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砚
鸽子飞去了。
那个早晨,那个黄昏,在青绿的草地和蓝色的天空之间,一道白色的强光,直射而去,它渐渐地离我而去,所有的风都朝着那个方向吹去,缓慢流淌的江水和黑沉沉的丘陵压低了嗓音,显得更加浑厚,低沉,无限地蔓延着,成为鸽子唯一留在最低处的和声。
皖河艰难地扭曲着身躯,在微微摆动。空阔的江滩边,我看见一小片树林和一大片芦苇荡,它们一齐朝着鸽子飞去的方向倾斜,不安地斜视着身边的江水,长久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成为鸽子飞过时一刹那的倒影。
我伏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仿佛变成一颗蚕蛹,被牢牢地围困在一团白蒙蒙的中央,混沌,虚幻,迷糊,不能挣扎。
那只鸽子仍然在飞,我感觉自己轻浮而飘忽的身体被鸽子一丝丝地抽去,只是看见断断续续的游丝在空气中偶尔闪亮,那是鸽子的呼吸、声音,和它留下的痕迹。此刻,人在解禁中,在极度的窒息中突然地释放,一声长久而低沉的叹息悬浮在空气中,出现大量幻觉,在火山安静而炙热的岩浆上随意流淌,在深山峡谷阴冷潮湿的石缝间摸索,潜行。周围出现大量好奇或温驯的野兽的目光,发出耀眼的幽蓝,久久围拢,渐渐扩散,身边不断地传来岩石在梦中翻身的声响,蘑菇旋转,孢子砰然破裂的声息,一条美丽的小水蛇游弋在树荫笼罩、浮萍铺满的水面,探起身子,看见睡莲慢慢地醒来。
鸽子在飞,时间在白色里变得越来越涣散,稀释,轻柔,飘浮,漫无边际。所有的景物经过鸽子,瞬间变得像雾一般,弥漫,扩散,混沌,纯静如初。
我感觉命若游丝一般,继续飘浮在鸽子的声息里,第一次感受到没有痛感的痛苦,没有凄惨的凄凉,一直在失重的飘浮中,沉浮。
鸽子是班得瑞轻音乐里反复出现的画面,是我面临绝顶或坠入深渊的绝处逢生时刻的那一声长长叹息。
也许今生,我无论在哪里,也无法自由地逃脱出那一道道白色的影子,那飞行的鸽子携带着我的灵魂,在真实与迷幻、绝望与重生的空间里,飞过古城的屋顶,穿越早晨的地狱,穿过沼泽,在生命的狭长的空白地带,上下翻飞,在危险的堕落和自我救赎的日子,保持着毫无知觉的平衡。
在没有听见鸽哨划破夜空之前,我不相信这个世间还有天籁之音的存在。
这是班得瑞音乐中的鸽子,它飞向我,而我终生再也无法拒绝与它同行,在不倦的飞行中永远地疲惫,朝着早晨,朝着星辰,朝着自己,做一次永无归程的飞行。
班得瑞——作为人名或乐团的名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是一群生活在瑞士山林的音乐精灵。他们从不愿在媒体面前出现,一直深居在阿尔卑斯山林中,音乐里不掺杂一丝一毫人工的声音,常年置身在自然山野中,汲取着源源不绝的创作灵感,也拥有最自然脱俗的音乐风格。每一声虫鸣、流水,都是深入瑞士山林、湖泊,走访瑞士的阿尔卑斯山、罗春湖、玫瑰峰、少女峰等处的实地记录。
在寂静森林和山麓的上空,鸽子成为寂静的中心,在一尘不染的空灵之中,让我无望地静静地倾听,而倾听就是一种飞行。
一遍遍地倾听过去,倾听鸽子飞来时我内心的蠢蠢欲动,如乱糟糟羽毛漫天飞舞,顷刻之间,静悄悄地浮动在白色的月光中,围绕着寂静的火山口、黑色群山和蓝色湖泊,在音乐的至善至纯的视觉中,亲聆来自阿尔卑斯山的原始天籁之音!
鸽子在飞,它的影子随便投向密林中的一条无人知晓的小溪,我立即会听到树叶落入水面并迅速流去的惊诧和惊奇,鱼儿浮出或潜入的黑白交织的光影,以及经过岩石时沉闷而忽然释放的轰鸣,然后,顺着山坡,漫过腐烂的树根,冲向河流,最终进入激动人心的大海。
那一刻,他们以音乐来转达自然界里最真实的情感,以超广角音场、空灵飘渺的编曲,呈现一尘不染的灵魂的声音。
鸽子是音乐,是那一群人,从母体瑞士山林出发,飞向南美,爱尔兰,把东方中国的自然风光也融入创作中,歌颂无国界的大地恩赐与鬼斧神工的自然魅力。
班得瑞的鸽子把我随意带到任何地方,让人不知道今夕何夕,何处何方。
中国古典音乐里的古筝和长箫,充满着与他们相近的空灵和飘渺,但是,一些曲子总是让我感觉到一种人为的媚俗和宗教虚幻神秘并存的意味。而且,地域性太强,宫殿,祠庙,春江花月,远山孤鸦和空洞的钟声,阴郁而阴鸷,企图借助一种神秘感超越无奈的生死轮回,功利性太强,空间感过于拘束,逼仄,总是把人带到某个特定的环境,让人徘徊,沉郁,沉落,身心涣散。而所谓的现代音乐饱受庸俗和肤浅的冲击和影响,浮躁而游离,完全是现代科技工具和电脑的合成。
当今,在人与自然日益紧张的环境下,班得瑞作为自觉的环保主义者,让音乐在空灵飘渺中,增添一份来自田园,来自人性温情的抚慰和警觉。作为有清醒良知的音乐人,班得瑞对自然更拥有一份宗教式情怀,用忏悔的心境,悲天悯人的和解的情怀去呼吁关怀自然,直接去山巅、河边、林莽、冰原采录风声、雨声、水声、鸟声,不断将其融入作品旋律和节奏中,用音乐表达他们的自然崇拜,表达他们自觉地融入自然的知性和理性。
鸽子飞来了,纯静,圣洁,温暖,神灵。
而且,带着我飞,一直把我带到很远很远。
徽州的语境
徽州是一个庞大无边的梦幻的语境,无限地延伸着,活在自己的语言里,一座座村落是它一个梦的片刻。
初夏的一天,我走进神秘的西递村。
沿着群山掩映的盘旋山道,大片的竹林制造了一个上午的阴霾,在忽明忽暗的尽头,在语速越来越快的尽头,西递终于出现了,坚硬、庞大的青灰色,犹如蛰伏在语言深处的城堡,窥测,沉静,打量眼前突然出现的我。错落有致的徽式建筑,颓废,但不衰败,仿佛就是从这片地里自己长出来一样。原来,一路上的千回百转,走不尽的山道都是一种铺垫,此刻在西递抵达云雾笼罩的顶峰。
另外一种语气出现——村头出现一座池塘,绿茵茵的水色立即使郁结沉重的语言得到瞬间的化解,徘徊在水面之上的气雾中,充满着某种犹豫、涣散和猜测。
清一色的白墙,巨大的牌坊,挡住了古村的一切,瞬间激发了我大量的幻觉和想象。
陌生的目光沿着黑褐色的藤蔓慢慢往上爬,好几次在潮湿光滑的藤枝上滑落下来,语言在此刻变得绵软,被拉得又细又长,在比古藤更加坚韧的时间里,我获得了暂时的方向感。
我在语言制造的时间里迅速返回。
攀上窗台,雕花的窗棂一下过滤掉现代词汇,大量的文言文沿着马头墙、女儿墙如蚁群一般蜂涌而至,青石板的小路像细菌一般无声无息地活动着,四处蔓延,我感觉到处充满着蜘网和潮乎乎蠕动的黏虫。
游丝般的,无声无息穿行在长长狭窄的小巷里,所有的词语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像冬眠中初醒的蟒蛇一般扭动着,倦怠,警觉,长长的蛇信子小心地反复地吞缩,试探,青苔巨大的影子覆盖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无精打采,行动迟缓,无比的沮丧使此刻的语言显得苍白无力。
眼前,是我无法解读百年前的这些残缺不堪的断章,以及由大量残缺组合成的暂时性的完整。
临时性的西递向我打开,或者说被语言一次性地强行入侵,征服。
随处看见的都是古徽州的密码,一连串的符号,使语言突然跌进一口阴森森的古井,寒气逼人,深不见底。我一直十分狼狈地沿着潮湿滑腻的井壁往上攀爬,不断地滑下,注视着洞口上方阴鸷的天空。
一架民航飞机突然掠过,语言的秩序顿时一片混乱,纷纷跌落在青瓦的鳞片上,鱼群般的时光被突然惊扰,打乱,迅疾地游动,逃窜,忽地钻进任意一扇门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处都是阴沉古旧的文字符号的残片,语言的越来越不确定性,使整个古村变得异常顽固和封闭起来,我神思恍惚,站在某一个不确定的地点,眼前突然出现的安静而隆重的送殡队伍,绵延无边。这些奇怪的幻象也直接放任了此刻的愚顽、阴鸷和神秘。
这时,一个幻象的徽州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
古榆树,石桥,马头墙,老藤蔓,白墙青瓦覆盖的院落,周围全部是一部繁体的徽州村落。
不时听到当地村民之乎者也的对话,比文言文更加相近,更加晦涩。散落在每个角落,一下子,仿佛时光倒退了几千年,我眼前出现刀耕火种的某一天,他们穿着树皮和棕叶,重复着最原始的农事。
耕织,狩猎,射鱼,繁育,放牧。
走在村外的一座石桥上,古树,还有院墙,纷纷倒映在溪流上,回潮的语言冒出丝丝白气,它努力地挺直身板,试图在离开村落尽量远一点的地方找回自己,晾晒一下潮乎乎的模糊难辨的笔画。
中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此刻的语言慢慢恢复了知觉,感觉微温。它看见了塑料大棚、农药瓶和采石场的挖掘机,更远的地方是花花绿绿、熙熙攘攘的游人,广场上停着几辆豪华大巴。
脚下巴拉巴拉地响着二十一世纪泥巴的声音,还有那些新鲜的车印分明是现代交通工具的足迹,一直通向遥远的地方。
古村就是古村,尽管被语言赋予了庞大无边的神秘,也是临时性的,空幻而空洞。
一旦这种神秘被说出,就会被揭开,这种神秘就宣告了死亡,并且被立即赋予了崭新的含义。
看见了几个神秘面纱下的徽州女人。
她们的出现远远超出我的语言之外,但是,她们的行为举止,包括命运无论多么的离奇和诡异,仍然在语言里面,轻而易举地得到证实,证明。
现在,眼前全部是牌坊,语言的本质在石头里显现。现在,石头就是真理,就存在语言之中,只是此刻,暂时的缄默里,不需要揭示和表述。
时间是石头,语言也是。
当年,那些在村头告别妻子和恋人的人,一去不返,在年年岁岁大雁流畅的语速里,那些人卡在天空的某个缝隙,动弹不得,成为名噪一时的商人,成为古村语言之外的一种借喻,他们的功名和巨大财富使古村变得一文不值,变得无法形容地偏远、孤苦、冷落和孤寂。
古村的石头不会说话,我相信它本身就是一种语言。
现在,我看见复活的词语沿着白森森的牌坊一跃而上,发出刺眼的白耀耀的光,这惯性的感性的光芒立即倾注了大量的悲愤和悲怜……语言僵直着,扭动身躯,快要变得比石头还要坚硬,凝重。
独自徜徉在石桥上,拍遍栏杆,渐渐放松的心情变得有些慵懒,清澈无比的溪流照得见自己,蓝天上的白云和岸边悠闲吃草的水牛一起在飘动,此刻的语言极其松弛,变得漫不经心。
周围在青幽幽一色的群山的影子里面,形成巨大的空白。
现在,古村落也是一个空白,也许是来不及用现代语词的追述,或者根本不需要去赘述,因为所有自然的一切,都在追赶着语言,都迫切地祈望在语言里面安身立命,找到自己的前缀和后补,找寻自己的根,找寻自己的来世,找寻自己活着的理由。
我看见一个徽州语境里的女孩,刚刚走进白墙黑瓦的深宅,即刻变成老态龙钟的妇人,变成只剩下瘦骨嶙峋的骨头的牌坊。百年前的路边,匆匆上路的少年,抬手稍一挥别,就挥出富可敌国的商帮,挥写出生死两茫茫的李清照的词牌。
纲常无情,礼乐崩溃,花容失色,徽州在线装书上被时间吞噬成一堆骨架。在徽州特定的语言深处,埋藏最多和最深的已不是生死离别,而是牌坊,是那些站成千百年的徽州女人的森森白骨。
空气中布满了生锈的锁链的味道,紧张的语言颤栗着,长久沉默中,隐约浮现出水塘、乌鸦、拱桥、古树和白墙,古墙上的紫蔷薇瞬间枯萎,耷拉下来,一直垂进深不见底的徽州深处。
我走进古村的内部,青石条的小路赫然横陈,呈现出与时间秘密对应的幽径,正朝着核心的部位试探着,试图打开,试图隐蔽。
一座又一座古宅出现,云翳分开又迅速聚拢,阴鸷的门洞和窗户显得深不可测,犹如虚空的中心,所有的光线刹时失去,残缺不堪的墙壁传来潮湿衰弱的呼吸声,我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方向,试图走进由象声词构建的内部。
瞬间的迷失,使一切语言再次化为乌有,而另一种语言正在蠢蠢萌动,随时随地萌生,发芽。
推开一扇门的同时,等于关上一扇门。
我此时推开又一座古宅的大门,万般寂静之中,我对门轴咿呀的声响惊诧不已,这个标准的象声词,打破了古宅的沉梦,这类似鸟啼的声音在语言里对应着周围千峰万岭的鸟群,一种东西在语言中打开,打破铁笼,我听到空气中生锈的铁链在纷纷断裂,铁锈哗啦啦坠地的声响。
古宅在语言无边法力的控制下,变成另外一种事物,被限制,被形容,被象征,不复成为自己。
赫然矗立的牌坊如同醒目的标题,诠释着没有下文的古徽州,用铁凿击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寓意?我久久站立,面前大量的牌坊瞬间和周围大山形成一体,四面八方汹涌地围拢过来,令人窒息。
我知道,只要我一直在古村内部行走,就是走在语言内核之中,在竭力寻找真相和真实之间的甬道,在返回和迷失的路径上反复地独自摸索。
每次,在走出一座古宅的一刹那,仿佛是又一次语言的新生,那种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豁达和豁然也使我感觉重生一般,欣然不已。
一切飘浮在古村中的表象正在纷纷死去,新生的具象在语言的巢穴里渐渐孵化,一个清秀明丽的徽州小村如同一只蓝蜻蜓突然振翅而起,消失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间,轻盈,清新,无比恬静。
站在石桥上凝视溪水,我知道这是语言最明亮的段落。不远之处的古村落里大量的雾霭被慢慢移走,蚕茧一般抽出的长丝,晶莹透亮,水塘发出向日葵般的光晕,小村复活了,或者说它刚刚从千年沉香的茧蛹里破壳而出。
空气在语言中呼吸,古村和我在语言中呼吸,我看见了一双翅膀,看见无数双发亮的语言的翅膀。
我在沉默地注视着古村,语言也正以宽厚和宽容的目光凝视着文言文的古村,一旦说出它的年代,西递古村瞬间将不复存在。
傍晚时分,广场上巨大的榆树矗立着,我看见一个古村在语言的环抱之中,就要安静地睡去。
睡去的古村,在语言的呵护下,永远不愿醒来。
雪原之狼
那年冬末,一个异常寒冷的下午,我走进古城小街里一家偏僻的音像店。
店里的主人头也懒得抬一下,好像全身都伏在取暖器上,看上去就像墙壁上贴的音像宣传画。
我后悔进来,正准备悻悻离开,我看见了他,从一种声音里。这个出生于南加州圣地亚哥的男人,他沉默呆滞的眼神里有绷得紧紧的箭矢,随时射出。
上身穿着红色的衣服,外面披了一袭黑色的外套。在我的意识里他赤裸着,坐在岩石之间,怀抱着一只呼吸微弱的病狼,在抚摸,在抽泣。森林般高高耸立的白色岩石的上方,和星空连接在一起的地方,围拢着大量的狼群,它们眼睛里发出的寒冷的光芒足以把我迅速吞噬,包括时间和橱窗外这个城市的一切。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靠近北极圈的酷寒地带,那是一片长年被白雪覆盖、冬天太阳不会升到地平线上、夏天太阳不会沉落的奇异地方。他缓缓地起身。我发现这里全部都是冰原,没有任何低级植物能够生存,唯一的生命迹象是狼和灰熊。
他的周围升起白色的浑浊的宫殿,狼群全部跪地,在一阵雪烟的气雾里缓缓升起,整个的空气颤抖着,发出长久的低吼,这种似乎没有发出就被冻僵的声音,因为一直绵绵不绝,让我感觉聚集了让我瞬间毁灭的能量,我听不见声音是从他还是从狼群里发出,只能从离我最近的一只怀孕的母狼的眼睛里,去分辨最后一股羊水喷射而出的方向,去分辨远方、明天和命运的不归之旅。
我只能站在原地,在沉郁、悲痛的绝望的下午,在他的狼的声音里抵达雪原最寒冷的深处,充满着起死回生的感恩、悲怆和苍凉。
而他进入狼和灰熊的保护区,这是一般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来到的地方,他一个人越过加拿大大半个版图,选择居住在这里,在这块处女地的任何角落,与狼共生、共眠、共舞。
他迷醉地倾听着旷野中的声音,这是狼的声音,狼最后的天国,是狼群的天籁。
他像狼一样跪地不起,充满爱怜地注视着大野里的动物,狼群日夜围绕着他,用几乎感受不到的体温相互取暖,用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胡须、他的胸脯。他在纯净的白雪和呼吸里交换着生命原始的爱,以及伴爱而生的虔诚、忠诚和怜悯,绝望的乐曲和忧伤在这片雪原之上四处弥漫。
他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他来到狼、灰熊的保护区,他被世人称为唯一环保音乐家。
白雪皑皑,人迹罕至。荒原里的生灵在他心中累积成汹涌澎湃的旋律,倾注成一首血肉之躯的自然乐曲!
在这个地方,无奈的狼群接受了马修,也同时接受了人类的大量的围堵和猎杀,当大量的狼群充满驯服,放弃最后抵抗的绝望之刻,它们已经选择离开的日子,马修充当了它们最后的牧师,成为雪原之上安置灵魂的水晶灵柩……彻底地放弃贪婪、残忍和野性的冲动,狼群在缓慢的忧伤的安魂曲中,平静地看着马修,微笑地看着不值得留恋的一切……我在马修的音乐里,长久地抚摸着一只受伤的濒死的幼狼,一遍遍地为自己的生命疗伤。
育空河流域 / 狼群目睹着同伴断气在人类枪下的身影 / 它们的眼神中 / 没有恐惧 只露出一股沉静/那是原野上的傲气 天生的野性 随风 / 而去吧 / 在原野还能奔跑 血液尚未流尽之时 / 回首凝望 / 无法舔着同伴的鲜血 / 就带着它的灵魂浪迹天涯……
——这是马修音乐生涯里的真情巨作。
在北极圈厚厚的冰雪覆盖下,这个沉默、善良、脾气古怪的音乐家,引导人们用最平等的视野,邀请我们参与狼群之舞。失去母亲却嗷嗷待哺的、大野间迷失的顽皮的幼狼,濒死的病狼,雪尘四起,狼烟弥漫的壮观迁徙,以及,浑然不觉自己即将失去栖息地的无知。悲欢离合,世代繁衍,远离尘世,都抵挡不住来自人类侵扰。
凄美悲壮的苏格兰乐风,上演着一出《狼》的音乐祭奠。这是后来由马修率领的三十位音乐工作者,以音乐与人性记录了在雪野上被人们大量屠杀的狼群的故事,把残酷的人性推向我们痛苦和绝望的边缘,推到忏悔和愤怒的反思的顶峰。
1992年,加拿大育空地方政府施行了一项名为“驯鹿增量”的计划,开始大量扑杀狼群,让原本因人类过度猎捕而数量锐减的驯鹿迅速繁殖。这立即触发了马修创作《狼》的动机。在圣地亚哥的录音室中耗时两年,以最直接的感悟、最沉痛的呼吁,敲击着人们的心脏。若隐若现的溪流声,开启了以钢琴为主奏的序幕;绚丽的苏格兰乐风,记录着飞鼠溪与雪特兰岛的悲情、无奈与不舍;悲伤的萨克斯、低沉的法国号,引领我们进入现实的荒野之地……这是迄今为止,让我彻底深深感动的天籁之音!
世界、雪原、空旷、自由,起起落落的生命,自生自灭。长笛、德西马琴、铙钹、大提琴与法国号等乐器,更使音乐有着活灵活现的纯净天韵。
马修出生于南加州圣地亚哥,五岁时父母离异,马修和姐姐跟着母亲住在圣地亚哥,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是生活的窘迫并未阻止母亲用家中大部分的积蓄买了一架钢琴给马修。从此,音乐就成为马修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马修的父亲住在加拿大育空,一个位于加拿大与阿拉斯加之间的地方。童年时代,每年夏天马修都会来这里。他可以漂游在湖面,静静地坐在山顶……这片原始的旷野,提升了马修保护野地的意识与灵感,他一生渴望用音乐来感染人们对于人文和环境更敏感的感受。也就因为如此,马修的作品源于自然,也最终回归自然,多年来他从事录音、作曲、演出与音乐制作等工作。特别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借鉴和融合了中国传统音乐元素,并且,他把收录原野的自然声音直接放进作品中。
马修的音乐虽被称为环保音乐,但并不激进,他只是如同纪录片般将事实呈现在眼前。马修这种视所有人与自然万物平等的胸怀,在他的音乐中随处能感受到。所以,马修的音乐里没有语言、文化、地域的隔阂,只有尊重、仁爱、融合与感动。
狼群,在雪原中无休止地奔跑,在我眼前燃起熊熊烈焰,歌唱着无所羁绊的大地精灵。马修用音乐告诉我们,人类发展史就是大自然的破坏史。几千万年的演变,都比不上人类的弓箭和猎枪。如果有一天,当所有的动物、我们的伙伴都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们的怀念和回忆是不是为时太晚?
我看见,荒野上奔跑的狼群,面对人类的枪口,流露出的不是恐惧,只是一种深沉的悲伤、怜悯,和深深的同情。
站在小小的音像店,我一遍遍地聆听着空气中的《狼》,这是我与马修第一次结识,我想,我会终生不忘。
世界,城市,雪原。大量的狼狂奔着嚎叫着,正在离我远去。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