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7日,英国著名小说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在伦敦的家中辞世,享年94岁。作为迄今为止获奖时最年长的女性诺贝尔奖获得者,莱辛于1950年出版的《野草在歌唱》堪称她的成名作。这部小说以一名黑人男仆杀死白人女主妇的案件为中心,揭示了非洲英殖民地上错综复杂、尖锐对立的种族关系,是莱辛对种族矛盾、殖民主义、两性关系长期关注之后的水到渠成之作,该书书名取自艾略特的《荒原》中的诗句“在这个群山环绕的腐朽的山洞里,在淡淡的月光下,野草在歌唱”,显示了主人公玛丽在面对社会逆境时表现出的温柔和顽强的生命力。无独有偶,美国有一位黑人女性在面对多舛命运时,也勇敢选择了“歌唱”。她就是玛雅·安吉洛。
2014年5月28日,玛雅·安吉洛的儿子盖伊·B.约翰逊在母亲的官网上发布消息:“玛雅·安吉洛博士于美国东部时间8点前在家中安静离世。她意识清醒,升天的过程并无痛苦,家人对此感激不尽。她是教师,是社会活动家,是艺术家,更是一名人类。她一生为平等、包容与和平而战。家人极为怀念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我们知道,她正在天堂慈爱地注视着我们。”翌日,她的葬礼在北卡罗来纳州温斯顿—萨勒姆的锡安山浸信会教堂举行,在这次公开举行的纪念活动之后,6月7日,在她执教三十余年的威克森林大学(Wake Forest University)的韦特堂(Wait Chapel)里又举行了一次私人性质的纪念活动,她的儿子盖伊、生前好友奥普拉·温弗里、米歇尔·奥巴马、比尔·克林顿发表了深情感人的讲话,当地的电视台和电台对此进行全程直播,同时还有在线直播。6月15日,在圣弗朗西斯科的格莱德纪念堂(Glide Memorial Church)中又举办了一场纪念活动。作为玛雅的大部分作品的策划者和组织者,兰登书屋的编辑罗伯特·卢米斯(Robert Loomis)说:“玛雅是我们亲爱的朋友,她栩栩如生地描述了非洲裔美国人的生存状况,改变了我们此前的认知和看法。她的作品……深切感染了全世界的广大读者。”兰登书屋总裁兼出版人吉纳·森特雷罗说:“今天,兰登书屋的一盏灯灭了。安吉洛博士启迪了我们所有人,认识她并参与她作品的出版,令我们深感荣耀。深切怀念玛雅。”
玛雅·安吉洛死后备极哀荣,与其生前广泛受人崇敬是分不开的。1993年,她在比尔·克林顿宣誓就任总统时朗诵了自己的诗歌《晨曦的脉动》(On the Pulse of Morning),这是自1961年罗伯特·弗罗斯特为肯尼迪总统就职典礼献诗之后,美国再次有诗人在如此庄重的场合担任这样的角色。玛雅作为一名黑人女性,何以得到如此殊荣呢?
玛雅·安吉洛原名玛格丽特·安妮·约翰逊,1928年4月4日生于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父亲贝利·约翰逊做过看门人和海军的营养师,母亲薇薇安·约翰逊做过护士和赌场发牌员。玛雅有一个比她年长一岁的哥哥,名字也叫贝利。玛雅的父母在她3岁时结束了那场灾难般的婚姻,于是,她和4岁的哥哥被送到阿肯色州斯坦普斯的奶奶安妮·亨德森那里。尽管时值美国经济大萧条,带着两个孩子的安妮奶奶却生活安逸,因为她经营着一家小店,还做了几次成功的投资。然而,好景不长,玛雅的父亲突然于4年后来到斯坦普斯,把两个孩子带到圣路易斯,交给前妻薇薇安照管。此时薇薇安正和一个名叫弗里曼的男人同居,灾难在玛雅8岁时降临:她遭到了母亲男友的侵害。关于此事,玛雅在她的第一本传记《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中悲伤地写道:“对于一个孩子实施这种暴行,就像骆驼穿过针的眼,即使针同意,骆驼也不能。”事后弗里曼虽然被判有罪,却只被关了一天就被放了出来,玛雅的家人义愤填膺,她的一个叔叔4天后杀死了弗里曼。这件事给玛雅带来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她陷入了沉默,在接下来的5年时间里,成了哑巴。玛雅后来回忆说,“我当时以为是因为我说话,那个人才死的。我说了他的名字,结果他就被人杀死了。于是,我想,我不能再开口,因为我的声音能杀人……”这段沉默期让她常常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注意聆听和观察周围的世界,她变得记忆超凡,成了一名书籍和文学的爱好者。
弗里曼被杀后不久,玛雅和哥哥被送回斯坦普斯的奶奶家。奶奶的朋友伯莎·弗洛瓦夫人对玛雅说:“言词不仅是停留在纸面上的符号,人类的声音赋予了它们深层的意义。”在她的帮助下,原本缄默的玛雅终于开口。她推荐玛雅阅读查尔斯·狄更斯、威廉·莎士比亚、埃德加·艾伦·坡等影响了玛雅一生的作品,也向玛雅介绍一些黑人女性艺术家,让她重拾生活的希望,培养她对艺术的兴趣。玛雅14岁的时候,和哥哥再次回到母亲身边,搬到加州的奥克兰居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进入加州劳工学校(California Labor School)学习舞蹈和戏剧,期间曾辍学到旧金山的电车上工作,成为该市第一位黑人女售票员。不久她重返校园,17岁毕业后不久即为人母,生下儿子盖伊·约翰逊。
如果说在那个年代生为黑人已属悲惨,那么,作为女人的玛雅·安吉洛则承受了双重不幸。2002年,约翰·麦克霍特在《新共和》杂志上一篇标题为《圣徒玛雅》(Saint Maya)的文章中说,“玛雅·安吉洛一生的确非常完整:从经济大萧条背景下的南方走出了一个……餐厅招待、《波吉和贝丝》的舞者、马丁·路德·金的南方基督教领袖大会协调员、反殖民浪潮中埃及和加纳的媒体工作者、马尔科姆·艾克斯的战友、1965年洛杉矶沃茨暴乱(the Watts riots)的亲历者。”年轻的玛雅作为一个单亲妈妈,曾有过一段混乱不堪的生活,但她并没有随波逐流。那个时代的美国社会,种族歧视非常严重。1955年12月5日,种族主义极端组织“白人公民委员会”针对黑人的反抗行动曾气势汹汹地写道:“在人类事务中,当清除黑人种族成为一种必要时,理应采取一些特定手段,包括枪支、弓箭、投石器,以及刀子。我们坚持以下真理是不言自明的,那就是所有白人生而平等,人人具有生存、自由和干掉黑鬼的权利……如果我们不立即停止对这些非洲裔生番的帮助,我们的迷梦就会惊醒,我们会发现黑鬼们竟然想要入主白宫。”当时黑人的艰难处境可见一斑。迫于生计的她做过夜总会舞女、厨娘、侍者、厨师、性工作者,后嫁给来自希腊的音乐人托什·安吉洛斯(Tosh Angelos),接触到非洲和加勒比地区的音乐和舞蹈,开始了职业歌舞生涯,并更名为玛雅·安吉洛。1954至1955年,玛雅在音乐剧《波吉和贝丝》中任领舞,在欧洲巡演。1957年,玛雅录制了首张唱片《卡利普索小姐》。1958年,玛雅加入哈莱姆作家协会。1960年,玛雅和男友乌苏姆奇·梅克(Vusumzi Make)一起移居开罗,任英文周报《阿拉伯观察者》(The Arab Observer)助理编辑。次年,又迁居加纳,先后担任加纳大学行政管理人员,《非洲评论》专栏编辑和《加纳时报》撰稿人等。玛雅在旅居国外期间,熟练掌握了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阿拉伯语等多种语言。1960年代早期,她在加纳遇到了民权运动领袖马尔科姆·艾克斯,并于1965年返回美国,协助他创建民权组织,不久,马尔科姆·艾克斯遇刺,遭受沉重打击的玛雅开始写作,后来,马丁·路德·金邀请玛雅担任南方基督教领袖大会的北方协调员,但金也于1968年4月4日遇刺身亡,这让玛雅再次陷入绝望。
此时她的朋友詹姆斯·鲍德温伸出了援手。在他的鼓励下,同时也为了舒缓心中的哀痛,玛雅开始创作第一部传记《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这本书在兰登书屋出版后,获得了广泛赞誉,于1970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此后,经历了大半辈子坎坷的玛雅进入了人生的收获季节:1971年,她的诗集《在我死前给我一口冷水吧》(Just Give Me a Cool Drink of Water before I Die)获普利策奖提名;1973年和1977年因分别出演戏剧《把脸转过去》(Look Away)和电视迷你连续剧《根》(Roots)中的角色两次获得托尼奖提名;1998年,安吉洛入选全美妇女名人堂;2000年获得“美国国家艺术勋章”;2008年获得“林肯奖章”;2011年获得“总统自由奖章”。仅仅高中毕业的安吉洛一生被授予了50多个荣誉学位。
美国著名黑人作家保罗·劳伦斯·邓巴(Paul Laurence Dunbar)在《同情》(Sympathy)一诗的第3节中写道:“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啊,我知道/当他羽翼折断,翅膀撕痛/当他打破牢笼,重获自由/那不是喜悦或欢乐/那是他从心底深处发出的祈祷/那是卑微的请求,传到他翱翔的天堂/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这首诗让经历了种族和性别不平等、家庭不幸的玛雅感同身受,在民权活动家阿比·林肯的建议下,玛雅用那首诗中的一句作为自传的书名—《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作为玛雅系列自传中的第一部,该书从玛格丽特·安妮·约翰逊有记忆的童年开始,到她成为未婚母亲结束。出版后,玛雅被赞为“为美国回忆录开辟了新的文学道路”,“美国最著名的黑人传记女作家”,成为公认的美国黑人和女性的代言人。
作为美国最耀眼的黑人传记女作家,安吉洛共出版了七部自传、数十部诗集和六部散文集等。广受公众欢迎且得到评论界赞赏的是她的自传。除了《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1969),其余的六本分别是《以我之名相聚》(Gather Together in My Name,1974)、《唱啊,跳啊,就像过圣诞一样快乐》(Singin and Swingin and Getting Merry Like Christmas,1976)、《女人心语》(The Heart of a Woman,1981)、《上帝的孩子都需要旅游鞋》(All Gods Children Need Traveling Shoes,1986)、《歌声飞入云霄》(A Song Flung Up To Heaven,2002)和《妈妈和我,我和妈妈》(Mom & Me & Mom,2013)。玛雅在总结自己的人生时说,“我一生中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生存,但这个生存不是苟延残喘,而是有尊严、有信仰地活着。一个人可能遭遇许多打击,但绝不能被打败。事实上,挫折可能正是生命力和忍耐力的源泉。”遭遇挫折的玛雅不断审视自己的缺点并加以改造,她说,“如果你不喜欢某样东西,那就改变它;如果改变不了,那就改变你自己的态度。”最终,她披荆斩棘,抛弃了旧日的自我,成为一个在多个领域有所成就、享有社会尊严的人。
玛雅在传记中采用了对话、人物刻画、主题的推进、情节等小说创作常常采用的手法,改变和拓展了自传这种文体的内涵,再现了一个黑人女孩在成长过程中的风风雨雨。玛雅的个人经历折射出美国社会的变迁,从另一个意义上说,那也可能是形形色色的社会个体的遭遇在她身上的集中反映。种族关系、性别身份、家庭是传记中重复出现的主题。她童年生活的斯坦普斯小镇就是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缩影,黑人和白人、女性和男性之间泾渭分明,她感受到了作为一名黑人女性承载的双重压迫。玛雅从童年起就因父母离异有了遗弃感,后来又体验到单亲家庭的艰辛,因此,对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的思考始终贯穿于她的作品之中,同时,她一直没有放弃对爱的追求,没有放弃和命运的抗争。她最终战胜命运,做了自己的上帝。她的传记作品,特别是早期的几部,在带给读者震撼的同时,更能引发人们对人生和命运的思考。
玛雅说,“爱无障碍。爱可以跳过栏杆,翻越篱笆,穿透墙壁,满怀希望地抵达它心中的目的地。”有评论者称,安吉洛既是非洲裔美国文学传统的继承者,又是黑人文化的辩护者,是美国黑人文学界的代表。作家朱利安·麦菲尔德(Julian Mayfield)认为,《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是一部无法形容的艺术杰作,不仅是其他黑人女作家的榜样,也是非洲裔美国自传文学的里程碑。玛雅的自传不太关注政治或者女性主义,在解剖自我方面投入了较多精力,这为其他女作家开了一个好头:女作家们应该毫无愧色地向这个世界敞开胸怀,正因为这个原因,她的作品被誉为非洲裔美国女作家“最优美”的自传之一。
玛雅·安吉洛与中国有着某种不解之缘,曾在多种场合提及中国。她在第一部传记《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中说:“贝利6岁,我5岁的那一年,我们背乘法表的速度可以和中国孩子打算盘的速度相媲美,这一点是我们后来在旧金山见到他们的时候才意识到的。”玛雅·安吉洛在2013年出版第7部自传《妈妈和我,我和妈妈》之际接受了《时代》周刊的采访,她说:“我还没写完自己想写的东西……我的读者,他们可能生活在爱荷华州的得梅因、中国的九龙、南非的开普敦,他们会说,‘你们知道的,那就是真相。我不在那里,我也不是身高6英尺的黑人女孩,但那就是真相。”
在2013年《时代》周刊的那次采访中,记者问她还会写几部自传,玛雅说:“我马上就要过85岁生日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可能会一直写下去,直到上帝说,‘玛雅,玛雅·安吉洛,你的时间到了。”
这个时间在美国东部时间2014年5月28日早上8点到来,玛雅·安吉洛的第7部自传《妈妈和我,我和妈妈》成了“笼中鸟”的绝唱。玛雅·安吉洛说过:“我知道人们会忘记你曾说了什么,人们会忘记你曾做过什么,但是人们永不忘记你留给他们的感受。”的确,这位“黑人桂冠女诗人”(the black womans poet laureate)身后的7部传记和数十部诗集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感动,人们将永远不会忘记。
正是因为有了马尔科姆·艾克斯、马丁·路德·金、玛雅·安吉洛等民权英雄的奔走呼号,美国才走上了通往种族平等的正义之路,先驱们的努力也为奥巴马铺平了白宫之路。
(张荣凡:河南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邮编:45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