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里雪
故事的开始,我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混杂着江南的烟雨和西北的风沙,驻足在北京城的脚下。
这个暑假,我从上海出发,以虎突狼奔之势一路杀到甘肃。我翻过华山,越过沙漠,穿过峡谷,渡过黄河,用义无返顾的脚步丈量青春的长度。直到北京转车的时候,突然觉得累了。永远都拥挤不堪的北京站像一只张开大口的巨兽,不停地吐纳形形色色的人;我突兀地停驻在人群中,周身的疲惫密密匝匝地包裹住全部思维,让脚步兀地迟钝起来。于是我转身退掉了去吉林的车票,停在了这座城市。
我坐在麦当劳等接应我的同学,一边梳理着漫长的旅程,和旅行中擦肩的他们。小东,雷子,小窦,螺丝钉,小勺……我在不同的城市中穿梭,是个匆匆而过的旅人;我在悲喜的故事中停驻,是个安静陌生的听众。难忘在路上与我擦肩的他们,惊艳我的那些灼灼的青春。
我又想起雷子。那个我素未谋面,也此生无缘再见的雷子。我在他人口中听完了他的故事。初中开始打工旅行,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照片上高大黝黑的雷子,永远都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曾在敦煌火车站,毅然捡回了从浙江没头没脑冲到甘肃、结果刚出火车站就吓傻了眼的高中生小窦;也曾在鸣沙山拍拍灰头土脸的小东,笑着将丢了钱包的他领回了客栈。青旅的前台至今挂着他手绘的敦煌地图,小院里至今晃悠着他收养的流浪狗排骨。可是心地善良的雷子,他明媚耀眼的青春,却在年保玉则的雪山画上了休止符。
千年不化的年保玉则雪山,吸引着人们去探寻这一块未经人烟浸染的纯净之地。没有人愿意相信,那纯净的景象背后,会有危险的荆棘在无声地蔓延。小窦说雷子出发之前拍着胸前的相机包,告诉她:等哥带好看的照片回来,给你印成明信片。可是等她从小东手里接过雷子的单反,看到了神秘的雪山圣湖,但是拍照的那个人,却永远地留在了雪山上。
听小东讲,雷子在第一天达到宿营地的时候说头疼,早早地爬进了睡袋,却再也没有醒来。他走得似乎很宁静,只是嘴唇不正常地紫红,正是进入高原区心脏不适的典型症状。小东和另外一个驴友抬他下山,原本晴空万里的雪山倏忽风云变幻,几股冷风刮过,居然飘起了小雪。本来就难走的山路变得更加艰涩,小东一不小心滑倒,曾经摔断了骨头都不哼一声的西北汉子,居然捧着手里一个小小的擦伤失声痛哭。
他不愿意承认哭泣是因为伤心雷子,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指着自己的手说:疼,真的疼。大滴的眼泪无声地渗进土地,他抬头看了一眼令他向往已久的雪顶,忽然觉得那云遮雾绕的巍峨高山,是如此的无情。他想起曾经问雷子,你一个人跑到那么多危险的地方,不害怕吗?雷子满不在乎地回答:在前行的路上倒下,总比在停滞中等待死亡要好。
他最终用生命践行了自己的梦想——他的青春,至此在纯净的雪山,冰封不老。
我又想起螺丝钉。那个曾千疮百孔,却依旧笑靥如花的南方姑娘。在音乐节遇见她时,我正沉浸在初恋离开的阴影里,看这个世界的目光都变得冷漠疏离。矮个子的螺丝钉跳起来揪着我的耳朵往里灌人生哲理:建建,你不能因为自己做的努力没有得到好结果,就觉得自己做的都是错的。即使别人没有珍惜你的努力,至少你要好好爱那个用尽全力的自己。
她曾为了暗恋三年的学长一句“我在大理的画廊等你”,而在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死命打工买了去大理的单程票。当她跨过几千公里的路,自己都惊叹自己的勇气。下车时是凌晨四点,湿冷的空气让她单薄的衣服不堪一击。她按照学长给她寄的明信片上的地址艰难地寻找,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刻找到了学长兼职的画廊。和煦的阳光照耀着门楣上叮咚作响的风铃,也照耀着门里那两个并肩绘画的身影——这一刻她终于走进了自己勾勒多年的夢境,却发现这美丽的故事里早已没有了她的脚本。看起来娇小脆弱的螺丝钉,没有哭也没有质问,吃了一碗学长煮的米线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说:我从来不问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却没有好结果。昨天已经不快乐,为什么还要把明天搭进去?
音乐节结束的时候她踮着脚拥抱我,小声地对我说:建建,明天还很好,不能总是难过。三万多人的现场熙攘喧闹,主舞台观众的肆虐尖叫几乎要把夜幕撕破,她的声音却穿透一切直达我的耳朵。那一瞬间,连黑夜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我又想起小勺。那个“四分之一的艺术家和四分之三的流氓”。作为我最鄙视的富二代,从小他父亲就花重金支持他钟爱的绘画。小勺在中学时代开始崭露头角,高中已经在杂志上刊登自己的插画,大大小小的比赛中也拿了不少金光闪闪的奖杯。可他却在自己最年少得志的时候发现杂志的版面都是父亲花钱从出版社买来的,骄傲倔强如小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背着画板去了北京。
那时的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这个曾经“喝纯净水会吐必须喝饮料”的男生在某个早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连白开水也喝不起了,只能去餐厅洗盘子。祸不单行,他的手拿起画笔灵巧,做粗活却笨得可以,居然在往洗碗池倒水的时候把半壶开水倒在了自己的手上。他的右手被烫得很严重,根本拿不了画笔,更别说洗盘子。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任何收入,三餐不继的他经常饿得蜷在地下室潮湿阴冷的床上拿枕头压着自己的胃,实在受不了了就去附近的林业大学偷食堂的免费汤喝。
无情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却磨砺了他的笔锋。终于,798一位很有名的画家在看了他的作品后同意他在自己的画廊打工,改了笔名的小勺,插画作品也渐渐得到杂志的认可。
小勺曾经送给我一幅他照着我的微信头像画的画像。右下角有两行小字,那是我们都喜欢的野孩子乐队《生活在地下》里的一句歌词:“生活好比那黑夜里漫长的路,走过的人他从不说出来”——避无可避,无处可逃,现实洒下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他却依旧渴望追逐阳光。
我还想起他,她,还有那么多的他们。
太多的故事,不知要用多少行字,才够衡量那些青春的长度。且容我戛然而止,舒一口气,再将那些遗落在路上的时光一一记录成你们眼前的故事。
旅行中的偶遇往往就是这样,把最美好的都留在路上,把最期待的都沉淀在心底。我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在茫茫旅程中擦肩而已。即使日后只能变成了回忆中一个匆匆而过的剪影,或是明信片上浅浅的字迹,但是每每回忆起,依旧可以让我扬起嘴角上的涟漪。
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另一边,品位着另一种曼妙的人生。我或许没有如斯的勇气,去颠覆青春的意义;但我愿做一支安静的笔,写下这些有关年轻的故事,讲给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