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的童话

2015-05-30 06:00:02舟扬帆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韩美林毕加索男孩子

舟扬帆

从某种视角看去,韩美林就是中国当代美术史上的一个童话。

2001年,自封为属猫有九条命的韩美林,因做心脏搭桥手术出院后,立刻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的创作,约过半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韩美林第五次个人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展,三千件作品汗牛充栋,几乎布满了美术馆的展览场地。大概每一位参观者都能预期到展会的盛况空前,唯独没人想到,在开幕式上他突然宣布,今天就是他的婚礼,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惊诧和意外的欣喜。那一刻,韩美林的兴奋与得意都暴露出了他那种大男孩子的纯真本性。他美丽的妻子周建萍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面对热情洋溢的宾众们说了这么一句壮胆的话:请把美林交给我吧,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实际上,当时周建萍并没有真正彻底地明白过来,如果你遇到的美术大师同时还是一个活力四溢的大男孩子,即便你是他的爱人、知己、朋友、学生和粉丝,也很难完全“准备好了”,因为他往往总是在别人没有思想“准备”之时,突然就又那么兴奋而得意地给了你一个意出望外。

韩美林是山东人,十三岁便参加了革命,两年后从部队复员到济南市南城根小学教美术。其时有的学生年龄比他还大,十五岁的小教师初次走上讲台,紧张得一下子没配合好手脚,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课本、粉笔散了一地,顿时全场哄堂大笑。韩美林狼狈地爬起来,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节美术教育课:让同学们在各自的本子上先画个圆。他挨着座位巡视了一遍,没一个画得圆的。回到讲台上,韩美林拈一截粉笔,吸一口气,扬臂,刷的在黑板上画了个标准的圆,转过身,睃了大家一圈。学生们惊讶地望着他,蓦然安静下来,小老师的这一手把他们镇住了——我猜想,在这小小的成功之后,他的脸颊上很可能就漾起了后来人们常见的那种孩子气的明亮笑容。

从1979年起,韩美林在北京举办的前五次个人艺术作品展都揭幕于中国美术馆。他第二次展览的《前言》就是两行正楷:“我不善言,有话尽在画中。”这是一句毫无雕凿的大白话,宛若就是一个天然、自然、坦然的大男孩子立在那儿瞧着你,微微一笑:请吧。观众一步走了进去——一片豁然开朗的艺术疆域。赵朴初先生看过之后题了八个字:“善哉韩子,得大自在。”这样的评价,若非高德厚慧者说,不知谁能张得开口?果然善哉,从艺术上的循迹索途到进入自由自在之境界,掰掰手指数一数,世上敢称有几位?到了他的第六次个人艺术作品展,移师去了中国国家博物馆。2011年12月26日,这一天是韩美林七十五岁生日,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是一大庆。好家伙,六千多平米的展陈面积,书画、雕塑、陶瓷、设计四个门类,汇聚其第五次个展以来,近十年新创作的作品三千二百多件,如此波澜壮阔的规模,在中国美术界,恐怕该是一时无双了。

至此,韩美林给我们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他总共创作的那一万多件艺术珍品,涵盖了诸多艺术领地,用美籍华人画家丁绍光的话说:“几乎横扫了美术和工艺美术的各大门类。”以至有研究者指出:“韩美林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多维度的,我们很难用画家、书法家、雕塑家、陶艺家或是平面设计艺术家、环境艺术家这样的概念去对位……”也就是说,汉语具体的哪一个名词都很难完整地归纳韩氏艺术。这是我们偶尔遭遇的一次语言困境,鲜有对照。于是便有人到更广阔的范围内去搜索例证,终于在世界美术的座标系里寻找出了一位──作品无以数计,在油画、素描、雕塑、拼贴、陶瓷等多种领域都大放异彩,现代艺术创始人的巴勃罗·鲁伊斯·毕加索。

所以,韩美林不止一次被称为是东方的毕加索。

也有人不太爱听这样的喻义。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文怀沙老先生说:不,毕加索是西方的韩美林!

不是每一位美术家都似韩美林有那么多流传甚广的故事。

1960年,半个多世纪过去,人们已经开始淡忘那个灾荒的年景了。韩美林等中央工艺美院的师生六人在广交会上布置展览,一天又累又饿地工作到很晚,那年头全中国都没有夜市,大街小巷黑灯瞎火,没地方能找到吃的。几个饥肠辘辘的人经过一番提心吊胆的密谋,决定由一个文弱的女生放哨,余者全部溜进食品馆,每人都紧张而激动地抓了满满两口袋糖果。回到宿舍,开始享受战利品时大家才失望地发现,糖纸里包的居然都是小木块。

这是一个生活小事件,然而糖纸裹住的历史真相,给予了当事人像那胶木唱片纹理般的伤感、喜感和黑色幽默。生活如此,艺术也是如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韩美林对于艺术创造的那种渴望都是处在一种饥不择食的状态之中。“四清”运动时他下放到安徽煤城的淮南陶瓷厂劳动,一只小狗与他成了朋友,成天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后来在“文革”中小狗就在他的眼前遭受棍棒之灾,直到他出狱才知道它伤重悲鸣了三天而亡。韩美林进牢房的时候,大墙上露出几叶柳枝,等到出狱,小树已长成茂盛成荫的大树了。他感慨万分,内心里怀念着那个消逝了的生命,画了一幅题为《患难小友》的作品。这也是他创作动物画的滥觞之作,自此一发而不可收。

这亦是韩美林个人文艺复兴的启始。而揭开了近代欧洲历史序幕的文艺复兴运动,是高擎着人文主义的烛光,照引着欧罗巴摸索出了中世纪夜色下的羊肠小道。这与韩美林刚刚脱身于囹圄的历史背景略有相近,后来许多人注意到他所画的动物都是可爱的、善良的、柔婉的形象,从无冷酷、凶狠、野蛮的嘴脸,这恰恰是他内心深处幽光的映照,笔墨里人文主义的内蕴,浸润着人性的温暖与透亮。几十年来他闻鸡起舞,每天创作长达十八个小时左右,把他个人的文艺复兴如火如荼地进行到底。韩美林的一批批作品横空出世,从小品到巨幅,从动物到人体,从紫砂到“天书”,从古典到现代……有一档电视节目叫《美术星空》,如果美术灿若星空,那么韩美林那洋洋大观的作品系列拖曳开去,便像极了童话般流光溢彩的银河系。也许还可以比喻成,他一个人就构成了艺术史上的几个横断面。

但是无论如何,不管韩美林的艺术成就令大众多么的高山仰止,上述那些所有所有的一切,凡此凡此的种种,都丝毫没有妨碍他继续保持着一个大男孩子的本真。

通常大男孩子都不肯把生活弄得枯燥、刻板、正经八百,要有情有调有滋有味,要洒洒脱脱浪浪漫漫。再打一个比喻:宁愿有路不走跳沟爬坎,下雨天偏不打伞淋着雨水唱支歌。具体落实到韩美林的身上,纵然一天工作长达骇人听闻的十八个小时了,也绝对不当一名清汤寡水的苦行僧,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只快活的大苍蝇。

身为一个积习难改的大男孩子,他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想干嘛就干嘛,最不喜欢捆缚住那心灵飞翔的翅膀。无拘无束,至情至性,要做就做最好的,把大男孩子的倔犟、率性发挥得登峰造极。画巨幅作品,是由于据说他只能画豆腐干子大的小猫小狗;画人体而且要画难度较大的女人体,是不想再让人误以为他只会画动物;书法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从颜体、大篆,延伸到被丁绍光叹为“有天助,有神助”的《天书》。但又正因为是乐天无邪的大男孩子,虽历经坎坷仍童心稚趣不改,争强而不好胜,譬如《天书》,不是为了书法的本身,而是侧重于视觉上的古文化感觉,大漠孤烟也罢星光璀璨也罢,不过乎是身外的风光,统统抛到脑后,自己驾着艺术大篷车奔向远方去了。

一些功成名就以后的艺术家,艺术风格的探新求异常常都发生在其老年,称之为衰年变法。不过这个规律却套用不到韩美林长途跋涉的车辙里,他的青年、中年,直至古稀以后,好像压根儿就一直没有停歇过艺术上的改弦更张,永远改变在自然而然之中。对于这个不耐烦坐而论道的大男孩子,变法如影随形,什么时候发生没有一定之规。自然就是法度;就是通途;就是庙堂之上的正大光明,草莽江湖的义薄云天;就是贩夫的推车走卒的挑担,大路朝天各走各边;就是集贺兰山岩画五千年文化光阴的宠爱于他一身,在艺术的天地之间上掠苍穹下抵谷壑,随心所欲,纵横捭阖。

借用哲学家的话,就是从自然王国达到了自由王国。

在纯粹的精神向度上,韩美林那种目无清规戒律的不信邪的秉性,还有点儿接近欢喜自由驰骋在山野间,绝不循规蹈矩的绿林好汉。

或许这和他的家乡不无渊源。

山东从来都是英雄好汉辈出的地界,民风尚武。韩美林小时也曾是个练家子,身子骨里还保留有一点儿童子功。2001年住院那次,心脏快要开刀搭桥之前,他还向周建萍做了一次比较稀奇的示爱——在病床上三角倒立了半个多小时,倘若不是她把他拉下来,他还愣在那儿杵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奇怪的行径被医生撞见了,恼怒的医生从医学的专业角度,把恋爱中的心脏病患者韩美林狠狠地痛斥了一顿。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韩美林与周建萍,两个均有过不成功的婚姻,都深谙有关鞋子合不合脚问题的人终于相逢、相知、相爱了。一个酷暑的夏日,韩美林在外地接到周建萍的电话,她准备翌日赶来看他,韩美林立即心情大好,心花怒放得边哼着歌曲边挥毫作画,如入无人之境地就那么画下去,收笔时一点数,竟然一口气画了179幅。摊上了这么样一个性情中人,可想而知他常常会有怎样的意外之举,掀起一浪又一浪的幸福冲击波。那次周建萍旅程结束归来,接机的韩美林捧着一块纸巾裹着的东西,上面插着几支从机场花园采撷的小野花,她接过花打开纸巾,天啦,居然是还冒着热气的烤白薯!又有一回,周建萍在外地忙碌得不可开交,他托朋友买了九十九支玫瑰悄悄地放在她的床上,她回去时推开房门倏然一怔,随后一喜、继而一乐,浑身的疲惫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山东自古以来名头最大的是孔孟,其次大约是响马。山东的响马一般都不信邪,信邪的也当不了一名出类拔萃的优秀响马。不过现在人们大多数只听说过响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却疏忽了响马其实还是非常讲究传统文化礼数的,《水浒》里描写梁山好汉最常见的一个场景是,遇到尊者“纳头便拜”。韩美林第一次拜见岳父时,大老远地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下,纳头便拜,弄得岳父大人反而一时手足无措。

和周建萍结婚前,韩美林生怕她的儿子了然有什么不太适应的感觉,特地在首都宾馆单独和他谈了一次,很推心置腹,很肝胆相照,很仗义也很够处,说儿子,无论我与你妈妈怎样,我们两人起码是朋友!人家了然也是一个大男孩子了,郑重地点点头,完全同意这种男人之间的契约,非常朋友式地表态,您给我点份红烧肉吧!

韩美林的艺术观是不疯魔不成活,周建萍需要跟着他的节奏跑,协调和打理生活,也不时对他大伤脑筋。她眼里的这位仁兄,就差不多像个心直口快,弄不好就捅次娄子惹次祸的孩子,不见得就比了然让人少操心。当所有的生活细节成天叠加在一起时,周建萍与韩美林难免会发生一些矛盾,每每在这种立场分明之际,了然基本上都与爸爸兼朋友的韩美林站到了一边。两个男人迅速地建立起了巩固的联合统一战线,从舆论上先声夺人,争得赢时就争,一旦觉察出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时,两人便拿出掩耳盗铃式的大度,明显缺乏诚意地宣称,我们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韩美林终于有“家”了。家不是房子不是院落不是家具摆设,而是慰藉身心的情感、灵魂栖息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周建萍别人给予不了他。韩美林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微妙的改变,直观上的表现是,这位被人误为是东方毕加索的中国大男孩子,三天两头在外面打游击吃饭的日子少了,在家里请朋友欢聚的时候多了。

在上世纪中叶的某一日,有人问毕加索为什么他的画让人看不懂。毕加索思忖了一下问他,你听过鸟叫吗?答听过。再问,好听吗?答好听。那,听得懂吗?这个奇妙的小故事,我是情不自禁地当作童话来听的。我不懂自然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等等绘画的主义,但我懂得这个童话里人物的童心。

人们之所以把韩美林比作东方的毕加索,是因为他俩的身上的确有许多相像之处,比如天才、多能、真挚、浪漫等等,然而若以我言,他俩最为接近的一点,还数两人都永远惊世骇俗的童心不老。

也许前面所述的文老先生的好意我们能够理解,也无妨心领了,可是因此也就更有必要说明,毕加索并不是西方的韩美林。毕加索就是西方的毕加索,韩美林就是东方的韩美林,而他们又都是世界的毕加索、世界的韩美林。

世界的韩美林,首先他是中国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邹文先生说:“韩美林已经到了一种境界,不需要地位、钱财、名望,加上一位美丽妻子,便是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我看邹文先生深识韩美林,“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有童话里的人或者创造童话的人才能做得到。由此可见,韩美林真的是个内心里永远充满了新奇感,从大千世界一路雀跃而来的大男孩子,不知疲倦地奔跑出了一个不老的传说和一段流光溢彩的中国童话。

〔责任编辑柳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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