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里的半夜雪路

2015-05-30 10:48蒋建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营村麦秸姑父

蒋建伟

大雪纷飞,看不见黄昏,只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雪路,还在延伸着。

路是被我踩出来的。

我戴了像雷锋叔叔那样的棉帽子,帽檐下,两片帽帘儿刚好护住耳朵。脚上穿的,特别时髦,我们叫它翻毛大头鞋,“吱嘎吱嘎”乱响,鞋底还粘了不少雪,一只起码五斤重,小小的身子在茫茫旷野里一颠一簸地移动。汗冒着热气儿,把里层的衣裳都溻透了,棉袄的外头罩了爹的一件黄布褂子,雪花落在褂子上化了,又迅速冻上了,硬邦邦的,两个胳膊一甩,“啪啪啪啪”的,好像一个小兵马俑在走路。好在,寒冷渗不到身子,满肺腑里都是火热,让人浑身有劲儿,一点也不会感到冷。

雪,越下越大,我走着想,大得好像什么呢?鹅毛,是老师说的,不恰当,一朵雪花比鹅毛小多了!那大小,应该像小鸡的一片绒毛,可是,能说成“天上飘着鸡毛般的雪花”吗?想着想着,我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鹅多肥多大呀!鸡多小呀!一只鹅的肉有二三十斤重,最少够四家人过年用的了;而一只鸡的肉呢,哼,恐怕连一家人都不够过年吃的。再说,一个鸡蛋能跟一个鹅蛋比吗?想它们干啥?假如过了寒假,我开学后跟老师和同学们一讲,他们准会被我“鸡毛般的雪花”笑歪了嘴的,亲戚们也会小看我这个“小秀才”的,唉,这个比喻,想都不该想。

那么,腊月天里,下大雪像什么呢?此刻,远的村,近的树,平坦坦的麦田,孤零零的麦秸垛,我看见大雪把全世界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子,万事万物都在被窝里,“呼呼——呼呼,睡得好香啊!想到这个比喻,我都有些羡慕它们了。可是,扭头又一想,用“棉花被子”比喻的人太多了,有点俗气,能不能换一个不俗的让老师眼睛一亮?可是,什么最亮呢?我想了半天,后来就想起了太阳——我肺腑里的这个太阳,嘿嘿,“下大雪的时候,我怀抱一个太阳”,老百姓都知道,太阳就是日头嘛。小风裹挟了一股雪,盘旋在麦田里,使劲打着旋风儿,一圈两圈三圈,继续旋,直到把力气消耗完。小风刮在脸上,木木的,摸一摸,好像不是自己的脸似的。雪天就是这样,感觉可以改变很多,比方说我的胳膊呀腿儿呀,也不是我的,冻得硬邦邦的,像光秃秃的小杨树,站在土路两边。嘿,这么冷的天,它们还站在那里,傻得不透气了!可是,它们不站在路边,应该站在哪里呢?

不知不觉之间,从黄昏的镇中学出发,我已经走过了8个村庄,天完全黑下来了。天是白皑皑的,因下雪了,一直像大白天似的。可现实里,这还是在黑夜啊!人们都睡着了,村子远远近近,鸡鸭鹅牛羊马都睡着了,鸟雀们睡着了,一个静寂的世界里,只剩下大雪“噗噗噗噗”声,还有我“吱嘎吱嘎”的走路声,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刹那间,静,一把抱住了我,紧紧地,好像一个许多年没有见面、却想死了我的亲戚,亲热得不得了,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可惜,这种静很巨大,很虚空,很冷,天地人神皆空,令我不寒而栗。耳朵有些听不见声音了,我壮着胆子,“啊”了一下,根本没有什么回声,雪下得太大了,雪花把天地之问的空气都填满了,把偌大的旷野压得厚厚的,好像驼背老头似的“吭哧吭哧”地背着一筐柴火,那叫一个累啊,哪还有气力跟你打招呼?我搂住头,揪了揪帽帘儿,又“啊”了一声,这下子,我听见自己的回声了!虽然很短,急促,但很真实,不虚空,否则,我就会无声无息地被大雪吞噬了的。

脚步慢了,身上的热气一丝一缕被北风抽走,开始还不怎么察觉,等察觉到了,热气早散完了,只留下一身冷冰冰的外壳。我下意识地紧跑十几步,果然,脚心开始出汗,发热,湿黏黏的,但浑身依旧是冷,小胳膊小腿很硬,伸不直伦,每个动作显得很多余,冷啊,冷得整个牙帮子乱打寒战。从北往南,走到高庄村的时候,我就想呀,要是碰见一个亲戚多好!是亲戚都亲,会跟我打招呼啦,问候啦,让我好一顿吃吃喝喝啦,哪怕安慰我几句,不管是近门的,还是远房的,都中!

希望越大,越没希望。走过了小蒋庄、大石营村,我连个麻雀也没有碰见。天这么冷,雪这么大,别说是人了,连麻雀都知道鸟窝里暖和,你想想,谁还会在雪地里乱跑呢?

快到小石营村了。远远地,一个黑点正向我迎面移动,近了一点点,是人,好一阵惊喜,啊,终于见到人了。

是一个背麦秸儿的农民。一条黑头巾绕着他的头,长长的,裹了几个来回,露出来两只贼溜溜的眼睛,让人认不出来,看不出年龄,好像故意的。我高兴起来,跑代替了走,特别快乐,不管认不认识,想跑过去跟他打招呼。相反,那人走得缓慢,很迟疑,眼神有些躲躲闪闪,是不是他不想理我?我迎了过去,他迎面走来,跟我擦肩而过,快步,真快。我们五六步的有了距离,隐隐约约之间,我听见一个低沉的烟嗓子说:“你是,建伟吧。”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叫建伟,一下慌了神,忙问他:“我不认识你。你说说看,我是哪个村的?”他说:“蒋寨的。我不光认识你,连你爹我也认识。”没等我再问,他转身继续走了,也不过多解释,留下我站在原地,满脑子的问号、逗号和省略号。哎呀,这个家伙,也不知道他算老几,干什么的,竟然知道我的大名,嘿,有意思,真有意思。走着走着,再一想,大雪天,他背了一筐麦秸儿干什么?临近年关口上,他们家没了柴火烧,没办法过年,他,难道是一个偷麦秸儿的贼?而且关键是,他认识我,别人抓住他的话,那人会不会诬陷我也是小偷?如果那样,会不会……我不敢往下想象了。

突然,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袭来,天,一下子通到地上,就像一口巨大的锅排子,就是奶奶拿秫秸莛子排的,“哗啦”,直直从头顶罩下来,让你来不及挣扎,就上西天取经去了。恐惧,丝丝缕缕地积攒,一层一层压迫,让你喘不过气,无法正常呼吸。心,宛如一架中弹的飞机,努力攀爬上升,却总上不去,在云层里越飞越低,踉踉跄跄,最后,一头坠入谷底。

我只有一路小跑,大跑,再小跑大跑。凌乱的脚步声,挤满耳朵里的世界,像雪花一样落满天和地,驱赶恐惧,让心强大,空气不空。如此反复,如此反复而已。

直到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蒋寨村,跑回家里,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茶”,也就是白开水,方才缓过神来,大叫一声道:“哎呀,我的娘啊!”然后,是我跟爹、娘和姐姐他们好一番的讲述,也说起了那个贼。

听完,我爹神色平淡,司空见惯地说:“大石营村的你二姑父家,地少,人多,他也常常去别的村子偷麦秸儿烧。”二姐说:“呸呸,二姑父原来是个贼!”我娘说:“说不定,那个人是你二姑父哩。”我爹脖子一扭说:“你胡说个啥?咱亲戚里咋会出贼?”大姐说:“我猜,就是我二姑父。”我爹打岔道:“再瞎说,我真拿一根针把你的嘴缝上……”不想,大姐小嘴一噘,故意做了个傻乎乎的动作,惹得我们一阵乱笑。其实,我们好像一群小鸡,钻进父母巨大的翅膀下取暖,这才是世上最快乐的事情,谁是那个贼,已经没什么意义。

我很佩服我自己,12岁,3个小时,15个村子,小小的年龄,竟然从小镇中学走回我们家,一口气走了18里。那,可是18里的半夜雪路啊!

后来才明白,我们都像天上的一朵朵雪花,到死,还记得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刘高亮

插图选自《风景装饰手法与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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