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

2015-05-30 10:48胡竹峰
阳光 2015年10期
关键词:文章

最近写罢一组随笔,长的万言,短的也有千字。好久没写过小品文,作长文章固然酣畅淋漓,但我更喜欢小品文,性灵不可泯灭。

生活中沉重太多,写小品文是给身体松骨。古玩文物,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人世清欢,闲情乐事谁不爱?

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有这么一段话:“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抗争和激愤是人的一面,淡然与从容也是人的一面。

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充满情趣,是人性本色之一。

不会写小品文的写作人生,多么乏味。

小品文有三种:

一种小得盈盈一握。

一种品出弦外之音。

一种文气风雅可人。

序跋癖

王羲之癖鹅。阮籍癖车。刘伶癖酒。隋炀帝癖女人。李清照癖赌。米芾癖石。李唐人癖牡丹。陶渊明癖菊。周敦颐癖莲。八大山人癖花鸟虫鱼。郑板桥癖男色。冯梦龙癖话本。蒲松龄癖传奇。闵老子癖茶。贾宝玉癖胭脂膏。鲁迅癖烟草。

刘邕嗜痂成癖。海畔有逐臭之夫,可谓臭癖。兰荪蕙之芳,众人之好好,此乃香癖。《水浒》中“鼓上蚤”时迁,有偷癖;“小旋风”柴进,是好客癖;黑旋风李逵,有杀人癖。有人有自残癖,有人有服药癖,有人有小说癖,有人有大话癖。有人癖小脚,有人癖长辫。有人癖小蛮腰,有人癖大肚腩。有人癖旧时月色,有人癖得意尽欢。智者乐水是水癖,仁者乐山是山癖。

我呢?幼年恋母乳,有母乳癖。童年嗜甜,有糖果癖。少年爱藏书,有读书癖。青年好色,有美颜癖。近年呢?近年有序跋癖。

序极其难写,容易过头。跋也极其难写,容易流俗。

过头也罢,流俗也罢,不过头不流俗也罢,没有真性情,没有自说自话,就不是好序跋。

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胡竹峰说:我之患在好为己序。

肚子饿了,回家烧饭,先记到这里。

笔 记

夜里在朋友家玩儿,回来时拿了一册《四十二章经》。时间不早,但我睡觉还早,躺在床头读经,书中有段话极好:

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人命在呼吸之间,好文章也在呼吸之间。文章成败,呼吸之间耳,稳住那口气,不松。文人的积习,世间一切都有文章之道,世间一切皆是人生之道,这是我的痴。

《四十二章经》里还说,学道的人,像牛背重物,走在深泥中,非常疲倦了,但不敢东张西望,走出淤泥之后,才能休息。佛家的说法,从来不只是智慧,还有超脱。一个人有智慧不难,超脱难。

佛言:如人锻铁,去滓成器,器即精好。学道之人,去心垢染,行即清净矣。我辈学文章之道,亦是学人道也。齐白石学了一辈子,越老越凝练,终成大宗师。我见过他一幅画,题为《清白世家》,画白菜画鲜菇,自辟笔路,线条清净设色清净,有佛经之美,静静相对如一卷古人笔记。

文章写得清清白白是本事,要下苦功。这又是痴话了,好在痴话本是说给同道中人的。我辈写作之人,众人拾柴,一起烤火,本就是痴人。正所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窗外春光大好——无数锦绣文章。

晨 光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睡得不好。失眠,起床,早上五点钟起床,多年不曾如此了。以前失眠,想女人,从胳膊想到大腿。年少气盛,欲壑难填,幸亏以前很少失眠,经常一夜无梦到天亮。如今失眠,想的都是男人,从先秦到民国——从先秦到民国那些会写文章的男人。起床后无聊,提壶烧水。烧水间隙,在楼头远望晨光。夏天的晨光极嫩,像刚长成拇指般大小的南瓜头。冬天的早上,霜天一色,晨光极老,是老南瓜。秋天的晨光呈现出肃穆的模样,又有丰腴之感,像保养极好的中年妇人。这些年春天总是睡懒觉,晨光匆匆流水,几乎没见到过,亦或见到了,我忘了。睡得不好,心情欠佳。在晨光中看看远方的楼,看看楼下的路,看看路上的车。车上的人看不见,愉悦感顿生。

疲 倦

从乡下归来,感觉疲倦。是受了暑气,还是人太娇气?年近三十岁,明显感觉体内清气下沉,浊气上升。中年是浑浊的。青年的气息清清平平,生活太紧张,太沉重,中年的肉身,冒着浊气。

到合肥时,迎路下了一阵雨,雨点儿急不可待,在挡风玻璃前乱蹿,雨刷左遮右挡,像理屈词穷的憨夫。

回到家,恹恹欲睡。洗完澡,倒在床上,做了一通梦,黄昏时分醒来。身体干燥,皮肤湿润,忘了开空调,汗水濡湿床单。起身烧水泡茶,友人沈永送我的,说是采自高山的野茶。每次回家,总有朋友送我茶叶。人在城市生活久了,钢筋水泥的气息太重,喝一点儿茶亲近山水。

连喝三杯茶,方才感觉舒服,体内清气萌发。

元 气

这几日天气真好,精神奇差。昨天下午,疲倦至极,没有病,却恹恹的颓唐得很。躺在床上,睡到晚上十点,太累了。

这些年一到春天,总觉得累。打电话给母亲,她说我春天里身子骨一向弱。但我过去是不知疲倦的,仿佛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仿佛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有回车前子寄我一幅“身子骨”三字书法。老车好意。千年文章要一身好骨。傲骨是题外话。

醒来后,精神好一些,体内气力倍增。晚饭也懒得吃了,饿一顿无妨。躺在床头看书,读先秦文章。那是大时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秦文章里有来自盘古开天的元气,《庄子》《老子》《论语》《韩非子》,诸子文章随处可见一团团元气酣畅淋漓。

先秦文章给中国文章开了一个好头——纵横六国,横扫千军。先秦的元气实在充沛,这一团元气在时间之河里接力,传到屈原手里,传到司马迁手里,再传到曹操手里,曹操太坏,宁可我负天下人,藏下中国文章里来自先秦的元气,掐住了文脉的流通。

曹操是中国文章的奸贼,好在他是行伍出身,骨节粗大,指缝漏下一些元气,被曹丕曹植嵇康阮籍陶渊明辈得去了,后世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也得了些。

疲倦了,读点儿古人的文章,补充元气,这是我的秘诀。

该写点儿什么

二○一三年七月二日晚,胡竹峰对我说:“该写点儿什么了。”我回道:“那就写点儿什么吧。”对一个写文章的人而言,“写点儿什么”是常态。不能让人家老催着。

昨天看见一句话:

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画出一张肖像,比《蒙娜丽莎》还好,那倒服了。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话是木心先生说的,当时惊出一身冷汗。现在犹自惊魂未定。当代写作书法绘画的人都应该看到。

骨 相

唐朝人喜欢丰腴。我少年时也喜欢丰腴,丰腴有富态美。物质贫乏的时候,富意味着一切。我青年时代迷恋过一阵子相术,终究不敢太深入。

画像不论,从看到的照片说:李叔同骨相清奇,但奇多于清,李叔同一生的确充满了神秘性。鲁迅的骨相凄苦,那样的相貌配得上一笔干瘦劲道的文章。丰子恺的骨相圆通,俞平伯骨相豁达。

皮相风清月白,骨相水落石出。中年发福,骨相遁迹。骨相遁得远了,表相浑浊。写作,差不多也要写出文章的骨相,把自己摆进去。

手 生

有人越写越生,有人越生越写。越写越生,越生越写。越生越写,越写越生。像绕口令一样。写作用笔,的确要绕开口成令。

令是词调、曲调,即“小令”,又称“令曲”,字少调短,词中有《十六字令》,元曲有《叨叨令》之类。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闭不得。(张炎《词源·令曲》)

关键还要讲自己的话。

很多人不会说自己的话,我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很多人不敢说自己的话,我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是今天突然这么觉得吗,或许是昨天。

爬了一回东流秀峰塔

秀峰塔建在陶公祠后面的草地上,陶公祠位于东流镇,东流镇隶属东至县。东流两个字比东至好。碧水东流至此回,年近三十,人生差不多开始往回走了。三十岁,想想过去的时光,岁月东流的感慨多少会有一些。

塔名秀峰,山清水秀。山偶尔也能秀,江南很多山是秀色可餐的尤物。我觉得“秀峰”两字与我有缘,有夸我漂亮的意思。近两年,越来越不爱照镜子了,因为越来越不漂亮。岁月带给身体的,往往是丑陋。民国某一年间的九月天气,郁达夫去苏州游玩,路上遇见一群少女,他“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我容颜不美,年纪不轻,也没什么钱。

二○一三年九月三日下午,我爬上了秀峰塔顶。塔底极窄,仅容一身。登上塔顶,透过塔窗看窗外,风很大,我站住不动,让风吹着。

少 作

少作,少年之少。

少作,多少之少。

少年人少写点儿,文章千古事,先谈恋爱去。文章千古事,先挣点儿本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钞票是写作的本钱。鲁迅晚年,面对不甘平顺的青年,他的劝告不是革命,也并非读书。过来人说了句大实话:

顶要紧的事,是银行里要有一点儿钱。

老先生语重心长。

蠢文学

某年和某诗人聊天,谈到了文学,他不断谈蠢文学。

我反问:文学还分蠢文学、聪明文学吗?

他说是纯文学,纯粹的纯,纯洁的纯。

别 赋

古人离别作赋,今人分离写歌。明天就要离开安庆,心下想写篇文章,前几天状态好,才思泉涌,应该还没有才尽。此番离开,却写不出文章,分明枯竭。

江郎才尽是假,障眼法耳,才情如水,江涛汹涌,淹没两岸。江淹两个字,差不多就是文学的味道。江淹的字——文通,更是文学的味道,只是段位低些,太“昭然若揭”,少了含蓄。

文通只是门槛,就好像才华只是门槛。这些年写了一点儿文章,不少人夸奖,说有才华,我心下诚惶诚恐。才华一文不值,门槛耳,何足道哉。傅斯年任北京大学文研所所长的时候,要求新来的研究员“进所三年不得撰文,要把才气洗净”!在安庆将近三年,写了三本书,交往了很多朋友。

有些朋友是字典。

有些朋友是散文集。

有些朋友是诗词歌赋。

有些朋友是武侠小说、社会小说、谴责小说、言情小说,还好没有朋友是黄色小说、玄幻小说、穿越小说。黄色、玄幻、穿越,要么和现实太近,要么离现实太远。

有命理师说我越往北发展越好,难道我的人生又要开始北伐?非怪当年南征输得一塌糊涂。

南征北战的人生固然痛快,但也痛苦。下午整理书籍,两千来本,装了满满十几个箱子。在安庆三年,存了两千本书,读了一千本书。存书不稀罕,年纪到三十岁,还能一年读三四百本书,这是我得意的。

我得意我能读书,就好像你得意你能喝酒,就好像他得意他天天桃花运。

读书本是寻常事,只是我辈少文心。年近三十,越来越知道自己之短。读点儿书,写点儿文章,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写点儿文章,喝点儿茶,过小日子,差不多也只好这样。差不多,这样很好。

写作不是玩玩,写作也并非生命,写作是我的饭碗,祖师爷赏的,你们支持。

忙 赋

为赋新词强说愁,忙得没有赋新词的心境,更遑论强说愁的心情。强说愁要闲,最起码要有闲情,没有闲情,最起码要有闲心,没有闲心,最起码要有闲趣。

这年头,闲人多,闲情少,闲情多,闲心少,闲心多,闲趣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两人者,苏东坡、张怀民。这闲人并不少,就我知道的还有好几个,大雪之夜的王子猷,湖心亭上的张岱与金陵人,隐居杭州孤山的林逋。

现在没有真正意义的闲人了,有闲的闲不住,无事生非终成困。

闲人是痴人。有同事说他当年痴迷围棋,某回出差,棋瘾难耐,上街去一个个机关单位寻同道,终于遇见一个。不问姓名不问身份,两个人拼杀了几个小时,告别而去。这才是当下的魏晋风度。日子是当下的好,风神是过去的佳。过去的风神隔了一层,一隔味道就出来了,一隔境界就上来了,一隔怀想就生成了。怀想似乎比憧憬来得高,怀想的成本低。

这几天忙得很,只好怀想过去的闲来冲淡当下的忙乱。忙乱忙乱,一忙就乱,去银行取钱,钱取了,卡忘了。忙碌忙碌,越忙越碌——碌碌无为。无为很好,碌碌无为不好。人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秦皇汉武也罢,唐宗宋祖也罢,到现在只剩下一片虚无。我看《道德经》,读到时间上空的一声巨叹。老子明白一切“为”,不管为有为无,为大为小,都是“无”,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你得填满它。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写了一篇文章,酸甜苦辣咸一组,五千字。这组文章一直找不到破题之门,惦记了五年,好几次准备破门而入,奈何门太厚,撞了一头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灵,好文章是地狱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间的山水。这一次写完之后,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还是给我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临纸待文,都是痴。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着觉。零点时分,接了一个电话。零点时分是说情话的,岂料朋友找我谈文学。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脑混沌,说了什么忘记了,似乎是说要努力写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庄子孔子墨子韩非子韩愈柳宗元苏东坡张岱鲁迅周作人辈做完了,所剩无几。我辈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伤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先在一家饭馆吃饭,吃杭州菜。快十年没吃过杭州菜了。厨师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这份感觉就很不错。已经遇不到美味了,一款也无。作为食客我是挑剔的,什么饭也不是美味。作为食客我是随便的,什么饭都吃得。美味是文化老人,烟消云散之际,文化不多,老人不少,文化老人盗版的不少。饭后看了一部电影,前半部冗长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时不时伸出一个痒痒挠。看到后半部的时候,力量上来了,好像一个恹恹欲睡的酒徒伸个懒腰,打了一通罗汉拳,台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个朋友谈书画。我问吴昌硕如何,他说不好,满眼世俗。我问张大千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技巧。我问黄胄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意识形态。我问金农如何,他还是说不好,满眼似懂非懂。我问谁好,他说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个任伯年上得了台面。扬州八怪里,李方膺最为可观。我说王羲之、徐渭好还用你说。我们说过的那些人,生命早已归入尘土,灵魂在纸墨间不死。

零点时分一个人站在露台。天已经不那么热了,夜凉如水。又看了一会儿书,睡不着觉,搬把椅子跑到露台东张西望。人迹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树寂寞。那些树,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风一吹,越发寂寞。

入 帖

来合肥后,手头存书不多。提箱里有本字帖,搬家时随手放进去的,每天翻翻,翻得世界一片黑白,有回看得入迷,差点儿把盛夏看成了深秋。中国书法总是让人颠倒,黑白颠倒,昼夜颠倒,春秋颠倒,冬夏颠倒,幸亏没有男女颠倒。

出了几本书后,读书越来越追本溯源了,读书也越来越功利,利于我写作才行。种瓜得豆一类的事情我不干。大概太热爱汉语,于是常常愤怒,不少人在方块字的园地里插科打诨,看得我肝气郁结。身体要紧,任他们玩儿去。

文章是什么?文即纹,指纹路、纹样;章本指屏蔽,转指外表。文章原义指“有纹样的表面”。文章的章,从音从十。古人奏音乐,连奏十段才能结束(十,数之终也),十段一章。文章文章,也有段落。文章从“音乐”里会意而来,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读起来如音乐一样美妙无穷、悦耳动听,才能称为“文章”。很多人的文章有音无乐,奈何。

以上是胡话。

入帖要古,学习书法从晋唐开始是对的。写作要新,学习文章还是先从民国开始,这样上手快一些。书法顺水直流,写作逆水行舟。

文章也要入帖,临习民国、明清、唐宋至先秦的文章,逐步学会各种技巧法则,接通古人精神,接通中国文脉的暗流。学习古人,进入古人,是文章家的基本要求。文章入帖的目的是把传统的技法变为己有,成为自己创作的依据。

入帖之后,再谈出帖。

在当下,入帖者,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而已。出帖者,空山不见人。

地 气

芒种后,从合肥回郑州,正是中原炎热天气。亚平女士设宴,一众友人吃喝闲聊,朋友和我谈到地气。

我们常说地气,地气是什么呢,地是土壤,气是气息,气流,气脉,地气不就是土壤的气息气流气脉嘛,地气不就是生活嘛。人要站在地上才能生活,人死了,又要埋在地下,归于地气。人类的繁衍,所有一切,都发生在土地上。写文章也要接地气,否则,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地气是地中之气。《礼记》上说:“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在乡下,鸡鸭猫狗受了伤,人将它放在松动的地上,说接接地气就好,第二天,鲜活乱跳。猎人打来的猎物,野性不死,狂喊乱叫,人将它吊起来,接不到地气,须臾便死。患有脚气,赤脚多踩踩地,脚气自愈。

现今科技发达,天气可以预报,但地气预报不了。人类至今不能作地震预测,一场地震涂炭生灵无数,掌控着地气的永远是天意。

人要多接收地气,让它赐给我辈好文章,也赐给我辈勃勃生机。

吉祥经

今晨起床之际,忽然想起《吉祥经》。

去年开始读一点儿佛经。佛经是洞达超然之书,直指本性。中国最有力量的文字,好到可以放眼世界的,我选择佛经。任何国家的哲学都不及佛经,可惜外文无法翻译。文学是加法的艺术,佛学是减法的艺术。文学和感官没有关系,却能感动人。佛学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最近事情真多,感觉累,心头惘然。刚才想到:

那个才气超过我两倍的人,他的努力是我二十倍。

小女胡牧汐身体有恙,住在郑州儿童医院,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她祈福。

足衣癖

同事做关于收藏鞋的策划,让写封面语。写了篇《足衣癖》,觉得没有写好,但我喜欢“足衣癖”三字。

足衣癖:天下收藏无奇不有。

足衣披:鞋帮子开了,披在脚背上。

足已劈:足能走路,亦可劈腿。

足一批:肉摊猪蹄杂陈。

组已批:组织批准比什么都重要。

足矣批:够了,就这样吧。

看桃花记

三月二十二日,与同事祁海群一家四口出城看桃花。花未尽开,人比花多,一无可看,只能看看那些看桃花的人。

前呼后拥,豪车盛装,有专人拍照,有专人送吃送喝,名为看桃花实则未看桃花者,此其一也。男女扎堆,玉面芙蓉,嘻嘻哈哈,在桃树林中打打闹闹,身在花旁却视若无睹者,此其二也。奇装异服,搔首弄姿,且歌且行,在花下,在看花,使人知其在看花者,此其三也。呼三喝六,在人群中乱挤,攀折花枝,看花亦看看花的人,亦看不看花的人,三看无一看入心者,此其四也。在树荫下铺一毯子,零食杂陈,吃吃喝喝,好友家人,与花同坐,看花却不以花为意者,此其五也。专寻芳草鲜美,桃花开处拍照者,移步换景,并不视花者,此其六也。

张岱当年说杭州人避月如仇,是夕好名。现在的人差不多也这样,难得有看月赏花弄草的心情了。想起小时候,天光乍起,空气清凉,搬一把椅子独坐在庭院内的桃花树下,找本书朗声而读,其情也真,其境也真。

走在桃园里,我说似乎很少有人画桃花。海群的父亲说:“任伯年画过,我小时候见过。”

桃花难画,一来要画出静来,大开大放到一片烂漫,依然简静;二则桃花是俗物,没有梅兰竹菊风雅。我喜欢桃花,觉得有一份生活气息,喜庆得很。兰花是雅士,梅花是清客,梨花之白仿佛白头老翁,桃花是小女人。

小桃无主自开花,管它是谁的天下。

回来后搜看任伯年的桃花——任性、羞涩、简静、热闹。

任伯年笔下的桃花,有些像他新过门的媳妇,有些像他姐姐,有些像他妹妹,有些像他女儿。

《桃花扇》中的桃花是女人的香魂。

五月之书

樱桃红像腮红。这么说俗了,樱桃红像釉红如何?今年的樱桃吃过几次,若问樱桃如何,我回答:新鲜。刚才收到新书《豆绿与美人霁》,心里觉得新鲜。这是今年的处女作。去年出了两本书,早属旧文,不新鲜了。好久没出新书,这一次居然觉得新鲜,心里咄咄称奇,新鲜。这本书做得慢,前后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品质不错,不好意思再骂出版社了。不是说自己的书就王婆卖瓜,只要书做得不错,李嫂的书,我也会帮忙吆喝的;只要书做得不错,王二麻子的书,我也会帮吆喝的。谢谢买书,谢绝索书。写得好,欢迎你上门称谢,写得不好,就让我闭门思过。谢过谢过。五月的最后一天,天气真好。

手 稿

想写文章,电脑坏了。

电脑坏了,也罢,那就算了。电脑坏了,也好,趁机用笔写。留点儿手稿,以后让曾孙子玄孙子们卖钱,也说不定。

电脑的普及,手稿几乎销声匿迹了。汉字的线条一律统一,汉字的结构一律统一,汉字的气息也一律统一。显示屏上的方块字,干净、体面,只是没有私人感觉。写作快十年,没留下一篇手稿。手稿在当下已不是作家的产物,像是古董。

前些时有家文化单位说要收藏我的手稿,找来找去,只有几封写坏的旧信封与一封没有邮寄出去的信件,真是对不起得很。有年在郑州,一位搞收藏的朋友要存我的手稿,万般催促之下,用钢笔抄了篇文章,整整四页,可惜写在打印纸上,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买过不少作家手稿,当然是影印本。闲来无事,有一搭没一搭翻翻鲁迅、巴金、老舍、朱自清诸人的手稿本文集,有微火烤手之美。

影印本惠及手稿的同时,也给手稿做了变性手术,几十年前出《红楼梦》抄本,胡适的批注题字不见踪迹。

我能从作家手稿看出一点儿性情来,以满足我对手稿书写者的好奇。有回在朋友家看卞之琳先生的几十封家书,字写在米黄色的薄信纸上,密密麻麻,细小纤弱,像蚂蚁搬家,能看到写信人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与骨子里诗人的纤弱敏感与自尊,在家长里短的一字一句中,让人平添了一股惆怅。

我最喜欢毛笔字手稿。

古代木窗瓦屋下的书生,纶巾布衣,笔墨纸砚,从清晨到日暮,即使在夜晚,在跳动的灯火下,兀自不停地对着空白的纸书写,对着漫漫时间,留下带着他体温与性情的手稿。

墨香已逝,手稿犹在。

记 梦

天气很好,仰头见一束束光从青云间下来,穿过绿叶打在眼睑上,地上一道白又一道白。向阳处,满坡桃花盛开,顿时心生喜欢。桃林中间,空无一人,几只鸡点头啄食,一上一下,俯仰有致。树安静地立着,没有风,桃枝却轻轻颤动,花朵微漾。一望无际的桃花,中无杂草,阳光灿烂其上,若云兴霞蔚。

这是我昨晚上做的梦,难怪今晨起床后心境明朗。

吃早餐之际,一只喜鹊在抽油烟机外叽叽喳喳空鸣,侧耳听了片刻,不知道它在叫什么。

一呼即还

昨晚一夜失眠,今天睡得早些。九点钟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凌晨两点前后醒来。早睡早起,好习惯,尽管这早早得有些离谱。离谱就离谱,我借文章讨生活,不离题就行。离题也不要紧,关键得拉回来。当年伍子胥流亡吴国,见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势不可挡。其妻一呼即还”。

似乎是《吴越春秋》上的故事吧,我忘了。文章和英雄一样,不论出处。

好的文章差不多也应该这样——离题万里,一呼即还。

离题万里是境界,一呼即还却是修养。

人到三十岁,知道境界当然重要,更明白修养来得舒服。这是中国文化决定的。

这几天读《礼记》,高山仰止。

残 蝉

上个月在商丘得一古蝉,不知何年。玉质褐色半透明状,不知何料。几根线条,雕法极简,不知何工。双翼已断,蝉附身的树叶只剩半片,展翅欲飞不能飞。它的样子很特别,忍不住收了。我把残蝉清洗干净,贴身放着。偶尔拿出来看看头,看看残躯,看看残叶。

此蝉陋而不丑。丑必陋,陋未必丑。有人审美,有人审丑,我审陋。审陋比捡漏更难,这是我得意的。捡漏是古玩界的行话,说白了就是捡了个大便宜。有人捡了便宜卖乖,有人捡了便宜卖弄。这些年见过不少收藏家,我一见他们津津乐道捡了个大便宜就觉得有便意。不敢恭敬啦。

当下不少人玩古玩,当下不少人玩收藏,此四个字可以概括:巧取豪夺。彼四个字也可以概括:坑蒙拐骗。又四个字还可以概括:投机倒把。让人尊敬不起来。

艺术家好得,收藏家难得。收藏家是嵇康,艺术家是《广陵散》。琴曲不绝,琴师绝矣。

二九楼头

写文章遣兴。有人写文章言志,有人写文章抒情,有人写文章载道,有人写文章谋稻粱,有人写文章歌功颂德。姑且写文章遣兴一回。

新近搬了家,房子在二十九楼。住所叫什么名字呢?刚开始准备叫竹风阁。今年得了清人孙均“竹风阁”古印一枚,合我的名字。孙均是乾道年间人,印文雄健,印石醇厚。我没有斋名,用这三个字,倒也贴切。后来想,毕竟借了前人的光,只得作罢。于是取名为“二九楼头”。扬雄《太玄·图》曰:“玄有六九之数,策用三六,仪用二九,玄其十有八用乎?” 范望注:“不正言十八而言二九者,玄之辞也。”写作恰恰需要玄之辞也。

头。我想象在一灯如豆下闲翻书页。

楼头风雨说闲话,先秦文章晚唐诗。

竹叶青

凌晨两点钟睡下,早上七点醒了。身体极度需要睡眠,精神却抗拒着,只好起床。平日里我是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的。何况今天早晨不热,没开空调,身体兀自能感觉到凉风。

没睡好,昏蒙蒙的。去卫生间冲凉,清醒了一些。于是吃早餐,一盒牛奶,一块面包。

夏天的太阳真勤快,九点钟就已经很晒。走到单位,汗津津好像水里游了一圈儿。

打开电脑,接了两个电话,冲水泡茶。同事给我一包竹叶青。昨天喝的是翠兰,换换口味也好。记得此前喝过竹叶青。喜欢竹叶青三个字,竹叶自然是青的,偏偏这么一点,这里有语言的重叠。

往杯子里装茶,千手观音舞,万竹起风声。凑到杯口闻闻,茶香颇浓,有竹林的青气,与以前喝到的绿茶不一样。龙井的气息轻轻上扬,碧螺春的气息微微下沉,猴魁的气息是厚朴的,毛峰气息轻灵,翠兰的气息浮沉沉、若有若无,竹叶青气息平缓,像一条白练,又或者是垂下的水袖。

我觉得竹叶青之味极其熟悉,就是说不出来。好茶的味道都是熟悉的,就是说不出来,词不达意。词不是万能的,意比它走得更远。词是油滑之手,意是泥鳅。

竹叶青的清新中有股烈性,这在绿茶种类里凤毛麟角。猴魁也有烈性,但它的烈性是中年妇女的刚强。竹叶青是《红楼梦》里的尤三姐,烈得百媚俱生。

苦竹杂记

去顾乐生先生家吃午饭,进得小区,心生安静。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碧竹园”字样,碧竹之园,天下之竹皆是碧色。

苏东坡画过红竹,称为“朱竹”。兴致突来要画竹,案头无绿便研朱。人说此物不曾见,答曰:世间何见墨色竹?

红色的“朱竹”在画廊见过,总觉得格调不高。绿色的竹子,山林里看看就可以了,以竹入画,还是墨色为上。

碧竹,红竹,墨竹,有没有叫作胡竹的?胡竹是我胡诌的,苦竹倒见过不少。周作人有本书叫《苦竹杂记》,是他五十岁左右的文章,寓悲悯于简练淡远中,是了不起的性情之作。读周氏兄弟文章,越发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天下好文章被周家人作光了,如今只有一桌残茶剩饭,幸亏有些菜没端上来,这是后来者的运气,抓紧吃吧。

咳嗽的时候,我会喝一点儿苦竹沥。枇杷露太甜,仿佛糖水,加了川贝越发像糖水,小时候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以前有个朋友的孩子,念不清“胡竹峰”三个字,每次说我名字,听在耳里,总觉得是在喊“苦竹峰”。如今以文章为衣饭,也真是辛苦。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能辛苦的,一团文气成篇章才是佳作,但一团文气的背后却需要写作者不辞辛苦。

写作本是呕心沥血的事业,近来常觉疲惫,不敢太用功,转而读书,让大脑暂停,轻松一下。

顾先生客气,知道我爱吃鱼,专门买了两条鱼——配萝卜丝做成羹汤,放老抽生姜红烧。我喝着鱼汤,吃着鱼块,心里真是愉快。

坐在顾乐生先生家的客厅里吃饭,吃家常饭,喝茶,喝武夷茶。记得前不久我去南方,在高速路上,看见过“武夷山”的指路牌。

小石头记

一枚印章,不小心跌落在地,摔坏两个角。印章本不好,一摔之后,摔成一件奇品——巧夺天工。奇品可遇不可求。桂林的山是奇品,一座座突兀拔地而起,怒发冲冠,像顶天立地等待复仇的汉子。友人千里迢迢从兰州带来一方石头送我,也是奇品,很喜欢,特地放在书架上。石头呈灰白色,椭圆形,长不及十寸,中有黄色斑纹如水墨画,像孔子问道后挥手而去。石上孔子身着长袍,拱手拜别,沉思若有所得。老子葛衣麻服,手拄藤杖,肃穆而立,长髻在夕阳下衰老成了传说。我为文人,今得此石,蒙二贤护佑,下笔或可多得文章之味也。

腕痛帖

手腕忽痛,不知风寒所致还是损伤。关节伸展僵硬一周有余,不便写作,这是身体告诉我,文章不可贪得。歇歇也好。刚从老家归宜,友人心细情重,赠麝香镇痛贴一盒。今日冻风瑟瑟,可以白炽灯下读闲书,紫砂壶内泡普洱。晚餐做荠菜鸡蛋面,青者如翠,黄者似金,白者如玉,入口颇筋道。冬夜回春,一室风暖,体内草长莺飞。饭后轻揉腕寸半小时,痛楚稍止。

交往记

友谊要有意,两个人的交往,得彼此有意,这是前提。当然交往过程中还有不少后话,后话暂且不表。这些年我有意和很多人保持了友谊,很多人有意和我保持了友谊。我和这些朋友的友谊,况味如同王安石的诗——最是一年春好处,明朝有意抱琴来。男女之间的私情尚要有意,何况朋友之情。

凌濛初话本《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一回云:“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寻下一头亲事,成就他终身结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时不辞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红楼梦》中贾雨村见了甄家的丫鬟娇杏,见她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狂喜不禁。时过不久,贾雨村谋得一任知县,于是派人送礼,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迎进衙内去了”。

人有至交,也有绝交。早些年曾和人绝交,现在已经不会绝交,心头悬挂一把刀,对没兴趣的人我是绝缘体,想交也无从交起。不是说现在不绝交,只是这绝交绝在交往之初——绝不要交往。

有一种文章叫“绝交书”。嵇康绝交绝出一篇千古文章——《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国文学是书的世界,“四书”是书,“五经”还是书,还有投降书、请战书、情书。源于拉丁语的最后通牒也被音译为“哀的美敦书”,我出过一本《衣饭书》。禅宗不立文字,到底还留下不少书。

绝交书是文攻,古人绝交,绝得斯文有礼绝得决绝,我见有人绝交大打出手,文攻进入武斗时代,何尝不是礼崩乐坏。绝交比告密背叛诋毁来得光明。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茶,越喝越淡,最后只好倒掉换一杯新的。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臭豆腐,外臭内香。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酒,喝多了,谁是谁非,今夕何夕,天知道。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水,永远是那股味道。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红烧肉,解馋。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丝瓜青豆,清清爽爽,一清二白。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大烩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大米饭,填饱了肚子。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油炸食品,好吃固然好吃,就是太腻了,也无益健康。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感谢茶朋友,感谢臭豆腐朋友,感谢酒朋友,感谢水朋友,感谢红烧肉朋友,感谢丝瓜青豆朋友,感谢大烩菜朋友,感谢大米饭朋友,感谢油炸食品朋友。鸡肋朋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狠狠心,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车窗外的夕阳,挂在亭角,阔得慷慨,挥金如雨,像摊开一幅金箔画,仿佛范宽的山水。我无缘看到范宽的真迹,画册倒见过不少。天津博物馆有幅他的《雪景寒林图》,时间隔得太久,忘了那一次北上有没有遇见。

范宽的作品,从复印件上看,画面中有一份富贵与尊严的金黄。金黄是尊贵。我见古代帝皇的画像,身穿黄袍,有帝王之气,尤其开国之君。宋人摹本唐太宗画像,黄袍玉带,堂堂立着,俊逸之外,英气逼人。现代影视,奶油小生黑面老生身穿黄袍,感觉只是滑稽。这个时代演员的作用都是娱乐,卓越的演员能娱乐别人,拙劣的演员自娱自乐。写作刚好相反,好作家都懂自娱自乐,娱乐出大境界。在我看来,文学首先得自娱自乐。

文以载道,不如文以载稻,稻米的稻,著书只为稻粱谋。

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的树叶隙缝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淬火之剑。顶端的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嘶叫,狗尾草勾勒在发黄的纸册,做着一天最后的眺望。

说到了亭。亭在小镇上,小镇有幸。亭这个字,形状好,如果写成金文大篆,视觉上差不多就是纸上的亭了。亭这个字,声音也好,亭亭玉立的气息,念出来,有初夏荷花旁绿衣小女子的味道。哪怕再老的亭,入眼也是少女。

有一年清早,我从老家的惜字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吧。

惜字亭的名字真好,有对文化的爱惜与敬意。古人读书识字不易,他们认为“文字乃圣人创造,人人皆当敬惜。文人渎污字纸,文曲星降罪,则进学无门,考试不第;常人渎污字纸,则瞽目变愚,拣拾者,功德无量,增福添寿”。所谓“敬字惜纸,功莫大焉”,这便有了焚烧字纸的惜字亭类建筑,它们成为儒家思想在平民生活中最淳厚亲切的表现。

据说,以往每年圣人节时,总有人从惜字亭内清出燃过的纸灰,送到长有梅花、兰花、翠竹之地掩埋,乡人敬惜字纸、重礼修文之心可见一斑。

亭,是建在心里的建筑。

冬夜想起杜鹏程

晚饭后无事,倒盆水泡脚,特意放了点儿橘皮。前几天听同事说每晚泡脚,放一点儿橘皮。泡脚本是俗事,放上橘皮,倒有些雅趣了。淡黄色的橘皮泡在水里,像昏黄斑驳的路灯。

窗外有下雪的意思,碎碎密密的雪片东摇西晃,喝醉了酒似的。天这么冷,也真需要点儿酒。刚刚从外面喝酒回来,但没有酒意。酒都被他们喝了,我灌了两壶茶,喝多了,难入睡。突然想起了杜鹏程,写《保卫延安》的那个陕西作家。

《保卫延安》看过,波澜壮阔中有一花一叶之细,大不容易。那个时代的作品细节处理上很见功夫。前些时候重读《创业史》,梁生宝买稻种一段写景格外好:“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这样的描写有无华之美。

近来才明白,无华之美,是艺术的大境界。

杜鹏程的作品,还看过一部中篇《在和平的岁月里》,我更喜欢短篇《夜走灵官峡》。于是用脑子背诵文章,记得是这么开头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我顺着铁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听见各种机器的吼声,可是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工点。”背不下去了。

《夜走灵官峡》写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小说中的成渝如今是老汉了。而写小说的杜鹏程,一些人几乎不知道他是什么鸟了,即便知道,也把他看成“笨鸟”,文学的沙滩百鸟翔集。

陕西我不熟悉,陕西作家倒认识不少。有一年去黄河边,洪水滔滔,脑海中想起“大水走泥”四个字。陕西的一些作家,出手经常是混沌而伟大的作品,黄土高原不长树木,专长文学。

胡竹峰:现居河南郑州。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中国古代饮食小札》《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等散文随笔集数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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