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只愿与你举禀齐眉

蝉十七

吴地的暮色很美。此时西边日头已落，天色却还没完全暗下来。夺目的霞光逐渐变成淡淡的粉红，调和在蓝色天空里，柔和又美好。这是孟光一天里最爱的时刻。她站在门边，等外出做工的夫君归来。

夫君梁鸿曾是平陵受人敬仰的名士，而她只是当地财主家一个丑得嫁不出去的女儿。她从小就不知花容月貌为何物，可这黑黑的皮肤、粗胖的身材，也不会让她自卑到见不得人。力气极大的她能举起石臼，这是很多男人都做不到的。小时候身边生得美的姑娘总是人见人爱，她却不招人待见。好在有令人羡慕的家境撑腰，倒也没人敢怠慢她。

没有如花容貌，也未必就不能博得别人的喜欢。娘亲自小便告诉她：“女儿家要柔，柔比美更能征服人心，柔便是女儿家最美好的德行。”她谨记娘亲的话，要柔，要有德。她力气大，就帮着别人做些力气活儿，邻里都愿意和她来往。她家境殷实，就常散些钱给穷人们，平陵人都称赞财主家的女儿善良贤淑。

只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却迟迟选不到如意郎君。女儿虽貌丑，到底生在财主家。爹娘看着一拨拨来了又去的媒人，心里也越来越愁。殊不知，他们的女儿其实早有意中人。她不想嫁貌比潘安的风流才子，也不想嫁给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此生要嫁，便嫁给这世间最贤德之人。

眼看女儿已年过三十，爹娘再也等不下去。这天，娘亲拉着她的手问她心中所想。她看着娘亲，羞赧地低头道：“女儿要嫁便嫁给贤能如梁鸿一般的人。”

梁鸿是当地名士，曾入太学读书，博学而有品节。平陵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心仪于他，而梁鸿却一直未娶。爹娘虽觉得很难，却也不想拂了女儿的心意，当日便找媒人去梁家说亲。不想梁鸿竟一口应了这门亲事。

女儿家爱美，是亘古不变的事实。出嫁的前几日，她—直笨拙地为自己梳妆打扮。然而，任是黛墨如何描摹也画不出柳叶弯眉，凭那脂粉怎样涂也涂不成玉面桃花，步摇也摇不出轻盈玲珑，丝罗显不出身段曼妙。

生平第一次，她为容貌而自卑。她不敢抬头看夫君，而夫君竞也不看她。一连几日，她的心越来越沉。终于，她鼓起勇气走到夫君跟前，问其原因。梁鸿拉着她的手道：“我娶夫人，是因夫人的贤良之名。我从不想娶什么佳丽美人，只想娶一个愿意粗布素颜，随我去山野共度一生的女人。”

她听罢，那颗原本已沉下去的心又似开出花来。回屋擦掉脂粉，卸了钗环，换上粗布衣裳，她当然愿意和夫君一起草庐为家，闲话桑麻。转身出屋，她像所有农家女人那般，浆洗衣物、炊米做饭，照顾夫君的生活起居。她还记得娘亲教导她的话，女儿家要柔。繁花只能开得一时眩目，如水的温柔才能渗透时间的缝隙，浸润所有美好年华。

梁鸿早闻她的贤良，却不知她竟如此温柔，他知道，在这如水淌过的年月里，他已爱上了这个女人。她没有名字，他便为她起名孟光，字德曜，以示对她德行的欣赏。

身为名士，即便梁鸿已然婚配，身边仍有姑娘围绕惦念。那些姑娘都是桃花颜色，水葱身段，却入不得他眼。这一世，他只钟情他的孟光。他带她入山，他做种地郎，她当织布女。玉堂金马，那是无上风华，然而却只想与她浪迹天涯、隐居山林，相依看那朝夕烟霞。

她心里的那朵花开得更美了，可以与爱人居于山林，不管世间繁杂事，以温柔之心待这世间唯一的他，也正是她的夙愿。从此，二人可共赏一缕炊烟披霞，共读一卷清酒词话。如此逍遥山水人间，不知惹了多少世人艳羡。

可好景不长。梁鸿曾到洛阳，登上芒山，看着京城满目繁华，想起百姓的辛劳愁苦，便悲从中来，作了那首传诵后世的《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然此时正值盛世，梁鸿这首哀怜百姓愁苦的诗惹恼了皇帝，皇帝下令搜捕他。

万般无奈下，梁鸿只得携妻逃至吴地，在当地一个富人家谋了份活计。尽管夫君已由一方名士沦为家养奴仆，孟光依旧仰慕敬重他。白天，梁鸿出门做工，孟光便在家收拾家务。不管是当初在平陵住的府邸，还是山间的雅致农院，抑或是如今的仆人下房，有梁鸿在的地方，便是她孟光的家。

家总是要收拾得整洁干净才悦人心目。梁鸿的衣物，她也浆洗干净，叠放整齐。男人的衣衫，是女人的脸，不管是士人的长袍，农夫的短衫，还是佣工的衣褂，凡是他穿的衣服，她都认真洗过。衣上流过的水，也如她一般柔和。

这日，她做好晚饭，收拾停当后就站在门边等他。远远地，她看到他对她笑，衣服上又沾了尘，脸上的潮红还没散去，额头上的汗也没来得及擦。她忙迎上去，拿着绢帕为他擦汗。良久，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竟是东家主人，她忙给东家行礼，引他进屋。夫君告诉她，今天东家和他聊诗词文章，聊得开心了就一同来了家里。她忙转身进厨房，端上饭菜。

如往常一般，她把饭菜放在案上，双手端起至眉间，低头缓步走到夫君身边。梁鸿微笑看她走来，双手接过案子放在桌上。这是他们之间最普通又亲密的礼节。

从平陵到山林，又到这间下房，孟光将她的柔情倾注于每餐饭里，举至眉间，端给她一生仰慕又爱怜的夫君。梁鸿双手接过案子，心怀尊重与疼爱。

一旁的东家看罢，已是感慨万千。他也是明理读书人，知这般礼节不会存在于贫贱夫妻之间，于是将梁鸿孟光夫妻尊为上客，留住在府中。梁鸿至此有机会著书立说，也让“举案齐眉”的佳话流传后世。

说什么玉堂金马，道什么山林隐居，只要能与心爱之人同居一室、煮酒烹茶，在哪里都可以举案齐眉。夫至贤，妻至柔，于是连平素里的柴米油盐事，也成就了后世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