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渠里的光阴

2015-05-30 13:06方桂红
安徽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石缝水沟涵洞

方桂红

时间是流动的,流动的还有村庄里古老的建筑。祠堂被拆,牌坊残缺,古老村庄老建筑完整剩下的,就数这条沟渠了。它贯穿整个村庄,是沿渠而居的人们,以及那些活蹦乱跳的牛、猪、鸡、鸭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是村庄的命脉。

沟渠,原本就比河流小,在村庄,它却有个更小的名字,叫水沟。

沟里的水是流动的,水下面的鹅卵石和泥沙也是流动的。静止的,是最初设计的沟坝和涵洞,以及垒砌沟坝、涵洞的石头,碎碎时光,给它们表层添了褐色素,或披上绿绒衣,却没动摇最初承诺——彼此相伴,呵护村庄。

我就是在这条沟边长大的。

小时候,每到暑假,我和邻居的伙伴们都会跑到这条沟里玩耍,逮鱼虾、捉螃蟹、拣鸭蛋、探险走涵洞。鱼喜欢躲在石缝里,躲在石缝里的还有水蛇,都说水蛇不咬人,却还是害怕,不敢伸手去摸,只得用木棍朝石缝里乱捣,企图将鱼赶出。可惜,这样的收获远不及捉螃蟹来得快。螃蟹藏在石头下,把石头悄悄掀开,螃蟹就会仓皇出逃,横着跑的螃蟹怎么也逃不过我们手掌,两指一按,它便成了俘虏。稍不留神,我们小小的手指也会被它自卫的大钳夹住,甩都甩不掉,痛得人咧嘴直叫。那个时候,没有任何游戏可供玩乐,父母更是无精力顾及,只要我们不喊“饿”,不闯祸,他们就心满意足。于是,螃蟹自然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捉起,放生,屡玩不厌。只是,无聊的孩子总喜欢把游戏玩多些花样,将从水里捉起的螃蟹,放在石头上,远离水源,见它口吐白沫,猜测是在骂人,喂几滴水,灭它白沫,等再吐沫求饶,才放生。手指被夹过的伙伴,在放生前一刻,仍不忘记残酷施刑,将螃蟹大钳狠狠掰断,以求快感——一个主宰不了自己命运的孩子,总为能主宰螃蟹命运而得意。

几百米的沟道,除几处供人下沟取水、洗涤有石阶外,多数地段都隐蔽在道路或房屋之下。沟谷两米高的拱形涵洞,在看过电影《地道战》后,成了我们更为刺激的乐园。涵洞那头微弱的光,引诱着我们前行、再前行,从一个涵洞窜到另一个涵洞,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我们断断续续穿越了十个涵洞,走到沟的尽头——村里唯一的河流——江壁山河,几个伙伴禁不住兴奋地打起了水仗。就在这时,我发现一条小鱼,摇着尾巴,快速地从我脚边滑过。看着它溜进河水里,转眼即逝,我所有的激情和快乐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从水沟游进河里,再从河里游入一处不着边际的水域。醒来,觉得可笑,羞于示人,从此,成了自己小小的秘密。

村庄里的夜,说静便静了,除了草虫的呢喃,再无其他声响。孩子睡了,白天劳作的男人、老人睡了,就连邻居家那条黄狗也趴在门边打盹,不再四处游荡。

沟里水流无声、舒缓,它以表面的平静,掩藏着流动的喧响。

这里的夜属于女人。当村庄熟睡之后,她们会拎着一篮子全家人换洗下来的脏衣,悄悄来这里集聚。伴随她们到来的,还有花露水或痱子粉浓香与发馊的汗臭混杂的气味,令人有着间歇性窒息感,直到篮子里的衣服全浸入水里,再一件件拎起,抹上肥皂,揉、刷、槌之后,空气才慢慢单纯起来。

夜是黑的,即便有月亮,月光被沟坝上的老房子遮拦,也照不进这个狭窄的地方。好在并无妨碍,她们彼此间看不清面庞,但只要一开口,便谁也不会将谁认错。话题依旧如昨——谁今天出工迟了,挨了队长的骂,谁今天插秧落后人家一大截,又有谁今天被扣了几分工。衣洗好了,人走了一拨,再来一拨,话题却像一首绵绵民歌,旧曲新唱,把寂静的夜唱得悠悠长长。夜的黑,恰到好处地屏蔽了好姐妹的悄悄话,天上的星星听不见,草丛的小虫听不见,唯独瞒不过的是渠中的流水和沟坝的石头。坦白地说,它是心疼她们的,心疼她们白天如男人般在田间劳作,晚上又如此劳累。它甚至祈祷这种大集体劳动的日子能早日结束,能让她们不再这般辛苦。然而,愿望的成与不成由不得它,一个体制的改变不是一个人或一桩事所能为,流水和石头更不能,它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呵护。每个夜晚,它守护着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后,又默默地将它们藏在心里带去远方,或塞进沟坝的石缝间,从不外泄。

村庄醒得最早的是水沟,和水沟同时醒来的还有男人。担水,是每家男人每天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天之计在于晨,他们用木桶将水担回家,在意的又岂止是水的清澈?

犹如除夕日。

村里有个习俗,除夕日,家家户户得把水缸盛得满满的迎新年。那一天,却又是水沟最忙的日子,洗衣、洗菜,甚至厕所里的便桶,也偏偏紧赶慢赶地抢在那天洗刷干净,于是,女人、男人都挤进了这条沟,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唯有一处,却是不急不慌,那便是村口——沟的最上游,下沟的几级石阶,在这特别的日子,从清晨到傍晚,只为习俗而立,没有一双闲杂脚印踏入“禁地”。男人们担着水,自村口而来,从一扇扇贴着红春联的门前走过,沾着喜气,沐着春意。

只是,在幼小的记忆里,唯有我家,是妈妈担水。

水沟是会老的,就像沟坝上的那棵狗尾巴草,会被光阴和记忆遗忘。

泥沙和鹅卵石,像腐肉上的肿瘤,附在水沟的肌肤上,将沟床堆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臃肿,那个曾经我们挺着身体在里面穿行的涵洞,如今已低得再也容不下一个孩子的身高。

水流依旧无声、舒缓,这里的夜已不再属于女人,晨也不再属于男人,一切归于平静,已无需掩藏。原始、老朽的东西,终将要被淘汰。洗衣、洗菜、担水,即便沟里的水清澈见底,在村里人的眼里,也远不及那根塑料管直接接入院墙水池、厨房水缸让人喜欢,毕竟,那个金属的闸阀,可以任人使唤,扭之即来,挥之即去。

沟里已没有螃蟹,更没有了鱼儿,甚至连玩耍孩子的踪影也不见了。是因为没有了螃蟹和鱼儿,孩子远远离开,还是孩子不再喜欢在这里游戏,而让它们丧失了生存的动力?抑或我们当初的残酷施刑,致它们已灭绝?环境无疑是一切生命生存的要素,但生命更需要的是一份源于自我肯定的信念支撑,当所有的坚守和奉献都失去意义和存在的必要后,生命走向尽头将是大势所趋。人如此,动物亦如此。

站在沟的尽头,我想起当年的那个梦。无疑,我已成为那条鱼,从这条沟游入到了另一条沟,遗憾的是,我最终也没能游入河流。望着身边一个个在大河里搏风击浪,我却丧失了斗志,不再做游入更宽水域的梦。

我仿佛看到村子里年轻力壮的男女,以及他们的孩子,和我一样,他们都变成了鱼,游入到了远离村庄的水沟和河流。我无法揣度他们在那片水域中的生存状况,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过梦想,我却清楚,那些曾经晨起担水、夜间洗衣,与水沟日夜相伴的男女,如今早已没梦。光阴似水,洗劫的不单是他们年轻的容貌,还有许多不曾告之于人的梦想。他们在一天天地老去,连同这条水沟,以及除夕日的习俗,一天天地被忽略,被遗忘。

村庄里的水沟,它真的老了。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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