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雀

2015-05-30 10:48陈柳金
安徽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牧笛小可东莞

陈柳金

那张嘴是在踏入玄关时戛然而止的。客厅一大群鸟向她扑来,发出啁啁啾啾的鸣叫,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待看清那其实是一幅画时,才笑着说,以假乱真了,难怪谈不上女朋友,这鸟在替你逐客哩!他没说话,持壶去厨房烧水。出来时,她在画前作沉思状,此时就是再有演讲天才,在一百只雀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了。良久,她轻轻地问,这是雀吗?他说,嗯!其实她这一问也是多余的,画的题签上不是写着《百雀图》吗?是她太专注于那些姿态各异的雀了,压根儿就没来得及看题签。还是看到了,想打破她极不适应的沉默,来证明俩人的存在。

他的家成了雀的展厅,房间里挂满了雀画,五六米的走廊两边各挂着三幅,甚至洗手间这么私密的空间也挂上了。雀飞进了他的生活,他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雀。

不知为什么,她偏偏喜欢洗手间的那幅《双雀图》,却一句话也没说。厨房里的滋滋声愈发地响了,嗒的一声,响声弱了下去,他踩着她的静默,持壶到客厅冲茶。

茶香到底把她从洗手间引了出来,两腮鼓动着,好像里面充塞着太多的话。终于开了口,却只说出一句,我想看看你的画笔!就像听见《二泉映月》的温婉幽怨,迫不及待地要看看演奏这曲子的那把二胡。他回答得很淡约,不急!斟了一杯茶,移到她面前。

她跷着兰花指轻轻端起茶杯,浅饮一口,说,真香!这是她这天里给他留下的最美好的动作和话语。就两字,却顶得上十万字,好似她之前呜哩哇啦说过的一火车皮话全是废话,没有一句能进耳根。

提壶斟了茶,热气飘渺成白蒙蒙的烟云,五个指头平伸着,像云遮雾罩的五指山。他说,这就是我的画笔!她惊呆了,握起他的右手,轻柔地摩挲着那五指,久久未放。仿佛她进了五指山,却迷了路,怎么也出不来。

他说,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吧?

这句话像藏在林间的一窝蜂狠狠地蜇了她一下,却为她找到了路的方向,终于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说——

他养了一只金丝雀!

这个春天沿用了南方毫无新意的“回南天”传统技法,把日子卷入了国画泼墨法勾勒的意象里。

她昨天打来电话,说明天到东莞讲课,老同学可得来捧场!牧笛嘴上说一定一定,但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只要灵感一现,这个世界便被他当作一块平铺在墙上的画布。昨晚画到子夜一点,喝了杯浓茶,接续画到了三点。他的能量,已交给了画,只有用力沉睡,才能恢复本来的元气。

但梦里飞进了千万只鸟,叽喳个不停,那鸣叫并不是随心的欢悦,真切地带着惊惶,好像一个持枪或张网的捕鸟人就站在梦里的某个角落。

牧笛是美术老师,不知为什么业余偏偏喜欢用手指画雀,一天不画便寝食难安。双休日总往山里跑,谢岗银屏山、长安莲花山、樟木头观音山……鸟鸣声成了他的方向,哪怕深壑有鸟鸣,就是爬岩攀藤也要下去。

雀们掠过俗世的烟云和俗艳的阳光,越过东莞成片的厂房和千人一面的高楼,扑棱一下飞上了牧笛轻巧的指端。超逸之姿在扇面、斗方、尺牍之间来回穿梭,变幻成一幅幅姿态万千的《竹雀图》《梅雀图》《松雀图》《雀石图》《戏雀图》《闹雀图》《春雀图》《寒雀图》《双雀图》《百雀图》……而昨晚,他独辟蹊径地画了一幅《猫雀图》——遒劲的松树枯干上,两只猫睁圆了眼看着眼前嬉闹的双雀,似歆羡飞舞的自由,又似垂涎人间美味。牧笛画完是带着满足感入梦的,梦里步入了猫和雀和谐共处的图景里。

但清晨的鸟鸣声,却是惊悚的。尖叫中夹杂着被胁迫的凄惶,牧笛的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他想看一眼挂在墙上的《猫雀图》,却再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眼。他非常痛苦,额前的皱纹使劲拉扯,两边的嘴角向外鼓凸。似乎窗外受惊吓的鸟叫全是他一手造成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他想做点什么,却游不出梦境的泥沼,任你怎么用劲也拔不出来。他不知哪来的力量猛扯了一下被子,埋住了头,但终于受不了憋闷,忽一下睁开眼,看到两只猫正用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瞬间不寒而栗。

而那两只飞舞的雀,目光哀怜,仿佛是饕餮利爪下的美食。他为自己的这幅构图感到深深自责。他早已听出来了,窗外香樟树上的鸟全是雀,他不知道这个春天一下子从哪飞来了这么多雀。它们的哀鸣的确是惊悸的,越听,心里越乱。

双手插进头发里,带出了几根长发,他决定在小区外吃份肠粉,然后把头发交给电推剪。洗手盆前,他沿用了一贯潦草的洗漱法,牙刷在满是白沫的嘴里抽拉着。待眼睛盯在镜子上时,才发现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用手摸了摸贴着瓷砖的墙壁,湿润得像抹了一层面油。他惊呼一声——回南天!就那样满嘴白沫地跑出,把每个房间的窗户和阳台落地窗拉紧,也把一群雀的惊叫声关在了外面。

穿过楼道和电梯间的湿气,像走过梦里的一片沼泽地,牧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小区,走向人头涌动的肠粉店。用两分钟吃完一份,又点了一份。走出店门,眼睛搜寻着哪间理发店开了门,居然还真看到一间“原点发屋”,门前的扭纹管转个不停。牧笛想不起来之前有没有这间叫“原点”的发屋,从没光顾过。

扛着困倦的眼睛走进去,牧笛眼前忽然一亮,一个轻盈的女孩向他微笑,她放下手里的美甲工具,站起身翩翩走过来,仿佛在走太空步,从云端飘落眼前,用风铃般的声音说,老板,洗头还是剪发?牧笛说,都要!她喊出了一个女孩,说,让青青帮您洗发,我正做着美甲。说着把手指晃了晃。牧笛笑了,一个洗发剪发的,为啥要在指甲上花那么多心思,简直像在作一幅画。

牧笛与美甲女的位置,在镜子里形成一个三角形对等的两角,只要一抬眼,牧笛便毫不费力地把她从镜子里拉到跟前。他瞥见她坐在沙发上一板一眼地剪甲、锉甲、磨甲、上油……他甚至觉得她修甲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轻盈的,带了一种考究的手法,简直吻合了他作画时的一点染一皴擦。

她终于合上了盒子,轻轻晃动着手指,然后惊艳地站起来,似乎把一群山雀惊得扑棱而飞,轻盈地迈着太空步走进里间。出来时手里夹着一根烟,樱桃嘴吐出一团薄雾,这个发屋就铺上了一层水墨画的浅淡底色。

她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写着什么,不时响起叮咚的水滴声。慢悠悠地喷一口烟雾,又写一句,水滴声越响越频密,仿佛手机里有一汪深潭。后来,手机响了,也许聊微信或QQ的人等不及了。她把手机凑到耳边——

亲,聊得好好的,怎么要浪费话费呢?

……

你们男人都是油腔滑调,嘴巴抹了地沟油!

……

行啦,行啦,我在做生意呢!

……

告诉你,本小姐现在改邪归正了,哪天看你老婆不罚你跪搓衣板!

……

要是真想本小姐,以后别来邪门的,多来帮衬我的正经生意!

……

洗好了头,牧笛像阿拉伯人一样头上裹着白毛巾。他从镜子里看到她摁了手机,把半支烟捻灭在烟灰缸里,风姿绰约地站起身,迈着太空步走来。牧笛觉着她从半空中飘落、飘落,拿眼仰望着,心里却莫名的紧张。就那样佯装微闭着双眼,感受着她梳发的轻柔,然后下了第一剪、第二剪、第三剪……她握电推剪的手白嫩如藕,而那纤细的手指上,果真描着一幅幅彩画——每一个涂着桃红色油彩的指甲上粘着一片彩色羽毛,轻盈地浮现在指甲上,每一片羽毛都呈30度角倾斜着朝向同一个方向,随时要御风飞翔起来。

她身上的迷迭香味夹了淡淡的烟草味,模糊了牧笛的嗅觉。牧笛在不断响起的水滴声里感觉朝着一个山洞走,那里巉岩峭立,雾霭迷蒙,愈往里走愈能清晰地听到水滴清潭的彻响。忽然一群山雀呼啦啦飞出来,牧笛本能地低下头,雀们从头顶掠过,飞出山洞,刺向了辽远的苍穹……

这让牧笛灵光一现,回小区的路上,他一直在补充着一幅构图的微妙细节。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这是他一向喜欢的来电状态,只有震动,才能让艺术与生命找到共振。一看,是丁小可,他才想起她今天要来东莞。她说,我到东莞了,下午在国际会展酒店讲课,大画家看来是不会赏脸了!

牧笛嘴上说,来,一定来!合上手机,也把这事一起合上了,眼前打开的,仍是那幅构图。

踩着楼道和地板的湿气,就像走进那个意象之中的山洞里,山泉从岩缝叮咚滴落,到处都是冷峻的潮。一群山雀高鸣着飞出阴鸷的洞口,天空一片蔚蓝……走进画室,他把那幅《猫雀图》移到了画墙的一端,用磁块在画布上固定了一张斗方宣纸,打量着黄金分割线,脸上露出了笑意,仿佛是时机弥补那幅《猫雀图》带给心灵的自责了。

画作即将杀青时,手机急促地震动,丁小可!她舌赛莲花地说了一大串,最后一句才扣到主题——培训课结束了,效果出奇得好,你这大画家连个薄面都不给!

牧笛忙说,一忙起来就忘了,今晚为你接风洗尘!

看了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半。他定神看着这幅《出雀图》,又看了看画布一端的《猫雀图》,两只猫眼里的凶光分明柔和了许多,它们看着出洞的雀们,满是匪夷所思的表情。

大约五点半吧,牧笛完成了这幅画作。拨响丁小可的手机,她说出来了,说出所在的位置后,牧笛惊呆了,说真是太巧了,你就在我住的小区门口!

牧笛在“原点发屋”找到了丁小可,看到她正手持剪子在一个模型的头发上捣弄着,那个美女店主站在一边,看来是把她当导师了。丁小可说,我同学,就住在对面小区,是个大画家!美女店主与他的目光相碰时,笑了,说,你上午才来光顾我们店呢,还是我亲手给你剪的发。牧笛说,无巧不成书,见个面还带上戏剧性!

饭桌上,她主动介绍自己:我叫婉玉,以后请多帮衬“原点发屋”!她的美甲羽毛随着手指的移走飞翔着流畅的曲线。

饭毕,牧笛带她们去他家,一室指雀正待美人归呢。丁小可眼睛定定地打量着画。而婉玉,却心事重重,后来说店里青青一个人忙不过来,得赶回去帮忙。

婉玉一走,这二人空间便暧昧了许多。而牧笛,不知是不是有意要搅乱这种暧昧,不合时宜地问,你们现在过得怎样?

仿若一窝蜂嗡嗡飞出,蜇得丁小可满脸肿胀,她捂着脸说,离了,长痛不如短痛!她是个不善隐藏自己的主,正是这个天生的弱点,使她收不住嘴。果然,啜了一杯茶,她又补充了一大摞细节——

他是个没血性的男人,追我时说我口才好,这样的女子上辈子不是说书人就是百灵鸟。嫌弃我时说我嘴巴漏,整天呜哩哇啦没个消停,前世不是乌鸦嘴就是烂铜锣。我常年在各个城市巡回讲课,靠一张嘴吃饭,像一头会演讲的老黄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容易吗我?总算回了趟家,他却老说我多嘴,从哪个林子里闯出来的尖嘴雀,吵得耳朵发炎。他以前可是把我当菩萨供着,连饭都替我盛,连内衣都替我洗,连被子都替我拉好。我说天他不敢说地,我说春天他不敢说冬季,我说新时代他不敢说上个世纪。反了,彻底反了,男人变起来咋这么快,简直就是股市曲线图,说变就变,不是变好而是冷不丁地变坏。那次我故意熬他,请了一个星期假,也把他晾了一个星期,我就是要悬着他,不要以为老娘是好惹的,想甜食我偏要给撮盐,想坐飞机我偏要给绿皮火车票。那天我说要去深圳讲课,这当然是个幌子,半路上杀了个回马枪,果然跟我想的一样,他把她带到家里,活生生的现代版西门庆与潘金莲。但我挠破脑袋也想不通,一个八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的小女子,他却把她当成了金丝雀!

她又说,这些年像个转陀螺,过得很累,心里从没宁静过。在这么多指雀面前,心灵才像回到了家……

不知怎的,她又聊到了东莞“扫黄”,像电视里的时事专家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言论。她后来把目光移到墙上,说,你这两幅画,折射了东莞“扫黄”后那些桑拿女的遭际,其实是有积极意义的!

牧笛作画时,压根没与东莞“扫黄”联系在一起,他只是喜欢画雀。嗐……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嘴里嘟哝着,妾——雀——雀——妾!

啜了口茶,又不知疲倦地聊,什么爸爸去哪儿啦,文章出轨啦,雪龙号破冰啦,马航失联啦,还聊了一大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后来实在没啥好聊了,牧笛趁机走进厨房,不知煮了第几壶水,一泡金骏眉早淡了茶色。接着又上了趟洗手间,出来时,丁小可在指甲上涂抹着什么,晃动着手指说,你看,婉玉送的美甲羽毛,今晚我像不像一只雀?

牧笛是个慢热型男人,哪怕领会了丁小可的言外之意,也未必会从心底接受一场风花雪月。他说,太晚了,送你回酒店吧!

清晨,梦里,还是窜进了一群雀,它们的鸣腔幽怨悱恻,似在唱一首《长恨歌》。牧笛到底还是醒了,窗外香樟树上的一群雀正躁乱地鸣叫。为什么一下子飞来这么多雀?牧笛想,这雀跟那妾有关?

牧笛拿起手机想约丁小可一起喝早茶。翻开盖,是两条微信:又梦见雀了吧,你心里只有雀;我走了,我在你的画上贴了一片美甲羽毛,听说那是雀的胸毛。

牧笛往画上看去,《出雀图》的一只雀上果然贴着一片羽毛,艳丽的色彩,与浅淡的墨色形成强烈反差,简直是在闺秀的乌发上粘了一撮水性杨花的毛。牧笛伸手捏起扔向窗外,美甲羽毛轻轻悠悠地飘落、飘落,飘到春天浅绿的怀抱里……

昨晚的一股寒流驱走了“回南天”,地板一下子干爽了,镜子不再写满朦胧诗。牧笛背上相机,去了一趟南郊的水濂山,拍下一张张山雀图。回到小区已是晚上八点。

牧笛用散淡的目光瞄了一眼“原点发屋”,门前停着一辆奔驰。宛如在散淡的韵律中拨响了一记重音符。那个啤酒肚男人就是这时走出发屋的,他强硬地拉着一双手,那是婉玉的手,婉玉往后扯,啤酒肚却使劲往前拉。这一拉一扯间,步伐便踉跄起来,到底还是啤酒肚力气大,简直是在拖曳了。婉玉忽然抓住了门前的旋转扭纹管,砰!玻璃碎裂声引来路人的目光。婉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啤酒肚只得松了手,僵愣地看着破碎的扭纹管,躺在地上还固执地旋转着,就像犟劲的婉玉。啤酒肚喷着浓烈的酒气,钻进奔驰车里,气恼地绝尘而去。

不知谁说,流血了!流血了!婉玉这才看到手指上沁出一团血渍,把手按在裙上,翡翠绿的裙子瞬间绽开怒放的花朵。谁说,快,赶紧去对面药店!

牧笛拖着凝重的脚步回了家。拉开阳台的落地窗,让阻挡了一天的空气漫进来。把照片拷贝到电脑里浏览,手蓦地停了,一只扑翅飞起的雀,好似发出一声尖厉的鸣叫。他把它当婉玉了,一只在现实里孱弱如泥的雀,随时要躲避捕鸟人凶残的追捕。不知怎的,他有了一种要保护雀的冲动。转身走进画室,在画墙上挂了张宣纸,右手蘸墨画起了一幅《飞雀图》。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传来一声异响,扑棱棱,还发出羸弱的惊叫,是雀!牧笛跑出画室,一只雀闯进了他家,在客厅和走廊之间慌乱地掠飞,毫无方向感。见有人出现,更是惊慌到了极点,断了翅似的找寻飞逃的出口。终于狠狠地撞上了客厅的吊灯,一个斜飞掉落地上。牧笛跑上前去,双手捧起挓挲着翅膀的麻雀,见它的翅膀受了伤,有殷红的血流出来。他迈开大步跑出小区,把它送到门口的宠物医院。

医生上了药,说要在这养几天伤。牧笛交了钱,踟蹰着走回小区,又听到一阵雀鸣,两只雀从一个女人高举的手里蹦起,扑腾着飞向头顶的香樟树。借着朦胧的灯光,牧笛看清了,是婉玉!地下放着一只鸟笼。

牧笛说,婉玉,哪来这么多雀?

婉玉说,三鸟市场买的!

牧笛说,为什么要买来放生?

婉玉说,完成母亲的心愿!

牧笛蹲下身,捧出两只雀。婉玉也蹲下来,捧出两只雀。他看到她那只受伤的左手,包扎着一圈雪白的胶布,把美甲羽毛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在他看来,今晚上她的手比美甲羽毛还要漂亮一百倍。死里逃生的雀欢叫着,扑棱一下朝树上蹿去。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它们终于挣脱了桎梏,飞向自由和希望。

牧笛朝小区里走去,婉玉朝小区外走着,树下剩了一只空空的笼子。

婉玉蓦然回过头来,说,我想买你的画!

牧笛也回过头去,说,我从来不卖画!

婉玉近乎是在自言自语了:但我确实很喜欢……把它挂在发屋里,看着它,我就有坚持下去的力量……看着它,我就能看到母亲在天堂的笑……

翌晨上班,牧笛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他朝“原点发屋”卷闸门的缝隙里塞了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一幅画,他说过他从来不卖画。

牧笛在一个作画的晚间,收到丁小可的微信:1.你对文章出轨感到意外吗?(备选答案:是,不是);2.你认为马伊琍还会爱文章吗?(备选答案:会,不会);3.你在爱情中会欺负喜欢自己的人吗?(备选答案:会,不会)……牧笛随便选择答案发了过去。丁小可很快发回测试结果:你在爱情中喜欢装模作样,明明很喜欢对方,却装作毫不在意,明明想对对方好,却偏偏伤对方的心……牧笛哭笑不得,这就是丁小可,总爱一厢情愿地把某种主观的想法强加于人。就像她有一次来东莞培训时强行把他拉去当听众,极力推介一款最新流行的韩式男生发型,黄棕色的头发卷翘,丁小可说很显英伦风,而且斜刘海修饰脸部,更显贵公子气息。牧笛怎么看都是几年没梳理过的乱发,颇像麻雀的老巢。回到家连夜画出了一幅《雀巢图》,巢筑在一个潮男的头发上,几只小麻雀张着嫩黄的小嘴,颇有点漫画的讽刺意味了。牧笛拍下来发给丁小可,她回了一条微信:美术傍上美发啦!牧笛反驳:切,头发长见识短,是美发要靠美术打广告!

又一个双休日清晨,一大群雀又飞进了牧笛的梦里,它们依然给了他不安的鸣唱。牧笛磨着牙,好像终于找到了那个持枪或张网的捕鸟人。牧笛猛睁开眼,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带出几根长发。他决定在小区外吃份肠粉,然后把头发交给电推剪。潦草地洗漱完,穿过楼道,走出小区,走向人头涌动的肠粉店。用两分钟吃完一份,又点了一份。走出店门,望着“原点发屋”,门前的扭纹管转个不停。

牧笛扛着困倦的眼睛走进去,眼前忽然一亮,正对店门的那面墙挂着一幅《出雀图》,满店响起雀群的欢叫声,那是挣脱阴暗飞向光明的呐喊。婉玉正手持扫帚做清洁,用风铃般的声音说,哟,欢迎大画家光临,我叫青青给你洗发!往里喊了一声,青青走了出来。婉玉半蹲着用手把扫成一堆的乱发捧进纸箱里,仰起头说,谢谢你的画!牧笛还她一个浅笑。

婉玉走进里间,出来时一手托着装有蚕豆的菜篮,一手拿一张报纸,把蚕豆倒在平铺的报上。她捻蚕豆的手势美极了,宛若在刺一幅绣,每捻一片,便轻轻放进菜篮里。牧笛从镜子里瞥着这幅画面,想起了她上次坐在那修甲的情形。前后也就一个月吧,婉玉变了,变成了一个会过日子的居家女子。

冲了水回到座位上时,婉玉也捻完了蚕豆,一张四开报纸静静地平躺在茶几上。婉玉正要收起,牧笛要了过去,随手翻看着。婉玉替他吹干头发,忽然惊叫道,这么美的禾雀花!牧笛正看着《东莞日报》上登载的图片新闻,报道的是清溪大王山的禾雀花。

牧笛说,早就想去看看,明天一定得去拍点照片!

婉玉说,我跟你去,还不知道有长得像雀的花呢!

牧笛说,不用剪发啊?

婉玉说,明天就把店交给青青了!

然后下了第一剪、第二剪、第三剪……婉玉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时,牧笛发现指甲上的美甲羽毛不翼而飞,只剩了一双素手握着电推剪在他的头上游走。

牧笛起了个大早,香樟树上的雀们好像平和了许多,不再发出焦躁和惊惶的鸣叫。牧笛与婉玉坐在车里,朝五六十公里外的清溪镇进发。

到达大王山,拥挤的人们手拿相机、手机、iPad不停地拍照,像新闻记者采访一处世外桃源。牧笛和婉玉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神奇的禾雀花,沿着树干长出一簇簇青黄色的花朵,真是像极了雀,圆溜溜的头,两翼轻开,展翅欲飞,活生生的禾花雀!牧笛说,你吃过雀吗,东莞的水乡片,每年到了秋天便有很多禾花雀,捕鸟人竖起一张张网,逮到了,一笼一笼卖给酒家饭店,做成一盘盘清蒸雀、烧烤雀、铁板雀、油炸雀……牧笛不知道这席话深深地刺疼了婉玉的心。

她早就想告诉他一个秘密,但她怎么能说出口呢?这次,她觉得不能隐瞒下去了,再不说,也许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她说,牧笛——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一点都没有陌生感——我跟你讲个故事,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一位五十岁的母亲患了肝癌,用她女儿寄给她的一万多块药钱全拿去买禾花雀了。买来不是吃,而是忍着病痛放飞到山里,为的是不让那些可怜的雀被捕鸟人抓走,卖给鸟贩子,再一笼一笼地转卖到广东的酒家饭店。

牧笛心里一怔。

婉玉接着说——

她女儿高中毕业就到东莞打工,母亲犯着病,四处求医不见好转,本来穷苦的家雪上加霜,她只得出来挣钱。一开始应聘在一间发屋当洗头妹,同村的阿莲在东莞黄江打工,她不止一次邀她到黄江上班,说一天挣的钱等于在发屋干一个月。她想着母亲的病因为没钱已断药,最终没抵挡住诱惑辞工去了黄江。

牧笛心里愈加沉重。

婉玉已顾不了什么,又说——

去了后才知道进的是桑拿城,用身体换钱,多的时候一晚上能挣几千块。母亲每次收到汇款,都在电话里说,出门在外,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她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每次干那事,心里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但她宁愿掏空自己的身体去延长母亲的寿命!

牧笛的心倏忽间坠落。

婉玉顿了顿,说——

后来母亲终于答应她去了医院,诊断是肝癌晚期,她连夜飞回去,母亲已瘦得没了人形,她伏在她身上大哭。是父亲告诉了她母亲买雀放生的事。他说自从你寄钱回家后,你娘没买过药,她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全拿去买雀放飞到山里。母亲吃力地说,人是生灵,雀也是生灵,不能让他们送去酒家饭店被吃掉!她的老家在湖北,十月禾黄时节,村里飞来一大群一大群禾花雀,外村有人大量收购,全转卖到广东的酒家饭店,村里人便四处逮雀。

牧笛的一颗心在慢慢升腾,因为一位善良的母亲。

婉玉的泪水涌了出来,但她还是冷静地讲完——

今年过完年,母亲生命垂危,她赶回去时,母亲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出门在外,钱是身外之物,身体才是自己的!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她深信每一只雀都是一只生灵,母亲生前救下那么多雀,是为了不让它们被鸟贩子卖到广东成为盘中餐。而她,却违背母亲的意愿甘当人妾,成为男人们的玩物。她发誓要离开那个肮脏的魔窟,重新做人,母亲在天堂才能安心!刚好年后东莞“扫黄”,她承接了一个朋友转让的发屋,起名“原点发屋”,又干起了最初来东莞时的老本行……

母亲走后几个月的初一、十五,婉玉都要去三鸟市场买回几笼雀放生,为的是安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牧笛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在树下一个劲地转着圈圈。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后,总算圪蹴着身子调好了焦距,手机从倾斜的裤袋里掉了出来。婉玉说,你的手机掉了!牧笛叫她先收起来。

婉玉怪异地想,这些禾雀花全是那些被吃掉的禾花雀的化身,它们的灵魂飞过东莞飘着粉尘和工业废气的上空,飞进了清溪大王山这片翠绿的山林。禾花雀要把它们死去的身体展示给人们看,大家看到了它们的形体美,却不知道要好好呵护它们,年复一年地把它们的兄弟姐妹烹成一道道美味佳肴。婉玉的第六感官告诉她,这里有她母亲亲手救下又被捕鸟人捉去卖给鸟贩子再被转卖到广东的禾花雀,它们的灵魂也飞到了这里,成为每个镜头里永远的影像。她决定摘点禾雀花,带回湖北老家送给长眠的母亲。

大约九点才回来,他俩在小区外各自散去。婉玉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才发现是牧笛的,刚才忘了还他。她提了一串禾雀花走进小区,这串花也许更能激起牧笛的创作灵感。

门敲开了,竟是丁小可!

婉玉呆了,丁小可也呆了。

丁小可说,进来吧,他在画画!

婉玉红着脸,说,太晚了,他的手机忘在我那里了。

丁小可伸出手,像在接一块燃烧的木炭。

她把禾雀花和手机放在茶几上,愣愣地看着。她的心里飞进了一大群雀,焦躁地吵乱了属于她的安宁的春天。

牧笛伸着墨黑的手指走出来,说,谁敲的门?

丁小可没回答。牧笛看到了手机和禾雀花,没说话,也没去碰手机,他知道手机里有一大串来电和微信,全是丁小可的。他早两天就接到了她的电话,说后天来东莞讲课,老同学这次无论如何得来捧场,我要讲一个最新的学院风男生发型,很适合你这大画家的!牧笛趁这天去了清溪大王山,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躲避丁小可,没想到她直接找到了他家里。

翌晨,牧笛是在窗外雀们的清鸣中醒来的,悦意中带着激扬,它们或许已读懂了这个春天不同的阳光和绿意。丁小可也许一早便离开了东莞,他已不再记挂她。牧笛潦草地洗漱了一下,决定去小区外吃份肠粉。用两分钟吃完一份,又点了一份。走出店门,眼睛望着“原点发屋”,门前的扭纹管转个不停。走进去,只有青青一个人在。她说,婉玉姐一大早去广州机场了!

牧笛走出店门,拨响了她的手机。

终于接通了,牧笛开口便说,丁小可,丁小可她昨晚……

婉玉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她昨天来东莞讲课!

牧笛说,你去哪儿?

婉玉说,回老家,飞机很快要起飞了!

牧笛说,回家有急事吗?

婉玉说,过几天就是清明了,我摘了几串禾雀花送给母亲,她生前救过很多禾花雀,这些花全是那些雀的灵魂……

一大群雀从小区的香樟树上扑棱而出,欢鸣着飞向高空,唱响了一个城市不一样的春天。牧笛仿佛看到一个女子在鸟影里翩翩飞起,走着优美的太空步,迈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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