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未寒
【前文提要】
许惊弦与水柔清在华山敞开心扉,互诉衷肠。两人来到潼关城准备与斗千金他们会合,却遇到守将强行抽取关税……
简歌的密使公孙石被将军府一众高手施以援手后,从温柔乡人的追杀中得以解脱。他潜入京城,被乔装前来的桑瞻宇套出机密后打晕。可桑瞻宇又与水知寒达成同盟,他被水知寒救醒后,也被水之寒邀请留在将军府。
第一章 军中故友
潼关城外,水柔清听那老人说明缘由,得知潼关罗守将为了讨好来自京师的钦差,竟派人强行收缴百姓关税,顿时怒不可遏,当即拉着许惊弦就要入城找那钦差大人告状,却不料见许惊弦神情茫然,另有所思,全不为其所动,不由大惑不解。
原来在华山经无语大师一言点醒,令许惊弦隐隐窥见武道之奥妙,生出以天地为师,自创机杼的想法。
弈天诀由棋入武,却非是执意争胜,而是保持求和之念,于不胜不败间设下陷阱诱敌深入,临险而立,置死地而后生,可谓是前无古人的武学理念,与寻常武技相悖。但失了求胜之心,又如何能制敌于前?是以需有相应的招式相辅,才能发挥弈天诀的最大功效。
要知任何一种在江湖上流传许久的武功,不仅需有理论上的奇思妙想,更要经历实战中的千锤百炼,方能去芜存精,直至大成,稍有变化,则易生出破绽。
而依许惊弦现习得的屈人剑法、帷幕刀网等即成的武学,因出手的角度、力量、精准等皆是经实战的无数演练而成,稍改其形,则大违初衷,只可偶尔为之,若欲以之另辟蹊径、开宗立派,却又谈何容易?
许惊弦这一路上看似沉默寡言,其实却是苦思武道,无有停息。遇有疑难,则以天地为师,心境的提升令他宛若脱胎换骨,眼中所观世间万物,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无论是山水风景之沉静、还是飞鸟走兽的灵动,皆可用弈天诀法相印证,并试着将其化为相应的武学,得益匪浅。
不知不觉到了潼关,乍看到城楼高耸,直插入云,河水汹涌,奔腾不息,不由生出金戈铁马,席卷天下之豪情,又见那城墙上斑斑创痕,久经战火,遥想多年征战以来,城下必是尸骨累累,冤魂无数,亦觉叹息……随着情绪的转化,脑海中亦生出相应的招法,时而如横扫千军般壮怀激烈,又如花草凋落般慨叹惋惜,在心里不断比画着新创的剑招。
水柔清与老人对答之际,许惊弦因心无旁骛,故充耳不闻。
那老人忙不迭地告辞离开,水柔清知他怕惹祸事上身,也不阻拦,只是催促许惊弦道:“喂,好端端地如何成这样了,莫非那钦差大人的名头吓坏了你不成?嘿嘿,你平日不是素以侠义自居么,为何关键时刻反做了缩头乌龟。你不去也罢,我自己闯进潼关城去,就不信没了王法。”
许惊弦收回心神,略一思忖,沉声道:“此事须从长计议。你且想想,任那罗守将胆大包天,在未明钦差底细前,决不敢公然行贿,想必是得了那个沈大人的暗中唆使,他们皆是一个鼻孔出气。莫说你入城未必能见得到那沈大人,就算你能当面见他告上一状,只怕一转头罗守将就得了消息,这潼关城的几千官兵,你可对付得了?”
水柔清气乎乎地道:“那也不怕,这样的贪官污吏不除,哪有百姓的活路。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兵也不是好东西,见一个杀一个,有什么大不了?”但想到对方人多势众,不由有些心虚,“喂,你可是要帮我呀。”
许惊弦笑道:“就算有我帮你,也杀不尽这几千官兵呀。”
水柔清道:“明的不成我们就来暗的,偷偷潜到官邸把罗守将杀了。”
“就算得手,朝廷又会派来一个,或许比他还要贪,你能杀得完吗?”
“那就把罗守将掳出来,绑到关前,让那些受尽剥削的老百姓出出气,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为非作歹。”
许惊弦啼笑皆非:“恶人还须恶人磨,这罗守将遇上了你真是算他倒霉。唔,有道是:水姑娘大闹潼关,罗守将望风而逃。”
“哈哈,你敢骂本姑娘是恶人,这法子不错吧。”水柔清洋洋得意开怀大笑,忽惊讶道,“咦,看你刚刚一副丢魂落魄的模样,浑似中了邪一般,我还暗地替你着急呢,原来竟是在装傻呀。”
却不知许惊弦方才看似未在意她与老人的言语,但声音入耳不忘,皆存入至静之心灵中,事后略一回想,即知究竟,那种奇异的感觉实是妙不可言。
许惊弦摇头道:“也不尽然,那罗守将坏事做尽,当然防范极严,杀他都不易,要活擒就更难了。最怕他得了消息,知道我们清儿姑娘的厉害,刻意躲起来,你人生地不熟,就算把潼关城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得到他。何况这种人哪会轻易痛改前非,他奈何不了你,就会将一腔怒火撒到百姓头上,你又不能一辈子守在潼关城,等风声过后,他必会加重赋税盘剥,到头来还是苦了当地的百姓……”
水柔清听他说得有理,不由怔住,噘起小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么算了,放他一马?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下。”
许惊弦见她假嗔薄怒、撒娇不依的模样,心情大好,笑道:“既然知道了这等不平之事,岂可袖手不理?你且放心,这一出戏必要唱下去,但如何唱却要有个讲究。既要让罗守将把贪污的银子吐出来,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吞,日后也怪不到百姓的头上。”
“原来你早就想好方法了,还不快说……”
“哈哈,山人自有妙计。现在我们先去潼关城会合斗师伯与多吉、阿义,然后再去找那罗守将的晦气。”
望着许惊弦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水柔清忽有所感:这个“小鬼头”平日与自己相处时呆头呆脑,手足无措,言语笨拙,暗地还偷笑他不已。可一旦遇上了大事,登如换了一个人般,头脑冷静,分析缜密,着实令人佩服……想到这里,芳心忽乱,却又有着一丝暖暖的甜意。
两人来到潼关城前,交上二钱银子的关税。水柔清虽得了许惊弦的吩咐,却仍是气愤不过,在肚里小声地呢喃:“迟早让那姓罗的给我吐出来。”
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高叫:“咦,这是不是吴言吴兄弟啊?”
许惊弦心中一跳,“吴言”乃是他去年参加明将军南征大军时所用的化名,对方如此称呼,只怕是当年军中同侪,不愿多生事端,当即低下头,假做不知。
他又对水柔清道:“不必管他,我们先入城。”
水柔清按捺不住好奇,询声望了一眼,只见城楼上一人正对着他们喊话。因背着阳光,看不清楚对方面目,只看到他身着兵服,旁边还簇拥着不少士卒,似是一位将官。
她自是不肯放过揶揄许惊弦的机会,低声笑道:“嘿嘿,许帮主真是知交满天下,连这小小的潼关城里也有熟人呀,还是个将官呢。哎呀不好,他好像朝我们走过来了……”
许惊弦虽未抬头,却早听到对方“咚咚咚”的脚步声由城头上传来,一路飞奔,遇到几处楼梯竟是迫不及待地一跃而下,不过那脚法并不轻捷,落足颇重,似是并无上乘武功。
若是此时他携着水柔清径直入城,当可凭借身法摆脱,但对方既然是潼关城的将官,万一执意要找到他,反倒闹得事大,索性留在原地静观其变。他心中亦是大奇:何人如此急切地想见自己?
微一迟疑间,一位大汉已至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抱住许惊弦,哈哈大笑,声若洪钟:“果然没有看错,真的是我的好兄弟吴言呀。”
许惊弦面现惊喜之色:“原来是你!”亦与来人紧紧相拥,两人真情流露,反把旁边的水柔清吓了一跳。
但见此人身宽体阔、高大魁梧,犹如半截铁塔般,军服半敞,相貌粗豪,神态凶恶,右颊上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与其说像是个军人,倒更似个杀狗贩猪的屠夫,暗忖此人属于与许惊弦完全迥然有异的两种人,也不知他如何认得。
许惊弦笑吟吟地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水姑娘,而这位是我在军中认识共过生死的好兄弟,叫胡、胡……”说到这里,竟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大名,嘿然一笑,“就叫胡兄吧。”
那汉子大笑:“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就叫我赤虎好啦,嘿嘿,爹娘给我起的那个名字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原来他本名胡大力,因他性情暴烈,力大无穷,对战杀敌时状如疯虎,再加上那个赤红色的胎记,人送绰号唤作“赤虎”,久而久之,真名反倒无人称呼,亦难怪许惊弦记不住。
当年许惊弦在成都加入明将军南征大军,随即被派往侦骑营,因他自恃武功高强,心高气傲,无形中得罪不少普通士兵,与号称营中第一力士的赤虎生出不少摩擦与争执,甚至因斗气举石锁而脱力,并由此令侦骑营统领穆鉴柯对他成见极深。后在一次侦骑营行动中,许惊弦不顾生死救援赤虎,却也导致好友秦勇刚的丧生,但也由此得到了穆鉴柯与众军士的认同,正式成为侦骑营的一员。
许惊弦与赤虎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经此患难后化敌为友,再无嫌隙,亦只有在军营那样的环境,才能够让他们从最初的争强斗气成为最终的莫逆之交。
随后明将军奇袭荧惑城,赤虎亦是摘星营中的一员,荧惑城事变之时,许惊弦因接到叶莺暗语传书警告,来到城南外巡察,正巧赤虎当值,两人共脱大难,并护着明将军一路摆脱媚云教的追杀。
后来赤虎骑着四匹空马引开追捕,许惊弦则与明将军进入恶灵沼泽,就此分散。他本还担心赤虎失陷于乱军之中,如今见他安然无恙,自是十分欢喜。
宁徊风的刺明计划毒辣无比,为了杀死明将军,泰亲王与其近千亲卫将士的性命亦只是一个诱饵,荧惑城毁于一旦,五百战士的摘星营亦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三十余人逃生。
赤虎历经艰辛回京之后,立得明将军重用,将他收入亲军博虎团中,官职也升了两级,如今已是一位参将。
赤虎搂着许惊弦的肩膀道:“我们兄弟好久不见,走,随我去城中喝酒去。”
许惊弦尚未答话,却听水柔清冷冷道:“我们另还有事情,不敢劳这位军爷的大驾,请了。”
她虽见赤虎相貌不善,倒也并无成见,只是见赤虎身上穿的军服,又站在城楼上,心里认定他是那罗守将的爪牙,自是不愿与他交往。
赤虎哪知她心思,大咧咧地道:“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们不必放在心上。先喝酒,再办事。”
“好意心领,他可是沾酒即倒。”水柔清黑着脸说道。
赤虎望着许惊弦挤眉弄眼:“嘿嘿,水姑娘是吴兄弟的相好吧,人长得漂亮,又这么着紧你,真是好福气呀。”又对水柔清道,“你且放心,我虽年长几岁,但吴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断不会灌醉了他。”
许惊弦听得面上发红,又不好解释,只得连连咳嗽。
赤虎的言语虽粗俗,听在水柔清耳中却挺受用,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倒也不便直接翻脸,仅是婉拒道:“你不在关口当值么,擅离职守可会受罚的。”
赤虎大笑:“我可不是这潼关的兵,此次乃是奉命护送沈大人到此,只因要在这里耽搁几日,闲来无事,所以才到城头巡视,却不料恰好遇见了你们。本还担心认错了人,急忙下来一看,可不正是他。哈哈,我们兄弟果然有缘分。”
水柔清听到那沈大人的名字,再也按捺不住,喝道:“好哇。我还以为你是潼关的守军,所以对你客客气气,想不到竟然是那姓沈的手下。我且问你,强收百姓关税,是不是那狗官的主意?”
“这……”赤虎面色尴尬,“虽说是罗熊飞自作主张,但我想沈大人想必也是知情的,我对此事也十分不满,若有了真凭实据,回京找机会报告明将军,他自会秉公处理。”
罗熊飞就是那潼关守将的名字。
水柔清听他如此说,面色稍霁。
许惊弦劝道:“既是军人,只好听从上司的差遣,此事原也怪不得赤虎。”
水柔清仍是不依:“你听他表面上敷衍,暗地里还不是与那两个狗官狼狈为奸,这样的人我们可高攀不上。”
赤虎举手告饶:“水姑娘你小点声。”
“怕什么,你们敢做,我们就不能说。”水柔清故意提高音量。
赤虎环视左右,大声道:“看什么看,都给我离远点。”
几个潼关的士卒连忙闪到一边。
水柔清冷笑:“耍官威么,我偏要大声些。”
赤虎苦笑,低声道:“水姑娘眼里不揉沙子,但我这个兄弟身份特别,一旦闹起事来被人认出,总是麻烦不小。所以当着外人的面,我们就只当是好兄弟间聊聊家常话罢了。”
许惊弦一怔,虽然他与赤虎相识时仅用“吴言”的化名,但事后将军府曾大肆渲染,必也瞒不过他。如今裂空帮与将军府交恶,虽未公然决裂,但已是一触即发,万一有人认出他是裂空帮帮主来,确是不好收场。
水柔清想不到赤虎粗中有细,能如此替许惊弦着想,殊为不易,放缓声气道:“要真闹起来了,你还帮你兄弟么?”
赤虎想也不想地道:“将军是我最崇敬的人,但吴言是我的生死兄弟,他们俩要打架,我两不相帮,权当没看见。但若是其他人找吴兄弟的麻烦,拼着老命也要护着他。”
水柔清对赤虎的观感顿时大变,却不肯立刻改口:“你有什么本事护着他呀?”
“说得也是,我这兄弟武功高强,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赤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一挺胸,“但总不能袖手不理,大不了也就解甲归田,不穿这身军装吧。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从吴兄弟身上没学到别的本事,但就懂得了‘仁义!”
水柔清听他夸赞许惊弦之语皆是由衷之言,知道赤虎亦如多吉、童颜般是个真性情的汉子,再无芥蒂,盈盈一福:“赤虎大哥,方才言语多有冒犯处,你可莫要见怪。”
赤虎哈哈大笑:“只要你对吴兄弟好,让你打骂几次也没什么打紧,走吧,喝酒去……”
“且慢,赤虎大哥住在何处,等有空时我们悄悄找你可好?”水柔清说道。
“哦,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们,我就住在流花苑,那是潼关城最大的青楼,一问即知。我在潼关还要停留三日,吴兄弟可记得一定来找我呀。”
许惊弦自是猜出水柔清的用心:她想到自己多半要暗中惩戒那罗守将,所以不愿与赤虎公然交往,却是唯恐连累了他,这亦是水柔清独有的细心敏感与善良,他也不说破:“你怎么住在青楼里?”
“还不是因为沈大人执意要住在那里,我们也只好守在那里了。唔,据说是从塞外请来了一个极会跳舞的女子,这几晚都会专门为他表演一番。”赤虎面呈不屑之色。
水柔清见赤虎忠厚,亦敢与他说笑打趣,啐道:“那种地方我可不去,你这位‘吴兄弟也别想去。”
赤虎急道:“那你们留下地址,我来找你们好啦。”
许惊弦奇道:“沈大人身为钦差,不但公然受贿,更还住在青楼中?不怕留人话柄么?”
“他名义上是钦差,其实只是沿途微服私访,这一路上都是扮作客商的模样,行事低调,哪知无双城的杨云清探到了消息,特意派使者到潼关来迎接,这才现了行迹。这流花苑其实也不光有卖笑的姑娘,更是一间赌楼。朝中明令不得行贿,所以那罗熊飞亦不敢直接给沈大人送上银两,而是会在赌桌上故意输给他……”
许惊弦一怔:“你们本是打算去无双城么?”
“正是如此。我倒希望早日交完差事回京,可他偏是一路悠闲地游山玩水,叫人好不耐烦。不过我却觉得此次无双城之行并不简单,因为派出不少高手暗中保护,而且遇见稍有本事的江湖汉子亦是招揽过来……”
许惊弦沉吟道:“这沈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其实也是将军府的人,虽是个文官,似乎也有点功夫,却是不知深浅。平日对我们倒也客气,没有仗势欺人的嘴脸,人还不算讨厌。不过因为他是水总管的亲信,所以平日也无来往,若不是将军有令,才不愿陪他走这一趟。不过因此遇上了你,亦算因祸得福……”
许惊弦知道赤虎虽是隶属将军府,但只忠于明将军一人,何以言语中竟似对水知寒隐含敌意?由此已可推算出将军府两大势力的暗中争斗。此去无双城尚有数百里,杨云清特意令人远道来接,必有要事,这沈大人却偏偏故作姿态游山玩水,怕是欲擒故纵之策。而水知寒派人前往无双城,明将军却令人跟随保护,其中应是大有文章。
许惊弦起初设想好的计划,亦因赤虎这一番话而随之改变,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早则今晚,迟则明日,我必会去流花苑找你。可能还有事情要拜托你呢。”
赤虎拍着胸膛:“没问题,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都陪你。”
第二章 设局潼关
两人告别赤虎,到了潼关城中。城池虽小,却也热闹,各式店铺酒楼俱全,只是百姓多是愁眉不展,怕都是对那罗守将暗怀怨意。
水柔清却是满腹疑问,无心观赏风景,终于忍不住问道:“喂,你到底想如何对付那罗守将?你要让赤虎办什么事?去找他到底是因为你们的兄弟情谊,还是想趁机见识一下青楼,或是那位塞外来的舞者?”
许惊弦笑道:“别胡思乱想啦。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做一回梁上君子,去那罗守将府中将赃款盗出,好教他有苦难言,现在却有了更好的办法。不过还需要斗师伯的配合,先找到他们再说吧。”
不多时他们便在某处城角见到了斗千金依约留下的暗记,由此寻到一家名为“云福”的客栈,却只见到阿义一人守在房中。询问店主得知斗千金与多吉皆外出不知所终。
许惊弦让水柔清在客栈等候,外出寻找。走不多远,只见多吉匆匆赶来,却不见斗千金。
多吉见他大喜:“你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与水姑娘只顾在华山卿卿我我,早把我们抛至一边了?”
“好小子,竟敢取笑我。”
“嘻嘻,卿卿我我是斗师伯的原话,可不是我说的。”
许惊弦暗忖华山之行凶险无比,哪有半点闲趣,却也顾不得给多吉详细解释:“斗师伯在哪里?”
“你们入城时可交了关税?”
“不错。”许惊弦无奈笑道。
“嘿嘿,吐蕃也常有强行收税之事,我倒未觉得什么。但斗师伯却是看不过眼,不但给我讲了一通大道理,还说你现在是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这等事情决不可置之不理。与我去打探了一下那个钦差大人的住所,不过具体如何行动,还要等你来之后一起商量,所以叫我先回来接应……”多吉摸摸头,答道。
许惊弦知道斗千金亦正亦邪,向来我行我素,能有这份侠义心肠一半是看在自己的面上,更多的是要给多吉做个表率。看来他们虽还无正式名分,但拜师收徒亦是迟早之事,心头替他欢喜:“水姑娘在客栈中陪着阿义,你先回去与他们会合,我去流花苑找斗师伯。”
多吉大奇:“咦,你才入城,怎么就知道那个钦差大人住在流花苑?”
“哈哈,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看来沈大人与罗守将此次有难了……”
许惊弦先来到一家帽店,买了一顶大毡帽,顺便询问店家,探得流花苑的所在,将毡帽扣在头上,掩住大半面目,这才悠然前往。
流花苑位于潼关西郊,令许惊弦意外的是,它并不仅是一幢楼,而是占地近百亩的一座大庄园。远远望去,主楼是一座三层木构的建筑,朱户丹窗,飞檐明瓦,雕梁画栋,水兽挂角,周围环植花草树木,苍松滴翠,古柏盈绿,充满着典雅高拙的气息。远非寻常青楼可比,应是历史悠久的古建筑。
虽是郊外,但园门口人声鼎沸,热闹无比,生意主好,园内深处却是安静沉寂,浑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许惊弦一时找不到斗千金,亦不着急,门边几位流花苑的伙计大声邀约客人入内,他全不理会,仅在外围流连踱步,一面欣赏景致,一面留意地形。
他不入楼倒不是因为水柔清的“青楼禁令”,而是在他心中隐隐形成的计划里,最好不要轻易泄露行藏,买帽遮容亦是为此。
整座庄园皆以八尺高墙环围,除了大门外,另有四个偏门,但都紧掩门户,门扉上还挂着好大一个黄澄澄的铜锁,旁边尚有人暗中监视。按说青楼本应开门揖客,广纳客源,由此可见流花苑中外松内紧,必非寻常。
他暗中留意往来的人群,并不曾见到官吏士卒等人物,虽瞧出有人假扮赌徒恩客,实则是身怀武功的江湖汉子,却无法难以肯定是沈从龙的随从还是楼中的保镖。心知那钦差沈从龙一路小心低调,虽入驻流花苑中,也仅是以普通客商的身份,而赤虎因去城楼巡察,方才换上军服,平日皆着便装。
忽听到旁边一身轻咳,心生感应,侧首望去,却见一位佝偻着的老人拄杖行来,抬眼朝他一笑,虽然老人眼歪嘴斜,面目又被药物涂得蜡黄,但仍可认出正是斗千金。
斗千金并不停步,打个眼色,以杖点地,缓缓朝前行去,由背影瞧去,十足就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半点也无身怀武功的模样。
许惊弦心知,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不多时来到一无人僻静处。
斗千金在面上轻轻一抹,露出原貌,得意一笑:“想不到吧。”
“原来斗师伯的易容术如此了得,若非你及时咳嗽一声,走近我身边亦不曾发觉。”许惊弦回想方才一刻,最难得是斗千金的接近形同自然,让自己完全没有生出任何威胁感,所以虽然匆匆扫过他一眼,却只当是一个身怀重病的老人,故不以为意。心头对这位博学广闻、精通各类奇技淫巧的前辈更浮上一层敬意。
斗千金傲然道:“这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老夫拿出真本事,保证面对面你也认不出来。不过易容术虽只是雕虫小技,却仍需用心去做,并不仅仅改头换面那么简单,比如我既然要扮个病怏怏的老头子,动作、步伐、神态、气质……皆要似模似样,不然一眼被人瞧穿,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之所以让阿义留守客栈,又把多吉先打发回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许惊弦听得连连点头,又想到林青亦曾说过世上诸般技业皆有所长,那些行走江湖的各项技艺虽只是谋生小技,却皆是出于多年来的千锤百炼,万不可因自己身怀上乘武学而轻视之。
“唔,你从何处找来这毡帽,虽然丑怪了些,却是避人耳目的好方法。对了,你想必也知道那罗守将强收关税之事,有何打算?”
“身为侠道中人,当然不可不管。”
“正该如此。”斗千金一拍大掌,“我料到你必会插手,所以就先来替你打个前阵。嘿嘿,老夫本是懒得管这些闲事的人,却因你也生出了一些侠气,亦算是近朱者赤了。不过按理说此事本应该去找那罗守将的麻烦才对,但老夫与多吉、阿义一早入城,首先就听到了不少关于那位沈大人的传言,不但是来自京城的钦差,还恰巧要去无双城,因此就先到流花苑走一趟打探下虚实。不过老夫曾在京师端木山庄呆了数年,与不少京中权贵打过照面,只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才易容前往。”
“斗师伯暗访流花苑,可有什么收获?”
“嘿嘿,等回到客栈我们再详谈,免得给清儿又要多讲一次。你且先说说华山之行,可见到无语大师了么?”
沿路上许惊弦将华山的见闻向斗千金逐一说明,连君东临对水知寒的猜疑亦毫不避讳。
在他心目中,斗千金是一个如亲人般可信任的前辈,可以对他分享一切心中疑难。
“好一个公子盾,好一个水知寒!”斗千金听罢,慨然一叹,“老夫在端木山庄之时,魏公子已然失势,亦未曾见过君东临,不过倒是常常由那些京师权贵的闲谈中听到他们的名字,虽然立场不同,但对魏公子的刚直不阿与君东临的深谋大略皆是心怀敬重。若公子盾能真心与你联盟,如虎添翼,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助。有机会老夫倒要与他好生结交。”
“可有人谈到水知寒?”
“嘿嘿,这个倒不曾。只不过怕是有人想说,却是无人敢说吧。”
“你可知道这位沈大人正是水知寒的心腹?”
“哦,竟有此事。奇怪,怎么你才入潼关,却会知道这等机密?”
“那是因为无意间遇到了一个军中故交……”许惊弦微微一笑。
两人边走边说,听罢赤虎的事情,已至客栈与水柔清、多吉、阿义等人会合。
用过饭后天色已至傍晚,斗千金召集大家,将他与许惊弦各自收集的情况大致整理说明了一番。
水柔清忍不住问道:“那个流花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斗伯伯可进去了么?”
“不但进去了,还赌了两把,输了三两银子。”
“哈,我还以为老爷子赌术超群,谁知竟会输了,好在只有三两银子,我们还付得出住店钱。”
“你这傻丫头,难道就看不出老夫是故意输的么?”斗千金振振有词,“若不是化妆成个穷酸老人,还想多输几把呢。”
多吉奇道:“这又是何故?”
“老夫赞同惊弦的想法,既要让那罗守将把贪得的银子吐出来,又要打落牙齿和血吞,难以怪到百姓头上。沈大人贪财,罗守将又舍不得出自家的银子,所以才想出入关收税的损招,而且因为朝中明令不得受贿,姓罗的要故意在赌桌上输给姓沈的,我们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在赌桌上把银子赢回来,然后暗地分给百姓。
“老夫今日只是去试水,自然不能招摇,这一次只是为了弄清楚赌场中是否有人出千,何人是暗线,哪里有机关,待下次去流花苑,管赢得他们哭爹喊娘。”
许惊弦暗暗点头,斗千金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只不过当他综合了一切因素后,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浮现脑中,此刻尚在进一步的推敲可行与否。
水柔清扁扁嘴:“你能有办法让那罗守将和你对赌么?若只是赢赌场的银子,罗守将毫发无损,岂不太便宜他了?”
“这就要看老夫的套子下得好不好啦。若运气好,不但能与那姓罗的对赌,还有可能激姓沈的下场试试手气呢。不过退一万步讲,自古赌、嫖皆与官府勾结,这流花苑那么大的场面,肯定落了罗守将不少好处,我们就算只赢赌场的银子,也要让人觉得我们是冲着罗守将来的,事后赌场给他的分成亦会少些,亦算他出了血本吧。”
“好呀好呀,这法子我喜欢。”水柔清拍手而笑,旋又皱起眉头,“赌场上风云突变,谁也说不准,何况那姓沈的据说带着不少高手,或许赌术更精妙些,斗伯伯真的那么有把握?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鬼丫头嘴里没好话。”斗千金笑骂道,“不过你放心,老夫这个买卖肯定是只赚不赔,就算亏本,也不过是小小零碎罢了……”
“有这样的好事,快给我说说。”水柔清好奇追问。
“天机不可泄露也!”斗千金避而不答,转过话题,“今日我去查探,发现这流花苑可不简单哪。除了主楼外,其后更有七幢小楼,后院占地极广,天井厢堂,规制宽宏,瓦顶白墙,院落重重,池亭香榭,繁花簇拥,当得上是大手笔,比之端木山庄亦不遑多让。听说本是前朝名臣的居所,后来失势将房屋卖了,才落到这步田地,实是令人惋惜。”斗千金显是对于建筑颇有见地,说得摇头晃脑,眉飞色舞。
水柔清笑道:“老爷子别吹嘘了,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就不信这小小潼关的青楼还能比得上温柔乡。”
“比不比得上,你自己去看看呀。”
“嗯,那个地方,我们女儿家可不要去。”
“那你就错过老夫赌桌大战的盛会喽。对了,听说还有来自塞外的舞者表演,那可真是难得一见。”
“这……”水柔清不由有些意动,迟疑地望一眼许惊弦,低声道,“偶尔去一次长长见识,也没什么吧。不过女孩子去那种地方会不会被人误会,万一有人缠着我,你可要帮我打发……”
许惊弦忍着笑摇摇头。
斗千金哈哈一笑:“你问他有什么用,不如求老夫把你变成一个帅气的公子哥,只怕还会有姑娘主动找你呢。”
水柔清摇头道:“老爷子这话听起来很像江湖上的骗子,难道你还会变戏法?”
“变戏法可不会,不过么……”斗千金淡然道,“老夫曾在端木山庄做了近十年的赝品师,岂有不懂易容术之理?”
“哇,那可以把我变成什么模样?”
“人道相由心生,其实一点不假,有的人相貌堂堂,但只因时运不济,所以渐生苦相,而有些人原是容颜丑陋,但因无愧于心,自可俯仰天地。像清儿么,嘿嘿,你人小鬼大,古灵精怪,最多只能把你变成一个鬼丫头。”
水柔清这才知道斗千金果然精通易容之术,心痒难耐,也顾不上与他拌嘴:“斗伯伯别开玩笑啦,快说嘛。”
“唔,最简单的易容术是让人认不出自己,那就往尽量相反的方向转变,尤其要注重细节上的变化;若想装扮成另一个人,且要瞒过熟识他的人,则必须处处小心,言语行动不露破绽,那是极难的。但若只是更改为无人相识的另外一个身份,五官相貌的更改皆属其次,关键是如何可以模仿到符合这种身份的气质,包括言语习惯、举手投足等。譬如扮成秀才,那就要装成谨小慎微,羸弱可欺,同时引经据典,处处显露出酸腐之气;而扮成江湖汉子,则须昂首阔步,不拘小节,若再不时说几句粗口秽言,保证无人猜疑。每种身份性格不一,大处可以不拘,但必重小节,只要将这些做好了,才可保证无人能辨真假……”
众人听得大增见识,许惊弦更是由此想到当年宫涤尘在京师,无人能识出其女子身份,移颜大法固然功不可没,但最重要的是因她本就处处以男子自居,所以行动言语皆无半点女儿相。这才是易容术的最高境界吧。
水柔清想了想:“那就拜托斗伯伯把我化妆的丑一些,免得被那些坏女人缠住,好吗?”
诸人一起大笑起来。
斗千金又道:“除去主楼,流花苑的秘密应该都在那后院之中,不过通往后院的长廊有人严加看守,不得进入,估计沈大人与其手下就住在那里。三层主楼主要用于做生意,一层是大堂用于,实则地下还有一层,赌场主要开在那里,一楼是接待客人的大厅,二楼则是酒楼,三楼是贵宾室,如我所料不差,沈大人与罗守将会出现在那里。明白地形十分重要,因为底层隔音极好,赌场的响动很难传到上方去,只有用特别的方法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老夫不赌则已,一赌就必须惊天动地,闹得流花苑人人皆知。”
“这分寸可要掌握好,万一人家当你是闹事的,还会把你哄出去。”
“唔,老夫早打听到了那个沈大人的一个弱点,对他设好了套子,你们就等着看老夫的手段吧。”
“什么套子?斗伯伯不许卖关子。”
“现在还不好说,需要多方准备,等万事俱备之时再告诉你。”
水柔清料斗千金不肯说,存心相激:“才不信老爷子有什么好方法。多吉,干脆我们去流花苑大闹一场,保证人人皆知。”
斗千金正色道:“使蛮力乃是下乘,智取方是最高境界。在老夫的计划中,多吉可是个主角,清儿不许拉他去胡闹。”
多吉吃惊地睁大眼睛:“我是主角?我可不会赌?”
斗千金笑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段时间老夫对你教导不少,正好可趁此机会看看你领会了多少。你不用去赌,只要当好我让你扮的角色即可。”
水柔清惊讶道:“多吉可是个实性子,斗伯伯你想让他做什么?化妆成另外一个人?”
“嘿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清儿你可别小觑了多吉。”
多吉挠挠头,说道:“只怕我会坏了斗伯伯的大事。”
斗千金喝道:“咄,在老夫的调教下,有什么事做不好?多吉你放心,你只须做你本色,老夫会把你要做的事、说的话都给你列出来,你只须按部就班,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只要沉默,老夫自会替你圆场。可有信心?”
多吉挺起胸:“好!我知道斗伯伯决不会害我的,心就不慌了。”越说底气越足,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阿义虽不明所以,亦在旁边口喊“阿义”,替多吉鼓劲,令水柔清看得发怔。
斗千金忽转头看问一直沉默的许惊弦:“老夫方才一直留意惊弦,见你始终沉思不语,饭也未吃几口,如今似是阴云散去,可是已有了什么计划?”
许惊弦心知斗千金方才一番装腔作势,一方面是轻松气氛,更重要的是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感念他的拳拳爱护之心。沉声道:“赌桌上的事自是斗师伯说了算。但这钦差大人的行动处处透着诡秘,我想查清楚。他不是一路在招揽江湖高手么,正好有了赤虎这个关系,我想找机会加入钦差大人的队伍,随他们一起去无双城。”
“啊!”水柔清惊呼道,“你可别忘了这姓沈的是水知寒的人,一旦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赤虎认得你,难保别人不认得你。”
多吉亦担心道:“这是否太冒险了?”
阿义亦随声附和:“阿义!”
许惊弦微笑:“那就要看斗师伯的易容绝技了。”
斗千金一拍大腿:“好小子,亏你想得出来。是否把计划都想明白了,快说来给大家参详,老夫只可保证让别人认不出你,但如何要让对方毫无戒心地收纳你,却是无计可施。赤虎虽可说得上话儿,但那姓沈的多半是个生性多疑的老狐狸,未必肯信他。”
水柔清亦忧心忡忡道:“可不要反而连累了赤虎大哥。”
许惊弦反问道:“什么情况下会连累赤虎?”
“嗯,当我们赢了他们的银子,然后一走了之,沈大人只怕就会怀疑了。”
许惊弦胸有成竹道:“为什么要一走了之?我们本就是要去无双城,有他们做掩护岂不更好?更何况我也决不会害那沈大人的性命,若遇危险反倒会挺身相救,至少要保证他安全到达无双城。因为,我很想知道水知寒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可你总不能直接去给那姓沈的说:我要保护你,做你的护卫吧。”
许惊弦一笑:“记得我给清儿说过,我们要在潼关城唱一出大戏。既然唱戏,那就要有黑脸,有白脸。斗师伯与多吉上赌桌,自然是唱黑脸,依我看,这罗守将分明就是当地一霸,斗师伯就算赢了银子,他也未必会放你安然离开,但有阿义与多吉护着,他们措手不及之下,必会吃个大亏。这时,就由我们来唱白脸了,小立一功后,自然会受到沈大人的看重。”
“如果他们光明磊落,愿赌服输呢?”
“嘿嘿,机会是创造出来的。凭阿义的身手与箭术,做一个藏身远处的杀手实是轻而易举,沈大人不是怕死吗,我们就替他挡这一灾。不过阿义可要准星稍微调偏些,就是吓唬一下他,可别真把他一箭封喉了。”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斗千金沉思道:“嗯,虽然大胆,却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是一箭三雕。君东临能在华山设伏,可见我们的行藏已漏,我虽无什么名望,但毕竟处于裂空帮主之位,只怕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意图不轨。此去无双城,还不知会遇上什么阻拦,有了沈大人做掩护,我想谁都猜不到堂堂裂空帮主会寻求钦差大人的庇护吧。”
“好!”斗千金大声赞道,“虽然行险,却是值得一试。只是要小心谨慎,多方考虑,尽量不要留下破绽。”
“且慢。”水柔清急道:“斗师伯唱黑脸,多吉是他的主角,阿义隐在暗处当杀手,那我呢?”
“嘿嘿,你自然和我一起唱白脸,一起去做沈大人的随从吧。”
水柔清目瞪口呆,明明觉得是一件自己难以完成的任务,心底却偏偏生出跃跃欲试的念头,不由自主地脱口应承:“好呀,我和你一起去……”从最初在涪陵认识那个“小鬼头”开始,似乎许惊弦就能一直带给她无数的新奇与意外,令她欲罢不能、欲拒无从。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计划已渐渐成形。
亥时正,整个潼关城似乎都融入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唯有城西的流花苑仍是灯火通明。
赤虎见到许惊弦时,不禁吓了一跳,疑惑半晌:“吴兄弟,你怎么变成了这模样?”
眼前的许惊弦浑若变了一个人,面黄肌瘦,眼目无光,更是双肩微垂,垂头丧气,仿佛刚经历了重大挫折,哪有半分一帮之主的气概?若不是深信来找自己的人必是许惊弦,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
许惊弦拉着赤虎到无人处,这才爽朗一笑:“我怕被人认出来对你不利,所以稍微更改了一下相貌。”随着他的笑声,那份自信从容的态度重回脸上,登时整个人的风采亦大为不同。这一切自然是斗千金的功劳。
赤虎哈哈大笑:“好家伙,若你是这模样入城,我可不敢相认。走,去喝酒,别的店家估计关门打烊了,流花苑可是通宵营业。”
“此事不急,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托。”
“说吧,我们兄弟间不用婆婆妈妈,你的事我必会尽全力做到。”
“我想加入沈大人的亲卫。”不等赤虎惊愕的表情散去,许惊弦继续道,“你放心,我决不会连累你,更不会对沈大人不利,令你为难。
“嗯,连累不连累倒无所谓,但我只能推荐,沈大人听不听却是难说。”
许惊弦见赤虎一口应承,全无难色,心头感动:“我只是顺便要去无双城,担心路上有人埋伏,所以借此回避。你只管推荐,就说我是你当年军中同侪,如今流落江湖,想混碗饭吃。明晚我会进入流花苑赌场中,假如有些特别的事情发生,你只须帮着美言几句就好,成功与否听天由命,到了无双城后,我自会找借口脱身。”若是这计划不牵涉到斗千金等其余人,他必会对赤虎毫无保留地说出实情。好在他确无加害沈从龙之意,令他稍减内疚。
“没问题。不过你现在这相貌又有点像吴兄弟了,就怕会有人认出你来,将军虽未下明令,但人人皆知你是将军府排名前几位的大敌,我会时刻留意一旦出了差错,就及时给你通风报信。”
“赤虎兄弟,你务要记住:无论在我身上发生任何事情,你都要视而不见,亦不需要多加留意,一切事情我自会处理。若不答应我,就不是好兄弟。”
“这……好吧,我答应你。不过真要出了事,我肯定也逃不了干系。那我就及早脱身,大不了不当这个参将,去裂空帮投奔你。”
“好,一言为定。”
“还有,吴言这名字肯定也不能用,你要想好个化名。”
“我还有个同伴,叫莫容。至于我么……”水柔清化名莫容是她自己的意思,姓氏是因为其父莫敛锋,名字则是取自于她心中的好姐姐花想容。
至于许惊弦,原本还未想过自己用什么名字,见到赤虎忽又想到过去一起同甘共苦的岁月,脱口而出:“我就叫秦勇吧……”
赤虎刹那间沉默了。
这个名字无疑是源自秦勇刚,那个因为与许惊弦一起救援自己,而被冷箭射杀的圆脸少年。赤虎与秦勇刚虽无太多交情,但眼睁睁看着战友死在自己身边,那份触动是永生难忘的。而许惊弦难忘旧情的态度亦令他心生感怀,他长吐了一口气,伸出手与许惊弦相握:“好兄弟!”所有的言语都包含在这三个字中。
许惊弦又交代了一些细微的事情后,告别赤虎,离开了流花苑。
许惊弦并未立刻回客栈,而是绕到西郊城外的护城河边,这是出发前他与斗千金约好的相会地点。他来流花苑找赤虎,斗千金则是外出准备给沈从龙设下的“套子”,并拒绝了水柔清与多吉同行,许惊弦隐隐有一种感觉,斗千金尚有一些话要单独对自己说。毕竟同行的五人中,能够真正拿主意的唯有他两人。
在河边发现了躺卧在草丛中、静默仰首望天的斗千金,许惊弦也不打扰,轻手轻脚也躺在他身边。
明月高悬,繁星点点,深远湛蓝的天空仿佛无穷无尽。
斗千金开口道:“老夫很享受这种完全抛开脑海中的思绪,不用思考任何事情的感觉。这一生奔波忙碌,直到此际方才明白,有许多事其实本不用太过于放在心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根本不必去强求……”他并没有转头看一眼许惊弦,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但许惊弦却在他的话中听出了一种自得其乐的寂寞。
这是一个孤独半生的老人,但这孤独只是他看不上尘世中大多数人,不屑去交往,所以他宁可带着一点苦涩地骄傲,去享受寂寞。
许惊弦没有说话,亦是抬眼仰望苍穹。渐渐地,他的心境也沉静下来,思虑清明,眼中虽是寻常可见的天空,却似乎有了些与众不同的意义。
低垂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但他却又清楚地知道,那些明月与星子是穷一生之力也无法企及的高度,这种矛盾的感觉盘桓在心间,惊起模糊的想象。
孩童之时,仰望星空,会生出诸多幻想,杂念纷陈,无有停歇,如今却已见怪不怪,再无心境去静静观测揣摩那神秘的日月星辰。却不知自混沌初开,人类降世以来,陪伴他们的只有大地、星空,那才是最好的明师。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亮起一盏灯火。
在许惊弦的眼中,那灯火与星光一样,都只是一个小点,但实际上,它们与自己之间距离却有天壤之别……
这小小的领悟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清晰,仿佛就在刹那间给他打开了一扇一直紧闭的窗户,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人影从眼前闪过,手持长剑,为他试演着各种招式,而他则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从那些纷繁复杂的招式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灵感。当把所有的变化尽贮胸中,随后再一一忘却,最后成为简单朴实、大巧不工的一招。
他陡然悟出了自懂得弈天诀以来,独创的第一招:星火!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斗千金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声音:“好小子,你这是要悟道还是走火入魔啊……”
许惊弦由虚空心境中回到现实,淡淡一笑:“我明白了。”
“唔,说说你明白什么了?”
“有一个人,他收藏了许多奇珍异宝,想对人炫耀,却又不知应该如何选择。因为他想让人看到珍宝的优点,却不愿让他们同时看到其中的瑕疵。他整日为此苦恼,却不知其实有一个最好的方法可以一劳永逸,那就是:找到那一条能够恰到好处串起所有珠玉的线,利用角度和光线,用一件珠宝的光彩遮掩另一件珠宝的瑕疵。”
斗千金瞠目结舌:“你……不会真的走火入魔了吧。”
许惊弦摇摇头,声音冷静:“我只是找到了第一根线罢了。”
斗千金盯了许惊弦半晌,见他神态中似是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渐渐明白过来了:“原来是在武道上有突破了。我是否应该走开一会,任你独处,静心思索?”
“不必。正如斗师伯方才所言,许多事情多想无益,欲速则不达,只要保持那份心境,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奶奶的。”斗千金又惊又喜,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多大点的毛孩子,说起话来像个得道高僧。”却不知这才正是《天命宝典》对人体潜能的最大激发,若无境界上的提升,纵有弈天诀,许惊弦也断无可能在弱冠之年就自创出暗合天意的武功来。
“谢谢斗师伯……”
“用不着谢我,那都是你的造化,与人无干。”
“我只是谢谢在这个时刻,有你陪着我。”
“哈哈,老夫不与你打这机锋。怎么不问问老夫今晚收获如何?别人不知道,你小子大概能猜出老夫给那沈大人下的‘套子是什么吧。”
“既然斗师伯说过这趟买卖有赚无赔,即便亏本也无大碍,我猜你应该是去找一些材料,好充分发挥赝品师的天分,不知对不对?”
“嘿嘿,不愧是我兵甲传人,果然一猜就中。我听人说那沈大人颇为附庸风雅,造几幅惊世珍品来,不信他不上钩。如今材料基本齐全,今晚和明日全力开工,晚上就去那流花苑豪赌一把。说实话,老夫虽精百业,但像赌博出千这类坑蒙拐骗的玩意儿却是不屑去学的,哪有十拿九稳的信心,只好用上老本行啦。”
“除此之外,斗师伯今晚怕还是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吧。”
“嘿嘿,你倒是看得精准。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来提一下正事。”斗千金正容道,“在此次计划中,你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不要凭直觉,要将所有信息融会贯通后找到一个结论。”
许惊弦沉吟道:“以水知寒之能,应该不会看错人,假若钦差出使无双城是很重要的事,很难相信他会交托在像沈从龙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酒囊饭袋手中,此人一路低调,只因无双城使者到潼关迎接方才现了形迹,随即才有罗守将强收关税惹来百姓怨声载道。我一直有一个疑问,罗守将此举应是得到了沈从龙的默许,但会不会这是他故意为之。假设真是如此,那沈从龙决不可轻忽,我们的流花苑行动也极有可能反倒落入陷阱之中。”
斗千金点点头:“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却未必是真相。你以为沈从龙是故意放出烟幕,好借机令他的敌人现身,趁势一网打尽么?”
“这正是我担心的,我们虽未必算是他的敌人,但若误中副车,被他当作敌人血拼一场却是极不合算。斗师伯另有何高见?”
“你这样想并不奇怪,因为你忽略了一个人。”
“谁?”
“杨云清!”斗千金道,“你可知其实最令老夫奇怪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无双城派出特使不远千里迎接沈大人,并且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仿佛唯恐天下不知。由此可见,杨云清多半已猜出朝中派出钦差光临无双城的用意,所以才先发制人。”
许惊弦不解:“无双城地处边陲,与京师相隔千里,一向少有往来,朝中既然派出钦差,当有重视之意,远道相迎亦在情理之中。斗师伯为何有‘先发制人之说?”
斗千金呵呵一笑:“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杨云清此人。二十年前,江湖盛传的一句话:将军毒,公子盾,无双针,落花雨。说的是江湖上最不好惹的四个人。将军毒是指毒来无恙,此人本是将军府第四号人物,精擅用毒与暗器,伤人于无形,后来在剑阁栈道上死在魏公子之手;公子盾则不必多说了,你也见识到了他的手段;落花宫虽远在海南,但其名为‘飞叶流花的暗器手法却是名动中原,无人不知,不过赵星霜尽管武功不亚须眉,但放眼整个高手辈出的江湖,她原也排不上最不好惹的四人之列,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许惊弦听得津津有味:“斗师伯请讲。”
“那是因为她是女人,而且是个心胸偏激、德怨必报的女人。得罪男人不要紧,只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几杯酒下肚就可化敌为友,恩怨一笑了之,但得罪了女人,尤其是赵星霜这样不但小心眼、还很有实力的女人,那就只得自叹倒霉了。嘿嘿,记着这话可不要给清儿知道。”
许惊弦笑道:“这个我自然懂得。”心中却想赵星霜最记恨的人无疑是亲手杀死龙腾空的水知寒,虽已事过多年,赵星霜依然没有兴师问罪,似乎甘心吃个暗亏,但那只是因为她知道此刻还不是水知寒的对手,可一旦有了机会,决不会放过水知寒。
斗千金续道:“无双针杨云清能与此三人并列,岂是易与之辈?只不过他远在无双城,与中原武林一向交往不深,人们提及他时似乎只知小巧机敏,认穴精准的补天绣地针法,却忘了能创出此针法的人,才是最不好惹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钻研出如此细腻的针法,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杨云清乃是世家子弟,无双城亦只是他家族的城堡,但最后却被朝廷敕封,成为了边陲重镇,而且不用纳税,不用征兵,仅是名义上隶属朝廷,其实拥兵自立,隐隐就是一个土皇帝。且不说杨云清此举是否被人不齿,至少他玩弄权术的手段天下人远远不及。他会名列在最不好惹的四人之中,凭的不是武功,而是城府。”
听了斗千金细致入微的分析,许惊弦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沈从龙出使无双城,其动机十分可疑,远非巡察边陲那么简单。怪不得他一路上低调行事,又处处提防被人刺杀,必是暗中负有特别的使命。而此人又是水知寒的亲信,怕是与京师的权谋斗争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错。近日塞外风云突变,离昌国疾速崛起,你不见静尘斋中遇到的那位向中原气势嚣张,更对那个威赫王敬若天人,可见离昌国内已是万众归心,近日来又消除内乱,军力强盛,几达顶峰。自古以来,塞外异族一旦势大,与我中原就免不了会有刀兵之乱。无双城地处中原与塞外接壤,极具战略意义,一旦两国交战,无双城就是第一道屏障。依老夫猜想,沈大人此去,是要让杨云清明确态度,然后把无双城纳于边塞守备军之中。做惯了土皇帝的杨云清自不乐意,他亦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先派出使者来到潼关迎接钦差大人。至于他具体是何做法,是暗中收买钦差大人,还是给他一个下马威,老夫却是猜不透了。”
“可是,若是杨云清与朝廷撕破脸,一旦塞外大军来袭,他岂不是孤掌难鸣?”
“第一,从国家利益来看,无双城本身并不重要,左右不过是一个人口不足万的小城,但它却事关朝廷的颜面,一旦失守,对士气的打击是无可比拟的;第二,无双城民久驻边陲,与塞外各族互通交易、婚姻,本身并无胡汉之分,那威赫王若真攻打无双城,怕也会受到部下的反对,而据说杨云清本人亦有胡人血统,若是他对朝廷不满,亦大有可能转而投向离昌国。进可要挟朝廷,索取钱粮;退可投向离昌,保得荣华富贵;甚至可以保持中立,静观两虎相斗,坐收渔利。这就是杨云清的筹码。”
许惊弦暗忖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许多事情都是自己远未想到的。他本意是去无双城请杨霜儿相助接驳偷天弓,却不料卷入这一场是非之中,既有意想不及的惊愕,亦有恰逢其会的奋悦。他知道林青与杨云清的结发妻子乃是中表之亲,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云清做出国人痛骂之事,以损林青的威望。又想到向中原曾说起三月会在漏霄山召开离昌各部族大会,并邀请自己与何其狂参加,届时见机行事,如有机会分化离昌国内各部族,或是破坏他们的联盟,缓解塞外与中原的矛盾,只要能将战火化为无形,对天下苍生也是一件幸事。
“这番话老夫不打算告诉清儿他们,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担心,相信凭你我之能,足可应付过去。但我们势必要对一切可能性有所准备,也正因如此,老夫才一意支持你冒险加入沈大人的阵营。因为我们未来的对手,极有可能还包括不知虚实的杨云清。”
两人互视一眼,心意互通,都在心中下了同样的结论:他们的原计划依然不变,但真正目的却远比行动本身更加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