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锦绣花衣,独开一枝梅

2015-05-30 10:48简墨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10期
关键词:女皇武则天

简墨

她一生都在反串男子,像文字般自然素朴。很长时间里,别人和她自己都以为她就是个男子,只是最后,她眉心的梅花妆泄露了天机。

对满是灵气的女子来说,那高高台阶上的颐指气使并不代表什么,也许还不如一段跌落尘埃的爱情。一开始,她并未在那高高的位置上,而是从血泊里侥幸逃脱的。

她出生时,祖父和父亲都因起草“废后诏书”而被处死。她与母亲在掖庭相依为命,15岁进宫成为太子侍读,那时不过是个清婉柔和的女孩子。她自幼听长辈的教诲,心心念念着复仇,然而有一天被西风牵引,她遇见了那个在她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奇女子,像一对通透的玉镯碰到一起,发出了声音。

她慢慢被那女子吸引,开始了生命中美丽又沉痛的蜕变。

多年后,武则天在御苑中大摆筵席,命群臣制诗百首,她居然独占了99首,一时间才惊天下。后来,她奉旨品评百官诗歌,人人为她的评语折服,满朝文武也深慕其才。

她在那白雪覆盖的大地,渐露锋芒。

她是个好诗人,自由创作的诗比应制诗更灵动,且趣味盎然。她写“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她的山水诗质朴又温隋,天人合一,春草般勃勃有生气。有的诗更散发出一股魏晋式的洒脱不羁,展现出她在俯仰之间交友风月、做伴山林的浪漫,已与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相去不远。

而区区一个“才”字,又哪里写得尽她灿烂又沉重的一生?那是梅花的命运——于雪里淬火,并在绽开的刹那只许泼尽微笑,不许喊一声疼。

据说她出生前,母亲曾梦到神人穿了金甲,手里拿了秤相赠,说“执此以秤天下”。懂得占卜的人说:“你会生贵子而秉国权衡。”这说法到底有些命定的意味,她终于还是以她的怒放独霸了春色,虽然是以孤独作为代价。

有谁能懂?她在做这个决定时,何尝不懂这将彻底颠覆之前的全部信仰,无路可退。那些亲人、朋友、爱人,全都埋葬在这个低眉的孤独动作里。许多事情都是有衬托才好,梅却偏不要衬托,把花开完了再说,而再说的事一般都是凋零的事了。

自古女子,几乎无不将终身幸福系在一个归宿上,愿求安宁。她也曾在少女时代若即若离地爱慕过—人。他们近在咫尺,却不啻千里的阻隔。当然也有过在木叶下言笑晏晏和万朵霞衣任君裁的好时节,可是只一个低眉的距离,他们就成了陌路。立场是最锋利的慧剑,斩断了情丝,她和他此后就像天边的两抹孤云,纵然重逢,也不在一个高度,永不契合。就算在漫漫年华里,他渐渐懂了她,还会有“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命运摆布,怕早吹散在天涯海角里了,像一个冬天里堆起、春天便融化、还没来得及取个名字的雪人。

只是有些事是无奈的,若她看不清,自可与他相守。但既已看清,便只能永诀。

第一眼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奇女子时,她就明白了,这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人比那人更适合这个位置。她被武则天的人格力量征服了,而武则天冒着她为亲人复仇的巨大危险留她在身边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们认出彼此是女子中的男人。武则天做了掌握天下的女皇,她则做了锦袍阔大的女相,亲手拧掉了周身红紫,空守天下一片白。

从那刻起,她成了武则天的士,而“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原是没有男女之分的。她沉默地看着心爱的人被废去太子之位,而置他于死地的那份废黜诏书正是她拟的。宫中没有爱情,她已坚定了一生追随武则天的决心。

说到底,除了忠诚,她心中还有天下,甚至比爱情要重。她和那个奇女子的独一无二之处,正在于一般女子将爱情看成天下,她们却为了天下宁愿一生孤苦。正因心存天下,她才能放下常人如山如海的家仇,活得顶天立地。

政坛上的钩心斗角、种种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一个女子在男权炽盛的时代,从政道路上该多了多少石头、荆棘、滚雷和风雪?我们只看到两个女子商商量量地决定了那段历史,且不乏亮点。

她从最开始就已准备凭着一份天性里的不惧凛冽,将宝贵的青春、干净纯稚的心思,全都埋藏在单调繁重的文牍里,像埋葬在坟墓里。或者说得明白一点,像梅开在雪里。

不知明朗岁月变迁,她是否还能保持初心?权势和利益最能腐化人,也最能毁灭人,对一个女子来说,更是风刀霜剑。多年来,她以内合人的名义行着宰相权柄,将那把无数人想要毁灭的双刃剑耍得雪片也似。只是在收势静下来时,她可还记得当年为他写下烂漫天真的《彩书怨》时的心情?

不会记得了,她终究泯了曾经的那份深情,将女儿心思深深藏起。情长寥落,为谁心开?年华于看客而言不过弹指,于自己却是一天天刻下的伤痕,如同眉间被那女子烫上的印痕,终生不弃。自古伴君如伴虎,而女子伴女子较之伴君伴虎更多了一层危险。虽然她们内心的武装已硬如核桃,可一层层剥开,那心还是女子的核,柔细,多褶,香甜,略苦。

人到中年时,她已和她一心侍奉的奇女子一样,拥有过许多男人,可她在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怅惘:她没有时间回忆入宫后的光阴,更不敢回忆入宫前的光阴。那透明、脆薄、干净如斯的少女时光在她最初十来年的自由人生里,最单纯的是剑峡上习文练武的岁月,那是与最初的他相遇的日子吧?

她会一遍遍思量入京后遇到的那个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奇女子,她是恩人,也是仇人。那时就好像忽然间,世界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子,一扇不知是更宏阔还是更狭窄的窗子,她看见了之前未曾想过的风景。天地辽阔,世事忽地在眼中清朗起来。只是再不能见,当初那个拂开她覆额的发,笑着说“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温厚男人。

那个令她毕生思念的男人死于太平公主的毒杀,她没有流泪。后来,李隆基发动政变,唐宫易主,危难之时她从容秉烛,陈词初衷,终不被允,与韦皇后一并被斩,终年不过46岁。她眉间的梅花随同她的身体一起落了。

女皇操控生杀予夺之权,喜怒无常,只有她能委婉地引导女皇做出公正的裁决。所以她游览名山的意兴,杀伐决断的威严,奢侈享乐的姿态全被人们遗忘,留下的只有她风雅的文章和诗风。

她实在是换了锦绣的花衣裳比着铠甲更好看,她一直都是一枝一生破雪为笑、冷冷香着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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