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歌

2015-05-30 10:48刘文华
阳光 2015年10期
关键词:张秋生上梁师傅

山歌哟,从古唱到今,

唱山歌的人老了, 一茬又一茬,

青山绿水没有老, 故乡没有老,

山歌老没老?能不能从今唱到明?

——引自作者的散文诗《山歌》

秋天,熟透了。秋阳像醇酒,远远近近的山,醉乎乎的;人,醉乎乎的。

东西两头的山墙都起好了,上梁纱帽做好了。丙万站在西头的跳板上,浑身像牲口发情似的燥热。他嗓子痒痒的,手痒痒的。那把老得缺了口的砖刀,在新垒的砖墙上不停地敲打着。

上好的木梁很庄重地放在两条桌马上,上头用红绳子系着五根柏香,一头一根,中间三根。木松本来慢手慢脚的,这时还漫不经心地接过东家递过的红糖茶,人模人样地品了一口,美滋滋的,放下,又端起再喝。丙万咳了声。木松赶忙放下杯子,把手在衣服上拍了拍,掏出火柴,小心翼翼地把柏香一一点燃,虔诚地主持祭梁,也叫发梁。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作声的。东家在木梁前虔诚地摆好三牲祭礼后,就有人点燃了爆竹,顿时噼里啪啦,整个湾里都炸得生响,山村异常热闹起来。

木松用清水漱了漱口后,发一声吼,那干瘪瘪的嘴竟迸出一串粗犷的声音来:“福喜,福喜,天地开张……”

周围的砖匠、木匠们立即跟着发一声喊:“好!”

木松兴许是运足了力气,阳光下他的脸也有些容光焕发。他继续喊唱道:

四季四梁,生在何处长在何方?

生在紫金山上,长在九龙泻口。

鲁班先师打马过,看看此木弯弯是栋梁,

铁拐李扛斧去砍倒,张果老一肩驮到桌马上。

大刨子推得金鸡叫,小锯开得凤凰啼……

木松唱《上梁歌》,时而喊一嗓子,时而像老先生读古文,声音很动听,只是中间有些语句含混不清。他每唱几句停一下时,周围就有人跟着应和一声“好!”

香烟缭绕着,爆竹响个没完没了。木松不紧不慢地用斧子敲打着梁木,慢声慢气地唱着。丙万有些不耐烦了,祖师爷兴许是喝多了酒,上梁该是砖匠的事,唱《上梁歌》也该是砖匠的事,怎么又生出许多事来,要木匠来插一手,一支《上梁歌》,木匠唱一半,砖匠唱一半,太费事。一个红纸包分成两个,砖匠一个,木匠一个,真没意思。

东家递给木松一个酒瓶,用块红绸布扎着。木松先呷了口酒,咂吧一下嘴。周围的人都屏声静气地盯着他。只见他提着酒瓶,绕着木梁走了一圈儿,嘴里不住地细声念诵着什么。然后停下来,又开始唱了。这时,他的舌头有些打结,声音也有些沙哑了:

贤东赐我玉宝瓶,千金巧打成,

好酒来发梁,东家兴旺旺。

此酒来祭东,东方甲乙木。

此酒来祭南,南方丙丁火。

此酒来祭西,西方壬癸水。

此酒来祭北,北方子庚金。

此酒来祭中,中央戊己土……

木松又歇了声。东家上前给他加茶水,塞给他一个红包。木松端起杯子润润嗓子后,又边喊边唱起来:

杜康杜康,寅时造酒卯时香,

酒祭梁头,文官拜相武官封侯。

酒祭梁尾,代代做官清如水,

酒祭梁腰,骑马挎宝刀……

好不容易柏香燃完了,爆竹声也停了。木松停止了声嘶力竭的唱白,端起杯子刚就到嘴边,丙万用砖刀狠狠在墙上敲了一下,大叫道:“辰时到了,升梁!” 惊得木松紧忙放下茶水,喊了声:“升梁!”

东家拿来一匹红绸子,忙手忙脚地扎在木梁上。木松被革贵和甲乙两个徒弟一前一后牵搀着爬上那条壁陡壁陡的梯子,走到东头的跳板上。从古到今就是这个规矩,上梁时,木匠在东为大,砖匠在西为小。对此丙万很不服气,木匠为么事比砖匠大,不就是木匠行里出了个鲁班吗?难道鲁班不是砖匠的祖师爷吗?

大别山里,树多。山民造屋,喜欢架梁。梁木一般是用上好的松树,取“如松茂盛”“像松延年”之意。最好的梁木则是椿树,有“春风得意”“万年长春”之兆,但是稀贵。上梁时要唱《上梁歌》,祈求家道兴盛,百年吉祥。《上梁歌》不是所有的砖木匠都能唱的,只有掌墨师才能唱。他们一般不轻意传人。到老了才口授传给自己的看门弟子。据说这一带会唱《上梁歌》的只有丙万和木松。山里人认为丙万的《上梁歌》唱得最好,都喜欢听他唱。

木松的年龄比丙万大十余岁,六十大几了,做事慢手慢脚的, 丙万嫌厌他,却又不得不与他共事。木松是木匠里的掌墨师,木匠活儿样样精通不说,独会唱木匠的那部分《上梁歌》。他虽说比丙万的师傅小十来岁,却是丙万的师傅的同门师弟。丙万的师傅的师傅既是木匠又是砖匠,他说,丙万的师傅文化低,只能跟他学砖匠,把木匠的手艺传给了后来的木松。木松曾是丙万的师傅的老搭档,当初,他和丙万的师傅成立了个砖木工队,这一带四镇八乡的老房子大都是他们造做的。师傅过世了,丙万接着与木松搭档。

丙万和木松都从墙上抛下用洋红染得很红的绳子。下边的人把绳头系在木梁上。丙万和木松慢慢地把木梁拉上去。木梁在纱帽上架好后,丙万很兴奋,那被太阳晒得黑油油的脸,在正午的阳光反照下,红灿灿的,显得很精神。他左手执着砖刀,右手握着发锤搁在梁木上,默祈了片刻后,就亮开了雄浑的歌喉:

手捏砖刀七寸长,牵起银线做金墙,

东边做起金银库,西边造起出谷仓。

金银库内存无价宝,积谷仓内有万年之余粮,

前面做起状元府,后面造起宰相堂。

状元府里出宰相,宰相堂上伴君王,

架起桁条龙摆尾,钉起椽子双是双。

盖起瓦来鱼鳞甲,放起水来涌长江,

长江长又长,东家代代做官出人王……

丙万越唱越有劲。他内心很激动,热血沸腾。底下的人虽然没完全听清他喊唱得是什么,却能从他的神志和声音上感受到他唱得极好,到高潮处,齐声应和一声“好!”

正当底下的人听到得劲处时,丙万忽然停住不唱了,端起杯子喝水。东家上到跳板上,给他递上一个红纸包。他接过,懒得看,迅捷地放进内衣口袋里。丙万又继续喊唱下去:

一树金光从地开,云中八仙下凡来,

文武百官分左右,大学士在两边排。

春季桃花满园香,燕子双双踩高梁,

燕子抬头观四景,人为财高造华堂。

夏季荷花出水鲜,金狮鲤鱼浪里进,

鲤鱼头顶千重浪,跳出龙门换紫袍。

秋季菊花满园香,天下的举子下考场,

腹内文章高百斗,御笔清官状元郎。

冬季梅花二度开,君王打马到金街,

自从今日祝赞后,荣华富贵万万年……

丙万在唱。他儿子甲乙站在旁边,把白嫩嫩的发米糕一个一个地往下扔,东家也在底下把三毛钱一包的香烟和糖果大把大把地往人群中撒,人们开始乱起来,抢糕的,抢烟的,抢糖果的,大人踩了小孩的脚,小孩把老奶奶推倒了,叫声、吵闹声、笑声,混做一团,爆竹在空中一串一串地炸着,爆竹花像天女散花般,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看上去很好看。

这时候,东家很风光,丙万很风光。

木松的个头不大。丙万则与他相反,他块头大,阔背粗腰,壮臂高腿,说话也是粗声大气的。他年轻时脸长得很有文采,不像现在又黑又丑。据说他年轻时出过不少风流韵事。他常板着脸,看上去很可怕,有徒弟新来乍到,做事说话小心谨慎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他也是个老不正经,常和年轻人说些疯疯癫癫的笑话。

冬日的山里,天黑得早,山风挟着夕阳从这山抹过那山,山山岭岭显得异常肃穆。丙万站在跳板上,张望了一下。那些用木头竹板支撑起来的脚手架吱吱呀呀的,发出恐怖的颤动声。他用砖刀敲敲砖墙,喊:“喂,东家娘子,酒烫了?”

东家的女人赶紧跑过来,迭声地说:“烫好了,烫好了,师傅们歇工吧。”

“丙万,今晚是去麻栗沟,还是树林冲?那么急?” 木松阴阳怪气地问。

“两个地方都去。”

“一夜跑两个女人,受得住吗?”木松笑着问。

“受不住,让木松帮帮忙。” 旁边的人哄地笑了。

丙万是树林冲的人,他师傅也是树林冲人。一个冲里,一个冲外。他师傅是这山里有名的掌墨师,砖匠的十八般技艺,他样样精通,他会造各式各样的房屋,造的房屋从来没有人挑出过毛病。特别是他唱起《上梁歌》来,唱得山神土地也肃然起敬。说起他师傅来,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不叹服的。

丙万的师傅在徒弟们面前总是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对徒弟们要求严格得很。丙万年轻时话不多,做事踏实,很得师傅喜欢,十八岁就成了师傅的下手,很有希望成为师傅的继承人。大师兄狗伢很是嫉妒他。狗伢聪明机灵,丙万没来时,他很讨师傅器重。丙万说,他想也没有想过要做师傅的继承人。他说,跟师傅在外做活儿,有肉吃,有酒喝,还可以听师兄师弟们一起聊女人,日子过得快活。不知怎的,丙万越来越喜欢听男人聊女人。

夜里歇工了,师傅找相好的女人喝酒去了。徒弟们躺在一起没事干,聊天,谈的最多的是女人。狗伢说起女人来,有板有眼的,特别卖劲。丙万没有体味过女人。他只觉得很神奇,隐隐约约有一种想体验的冲动。那年他才十八岁。夜里,他开始觉得那东西膨胀膨胀的。第二天,他发现裤裆潮湿湿的,他有些害怕,赶紧穿上衣服。做工时,他觉到有些困。他害怕了。到夜下,狗伢又编他的女人经,丙万不敢听,就说:“哥儿几个,不要说了,我困不着。”旁边的人想听,就说:“想女人啦?困不着有本事找去呀!” 丙万不敢再吱声,就用被单把头蒙上。他怎么也不能把女人的形象从自己头脑里赶走,那鼓荡荡的胸,那灵透透的眼。女人哪,难道男人的世界里注定要有你吗?

丙万会吹笛子。一节竹管,他能吹出悠悠的山风、潺潺的溪水来。夜下实在睡不着,他就走到屋外去,找个僻静的地方,用笛子吹奏他的心事。麻栗沟四周都是山,一条小小的麻栗河,自西北向东南把两边的山切开,几十户人家就落在麻栗河边。夜里静寂得很。秋日里,山风从山梁上过,松涛阵阵,有时还能听到豺狗叫。山里人一般夜里不出门,各家早早地关起门来睡了。丙万不怕,一个人倒在稻草垛上,吹起了他的笛子。这时他想起了房妮。他真有些后悔,和房妮在一起时,怎么就没想到房妮是个女人呢?

“小师傅,你就不怕豺狗吗?” 一声细嫩嫩的话突然飘来,丙万吓了一跳。他站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模样,夜色下显得很周正。手里举着个松节火把。她叫竹花妹,是东家的女儿。竹花妹每天都要给丙万师徒们洗衣服。可能因为年龄差不多的缘故,每次进了他们的屋,她总忍不住要拿眼多看丙万几眼,丙万感到心头很舒服。

竹花妹说:“你笛子吹得真好。”

“真的?” 丙万不知不觉地向她走去。

“真的!” 竹花妹也向他靠过去,问:“你会唱《上梁歌》吗?”

丙万摇摇头。

“给!” 竹花妹掏出一把炒红薯果递给丙万,丙万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不住地喘气。他在火光下,看到了竹花妹那隆起的胸脯,鲜活鲜活地抖动着,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摸,刚一触到她那柔软柔软的地方,竹花妹尖叫一声,丢下火把就跑了。丙万木木地站着。山风从他的头发丛里吹过,头发一起一伏的。这一夜,丙万睡不安稳,竹花妹在他的头脑里没有跑开。

自从那晚上出了那件事后,再进了他们屋,竹花妹不拿正眼看丙万了。丙万觉得受了辱,感到难过得很,也很着急。这天她早早地去敲他们的门:“师傅们,起来了吗?” 狗伢说:“起来了,进来吧。” 她便推门进去。狗伢赤条条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吓得她赶紧跑出去。丙万追出去,他的目光碰了她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丙万回头望望,见狗伢穿好了衣,就对她点点头,竹花妹便又进去拿衣服去了。那一天,丙万都是魂不守舍的。

梁出好了。晚上东家炒了瓜子、豆子、红薯果,带着儿子陪师傅们暖梁,竹花妹也在旁边帮着沏茶。夜深了,东家和儿子到外面看材料去了,丙万叫师傅们去睡,师傅们走了,屋里只留下他和竹花妹,他对她说:“你好看。” 竹花妹笑着问:“我哪里好看?” 丙万说:“你那两个奶子。” 说罢又伸手去摸。竹花妹将他的手打了一下,脸发红,嗔道:“再耍流氓,我告你师傅。” 丙万不敢乱说乱动了,与竹花妹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心里感到老大的快活。

上梁那天,师傅唱《上梁歌》时,让他站在旁边往下扔粑粑。师傅唱《上梁歌》好听:

正二三月旭日初上,四五六月割麦栽秧,

七八九月谷子初长,十冬腊月颗粒归仓。

轧出米来白如雪,磨出粉来白如霜,

发出粑来个是个,甜如蜜来十里香。

贤东莫乱动,姑娘莫乱尝,

一五一十交与我,我与贤东上栋梁。

叫声贤东来接宝,我今赐你宝一双,

自从今日接宝后,荣华富贵万年长……

底下的人发一声喊:“好!” 丙万没丢粑,他忘了,他正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人。丙万看到了竹花妹,他立即兴奋起来,想得到她关注的愿望强烈得很。丙万随手从篮里拣出一块发粑,软软的,朝她头上扔去,正打着竹花妹的肩。竹花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脸红了,丙万得意地笑了。竹花妹咕哝了一声,钻出了人群。

夜里,丙万头脑里尽是竹花妹,越来越感到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情绪骚扰着他,横竖睡不着觉。他披起衣服悄悄走到外面。八月的夜晚,月光清凛凛的,有些寒意逼人。他想解手,便向厕所走去。山里的厕所不分男女,里面放一块用竹枝编的门,有人进去方便,就把竹编门往门口一放,一来挡羞,二是表明里面有人。厕所门关着,这深夜哪会有人呢?丙万推开门,钻进去,刚想蹲下,面前腾地站起一个人,裤子没抓牢,滑到脚弯。借着月光,丙万看清了,竹花妹。竹花妹低了头,急忙提起裤子,转过身想跑。丙万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把她横着抱起来。竹花妹惊慌地在他怀里挣扎着。她想喊,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直没有喊出来。丙万抱着竹花妹径直向那个稻草堆走去。

丙万把竹花妹放到稻草窝儿里,气喘吁吁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乞求的目光,竹花妹呻吟着说:“不,不嘛。”

丙万发疯般地扑了上去。

他俩从激烈的亢奋中平静下来时,天已麻麻亮了。丙万乐呵呵地欣赏着竹花妹,竹花妹低着头,忧忧的,不敢多看他,嘴里不停的嘟哝着:“如何好?”“以后如何是好?” 面前的女人衣服不整,头发蓬乱,奶子还在轻轻抖动,煞是挑逗人。丙万欣赏着,又扑上去,竹花妹紧紧地抱住他,好似生生死死都不放。

竹花妹仍旧给他们洗衣服。丙万的衣服里常常多了一把瓜子、红薯果之类的东西。特别不同的是,现在去了他们屋,竹花妹都穿得齐整整的,一条毛发有些发黄的辫子,梳得水蛇一般在胸前背后摆动。她的前胸越发鼓荡荡了,惹得男人们都神魂颠倒的。

有一次,狗伢竟对竹花妹动手动脚的,丙万走上去,用砖刀狠狠地拍了他一下。狗伢不服气:“狗日的屌东西,我动你家娘啦?” 丙万要揍他,竹花妹赶紧过来劝阻,师傅们,好好的,别打架。一边向丙万使眼色。丙万服服帖帖地走开了。狗伢在后面骂:“狗日的小孬种,没来几天,自己能的,小心老子撵了你。”

夜里,丙万总会情不自禁地到那个稻草堆里去坐坐,有时竹花妹也会来与他会面,有时不来。竹花妹来了,丙万就给她吹笛子,竹花妹给他讲山里人家的故事。竹花妹说,老待在山里无聊得很,她想去山外看看。丙万说,有空就带她到山外去玩儿。竹花妹躺在丙万的怀里充满了幸福的遐想。

不几天,房屋建好了,砖木队要走了。走的前晚,竹花妹背着人把丙万喊了出去。

竹花妹问:“丙万,你说你么时候来娶我?”

丙万没有说话,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竹花妹上前抓住他的手:“你说话呀!” 丙万抱起她,向那个稻草堆走去。完事了,丙万对竹花妹说:“等着我!我出师了就来娶你!” 竹花妹的眼里充满了泪花花。

第二天,砖木队走了,丙万走了。竹花妹一个人跑到盘路口的山腰,久久站着,望着他们远去。看不见了,又爬上最高的望家寨山的顶上张望,直到日落没了才回家。走时,丙万故意走在后头,一步三回头,寻找着,没有看见竹花妹,他心里失落落的。从此,丙万把心落在了这个叫麻栗沟的地方。

丙万念过小学,曾经想上中学。父亲好赌,家里穷,念不起书,小学没念完,父亲就要他歇了,回家放牛,打猪草,打柴火换钱,补贴家用。十七岁那年,他被母亲送到师傅家。

师傅李求高好有名望,山龙镇镇里镇外的人见了他,都称他“李大师傅”。他带着一大帮徒弟,长年多是在四镇八乡给人家盖房做屋。他好手艺,好有能耐,丙万拜师时,他五十来岁了,依然一把砖刀一天能垒三百九十九块砖。他家里也富得很,有一溜五间的青砖大瓦房,在村里显得最气派。母亲对丙万说,跟着这么好的师傅,只要好好学艺,以后会有出头之日。

丙万到了师傅家后,第一年多是在家帮师傅干些家务,偶尔跟师傅出去,也是做做和泥递砖一类的小工,第二年,他才次次跟师傅出去学做砌砖铺瓦的砖匠活儿了。他个子大,有力气,做事小心、踏实,还陪师傅喝老辣酒,抽叶子烟,师傅很喜欢他。第三年就让他打下手。狗伢和另外几个大徒弟满师了,给师傅打下手的该是他们,师傅不要。师傅说狗伢心眼不正,想学《上梁歌》。《上梁歌》是什么人都能学的吗? 《上梁歌》随便传的随便学的也不灵。《上梁歌》要传给自己信得过的继承人,只能口授不能笔录。师傅唱《上梁歌》时,有意把字句唱得含混不清。

这方圆几百里只有丙万的师傅和木松知道《上梁歌》,师傅说这很使他不安。怪只怪自己的师傅,当日把《上梁歌》分开传给他和木松。师傅说他师傅能哩,又会砖匠活又会木匠活。他和木松都是他的徒弟。木松婆娘是他们师傅的女儿,生了五个女儿,没生出儿子。丙万的师傅说要有个儿子就好了,让儿子做木松的女婿,跟他学做木匠活,《上梁歌》就没有外人会唱了。师傅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本来生了个儿子,七岁时生病死了,师傅的婆娘给他生小儿子时,也因难产死了。师傅的女儿叫房妮,比丙万大一岁,人长得很瘦小,丙万说,一只手提起她,可以一口气跑一百多里地。

房妮对丙万很好。闲时在家,丙万帮房妮干活,劈柴挑水。房妮说丙万是座山,可以在他身上造房子呢?房妮和他在一起背着人时,房妮常用手抚摸他宽厚的背脊,痒痒的,丙万觉得很舒服,也有些害怕。那时丙万心里还没有麻栗沟,还没有竹花妹,丙万不是怕房妮,而是怕师傅。有一次,他只顾着听房妮对他说话,没听见师傅叫他,师傅一声吼,丙万慌忙回头,头在墙上磕破了。丙万不敢对房妮有非分的想法,他只把她当姐姐敬着。丙万叫房妮“房妮姐”,房妮不让他这么叫,要他喊她“房妮”,丙万还是叫她“房妮姐”。

师傅的大徒弟狗伢喜欢房妮,一有空就要找由头讨好她。房妮喊狗伢“狗哥”,喊丙万“丙万”,而不叫刘丙万,狗哥见了丙万,不是拿红眼瞪他就是找茬儿骂他。有一次,狗伢站在跳板上要砖,丙万在地上给他抛砖,狗伢故意不接,那砖块落下来,差点儿砸在丙万的头上。

师徒们每次出门时,房妮总要对父亲说:“大,在外别忘了打发个人来家看看我。” 说罢拿眼瞟了丙万一下,丙万把头转到一边去。师傅点点头。“晓得,在家别忘了早晚关门!” 师徒们在外做活儿,家里只有房妮一人,五间大瓦屋,空落落的。师傅不放心,隔三差五就打发丙万回家去看看房妮。狗伢说:“师傅,我回吧!” 狗伢不放心丙万。狗伢是师傅的大徒弟,外人都说,他是师傅的继承人无疑了,《上梁歌》、房妮、房子都会是他狗伢的。他嫉妒房妮喜欢丙万,百般阻拦丙万与房妮相处。师傅却对狗伢说:“你事多,走不开。”

丙万独自回到师傅家,房妮接了,很高兴,很热情,他却提不起兴致,他觉得房妮的胸脯瘪瘪的,不像个女人。丙万故意避开她的拉扯,挑水、劈柴、找活干,吃罢晚饭总要找借口早早回自己房里睡觉。心里有了竹花妹后,丙万更不愿拿正眼看房妮了。

师傅问过房妮,狗伢好不好?房妮说,狗伢喝酒就装疯,见了女人骨头就酥,讲下流话,不是个正经男人,还偷东西。有次狗伢不知从哪里搞来两条女人的裤衩,送给房妮,房妮不要,说他不正经。气得师傅把狗伢狠狠骂了一顿,从此不让他当下手。房妮说,丙万为人实在,个头大,有力气,会打架,不会被人欺负。丙万来后的头年上,就和狗伢打了一架。狗伢让丙万给他端尿罐,丙万不端,俩人就打起来,结果狗伢亏了。过了几天,狗伢看到丙万和房妮都不在家,匆匆忙忙跑去告诉师傅,说丙万和房妮在黑地里钻草窝,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师傅衣服也不穿,打了火把到野地里去喊房妮,房妮正在邻居家做针线。师傅一怒之下,把狗伢赶走了。

后来,师傅出去,回来,都是丙万跟在他的紧后边。

一个雨天,丙万没事做,躺在师傅家的床上,在一张纸上默写着《上梁歌》。师傅唱《上梁歌》时,丙万用心地听,用心地记。师傅从木松家喝酒回来,问他在写什么,他慌忙把纸条往被窝里藏。师傅走上去,把纸条抢过去,给房妮看,房妮识字的,说是《上梁歌》。师傅的脸色顿时灰了,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师傅打发小徒弟李勤叫丙万回家,丙万心里很难过,眼看只要半年就能出师了,师傅却要赶他走。父母知道了,肯定也很难过、很生气,脾气坏的父亲又要打他个半死。七里路,丙万磨磨蹭蹭走了半日才到家。

不料刚到家,母亲见了他却喜形于色,说:“也不知我家哪座祖坟冒青烟,大好的事找上门来。” 丙万不解,嗫嚅着问:“好事?有么好事?” 母亲说:“你师傅要收你做女婿,真是天大的好事!” 丙万一听,头脑“轰”地一下变没了。他什么也没说,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他想想房妮姐,又想想竹花妹,再想想师傅,心里头越想越发慌。

吃晚饭时,母亲对他说,明天就到师傅家定亲。丙万说:“我不要!” 母亲问他:“这么好的事,为么事不要?做了师傅的女婿,他家的房子、钱、还有掌墨师的衣钵就都是你的了。” 丙万仍说:“我不要!” 母亲说:“家里弟兄这么多、这么穷,师傅的女儿你不要,以后你能到哪里去讨到堂客?” 丙万说:“我有了。” 父亲吼道:“有了也不行,么样的女人比得了你师傅的女儿?” 丙万抬头看了下父亲,父亲的两道目光像两条鞭子,令他不寒而栗。父亲的凶狠,这山龙镇的人都是知道的,他年轻时与人赌钱,一言不合他意,他举刀就砍。他说出的话,向来没人敢违抗。

次日,丙万的母亲把他送到了师傅家定亲。师傅让丙万跪下,说:“丙万,从今以后,我把房妮和《上梁歌》交给了你。待房妮要像亲妹妹,《上梁歌》要代代相传,不得传给别人。” 师傅说了很多话,丙万的腿都跪酸痛了。他偷偷看了一眼房妮,房妮正拿眼瞅他,热辣辣的满含情。当丙万能站起来时,他才发现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鲁班先师的画像,像下燃着一溜柏香。桌上摆着一把古铜的墨斗、水平、老旧的发锤和一把缺了口的砖刀,旁边还立着根乌亮的伍尺,师傅的徒弟都来了,在丙万的身后跪着,木松站在师傅的身边,悠闲自在地品着茶水,瞟也不瞟一眼丙万。

不久,师傅就带着丙万和房妮到镇政府领了结婚证。还摆了六十桌酒席,热热闹闹地给丙万和房妮办了婚礼。那年,丙万才十九岁。

丙万不愿改称师傅叫大大,叫师父。师父听不出区别,问他,为么事不叫我“大大”?丙万说:“您成了我父,也还是我师,我就叫您师父。” 师父觉得他说的在理,不再计较。丙万住在师父家五大间青砖大瓦房里,总感到别别扭扭的,不如住在自家两间半土砖小瓦屋里踏实、自在。

婚后不久,丙万就打听到竹花妹生下个儿子。发现竹花妹有身孕后,她父母问竹花,男人是哪个?竹花妹不讲,只说:“他会娶我!” 竹花妹托人帮她寻找过丙万,人家告诉她,丙万结了婚,她很悲愤,曾跳过河,被人救了起来。现在,竹花妹带着年幼的孩子,独自在一个山坡上起个草棚过活。后来,她父母知道了女儿是被丙万瞎搞的,要找丙万拼命。竹花妹说,丙万不死还会来娶她。丙万听了竹花妹的事,非常难过,心里就长挂着竹花妹。

丙万想去麻栗沟,师父在,他不敢。第二年年底,师父带他去麻栗沟收工钱。夜里师父在老相好叶子婶家喝多了酒,睡得死。丙万偷偷溜出来,摸黑找到了竹花妹的茅草棚子。竹花妹把门关的死死的,不开。他拍门,他乞求。屋里没有声音。到下半夜,天上飘起了雪花,山山岭岭慢慢都穿起了白,麻栗村消失了。丙万舌头直打哆嗦,喊叫:“竹花,开一开门,冻死了。” 他听到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再推门,门开了,丙万扑了进去。竹花跳起来,想把他往外推,丙万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在黑地里撕打着他,不一会儿,竹花累了,倒在丙万的怀里。

“丙万,你好没良心!”

“我是没法子!” 他把与房妮结婚的原委讲给竹花听了。

那夜,丙万把对房妮高百倍的激情给了竹花。他告诉竹花说,他只喜欢她,不喜欢房妮,他想娶她,已经不行了。他劝竹花再找个好男人过日子。竹花摇摇头,说:“世上的好男人都死绝了……” 天还没亮,竹花就赶丙万走。

雪把路覆盖了,四周死寂般地静。丙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丙万走几步,回回头,竹花和儿子像两块石头压在他心里,再也放不下。

后来,闹饥荒,四镇八乡都饿死不少人,丙万偷偷给竹花娘儿俩送过几担红薯干,竹花娘儿俩活了下来。

丙万的儿子甲乙三岁多时,师父死了。师父年纪并不大,是喝多了酒,黑夜里摔到山崖底下去了。丙万正式成了掌墨师。

师父在世时,有空就给他讲盖房的手艺,教唱《上梁歌》。师父说,砖匠的手艺讲究多着哩,不是现在用的那么简单。过去大户人家盖房,那要求,不是什么砖匠都能做的。像现在冲里还存着的李家大屋,前后五重,左右各九间,前重有望楼,后重有绣楼,其中有很多砖砌的骑马墙,花檐,拱门,花窗,做工要求高不用说,每一重房都上梁,不同重房上梁要求唱不同的《上梁歌》。梁还有单层梁和多层梁之分,多层梁叫柁梁,上不同层次的柁梁,也有不同的《上梁歌》。过去砖匠的要求高,使出的一招一式,那都能见真功夫。可惜现在没有了大户人家,一般人家盖房都简单,很多技艺用不上了。用不上也要学,不能丢了祖师爷千百年来留下的立身根本,传世法宝。师父还说,他年轻时跟着师傅参加了李家大屋的建造,很多高水平的技艺他都会,不同重房不同层梁上梁时唱的不同的《上梁歌》,他也会唱,他要全部教给丙万,没有人家起大屋,他就在纸上教。

在师父的面前,丙万不敢乱说乱动,他就默默地听,默默地学。与房妮生活在一起,丙万总觉得没什么乐趣,他就一门心思琢磨手艺,练唱《上梁歌》。

丙万出师后,砖匠活样样行,件件精,做活儿利索又好看,还结实,《上梁歌》唱得也好。师父不在后,山里山外的人家,做屋上梁都要请丙万。丙万唱《上梁歌》唱得比师父雄浑有力。山里人说那是阳气足,吉利哩。

儿子甲乙长得像条小牛犊,壮壮实实,大头大脑的。树林冲的人都说他是个官胚子,长大后要做大官呢。丙万说,当官有什么好的,当官要担风险哩。石鸡冲的李老大在外做了几年大官,现在不是犯了错误,回家劳改了吗?丙万要让儿子做木匠做砖匠。俗话说,良田万顷还不如薄艺随身。他要靠儿子接他的班,他死了,《上梁歌》不传给儿子传给谁呢?丙万说,儿子做了砖木师,不当官,照样受人敬重。我丙万不当官不也活的有头有脸吗?

师父死前说,木松的两个大女婿都没跟他学木匠,木松迟早会把《上梁歌》传给外人,要让孙子长大后跟木松学手艺,他给孙子与木松的小女儿定了娃娃亲,木松的小女儿松枝只比丙万的儿子大三岁。师父说,木松不仅会唱《上梁歌》,他的一手木工活做的也非常漂亮,斗拱飞檐,拼花门窗,悬空架楼,木松样样都会做,他的卯榫打得九牛不拔。只是现在人家造屋,这些技艺绝活用不上了,见不到他施展。那么好的技艺,用不上也不能失传,要叫孙子跟他好好学。

丙万想,自己虽是砖匠的掌墨师,事事却都要让着木匠木松,很不自在。他盼望儿子快快长大,好早早接了木松的手艺,然后再跟自己学做砖工活儿。师父不是说老师傅既会砖工活儿又会木工活儿吗?当然最好是房妮还能为他生个白胖胖的儿子。丙万对房妮没什么兴趣,他回家还是要与她同房,可是三五年过了,仍不见她再开怀。

丙万常不在工地上待。他弟弟条万跟他学做了砖匠,他什么事都托给他弟弟管。他有时一出去就是两三天。木松说:“这狗日的,怕又是去了麻栗沟。” 木松已经知道丙万和竹花的事。丙万回来了,木松说:“丙万,小心回家后,房妮要你跪脚踏板。” 丙万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瓶老窖白酒来,“木松亲家,晚上请你喝几杯。”木松立即喜眉喜眼的,连声说:“好,好!我不说了。” 到晚饭时,丙万专门找东家的婆娘给他俩多炒了几个下酒菜,他和木松边喝边猜拳。

“二加喜。”

“八匹马。”

“喝!”

云天雾地。木松舌头也调不转了:“丙万,你两个女人,太累,让一个给我。”

丙万拿起酒瓶子向木松砸去。木松猛地跳起来,酒也立刻醒了,赶忙问:“怎么啦?丙万。”

丙万去麻栗沟,就径直去竹花家。麻栗沟的人都知道竹花的儿子石头是丙万的。竹花让儿子喊丙万“刘叔”,丙万很难过。石头喜欢丙万,爬到他怀里,摸他的胡茬。背了竹花,丙万让石头喊他“大大”。石头留刘叔过夜,一张床竹花让石头睡在中间。到半夜,丙万把石头抱到床里,爬到竹花一头去。竹花问丙万:“你女人对你好吗?” 丙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用手摸着竹花的脸、胸、腹,然后使劲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

第二天,丙万走时,总要问竹花:“你不找个男人,是等我吧?” 竹花总是摇摇头,不说是不想再找男人,也不说不是在等丙万。

房妮对丙万确实不错。房妮讨好他,体贴他。他丙万一年常在外,山上地里活儿都是撂给她,房妮不怨他。他回家了,房妮给他做好吃的。师父在世时,疼爱房妮,除了洗衣做饭,什么事都让徒弟干,房妮做的少。如今,丙万在外承揽的房活儿多,徒弟很少能闲在家帮忙,房妮要做的活儿重得很。她不再是当初的细嫩样了, 头上绾起了髻巴,皮肤黑了、粗了、起了皱。两三个月了,丙万好不容易回趟家。

房妮说:“他大,明天在家歇一天,把红薯挖了吧。”

丙万困兮兮地说:“让三毛帮你吧。” 三毛是他新近收的徒弟,才十七岁。

房妮说:“他大,甲乙发烧很重,明天一起送他到公社卫生院看看吧!”

丙万摸摸儿子的脸,说:“把门锁着,你自个带去吧。”

房妮的眼睛有些潮乎乎的,她用手背搓了一下。她收拾了碗筷,带儿子早早睡下。丙万抽了会儿闷烟,到房妮的身边躺下,扳过她的身子说:“他娘,明天主顾家上梁,我不去,能行?”

房妮说:“丙万,有人说你在山里搞下了个女人,有这回事?”

丙万心一凛,没吭声。房妮吹了灯,缩在被窝里嘤嘤低泣。

山风在屋外刮打着,丙万怎么也睡不着。丙万爬起来,一个劲地抽叶子烟,竹花在他的头脑里走来走去,眼睛里充满了怨恨。沉默了半晌,丙万对房妮说:“她在你前。”

房妮掀了被子,问:“那你想如何搞?”

丙万说:“她还在等我。”

房妮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去死!”

次日,房妮真的跳了河,幸好被三毛救起。她的一条腿摔折了,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没帮她接治好,落下了残疾。丙万不再想对房妮提离婚的事。

狗伢被师父赶走后,越来越得意起来。

狗伢回到张家湾后,先是当了生产小队队长,结了婚,女人是乡里一位干部的女儿,打扮很妖艳,听说是个“二灶锅”,“二灶锅”是二婚的意思。几年后,张家湾与树林冲的几个小队合并为红旗生产大队。狗伢当上了副大队长。大队里人不再喊他狗伢,喊他张大队长,他大名叫张秋生。

张大队长领导很得法,红旗大队很快在全县出了名。先是粮食产量高,亩产一千五百斤,县里大喇叭小喇叭表扬。后来是“红旗大队大造大寨田,荒山秃岭变良田”,县里干部带着省里的记者来参观,拍了照。张秋生大队长和县长站在一起,登在省报上,要多荣耀有多荣耀。不久,张秋生入了党,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张秋生成了红旗大队的领导人后,反而变得谦恭了。他常常穿着件灰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支钢笔,头上扣着顶洗得发白的旧军帽,脚上也是双洗得发白的球鞋。见了冲里冲外的人,总要站下,问这问那,近来日子过的好吧?有什么问题要大队解决?说话时双手背在背后,挺着肚子。张秋生越来越发福了,脸上的肌肉明显厚起来了,肚子也像怀上了孩子似的鼓起来了。

丙万越来越感到失意了。

张秋生当了红旗大队副大队长后,丙万就不能出去承揽房活儿了。张秋生说,队里要搞农田基本建设,全民皆兵,哪得有闲劳力到外鬼混。丙万去找山龙公社的头头理论。公社书记说:“这是上头的精神,他们是照政策办事,秋生队长也是照政策办事。” 丙万说:“娘的,老百姓不住房子啦?” 公社书记不快活,对张秋生说,丙万这人很危险,对他要多加管教。张副大队长说,丙万一贯不是省油的灯,不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是党和政府的宽大,对他严加管教那真是很有必要的。

公社按照上头指示开展扫“四旧”活动。张秋生主任带着民兵挨家挨户搜查“四旧”,凡是古书字画,古物老东西,全部拿到大队部处理。丙万师父留下的一个古铜墨斗、水平,还有一个老旧的发锤都被没收了。本来他们还要拿走丙万师父留下的那把乌亮乌亮的伍尺,房妮抓住它不放手,说:“这是我大大留给我夜下防贼用的,现在我腿脚不方便,我也要用它拄手。” 张秋生主任仔细打量了房妮许久,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的神情,摇摇头,说:“你腿脚不方便是你自找的,哪个叫你好人不嫁偏要嫁个恶人?”

狗伢拿走师父的东西,丙万本来气愤得很,听了狗伢骂他的话,怒火顿起,他抄起一根老粗的木棍,向狗伢的头上狠狠砸去,不是旁边的人拦得快,恐怕张秋生主任不死,也要半死。张秋生主任喊道:“丙万,你敢撒野?小心我抓你去坐牢!” 边喊边往外退去。可能是看在房妮的分上,他没叫人拿走那把乌亮的紫檀伍尺。

张秋生主任还说,丙万给人家做屋上梁时唱《上梁歌》,装神弄鬼,是“四旧”。丙万被带到大队革委会,几个革委和民兵要他交待《上梁歌》。丙万说:“婊子养的张秋生,你想得到《上梁歌》,整死我你也得不到,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于是丙万被送到公社。公社书记明白那东西装在丙万的肚子里,不好取出来,便说:“《上梁歌》他交待不交待问题不大,要紧的是今后不准再装神弄鬼,散布迷信。” 既然公社书记发了话,张秋生主任也只得作罢。时隔九年后,那位书记家造屋,亲自找丙万去给他家唱《上梁歌》,热闹热闹。

丙万的砖木队被张秋生指派去修大寨田田坝。张家湾和树林冲山多,坡多,张秋生带领广大社员在山坡上修梯田。山上的树被砍光了,柴草也铲平了,光秃秃的,坡度太陡,不垒石坝,雨水一冲,新翻的泥土就往坡下流淌。丙万与石头打交道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块大石头上百斤,他一个人搬着上坡。徒弟们见了,心里不忍,说:“师傅,歇会儿吧!” 丙万不理睬。有人想逗他高兴,说:“师傅,给我们唱唱《上梁歌》吧。” 丙万说:“唱屌的,到下一世听去吧。” 他们知道丙万心里窝着气,都不再吱声,跟着默默地干着。张秋生见了,很高兴。他说:“丙万修大寨田蛮积极,以后公社开劳模会,丙万去。” 丙万瞪他,想揍这个人模人样的狗伢。见狗伢身边人多,他忍住了。后来,劳模表彰会开了一次又一次,没人叫丙万去。先是张秋生副大队长去了,后是张秋生主任去了。

大寨田修完了,张秋生主任又叫丙万去青年义务突击队,参加河道整治工作。 丙万说,我三十大几的人还是青年?张秋生主任说:“你大脑还不如青年人的。”丙万说:“你拿狗脑做人,以后不出事才怪哩。” 张秋生主任说:“我代表组织,不与你一般见识。”

河道整治工地,红旗招展,大幅毛主席画像巍然耸立。与一帮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一起,丙万埋头苦干,日夜奋战。一日,几个小孩来到工地玩耍,有个小孩碰了下毛主席画像,丙万见了,跟他们开玩笑说:“不要碰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活了,会把你们抓去的。” 旁边一个小年轻听了,立即正色地喊道:“刘丙万,你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你反动!” 丙万不在意,依然笑着说:“谁污蔑毛主席啦?我这是在保卫毛主席。”

这事很快传到张秋生主任耳朵里,张秋生主任觉得问题十分严重,派民兵把丙万抓送到公社。公社派干部对丙万严加审问,说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菩萨、是鬼怪。丙万说,我不是那种意思,是你们偏要这么想。公社干部说他态度很不老实,狡辩。不给吃饭,不给喝水,还借机打他,要他承认反革命罪行,低头认罪,要他交代是受何人指使?要他写了一封又一封检查,深刻检讨反动本质,反省错误思想。公社和大队还在河道整治工地多次召开对丙万的现场批斗会。那年月,很多人挨批斗时,总是会相互牵扯,特别是会把仇家牵连上。丙万没有牵扯任何人,他曾想把狗伢牵扯上,想想,觉得把自己与条狗牵连在一起,不值得。最终他没有那么做。

丙万想不通,明明只是个玩笑,问题怎么会这么严重呢?他们为么事要强词夺理?为么事要有理无理不饶人呢?丙万病了。他的身体向来很结实,这是第一次生病,而且病得很不轻,躺在床上起不来。有革委说,丙万这是在装病,这是与人民群众对抗,与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抗!必须对他实行无产阶级铁的专政!张秋生主任诡异地笑笑,说,丙万虽然又臭又硬,却只是个小反动派,暂时用不着铁的专政,让他继续劳动改造。于是,丙万被民兵押到工地,带病劳动改造。

冬季实在无事时,张秋生主任对丙万说:“丙万,你可以出去揽活,不过,工钱得交给大队,队里给记工分。” 那时,红旗大队一个硬劳力,每天十分工,也不过两三毛钱。丙万不去。张秋生主任说:“叫你去你不去,从今日起你外出必须向大队领导报告。”

丙万不能出去接活揽活了,在家闲得慌,老生闷气,老发脾气。房妮劝他到山外的老表亲家去走走,丙万径直去了麻栗沟。这时麻栗沟已经改称幸福大队,大队一个革委老去骚扰竹花,竹花不得已,就找了个老光棍一起过。到了竹花家,丙万带了些礼物,那男人开始也客客气气的。到村里人家借了半瓶老烧酒,和丙万一盅接一盅地喝着。到傍黑,见丙万还不走,不高兴了。借口竹花给他洗脚水烧得不热,用铁铲去打竹花。丙万上前劝阻,他就借势用铁铲砍了丙万一下。丙万发疯般地扑上去,把那男人打倒在地,半天也不敢爬起来。竹花脸都吓白了,一个劲地把丙万往外推。

丙万从麻栗沟回来后,张秋生主任说丙万外出不报告,是搞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还说,丙万在外头乱搞女人,道德败坏。张秋生主任专门派人去麻栗沟找竹花写材料,竹花怂恿她男人将来人狠揍了一顿。丙万又被带到大队革委会,关禁闭,写检查。

后来,红旗大队革委会改成党支部和大队委员会,张秋生任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没多久,张秋生搞三毛的女人,遭人告发,被撤了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他有点儿不解,也很气愤。心想,老子搞了好几个女人都没出问题,搞下三毛的女人怎么就出问题了?三毛那样不敢告,这定是丙万那小子使的鬼。邻县修水库,到这里征集民工,红旗大队去两个人,丙万被派去了。他在那儿一干又是一年,回来后,只给记生产队全体劳力的年平均工分,出没出工的人都算上。

丙万感到,狗伢一伙儿老是与他过不去,欺人太甚。他很窝火,想发作。想想却没有说什么。他想,只要我丙万不死,总有出头之日。

秋收刚过,木松就来找丙万,说世道又变了,外地的砖木匠又都开始四处承揽建房造屋的活儿了,我们也该出去跑跑了。丙万说:“秋生那杂种肯吗?” 张秋生还是红旗大队的大队长。木松说:“我去套套他的口风。”

木松到了张秋生家。张秋生大队长很客气,又是让座又是倒茶,一连声说:“稀客,稀客。乡里乡亲的,你也不常来坐坐。” 木松问:“外地的砖木匠又外出了,不知政策允许不?” 张秋生闭目沉思不语。木松说:“上头管得紧,就不难为张大队长了。” 张秋生听了,立即睁开眼说:“老师傅说哪里话。这样吧,你们到外面揽活,尽量走远些,上头追究了,我给遮着。” 木松听了,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走了。木松把张秋生的话告诉给丙万,丙万说:“狗日的滑头。”

丙万和木松又带着砖木匠到外地揽活了。

年节回来,木松拎着酒和肉去看了张秋生一回。第二年初春,张秋生找到丙万,他说他当了几年大队领导,给社员带来的好处不是太多,他现在向上头要了点儿钱,想把大队里的小学校的房屋修一修,他想把这活儿包给丙万和木松做。丙万不晓得张秋生葫芦里卖什么药,不干。张秋生大队长说,给工钱,不是记工分。并且说,为这事,外大队的李勤找了他好几次。李勤是界子岭人,丙万的师弟,师傅死后,他另立了门户。丙万说,那就让李勤做吧。张秋生说:“大队委员会决定了,你就不要推了。” 丙万不再推辞。

张秋生给他递上带嘴的香烟,说:“刘师傅手艺好,名望高,我二子革富想拜你为师。” 丙万一听,连忙跳起来,说:“不行,不行,我艺差人劣,你儿子金贵,我带不了。” 张秋生大队长说:“莫非刘师傅有顾虑?革富跟了你学艺,就是师傅为大,一切都听凭师傅处置,我不干涉。”

想想,丙万问:“张队长,有人说,他在你家见着了我师父的古铜墨斗、水平和发锤,还给我吧。” 张秋生急忙说:“谁说的?没有,没有的事。当初没收的那些东西都被处理掉了。” 丙万心想,你狗伢不做亏心事,你急什么?丙万晓得狗伢不会轻易承认,更不会轻易把那些东西还给他,就说:“算了。”

张秋生再三说儿子想拜师学艺的事,丙万再三推脱。张秋生很恼火,说丙万没人心,迟早倒霉时,没人会帮他。后来,小学校的房屋修葺,木工活包给了木松,砖瓦活则包给了李勤。

张秋生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他的大儿子跟他在大队做事,二儿子革富跟了李勤学砖匠,三儿子革贵跟了木松学木匠。木松收革贵为徒时,请丙万去喝酒,丙万说:“那酒不好喝,呛人!” 没有去。不过,后来,革富和革贵跟他一起做房活时,丙万并没有故意难为过他俩。

春天来了,封冻了一冬的河流在春潮的冲动下,一时间欢腾起来。田地都承包到各家各户自行耕种了,部分山头也包给了各户使用, 不久,红旗大队改成了树林冲村,张秋生当了村委员会主任,村民都喊他村长。张秋生村长再也管不住村民了,村民们可以自由外出务工了。

山里山外都活了,做屋的人家逐渐多了起来。丙万活了,丙万忙了。盖房造屋的活儿他承揽了一桩又一桩,总也没得空。徒弟他收了一个又一个,总有一大帮人跟着他干。他一年四季都在外头,农忙时节也不回,只打发几个徒弟回去帮房妮干活。

儿子甲乙初中一毕业,丙万就让他歇了。他十八岁时,跟了木松学做木匠。起初,木松的小女儿松枝念中学时,与一个男同学好上了,甲乙成不了女婿,木松不同意收他。丙万常常打发甲乙缠着他,帮他干活。看到木松逐渐喜欢甲乙,就在家里摆下酒,把木松请来,并请了村里的支书等有头有面的人物作陪。木松醉乎乎时,丙万就叫甲乙给他下跪,磕了头,喊了师傅,木松糊里糊涂地收了甲乙做徒弟。事后木松有些后悔,也没有办法。自此木松俨然一副老师傅特有的派头,粗活重活都叫甲乙做,一些细活,拿手活就自己做,也不教甲乙做。甲乙把这事告诉丙万,丙万说:“莫性急。” 心里却在骂:“老不死的木松,你敢不把《上梁歌》传我甲乙传狗崽?” 他心里把张秋生的三儿子革贵叫狗崽。

农活收场了,他吆喝一声:“承揽活路去哟!” 他的师兄师弟,还有徒弟,纷纷收拾起家伙,跟着他进山去做建屋造房的活计。这时村里总有不少人找到他:“丙万,我儿子在家闲得慌,带他去做做小工吧。” 丙万不看来人,挥一挥手,“去吧。” 很大方,很有气魄。挣了钱,村里很多人感激他。说丙万比他师父好哩,愿带村里人找活路。跟他在外面做房活,有肉吃有酒喝,还被人“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伺候着。想女人,有本事可以找一个。在外面,有老婆也管不着。没老婆的,兴许还能撞到一份好姻缘。

丙万四十大几的人,变得异常兴奋和活跃起来。他的身体好像血液在膨胀,渴望、热情、活力、冲动,一齐疯狂地拍打着胸腔。他的情绪高高的,劲头足足的,嗓子痒痒的,手痒痒的,想做事,想唱想喊,拄着伍尺,舞动手中的砖刀,他感到自己有一种大将军的气派。有人找他去建房,他先问:“上梁吗?” 他一次次期待着高唱《上梁歌》的时刻,他并不是看重雇主给的红包,雇主无论是给二十元还是四十元,他都不计较,不给他也无所谓。现在,对于丙万来说,他唱《上梁歌》,要的是人生得意的体味和激情的舒展。雇主说:“上梁!有劳刘大师傅多费心!” 丙万说:“好!上梁好。” 然后,他会认真交代雇主如何做好准备。

在那个光荣而神圣的时刻,丙万站在自己亲手垒起的屋墙上,放声高歌:

春季桃花满园香,燕子双双踩高梁。

燕子抬头观四景,人为财高造华堂。

夏季荷花出水鲜,金狮鲤鱼浪里进。

鲤鱼头顶千重浪,跳出龙门换紫袍。

秋季菊花满园香,天下的举子下考场。

腹内文章高百斗,御笔清官状元郎。

冬季梅花二度开,君王打马到金街。

自从今日祝赞后,荣华富贵万万年……

尽管他咬字有时不清,但声音高亢悦耳,一曲《上梁歌》回肠荡气,赢得满堂喝彩。山里人对他格外看重,丙万也越发神乎乎的。他白天做事时不喝酒,晚饭时他便开怀痛饮。东家一般都要为他一个人准备一斤多老烧酒。有时他喝醉了。旁边便有人挑逗他:“丙万师傅,你近来去了麻栗沟?”

“去了。”

“房妮知道吗?”

“知道,知道又怎哩?”

“两个女人味道一样吗?”

“有本事,你去找两个尝尝看。”

说真的,对于房妮和竹花,丙万的感觉说不清。他有时觉得确实不一样,有时又觉得是一样。与房妮在一起,他总是感到无奈和愁苦,在竹花那里,他感到自在和快乐。但一想到是他害了竹花一生,他又感到愧疚和无奈。房妮是他的老婆,他给了她有形的家,挣的钱也全给了她。竹花是他的相好,除了无形的感情,他却什么也不能给她。有时,丙万把工钱交给房妮时,房妮接过钱,细数着,问,又去麻栗沟了?丙万不作声。转过身去,拿出酒瓶子,咕咕喝一气,然后直直地望着房妮,脸像火烧一样地吓人。房妮不敢看他,转身去给他弄饭。有时,他去看竹花,竹花并不显得热情,问他:“你老来我这儿,把你堂客搁哪儿?” 丙万不知如何回答。去时兴致勃勃,回时心事沉重。 丙万常觉得,房妮和竹花没有一个是他的女人,他也是光棍一个。好在他有一帮徒弟,有一帮人在跟着他做活,他还有唱不完的《上梁歌》,身边有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女人无所谓。

实际上,丙万现在忙得很,他到麻栗沟去的越来越少了,回家也不多。

正当丙万在生活的道路上得意奔驰时,他人生的道路滑坡了。

他儿子甲乙死了。

那天天阴着,很冷。丙万带着儿子和木松在为一户人家上梁。好像有些预兆似的,那家不早不晚,偏偏选个阴天上梁。风水先生说,这天好,这天有黄龙过往,兆吉。后来丙万想,黄龙凶凶的,就是吃人的东西,能不死人吗?

下午三点钟,木松拖声拖气地祭过梁,就叫甲乙爬上山墙,同他父亲一道接梁木。甲乙和父亲一脚站在高高的跳板上,一脚站在墙上,用血红血红的绳子从下面把梁木往上拉。梁木快够着托梁纱帽时,绳子突然断了,甲乙伸手去抓,扑了空,一个跟头摔下去了。地上放着做门槛用的石条子,他的头正好摔在那门槛石上,破了,血顿时流个不止。底下的人慌忙跑上去抱起他,用衣服摁住伤口帮他止血。甲乙还能含含糊糊地问:“怎么没听到大大唱《上梁歌》。” 丙万急忙连爬带跳从两丈来高的跳板下来,把儿子从别人怀抱里抢抱过去,抢呼着儿子的名字,把黄烟叶大把大把地敷在他头上。

甲乙被送到镇卫生院时,人早落了气。

丙万年过五十的汉子,像饿狼般的吼哭着,哭得死去活来。

很快,房妮知道了,想哭,哭不出声,想去看看,拖不动腿,软瘫瘫地躺倒在门前的地上起不来。张秋生村长找来几个女人,百般劝着她,想法儿让她哭出声来。天黑了,丙万还没回来,儿子的尸首还没抬回来,房妮不肯回屋里去。张秋生村长就抱起她往屋里送,黑暗中还忘不了用手在她那私密处抓捏几下。年轻时他日思夜想摸摸她,她就是不给他机会。

东家送了甲乙一口上好的棺材。丙万请来道士,为甲乙做了“烧炼”的道场。棺材前起了大堆的柴火,两个道士为甲乙念诵了超生经。说是烧炼时,有人投炼,死者就能复生。丙万为儿子烧了炼,有没有要死的人投炼?甲乙复没复生?不得而知,反正丙万是没了儿子。

木松也很伤心,逢人就说:“我该死!”

不久,木松也死了,死前他没把《上梁歌》教给其他的徒弟。他把《上梁歌》的词和仪程写在纸上,交给了丙万。丙万接了,更加伤心。

丙万蔫了。他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没精打采的,短短的几天工夫,老了许多,头发白了,胡子白了,眼睛没神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他不再出去承揽盖房造屋的活儿了,一个人常常坐在家里喝闷酒。房妮也是天天到甲乙的坟前哭呼着“甲乙”的名字,不愿离去。

丙万的徒弟们都来看望师傅,都想安慰师傅,又不晓得如何说好,他们都只是陪师傅坐坐就走了。李勤和老师兄弟们都来看望和安慰过丙万,说,没了儿子,还有房妮哩,还有徒弟们哩,还有很多人家等着他去唱《上梁歌》哩,生活还要过下去哩。劝他要振作起来,不能倒了儿子再倒老子。无论怎么说,丙万就是听不进劝,老是振作不起来。

张秋生村长也来看过丙万一次,不管丙万愿不愿意,非要陪他喝喝酒,安慰两句:“丙万,人是死了,也不能复活,想开些。”

丙万不吱声,一个劲儿地喝酒。

“没有儿子怎么样?社会主义哩,你老了,村里给五保。” 张秋生村长说的是实话,却更加伤了丙万的心。

丙万平日最瞧不起那些五保户,说他们造孽,才绝户。我丙万从来不欺负人,我儿子天佑着哩。丙万没想过要儿子养老,丙万存了很多钱,丙万想的是要让儿子学木匠,学砖匠,是要把《上梁歌》传给儿子,丙万还想抱孙子,再传承《上梁歌》。丙万很生气:于今我儿子才死,你就来跟我说五保,你狗伢安的啥心?丙万狠狠地瞪着张秋生,眼里布满血丝。张秋生有些发慌,站起来,说:“丙万,歇着吧,我有事先走。” 他出门时,回头望望房妮,房妮坐在锅台边发呆。张秋生村长心里最怜悯的还是这个女人,你看你,当初叫你跟我你不跟,你偏要跟丙万。丙万有什么好,日子现在过成这样。

晚上,房妮问他吃不吃饭,丙万摇摇头。房妮说自己也不想吃。于是俩人早早熄灯睡下了。夜间,丙万忽然死死抱住房妮,房妮也紧紧依偎着他,泪水滴在丙万的手臂上。丙万说:“甲乙那小子太狠心,扔下我俩走了。” 房妮说:“我常常梦见儿子,他一个人在那阴间也苦得很。” 丙万说:“孩子妈,还为我生一个吧。” 房妮啜泣着说:“老了,行吗?”

老了,岁月太无情。生活是一盘锋利的石盘,几十年的光阴,就把他们磨老了,把人的最精华部分磨去了,也把人的生命衍生力磨掉了。几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房妮的肚子没反应,一直没反应,房妮的肚子反应不了。丙万失望了。

丙万想要儿子的心不死。

“孩子妈,麻栗沟的女人,你晓得?” 丙万抓着房妮的手。

“你还想她?”房妮想推开丙万的手。

“不,我想儿子。”

“她会给你?” 房妮早就晓得那女人生有丙万的儿子。

丙万没有吱声。他模模糊糊地到了麻栗沟,他跪在竹花和那个儿子面前。那个儿子不睬他,竹花骂他。他伤心欲绝……

屋里没有儿子,两个老不死的有什么意思?没个儿子,那《上梁歌》传给哪个人呢?丙万越想越发想不开了,丙万越想越发难过。

第二天,丙万没有起来,房妮给他倒了酒,端到床前。他不接,也不语。

第三天,房妮到儿子坟上去了一趟,在那儿哭诉了一整天。

第四天,房妮对丙万说:“去吧!” 丙万望望她,房妮苍老的脸上爬满泪痕。他摇摇头。

“你去把你儿子接来,那个女人不放,你就把她一道接来,以后你们一起过。”房妮泣不成声了。

这行吗?竹花会把儿子给他吗?把她也一起接来,一个屋里,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像话吗?人家不戳后梁骨吗?政府不追究吗?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我的家业,我的手艺,我的《上梁歌》,都要有继承人。我要儿子!那个儿子,也是我的血我的骨我的肉啊!丙万想了很多,他无法排除要儿子的愿望,也搞不明白,自己是哪世造了孽?害苦了竹花一生,于今又要对不起房妮。

房妮止了哭泣,说:“去吧,我给你们收拾好房子。”

麻栗沟瘪瘪地躺在山坳里。

高高低低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山上有很多麻栗树。这种树树身是褐青色,树叶也是褐青色,硬硬的,山风一过,哗哗啦啦地响。这种树能结子,叫麻栗。生麻栗又苦又涩,用火一烧,味道却不错,只是不能吃多了,吃多了要坏肚子。

麻栗村的房子大都在麻栗沟边,高低错落,村人依水聚居。竹花的两间半土砖房又矮又破,孤零零地蹲在山坡上,四周很寂静,几只雏鸡在门前走来走去,微微露着人家气息。这房子还是十几年前他偷偷帮她翻盖的,近年来,他曾想再帮她娘儿俩翻盖几间青砖大瓦房,一直没得时机,儿子甲乙大了,与竹花往来,他逐渐感到多有不方便。二十多年了,竹花一直住在这里,吃尽千辛万苦,独自把年幼的儿子养大成人。丙万来到她家门前时,心头感到无比的愧疚。

二十多年前,竹花发现自己怀上了丙万的孩子时,急忙托人帮她找丙万,她盼望丙万赶快来迎娶她。不料丙万却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她恨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跑到麻栗河边,往水里跳。那时正是寒冬腊月,凉水一激,肚子里的生命在蠕动,她便又爬上岸来,她想,自己死了不算什么,孩子还没见过人世,不能就带着他死去。自己有了孩子,也就有了希望,有了依托,她决心要活下去。竹花去给叶子婶叩头。叶子婶年轻轻时就死了男人,一直守寡,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竹花很敬佩她,平日与她最要好。竹花也晓得叶子婶是丙万的师父的相好。叶子婶找人在村边的山坡上帮竹花盖了间茅草房,不久,竹花在草房里生下了儿子,她给儿子取名叫石头,希望他的命像石头一样硬。起初,她还盼望那个没良心的丙万会回心转意,后来,她不想了。竹花说,就当自己的男人死了。她要独自带着儿子在麻栗沟顽强地活下去。石头刚出世那几年,没吃的,她就带着儿子打麻栗,用开水煮了吃,蒸着吃,烧着吃。她说,麻栗山大着呢,麻栗山上麻栗多着呢,饿不死人。只是油水少,石头长得面黄肌瘦的。

为了给儿子找个依靠,也是为了避免大队一个革委的骚扰,竹花又托叶子婶给她找来个老光棍一起过,那人年长竹花二十多岁。初次见面时,竹花对他说:“我不嫌弃你年龄大,能对我儿子好,我就让你留下。” 那男人爽快地应了:“行,你儿子也是我儿子。” 哪知几个月一过,那男人就显露出坏得很的本性。他生理有残缺,阳痿,却夜夜要折磨她,这事竹花都忍受了。可是他对儿子也十分狠毒,常常动不动就骂石头“野种”,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竹花心疼儿子,忍受不了。她再找叶子婶帮助,一起把那男人赶走了。

那人走后,竹花抱着儿子痛哭了一场。母子俩相依为命,苦挨时光。她始终把儿子看作是自己全部的希望,从来都舍不得让儿子离开自己一刻半步,上山下地干活,竹花总是要把儿子带在身边。她也从来不会让儿子饿着,粮食不够吃,自己喝开水,也要让儿子吃饱。竹花总是想,日子艰难就艰难,咬咬牙挺过去,儿子大了就好了。

现在山林田地搞承包了,吃的不像从前那般紧张,竹花觉得日子变化还不大。别人的儿子都到山外刨食去了,石头待在家里,和她一起靠一亩几分田二十几亩山过活。石头除了种田、打柴,别的什么也不会,日子苦,常埋怨。石头也想出去闯闯,她又舍不得。儿子瘦弱、话少,老实巴交的,万一有个闪失,以后靠谁呢?苦就苦些吧,只要儿子平平安安活在身边就好。只是儿子年龄一天大一天,她想翻盖两间青砖房,给他找门媳妇,却没钱,竹花越来越焦急。当着儿子的面,她把焦虑搁心里不说,儿子不在眼前,她就暗暗抹泪。竹花曾想叫丙万带石头去学砖匠,丙万却说,怕儿子甲乙欺负他。甲乙跟他妈最亲,父母吵架时,甲乙常常站在房妮一边,讲老子的不是。对石头的事,丙万总说在想办法,却总没想出办法来。

丙万没有进门直接找竹花,转身去了叶子婶家。叶子婶是师父的老相好,师父为了她没再娶,帮衬着她养活了两个孩子。叶子婶不喜欢丙万,见他一次骂一次,说丙万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随便搞人家姑娘。骂丙万好没良心,害苦了竹花的一辈子。不过,当初她没把他和竹花的事告诉他师父。

丙万对叶子婶说:“叶子婶,我儿子没了。”

叶子婶一惊,问:“怎么的啦?”丙万就把甲乙死的过程全讲给她听了。叶子婶说:“这是报应,只可惜苦了你儿子,丙万你知道吗?”

丙万说:“我想把石头接去。”

叶子婶用手指着他的脸说:“你真狠毒,害得竹花一生守活寡不算,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你又来要去。”

丙万说:“让她跟着石头一起去。”

叶子婶说:“你当初有了女人就把她丢下,现在要儿子,又来找她,她就依你吗?”

丙万说:“我求你劝劝她!”

叶子婶说:“报应,报应!”

叶子婶找到石头,说:“石头,你父亲来看你了。”

石头不吭声。

叶子婶又说:“他来接你去和他一起过好日子,去不?”

石头说:“不去。”

叶子婶说:“丙万有手艺,有钱。他儿子死了,你跟了他,手艺有了,钱也有了,房屋也有了,堂客也会有的,这比你跟娘守着茅屋打一辈子光棍强。”

石头不再吱声。

叶子婶带着石头去见丙万。丙万见了石头,老泪纵横:“石头,我对不起你娘儿俩。” 说时站不住,“嗵”地一声跪下了,吓得石头赶紧跪下,两个大男人抱着头,哭得像两个小孩子。在丙万的心里,石头除了脸盘像我,身材瘦小,太不像我丙万的儿子 ,这都是日子苦的,我真是亏欠他太多太多!在石头的心里,打从懂事时起,就发现自己与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爱着,护着,我没有,受人欺负了,只能逃,只能躲,我怎么能不委屈?

丙万同叶子婶一起去见竹花。叶子婶把丙万的来意说了,竹花说什么也不肯。她问丙万:“你心里还记得有石头这个儿子?早些年你到哪儿去了?”

丙万说:“我心里一直记得你娘儿俩,只是很多事情由不得我。”

竹花仍不点头。丙万哽咽着说:“竹花,我们都老了。就让孩子去继承我的手艺,继承我的《上梁歌》吧!”

竹花抬头望着他。往日那个粗大的小伙子不见了,那个折磨过她的汉子不见了。眼前是个面容憔悴的老头,五十刚过的人,头发已经发白。她的眼泪“叭嗒叭嗒”落在地上。

叶子婶劝她说:“让石头跟他去吧,去了还是你儿子!”

“石头,跟你大大去吧。” 说着,竹花别转头,痛不欲生。

“不,你一起去。你为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该跟着父子俩享享福了。” 丙万说,“房妮为你收拾了房子。”

“丙万,你会对竹花像你婆娘一样吗?” 叶子婶问。

丙万使劲点点头。

“你要带着彩礼,用软篮来麻栗沟接她去。” 叶子婶说。村里人也来了不少,他们也都附和着说:“对!要用软篮来接她,人家等了你一辈子!”

丙万看看石头,石头望望娘。丙万再看看竹花,竹花正伤心地哭着,他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傍晚的阳光洒在群山上,满山的麻栗树,金灿金灿的。丙万感到眼睛有些晕眩,看不清进山出山的路。心也像眼前的麻栗沟,蜿蜿蜒蜒,却穿越不透连绵起伏的群山。

石头给娘跪了大半天,竹花还是没跟儿子一起去。丙万只带着石头回到了树林冲。石头见了房妮,也跪下了,喊了一声“大妈”, 就放声痛哭。房妮把石头扶了起来,仔细端详了许久,点点头,说:“好儿子,我一定要把你娘接来。

房妮一瘸一跛,带了丙万的四个徒弟,抬着软篮,去了麻栗沟。麻栗沟的人见了,纷纷啧啧称奇,老婆走上百里路,帮丈夫迎娶野女人,这事世间真是少见。这跛腿女人个头不大,心却大得很哩,能装得下这麻栗山哩。

两个女人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哭够了,房妮代丙万向竹花说了许多不是。竹花说:“不怪他,这是命!”

竹花跟着房妮来到了树林冲。那天全村很多人都来了。人们议论说,房妮这么做是想儿子想疯了,心里一定苦得很。也有人替他们担心,这两个女人共一个男人,能过得长远吗?

张秋生村长也来了。他背着房妮对丙万说:“你最好主动向乡村领导反映一下。” 丙万说:“反映什么?” 张秋生说:“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政府许吗?” 丙万说:“就算我抱养个儿子,儿子要养娘的老呢?” 张秋生说,我把话说到了,你自己掂量。丙万说:“只要有儿子,砍了我的头我也不怕,不用掂量。”

房妮专门为竹花收拾了房间,干干净净的,双人床。夜里,房妮叫丙万去陪陪竹花。丙万不去。房妮就把丙万关在卧房外。丙万就去敲竹花的卧房门,竹花不开,丙万只得坐在堂屋里,到半夜有些冷,就去石头的床上挤着。这里是甲乙住的房,自从他死后,丙万没进来过。夜里,丙万抱着石头的脚睡,心里又感到踏实了。

竹花来了才过一天,就找着锄子,要下地去。房妮一把拉住,竹花说:“做习惯了,闲不住。” 房妮说:“没苦够?歇着吧。”

吃饭时,竹花盛了饭,一个人坐在一边去吃。石头也端了碗去陪着娘。房妮一边拿眼睛瞟丙万,一边过去说:“姐姐要这样,一家人生分。” 竹花说:“惯了,没事。”

房妮要到姨娘家去住几天。这是个远房亲戚,好多年不来往,房妮突然说要去看看姨娘。丙万要送她去,她不肯,偏要石头跟着去。

房妮走了,石头走了。丙万和竹花俩人在家,丙万想和竹花说说话,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丙万问:“你在这家里住得习惯吧?” 竹花说:“这不是我的家。” 丙万噎住了。竹花起身做事,不是去菜园,就是去田里。丙万也只得拿把柴刀上山去,打打柴火。 吃饭时,竹花问丙万:“不出去揽房活儿了?” 丙万说:“我想在家多陪陪你。” 竹花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饭,头也不抬,说:“不用了。” 丙万不好再作声,也就大口大口地扒着饭。不知怎的,俩人间言语冷冷的,热情不起来。

晚间收洗过,竹花刚回到屋里,丙万捧着烟筒也到了她房里坐着。竹花在为石头做鞋,不说话。丙万只得一个劲地抽叶子烟。夜深了,竹花打了个喷嚏,说:“夜深了,回去困吧。” 丙万抬头看着她,怔怔的,竹花别过头去。丙万说:“我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困了,今夜我想在这困。”  竹花说:“我不愿对不起房妮。”人家对我和儿子那么好。” 丙万把烟筒在床沿上敲敲,走了,门在身后很响地关上了。

树林冲的人管麻栗沟叫山里,其实树林冲也是山里。三面都是山,高高的,一座连着一座,远远的第四面也有山。一条观音河从冲里向冲外流去,河的两边各铺着窄窄的一片水田。山上除了些山地外,多是竹林和松林。房妮在家时,竹花感到与她待在一起不自在,不想在家多待。实在找不到事做,她就背个柴篓,提一根竹竿,到松林丛中打菠萝。山里人把松球叫菠萝,晒干了,留在冬天烧烤火炉子。竹花坐在山坡地上,远处的山地里,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在那里做活,田地承包了,山里田地少,外出找活的人多了,留在家里做农活的人少了。黄昏时分,有人在山地里烧草木肥,淡淡的白烟弥漫了山谷。竹花抬头向麻栗沟那里张望,眼前尽是起起伏伏的山,看不到家,她觉得心里头失落落的。

夜饭时,竹花对房妮说:“我要回去。” 房妮一怔:“是谁欺负你啦?” 竹花摇摇头。“不习惯?” 房妮又问。竹花摇摇头。丙万狠狠地瞟了一眼竹花,戗声戗气道:“回就回!” 竹花听了,放下饭碗,跑到房里,低低地哭了。后半夜,丙万浑身发燥,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把竹花的门顶开了,他摸到竹花的床边,竹花醒了,在黑暗中她没有动,任丙万摆布,丙万用力过猛,她才发出轻微的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竹花执意要回去,房妮只好给她收拾了些东西,让丙万送她回去。石头跟在后面,送了一里又一里。在界子岭上,竹花叫石头回,叫丙万回。石头站在岭上,望着娘佝偻的背影,连喊着:“妈!妈!” 竹花不回头,她已经泪流满面,怕儿子见了,放心不下娘。

山风刮过来,寒得人心直打颤。

石头跟丙万做了砖匠。

有了儿子,丙万就觉得有了希望,有了活力,他重新精神焕发起来。

丙万想带着儿子外出大干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难走出去了。

这时,山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不仅到县城,还去了省城,去了外省,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见识也越见越广了。先是张秋生的小儿子从沿海务工回来后,买了水泥、钢筋,盖起了两层八大间的洋楼房,在山龙镇四冲五湾十三村煞是招人羡慕。外出打工回来的人家也纷纷效仿,山里建水泥抹面浇顶的洋楼房的人家越来越多起来,盖砖瓦结构老式房屋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山村里陆陆续续冒出一幢幢小洋楼,立在砖瓦结构的平房中,如同鹤立鸡群,争出风头。

山龙镇挂出了镇建筑公司的牌子,张秋生也调到镇里,当上了镇建筑公司的总经理,他儿子革贵和革富也跟着他干,他们大肆在城镇承揽楼房建筑工程。

李勤在县里学习了一年新式建筑技术,回到山里后,也组织了一个建筑队,挂在张秋生公司的名下,专门在乡村承揽新式楼房和一般房屋的建筑。丙万施展建屋上梁才能的空间越来越小了。

丙万只会做砖瓦结构的老式房屋,也只承建旧式楼房。山里人说,老式房屋没有新式楼房好看耐住。渐渐的,找丙万盖房造屋的人家越来越少,要上梁请唱《上梁歌》的人家更是越来越稀少了。

张家湾有一户人家请丙万做老式屋,说好了要上梁,要唱《上梁歌》。丙万兴奋得很,他找出木松给他的木匠的《上梁歌》词背诵起来,他不仅要唱砖匠的《上梁歌》,还要代木匠唱《上梁歌》。不料那家户主后来又改口说,不上梁,不唱《上梁歌》了。丙万着急了,问他,为么事又不要唱了?是不是怕花钱,我不要你家的红包,唱唱吧?那人说,没么用,你不要红包,我家也不唱了。

那家人是听了张秋生的女人的话才改口的。张秋生的女人背地里说,丙万在外乱搞女人,一个又一个,邪着哩,要不他儿子年轻轻的为什么死了?邪着的人唱《上梁歌》哪会灵验?甚至还有人编排说,若主顾给的红包不合他的意,丙万唱《上梁歌》不是在说好话,是在偷偷骂人,如唱:“东家上梁不送礼,年年缺吃又少衣。不给红包乱上梁,钱留急用要出丧。” 这样的话传来传去,越传越邪乎,越传越远。先是山龙镇的人家做屋不再请丙万上梁和唱《上梁歌》了,后来外乡做老式屋的人家,也都不想上梁,上梁也不唱《上梁歌》了。

编排他唱《上梁歌》的谣言最终也传到了丙万的耳朵里,丙万不相信,丙万很愤怒,这怎么可能呢?自古以来,匠人匠心,替东家做事,为东家谋福,东家好,匠人才好。匠人怎么可能会咒骂东家,害东家呢?不要说我丙万不做那种缺德事,就是所有的真匠人都不会做那种缺德事!做那种缺德事的不是真匠人,编排这种谣言的也不是人!丙万想找出编排散布谣言的人,丙万想责问,想解释。终因谣言传布得太远,知道谣言的人太多,丙万感到无可奈何,便听之任之,他仍然尽自己所能,做自己能做的事,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丙万依然在四镇八乡奔走,寻找着施展自己人生抱负的舞台。

两年多了,丙万带着石头和几个徒弟在四乡八镇跑来跑去,揽到的建房造屋的主顾少得很,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的钱少得很不说,丙万没有得着一次给人家上梁唱《上梁歌》的机会。

张秋生托人给丙万带话,说他的建筑公司任务量大,人手不够,希望丙万师傅带着徒弟们去帮帮忙,给的工钱不会比自己揽活挣的少。丙万认为,狗伢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本事,是在讥笑他丙万无能、落伍,气得咬牙切齿,心里骂道,你狗伢算什么东西,靠二灶锅起家吃饭,我丙万就是饿死也不会向你讨饭吃。

李勤也拎着好酒好烟专门来请他去加盟,说自己揽的房活太多,在城里还承包了楼房建设,一个人负责不了,请丙万师兄去给他当当家,说是请师兄去当施工管理员。丙万怪李勤断了他的活路,对他的上门也是爱理不理。丙万心想,施工管理员多大的官?我不稀罕。我丙万是师父的承继弟子,你李勤算什么?一个小徒弟,我能受你管吗?丙万借故推辞,不去。

面对社会形势的急剧变化,丙万感到措手不及,感到焦急不安。面对张秋生、李勤他们的挑战,丙万不愿服输,不愿低头。

凭么事只有你张秋生,只有你李勤能在城里揽到活路,我丙万不行?丙万决定到城里去闯闯,他想,兴许还能闯出一条新路。丙万带着儿子石头兴冲冲地来到了省城,父子俩先找了几个工地,找到工地负责人,说是想承包部分工程做。人家客气地问他:“有资质吗?” 丙万不晓得资质是什么东西,摇摇头。人家也摇摇头,说:“没有资质不能给承包工程。一连几天,跑了好多个工地,父子俩一无所获。带的钱用光了,丙万只好带着儿子到工地上去打工。城里造楼房,多是用钢筋浇灌水泥起架,很少有砖墙要砌。丙万和儿子不会安装模板,也把握不好各种水泥的配比,他俩只好去做些推水泥拉钢筋的粗活。干了两天,丙万觉得,这些活其实是他过去用的小工干的,如今他一个堂堂的掌墨师来干这样的活,实在愧对九泉下的师父。于是,丙万又带着儿子,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树林冲。

丙万从城里回来后,在山龙镇,在周边的四镇八乡更难揽到盖房造屋的活儿了,偶尔揽到的活儿也多是帮人家翻修旧房,或是起起锅台,盖盖堆放杂物的小屋,常常无活可做。原来跟着他干了多年的师兄师弟散尽了,徒弟们也陆陆续续走了,有的去了张秋生的公司,有的跟李勤干去了,弟弟条万早几年就改了行。身边只剩下儿子石头了,丙万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无可奈何。

揽不到房活不是很令丙万抓心,最令丙万抓心的是,好长时间了,没人请他丙万去上梁,去唱唱《上梁歌》,他手痒痒的,无法止;嗓子痒痒的,无法止。丙万感到,世道真的变了,人心变得不古了,人心变得难测了,房子变得不像房子,乡村变得不像乡村,变得太可怕了。丙万很有些担心,这样变下去,很多好东西迟早会被变没了,后代子孙迟早会忘了祖宗,家也会变得不像家了。丙万越来越不解,越来越感到失落,越来越焦躁不安。

房妮看到丙万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他是为么事这样。她对丙万说:“孩子大,石头年纪不小了,该给他张罗张罗了。” 丙万说:“你张罗吧”。房妮说:“就这几间破屋给儿子找堂客?”

“做新屋?” 丙万有些疑惑了,这老屋不好?是的,这老屋似乎有邪气,师父住在这屋,师父年纪还不老就摔死了。儿子住在这屋,儿子年纪轻轻的就摔死了。我丙万住在这屋,路越走越背。

对,做新屋!丙万激动起来,我一辈子都是在给别人家做新屋,自己却一直住着师父的老屋。我也要为自己做一栋像模像样的屋,还要上梁,对,我一辈子都是为别人家唱着《上梁歌》,我也该为自己唱唱,为儿子唱唱!

丙万决定翻盖新房。师兄师弟们来了,徒弟们也都来了,他们都来帮掌墨师丙万翻盖新房。连李勤也来了,他以为丙万也是想拆了平房建楼房,愿意帮他包建,免收全部工钱。丙万说,小洋楼有什么好?不透气不散热,住在里面人像是放在蒸笼里蒸,哪有我们老祖宗传下的房屋养人?我们老祖宗传下的房屋有柁梁,有出水,有山墙,住着的人与天地同理,与山川齐寿!

丙万家盖的新屋是他自己设计的,前后两重八大间,前重有砖花挑檐,后重有砖拱走廊,两侧有骑马墙,屋顶有砖瓦构成的飞凤游龙,大门有砖瓦镶嵌的牌楼,砖一律是青砖,瓦一律是大黑瓦。按照他的想法,他建成的房子是古色古香,宜居宜人,还要把那些不伦不类像鬼子碉堡样的洋楼房比下去。

墙起好了,托梁纱帽也安好了。丙万亲自点燃柏香, 端着酒壶,祭梁,他代木匠唱了《祭梁歌》:

…… ……

杜康杜康,寅时造酒卯时香。

酒祭梁头,文官拜相武官封侯。

酒祭梁尾,代代做官清如水。

酒祭梁腰,骑马挎宝刀……

祭罢梁,丙万让儿子石头燃响万响的鞭炮,让房妮大把大把地向来看热闹的人散发香烟,散糖果,散发糕。然后,他向两丈来高的跳板上攀爬。他老多了,由于过分激动,腿有些发抖,手也不听使唤,费了老大的劲才爬了上去。当梁木缓缓升起时,丙万就开始夸张地张口开唱《上梁歌》,声音虽不似往日高亢,但还算浑厚:

…… ……

手提发锤响当当,开口发愿愿愿灵。

一发人丁千百万,二发男女双是双,

三发三星福禄寿,四发四季翰林郎,

五发五子登科早,六发六代君王爱,

七发七子团圆会,八发儿孙福寿长,

九发富贵同到老,十发钱粮千仓与万仓……

底下的人发出一声声喊:“好!” 丙万不禁热泪盈眶。他感到了一种很长时间以来少有的兴奋,越唱越得劲。他想跳一跳,足下踩空了,他从高高的跳板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丙万的腿瘸了,腰也不好使了,他再也不能外出承揽砖匠的活儿了。新收的两个徒弟又离开了他,儿子石头也跟李勤去做活了。石头去时,征求大大的意见,丙万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阻拦。丙万彻底垮了,于是,曾经前后红火了二十来年的人,被人们完全冷落了;曾经面对一次又一次挫折和困境都不愿服输的人,完全沉默了。

夕阳笼罩山头的时候,丙万常常拄着师父留给他的那根乌亮亮的伍尺,站在山坡上远眺。晚风吹散着他那《上梁歌》忧伤凄凉的调子:

…… ……

手捏砖刀七寸长,牵起银线做金墙,

东边做起金银库,西边造起出谷仓……

又两年过去了。春节后的一天,房妮串门回到家,喜形于色地对丙万说:“报应,真是报应!晓得不?狗伢被抓起来了!” 她满以为丙万听了这消息也会高兴得很,哪知他听了却是半天沉默不语,脸上也是毫无表情。丙万随便问道:“狗伢为么事被抓?” 房妮说:“听说是贪污政府的钱。” 丙万又是沉默半晌,才问:“关在哪儿?” 房妮说:“听说是关在县牢里。抓起来有好些日子了,他家里人瞒着不讲。” 晚饭时,丙万对儿子石头说:“明天请天假,陪我去趟县城。

第二天,丙万坐儿子的摩托车来到县监狱看望张秋生,他给张秋生带了条香烟。张秋生很是感动,说:“还是丙万师弟有情有义。” 丙万说:“你还记得我是师弟就好。” 张秋生说:“记得,记得!出去了,愿意与你在一起好好干一场。” 丙万说:不干了,我俩都输了。我早就晓得你那一套迟早要出事。不过,我后半辈子会输 ,我没想到。” 张秋生叹了口气道:“唉,世事难料。”

沉默了一会儿, 张秋生突然对丙万说:“丙万师弟,师傅把《上梁歌》传给你,我还没听过你唱过,你给我唱唱吧?”

丙万回头看看狱警。狱警是山龙镇辛家冲人,听过丙万师傅唱《上梁歌》,晓得他唱得好。狱警对丙万点点头。

丙万用手轻轻柏打着铁栅栏,调调嗓子唱起来,声音低沉:

…… ……

手执绫罗数丈长,绫罗出在苏州杭。

苏州杭里出美女,单执绫罗上栋梁。

绫罗相牵家和睦,孝敬父母天地大。

兄弟仁义胜黄金,姐妹友爱亲上亲。

英雄好汉来结义,走遍天下都不怕。

张秋生慢慢流出了眼泪,不等丙万停顿,就发出一声声喊:“好!”

丙万的眼角也冒出两滴泪花花,往下唱时,声音哽哽咽咽……

丙万常常拄着那根乌亮的伍尺,跛着腿到界子岭去走走,总要艰难地登上岭头,长久地向麻栗沟的方向眺望。时而吹吹竹笛,笛音在山谷间飘扬,穿越。时而他嘴里也会情不自禁地喊唱起《上梁歌》:

…… ……

冬季梅花二度开,君王打马到金街。

自从今日祝赞后,荣华富贵万万年……

那抑扬顿挫的喊声、歌唱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冬季的一个下雨天,丙万还是忍不住,去了一趟麻栗沟。竹花已经跟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她说,那男人早年死了妻子,一直对她好。过去,为了儿子,她一直没有答应他。现在,儿子跟了老子,她放心了。丙万听了,沉默了半晌,点点头,说:“好!好!我也放心了。”

回到树林冲后,丙万就病倒了,一病不起。一个月后,他死了。死前,丙万没有把《上梁歌》传给儿子。他咽气时,儿子石头就站在面前,看着他。丙万对石头说:“《上梁歌》已经没有用了,以后……” 话没说完,就咽气了,他眼角的两滴泪泡泡慢慢破灭了。

刘文华:笔名川流、华东、川流江湖等,1967年12月生于太湖县树林村。早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及报告文学作品400多篇(首),出版有诗集《我们的风景》、报告文学集《医苑风采》(与人合著)等。曾为省市作协会员,后停止文学创作近20年。现为副编审,在安徽省某高校学术期刊任常务副主编。最近,重新回归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集《母系家族》《谣言》、长篇小说《情书》等将陆续出版。

猜你喜欢
张秋生上梁师傅
雨后的快乐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谁先绿的
南盘江特大桥拱上梁支架法施工技术
傍晚,有两朵云
只会一种
只会一种
“抢”喜糖
Beams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