护他。

“什么都别说！”她喊道，“什么都别告诉他们！”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没有做错什么，但她和杜林从小就认为，警察很可怕，不可信。她认为，不管他对警察说什么，结果都会对他不利。

但杜林没法不说话，前几天的那种恐惧感又回来了，而且这次的感觉比上次更快地支配了他，他趴在地上开始朝压着他的警察大喊，“你们是警察！你们来这里是服务的，而不是伤害我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杜林起身时，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每次呼吸。警察正在询问，娜塔莎朝他们大喊，孩子们正在哭，他还听到了一些陌生的声响，声音很刺耳，穿过他的耳朵进入他的大脑。一名警察问杜林的名字，但他没有回答，不是因为娜塔莎让他别说，而是因为他当时真的不知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杜林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退役，不知道在西雅图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那些伤害他的人生的记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警察要求他趴下。

他所知道的只是寻求帮助。“拜托，”他对警察说道，“请送我去医院。”

警方没有立案，在询问孩子们后，他们明白了，这一切只是误会。他们解开了杜林的手铐，给杜林道歉，按照他的要求将他送到了医院。“求求你们，”娜塔莎说，“不要带他从前门进去。”她不想有关于他崩溃的新闻爆出。

杜林在精神病房里度过了这个晚上，娜塔莎带着孩子们留在家里。道格·里弗斯给她打来电话问询，丹尼·安吉和很多凯尔特人球员也打来了电话。她试图让他们相信她没事，但在内心深处，她的恐惧感却不断上升。从西雅图回来，杜林就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放弃了他深爱着的篮球和队友，放弃了七位数的薪水，放弃了进一步巩固家庭的机会。

现在杜林不在家，住进了医院。他想，我的人生结束了。

第二天，娜塔莎去医院看了杜林。她走过大厅时，听到了病人们痛苦的叫喊。当她找到杜林时，后者面如死灰，疲惫不堪，眼中写满了恐惧。他们走进一个单独的洗手间，他看上去终于清醒了一些，娜塔莎在爱人的脸上终于看到了一丝闪光。

她看着杜林，“你想告诉我什么吗？”

杜林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杜林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将他被侵犯那件事告诉娜塔莎。但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说，这是我要保护的女人，如果我说了，她还会像以前那样看待我吗？当她知道我被一个男的占了便宜，她还会认为我很坚强吗？自己考虑这些问题时，杜林也明白，他那时还小，还无法保护自己。但他已经忍耐了太久，他觉得继续忍耐比直接面对要容易得多。

但现在，他和娜塔莎坐在洗手间里道出了他所有的记忆。他感到很虚弱，很恐慌，等待着她的回答。

娜塔莎告诉他，她爱他，尊敬他，他很坚强，在与那个下午的回忆斗争同时，他建立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听到妻子这番话，杜林感受到了肾上腺素的上升，“我原本感觉虚弱无力，但我突然间感觉浑身充满力量。”

杜林告诉娜塔莎，他想将这件事保密，也许可以跟心理医生说，但除此之外，他希望这事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但娜塔莎不赞同，她希望他能利用他的平台引起人们对此的关注，帮助那些被性侵犯的受害者。

她让杜林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人和朋友，告诉公众，他照办了。她让他建立一个基金会，他也照办了。每次讲述这个故事，杜林都能感受到那份耻辱感在减弱，诉说帮他缓解了创伤，以及因此所造成的苦楚。

没过多久，杜林就开始倾听别人的故事了。陌生人给他发邮件，他鼓舞了他们寻求帮助。朋友们告诉他，他们也经历过同样的事。“一直有人跟我说，我有和人交流的天赋，”杜林说，“为什么不把这种天赋变成职业呢？”

现在的杜林已经是受认可的人生导师。现在，他既是心理医生，也是励志演说家。他的客户有MLB球员，大权在握的商业高管和表现不尽如人意的孩子。他也会指导NBA和NBDL的球员，参加夏季联赛和新秀交流会，畅谈心理健康和场外行为规范。他出版了书，说唱专辑和画作，他还创立了致力于帮助性侵犯受害者的基金会。

这些天，杜林每天早上5点半就会起床，他的日程安排包括瑜伽，和客户见面，有时也会骑很长时间的自行车。当然，他也会和娜塔莎聊天，陪孩子们玩耍。但在所有这些事之前，他会先花30分钟的时间进行祈祷和冥想。他为他的家人和朋友祈祷，为一天的日程祈祷，为智慧祈祷。他还会为自己能从被性侵犯中走出来祈祷，不只是为他自己，也是为所有受过伤害的人。他为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祈祷，他甚至会为施暴者祈祷。杜林说，这很重要，施暴者都是病人，他们也在受伤，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曾是受害者。但杜林不会为那个诱骗他的大男孩祈祷。“只有他，永远不会。”杜林说。

也许未来某一天，杜林会为他祈祷的，但现在不会，今天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