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鉴·玄门卷(卷七)

2015-05-30 12:28王晴川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龙子师兄弟子

王晴川

前情提要

李泠突然被掌教真人指派参加四象会武,但是碍于李泠武功低微,伏龙派上下举棋不定。李泠虽习得大璇玑术,进展却十分缓慢。正值其郁郁寡欢之时,却在后山遇到神秘老者东方圣,受其点拨洗脉之后,意外地战胜了师兄鲁观尘。正当李泠兴冲冲再去找东方圣时,却不料后者竟受伤了……

十六、不速之客

面对李泠的关切,东方圣呵呵一笑,自怀中掏出个酒葫芦,昂头饮了一大口酒,才摇头道:“老伤了,早就中了毒,这两日发作起来,极是厉害。不然这七曜天峰的满山阉人,谁能伤得到我?”

李泠听他言语间气吞山河,心内却大是不以为然,道:“你中了毒,又有伤在身,便少喝些酒吧。”

“小娃娃倒有些良心,”东方圣瞥他一眼,却又举起了酒葫芦,呵呵笑道,“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人生如此,若不长饮,何以解忧!”

李泠叹了口气,待东方圣一通长饮作罢,才低声问:“您老人家这等神通,怎会中了毒?”东方圣长眉一蹙,眼内寒芒骇人,冷冷道:“这等事,你小娃儿最好少知道。”

李泠心神一颤,便不敢多问,只道:“那为何我觉得自家的劲力增进不少……您昨日对我做了什么?”

东方圣又狂饮了几口酒,忽将那酒葫芦重重一顿,翻起白眼瞧着他,低喝道:“先莫说这些。我问你,那胖子欺负你,为何你先前还跟他作揖赔笑?”

糟糕,老子出丑赔笑,全给这老先生看在眼内了!李泠脸色一红,实在想不透当时这东方圣是躲在何处,只得道:“我是小师弟,玄门内的规矩历来都是如此,师弟在师兄身前,都得这般低三下四。”

东方圣扬眉道:“玄门的规矩都是狗屁!哼哼,从小到大,便没人告诉你,大丈夫该当顶天立地的道理么?”

顶天立地?李泠心内满是苦涩,垂下了头道:“嘿嘿,我自幼便挨打挨训,也早就习惯了。”

要知他给义父打骂着长大,入了游心观后也常给人呼来唤去,不得不逆来顺受,东方圣所谓的顶天立地之说,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早就习惯了?”东方圣呵呵冷笑,“那他让你下跪,你为何不跪?”

李泠脸上发烧,昂头叫道:“我弱小无能也就罢了,若是给这胖猪下跪,岂不是连累自家的祖宗父母一同受辱!”

东方圣拍了下大腿,道:“这就是了! 你这娃娃,小小年纪便敢去那四象会武,根子里还是颇有胆气的,只是自幼被李浔阳那个废物给耽搁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做人的大道理。”他说着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月色之下,李泠看他虽是斜坐在地,那清瘦的身躯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大迫人,不由愣愣地发呆。

“嘿嘿,老夫今日便告诉你大丈夫处世之道。”夜风袭来,东方圣的袍袖飒飒飘舞,更增磊落飞扬的不羁之色。他仰望天心的明月,缓缓道,“那便是四个字——做最强者!”

“做最强者?”李泠心内一震,但觉这四字简练平白,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这股力量让他幼小的心灵颇有些经受不起,甚至有些惶恐。

东方圣昂然道:“人要有敬畏天地之心,更要有与天争雄之志,大丈夫便得雄烈不屈,坚忍不拔,直至成为天地间的最强者!记住了么?”

“天地间的最强者!”

李泠脑中轰然一震,只觉这几句话恰似一串天外钧雷在心底炸响,将先前所有的困惑、懦弱、犹豫、畏缩,尽数轰得粉粉碎碎,他猛然昂头挺胸,大叫道:“记住了!”

东方圣双眸精芒凛凛,直盯着他,喝道:“莫动,便这么看着我的眼!”李泠听他喝声严厉,也犯了倔强的拧脾气,便直愣愣地瞪着他。

明月之下,峰顶之上,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和一个清瘦少年对望着,他们都从对方的眼内看到了一丝灼灼的光芒。

东方圣瞪视他片晌,才冷哼道:“便是这般!在老夫这里,便要将那些尊师敬长、谦恭忍让的臭规矩都他娘的抛到九霄云外。你跟我说话,也不必老先生长、老爷爷短的,只管这样你、我相称,或是直叫我白胡子也成。自此以后,只管这样大声说话,大声笑骂,不可低声下气,不可低眉垂目。”

哪个前辈师长不愿后生晚辈对他毕恭毕敬?李泠听得哭笑不得,暗道,你老人家这才叫……特立独行!这话自然不敢说出,只昂头大叫道:“老子知道了!”

东方圣听他居然自称“老子”,微微一愣,随即仰头大笑:“好,便是这般!”李泠也跟着他笑了起来。清亮的月辉中,一老一少相对大笑。

一通大笑之后,东方圣才道:“你可知道何谓灵脉?”李泠早就听义父跟他说起过灵脉,却一直不得要领,这时也只得摇头。

东方圣道:“凡人的奇经八脉,都是不通的,炼气者须以真气将之贯通,其中又最重任督二脉。但任督二脉通了,那也只是修炼之起步而已。在此之后,更上一层,还须打通中黄大脉,才得迈入修炼的先天境界!”

“中黄大脉?”李泠还是头次听得这名字。

“不错。”东方圣点头道,“在人身胸腹正中的任脉和腰背正中的督脉之间,还有一条不为常人所知的‘中脉,亦称‘中黄大脉。‘中为中空之义,‘黄乃土色,土位五行之中央,此脉在于任督二脉之中央,乃是先天修炼精义之所在。修道中人约定俗成,大多以打通任督二脉者为化气境;迈入纳势境者,多已打通了奇经八脉;但只有打通这中黄大脉,才是迈入先天境界的神照境。”

李泠早从大师兄那里听说过神照境、纳势境之名,此时听了东方圣细说分别,又增了些见识,自然还有似懂非懂之处,却也不敢多问。

东方圣又道:“但世间却有极少的人,生来这中黄大脉便是开张的,自然,这等天生开张的中脉比不得修炼贯通的中黄大脉,有时只是半张,有时还不及半张,可饶是如此,他们也能如神照境乃至玄同境的高手一样,能感受到诸多凡人看不到听不到的事物。此等人物万中无一……”

李泠啊的一声,惊道:“原来……我便是这等人么?”

“正是!我适才所说的,便是你这样的灵脉。但凡事有利则有弊,似你这般天生的中脉开张者,自身的奇经八脉必不如常人强健。”东方圣说着悠悠一叹,“修炼一途,人身中奇经八脉之真气有如江河,中脉则如积蓄真气的汪洋大海。众多修真之人都是先练通奇经八脉,此后再将中脉打开,犹如先将江河之水贯通后,再归入大海。而灵脉之人,因中脉过盛,奇经八脉中的真气反难以凝聚。是以你们这等人,依照常法,往往终生修炼不成。”

李泠也长吁了口气,这时才知道为何令狐掌门等人都说自己根骨不佳,心内颇多沮丧。

“当日传你元明心镜的那人必是个高人,”东方圣说着眼内精芒一闪,“他倒是摸到了些窍门,只是他传的法子极不稳当。说来说去,只有我用的这法子,最是法简效速。”

李泠忙问:“原来果然是你白胡子……那晚给我推拿后见的奇效啊,你到底用的什么法子?”

“那是老夫独门的洗脉大法,”东方圣说着又摆了摆手,“我拿了你的宝贝,总要还你些人情。至于这洗脉大法到底是个什么法子,你也不必知晓。”

李泠终于明白了自己这灵脉的由来和短处,但东方圣到底如何给自己洗脉的,却并不明了,此时见东方圣浓眉攒起,面现不耐之色,又怕惹恼了他,也只得不再追问了。

东方圣又冷冷道:“你也不必对老夫感激涕零。老夫只为还你个人情,所使的法子虽有显效,却也大有弊端。嘿嘿,你自在玄门终日以正道自居,老夫却是个大名鼎鼎的邪魔外道。我答应过你,要助你在四象会武上取胜,自此之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一拍两散!”

李泠本以为自己受他大力推拿之后劲力突增,对这老人颇多亲近之意,但此时听他言语冷漠,心内忽觉一阵难言的酸楚孤单。习以为常地,他便要垂下头去,忽又念起东方圣的规矩,只得昂头望着他。

“好吧,老子明白!”

他淡淡地笑着,心内却想:我只是个孤苦小子,这老人有如此高超手段,又岂肯将我放在眼内。只不过,白胡子说得是,老子决不能再低头,自此之后,老子的路,就是一条不屈不挠、做最强者之路!

“记住,”东方圣照旧冷冷地道,“你身为玄门弟子,却跟我这邪魔外道交往,若给你那师父逸龙子知道了,他一欢喜,定会扒了你的皮。嘿嘿,你若还想去那四象会武,便不可透出老夫的一丝消息。”

“我记下了!”李泠点头答允,心内却想:这老人的性子当真古怪,忽然间便对人冷淡如冰。这情形倒与当日的妖女有些相似。嘿嘿,若说义父是个懒散人,老瘦猴师父是个急躁人,这东方圣则是个十足的古怪人了。

东方圣淡淡道:“这洗脉共需三次,但能否保你在四象会武上获胜一次,却还难说得紧。今日是第二次了……”那大手已按上了李泠的头顶。

伴着难耐的剧痛,一股热流从脑心灌入,李泠只得咬牙强撑……

转天清晨,游心观众徒早早便在大殿会合。

屈指算来,还有三日便是四象会武的日子了,据说今日逸龙子将宣布四象会武的参会人选。二师兄郭观定、四师兄方观清、七师兄周观极,这三名早已定好参加四象会武的高手弟子已器宇轩昂地站在了前排。

所谓参会人选,其实只是最后一个名额而已。

李泠黯然呆立在人群中。

他刚自大师兄宁观一那里得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老瘦猴师父已经铁了心不让他参会,哪怕为此开罪掌教真人,逸龙子也不愿李泠在四象会武上给伏龙派丢脸。

一切的努力都烟消云散,曾经的豪言也只是一些空洞洞的言辞,甚至连掌教真人给自己“极端重压”的苦心也白费了。

果然,一次次选择的最终结局,果然是……无奈。

他不由仰起头,天空上,那只矫健的苍鹰飞向了何处?

其他众师兄们显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五师兄等武功精强的弟子已在摩拳擦掌。余观吾则一脸遗憾,不时向李泠咧嘴苦笑,低声嘀咕他的苦衷。

忽听得前殿响起咚咚的法鼓声响,这是游心观迎接贵客时的聚众之号。跟着便见师尊逸龙子急匆匆地走出,众弟子才知有贵客突然光临。

片刻后便听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众弟子都不禁探头向外观望,只见一个黑面长髯的道长在师尊逸龙子的陪同下大步走入。这黑脸道士正是玄门的两大护法之一,号称“铁面无私,魔妖难逃”的铁乾震,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少年弟子,个个器宇非凡,步履矫健。

和逸龙子分宾主落座,铁乾震便左右扫了几眼游心观的众弟子,点头道:“逸龙道兄,自伏龙派遭遇大劫之后,贵派在你手中渐渐兴旺起来啦,你中兴伏龙,这功劳委实不小。”

逸龙子忙道:“护法真人过奖了,老道只算凑合着过活,让我伏龙派苟延残喘而已。哪里谈得上中兴伏龙?”

铁乾震呵呵一笑。他有“铁面真君”之称,素来不好恭维旁人,今日破天荒地赞了伏龙派一句,便就此打住,开门见山地说起正事来:“贫道今日前来,乃是传掌教真人的法谕。我七曜天峰内混入了一个大魔头……”

逸龙子一凛,道:“大魔头,莫非是魔宗的人么?呵呵,此事竟能烦劳护法亲来,瞧道兄的样子,似乎与这人交过手了吧。”

铁乾震苦笑道:“道兄好眼力,非但交过手,还吃了些小亏!”黑脸上红芒一闪,忍不住咳嗽几声,“昨日黄昏,我在天矶林内指点一位女弟子练功,这厮忽然闪来向我挑衅。我失了先机,受了些小伤。其后,乾清师弟闻声赶来,那厮便退了。”

此言一出,游心观内的众弟子尽皆惊骇。要知铁乾震身份尊崇,武功在玄门也是名列前茅,不想却被一个魔头欺上门来打伤了。

“护法真人竟在此人手下受了小伤?”逸龙子沉吟道,“不知你们一共交手几招?”铁乾震老脸一红,叹道:“也不过数招而已,贫道一个失神,手少阳三焦经被他震伤了……”

众人尽皆悚然动容,更有人只当听错了,来人数招间竟将铁乾震击伤,这份神通当真匪夷所思。只听铁乾震又道:“此人脸罩黑巾,出手全是魔宗武功,身材么……有几分清瘦,满身还带着酒气,熏人欲呕!不过这厮似乎身上有伤,虽侥幸伤了贫道,但我和乾清师弟并肩横剑,摆出两仪剑阵时,这厮却忽然吐了口鲜血,随即逃之夭夭!”

李泠在旁听着,心内咚的一跳:身材清瘦,莫非……是东方圣?昨晚见到东方圣时,他恰好也是一身酒气,前胸上隐现血迹,又想到这东方圣提起玄门时总是毫不客气,心底更慌乱起来。

“身材清瘦……又有能伤得了护法真人的魔宗武功,”逸龙子老脸上满是阴云,“天下……也只有那大魔头了?”

铁乾震沉吟道:“掌教真人也说,此人八成便是那当今魔宗的第一人!”

游心观大殿内徒众见他二人神色阴沉,也都心神紧了起来。李泠更是心内突突乱颤,愈发觉得他们说的这魔头,便是东方圣。

“天矶林便在东极紫苑附近,”逸龙子又道,“那厮难道是要潜入东极紫苑么?”

铁乾震冷哼一声:“料来便是如此。只是东极紫苑外,阵法与禁制颇多,这厮难以进入,便撞入了天矶林。”他又咳嗽了两声,望向逸龙子,“这厮狡诈无比,激战之后,我与乾清追踪好久,却给他溜了。今早有弟子来报,在游心观外的密林中,曾有人见过这魔头的踪迹……”

逸龙子的脸便冷了起来,淡淡地道:“护法是说,这魔头潜入了我游心观?”

铁乾震干笑两声:“这也不大好说。这魔头神通广大,若真是如此,伏龙派谁能降得住他?掌教真人特命我来传他口谕,若是逸龙掌门准许,咱们便一同搜上一搜,你我二人联手,那魔头有伤在身,谅也抵挡不住。”

“若是逸龙掌门准许?”逸龙子呵呵一笑,“掌教真人这口谕当真高明,只怕他能看透了我逸龙子的心思!”

铁乾震神色微变,道:“怎么,逸龙掌门竟不准许?”

“不错,”逸龙子干巴巴道,“游心观乃是我伏龙派祖庭,旁人搜不得,除非掌教真人亲临。”

铁乾震的黑脸猛地涨红起来,却又呵呵一笑:“既然掌教真人这么说,只怕早就料到了。呵呵,那也由得你。”跟着抬眼扫过游心观内静静伫立的众弟子,朗声道,“我玄门众弟子听真,掌教真人口谕:潜入游心观附近的这老魔头乃是我玄门死敌,谁若能探出其踪迹,报与东极紫苑,掌教真人必当重赏!”

李泠的心咚地一跳:这东方圣竟是掌教真人的死敌么?那他潜入这里只怕真是要于我玄门不利……但他为何要向我要那铁舌,又为何助我洗脉练功?

正自胡思乱想,突闻铁乾震又大喝一声:“若有知情不报者,必遭重罚!”

这一喝玄功灌注,殿内回声如雷,一众游心观弟子尽皆耳鸣心颤。李泠更觉这话是向自己喝的,双腿打颤,险些跌倒。他身旁的余观吾忙一把拽住他,低声道:“留神些,嘿嘿,无极派的人便是这么狂!其实掌教真人倒是好脾气,但这位护法真人么……”

他这话本来只在李泠的耳边小声嘀咕,不料铁乾震目光如电,倏地射来,喝道:“逸龙掌门,你那弟子似乎对贫道颇有怨言?”

余观吾的脸霎时就白了,忙摇头摆手:“没……没……半句怨言也没有!护法真人的话,字字是珠玑,句句如真经,弟子衷心拥护,终生奉行。”

“还敢油嘴滑舌!”铁乾震给逸龙子一言拒绝,正自心底郁怒,恰看到余观吾这副嘻皮笑脸的神色,一腔怒气便全发泄到他身上,喝道,“这般不敬师长!我玄门戒律谨严,可由不得你这等人胡闹……”

余观吾看他黑脸阴沉,忙大呼冤枉。铁乾震忽想:若就此重责他,只怕旁人会笑我气量狭小。索性转头向逸龙子冷笑道:“适才贫道就见到贵派少年弟子个个锐气英挺,这位少年也是不俗,不如让他与贫道的小徒清岚领教一番,也让贫道见识见识贵派弟子修为如何。”

逸龙子这时也不好回绝,只得恶狠狠瞪了余观吾一眼,淡淡地道:“那也好,观吾,你便向你清岚师弟请教请教。”

余观吾那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却只有躬身领命。铁乾震身后一位少年道士已大步走到堂前,先向正座的师长行礼,又向余观吾稽首道:“小道清岚子,请师兄指教。”

李泠看这清岚也是十七八岁年纪,但目若明星,神清气朗,心底暗道:不好,九师兄只怕要糟!

余观吾忙还礼道:“小道观吾子,论武功在我伏龙派内那是……”正待胡吹一番,忽然瞥见逸龙子怒冲冲的眼神,忙改口道,“那也只能排在末位,呵呵,今日有缘得清岚师兄指点,实是三生有幸。清岚师兄,咱们点到为止……小心了!”口中胡言乱语,蓦地一招“卧龙势”拍向清岚胸口。

清岚双足不动,含胸错腰,硬生生将余观吾这一掌让开。余观吾这一掌形如偷袭,哪肯轻易放过如此先机,掌势疾落,猛地拍向清岚的小腹。眼见这一掌便要得手,本已形势极窘的清岚猛吸一口气,小腹陡地凹陷下去,余观吾这势在必得的一掌又再扫空。

这一下高下立判,余观吾是连环抢攻,清岚则始终双足不动、双掌不出,只凭运气转腰,便将余观吾的攻势化去。游心观内众徒尽皆变色,逸龙子的老脸也红了起来。

铁乾震大有得色,朗声笑道:“逸龙道兄,小徒清岚入门才三年有余,资质驽钝,可让道兄见笑了。”只这一句话的工夫,清岚已反守为攻,接连拍出三掌,掌势错落,登时将余观吾的周身尽数笼住。

铁乾震笑吟吟地道:“你这位伶牙俐齿的弟子,入门几载了?”

逸龙子脸色更红,冷冷道:“六七年了吧。”

铁乾震笑道:“六七年工夫也不短啦,伶俐之辈三四年便已能修至化气境了……”

二人谈笑之间,清岚掌势如潮,已逼得余观吾步步后退。此时游心观内众徒都已看出,清岚的武功高出余观吾甚多,若非余观吾机灵狡猾,常以阴招怪招自保,只怕早已落败。

宁观一、郭观定等人均是面色阴沉,此时却又不便上前相助。只有常遭余观吾奚落的鲁观尘见他要出丑,不由眉飞色舞,若非怕师尊责怪,早就大声叫好了。

又拼数招,清岚的大袖倏忽卷出,势若游龙,霍地裹向余观吾的头顶。这一招“鸾凤齐鸣”乃是无极派拂云铁袖功的精妙招数,双袖如乌云蔽日,遮得余观吾眼前发黑。好在余观吾生性机灵,见势不好,俯腰便向旁跃出。

他惊慌之下,哪顾得姿势是否狼狈,就这么手忙脚乱地飞蹿出来,猛觉脚下一绊,已被清岚无声无息的一腿扫到。

余观吾哎哟一声,身子凌空飞起。清岚如影随形地扑了过来,探掌疾抓向余观吾左胯。

宁观一等人都看出清岚要施展玄门的神跌功夫,余观吾若被他捉住腰胯运劲摔出,必会跌得七荤八素,不由齐齐惊呼。

余观吾身在半空,万难抵挡。

眼见便要出丑,忽然人影晃动,一人斜刺里闪到,挥掌横推,正好封住清岚的去势。

二人双掌一交,清岚身子微震,竟退了一步。

那人也晃了晃,却终于站稳了。

这贸然出掌之人,正是李泠。他是观战众徒中最为焦急之人,眼见余观吾势危,便奋不顾身地上前相助。

与此同时,余观吾凌空翻转,竟是双足落地,未曾出丑。游心观众徒看到这一直武艺低微的李泠居然一掌逼退了清岚,不由齐齐咦了一声。

清岚给李泠一掌击得退了一步,又见对手年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不由脸色微红,霍地猱身而上,化掌为爪,疾抓李泠胸口紫宫、中庭、巨阙三穴,连环三抓,奇快如风。宁观一识得这是无极派的厉害武功摘星手,不由惊呼一声:“小心!快退!”

李泠也知凶险,只觉眼前全是爪影,心头惊骇之下,双掌疾划,大璇玑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随心而出。二人劲气交击,漫天爪影忽然消散,清岚身子再次晃了晃,李泠却乘机展开鹤高飞的轻功躲了开去。

众人见李泠随手一招,竟隐隐又占了上风,更觉惊讶。逸龙子忽地笑道:“李泠,你入门已经数月,武功总也没有长进,今日难得无极派的高手师兄在此,你便向人家讨教几招。”

原来他目光老道,已瞧出李泠武功突进的古怪之处。

今日给无极派年纪轻轻的清岚欺上门来,若是派出宁观一、郭观定等年长弟子出手,虽可获胜,伏龙派却也没什么光彩,正觉束手无策,忽见这最没出息的李泠竟变得手法老道、劲力沉厚,逸龙子心内大觉古怪,索性便派他出马,更点明李泠只“入门数月”,败便败了,伏龙派也不算上丢脸了。

老瘦猴是老糊涂了么?李泠却急得几乎要吐血,九师兄都不是人家对手,我怎打得过人家?心内惴惴,也只得领命,但慌乱之下,竟连向清岚行礼问讯也忘了。

清岚见李泠身量虽高,但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居然对自己这位玄门师兄一声不吭,心下更恼,冷冷道:“师弟,请了!”

李泠见他摆了门户,便要动手,忽道:“等等!”退开两步,嚅嗫道,“等我解了腿上的沙包。”一语出口,大殿上不由响起一片笑声。

李泠知道他们定是笑话自己言语痴呆,也只得红着脸俯下身来,细细地解那沙包,心内苦思应战对策。片刻后他将沙包放在明柱旁,又匆匆跑回,双掌摆了个潜龙散手的化龙势,点头道:“好了,你动手吧!”脚下劲气灌注,想着若见势不好,便以鹤高飞闪躲腾挪。

清岚皱皱眉头,也不多言,挥掌便抓向李泠顶门,正是玄门奇术摘星手。适才对阵余观吾,他自恃必胜,竟留着这路奇功未施。

李泠只觉一股劲风扑面涌来,眉头上都是丝丝寒气,心头大骇,脚下如风地转出。他适才苦思了一阵,却毫无良策,只得想好了要以鹤高飞撑上他十几招后,便可体面收场,那时候虽然败阵,想必老瘦猴师父也不会责骂。

清岚看他脚下奇快,也不由斗志勃发,一声清啸,双掌如风,连环攻出。他入门虽才三年,但勤学苦练,内功已有小成,更兼根骨超人,劲力大胜同辈,此时展开身手,真如云生岚顶,风起江上,气势压人。

李泠适才救助余观吾将清岚击退时,还知施展大璇玑术还击,但此刻师尊在旁观战,便心虚起来,给清岚如长江大河般的疾攻压制,心慌意乱之下,便只顾施展鹤高飞的轻功左右闪避。

这时余观吾已汗津津地退在一旁,见清岚全力抢攻,掌指间似有翻覆青天之势,暗自咋舌:原来这小子如此厉害,跟本仙才动手时,根本未出全力啊!

忽见李泠在清岚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中左右腾挪,居然不呈败相,更觉惊骇,小师弟这是怎么了,这身法怎的这般快了?见鬼见鬼,见了他八辈子的大头鬼啦!

昨日李泠将鲁观尘击飞这事,本该轰动游心观,但鲁观尘自觉太过丢人,事后对那几个少年师弟软硬兼施,命他们千万不可泄露,而李泠也未告知旁人,众师兄便全不知晓。

此时众徒几乎全与余观吾是一般的心思,既骇于清岚武功之高,更惊于小师弟李泠居然能苦撑不败。

李泠则是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激战,慌乱得全忘了反击,只知展开鹤高飞左右腾挪,几乎是任由清岚出手狂攻。

旁观的游心观众徒初时全为李泠捏着一把冷汗,待见他身轻如燕,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清岚的高妙招数,不由在心底暗自叫好。

又斗片刻,李泠每躲过一招,余观吾等少年道士便索性高声叫一声“好”。

这般只闪不攻,本是武林中武功极高明的长辈戏弄晚辈的套路。

铁乾震哪知李泠只是初临实战,吓得忘了攻击,不由面色阴沉,冷冷对逸龙子道:“逸龙道兄,你这小徒,当真只入门数月么?”

逸龙子最明白李泠的底细,实则心内的惊疑远胜于铁乾震,这时却淡淡地道:“这少年当日随着犹龙子等人,拿着那把假的天钺斩一起上山,护法真人应该识得的。”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他年纪虽幼,悟性却还不错!”

铁乾震听他一说,也认出了李泠,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心底却惊诧莫名:这少年当日曾被令狐易胜探查经脉,认明不宜学武,怎的今日……难道大胡子竟看走了眼?

殿内激战的二人,一个攻得气势如虎,一个闪得夭矫如龙,旁观的游心观众徒多以为李泠戏耍清岚,均觉扬眉吐气,一次次的叫好声居然越来越响亮。

还是宁观一心细,见李泠脸现惊慌之色,料想他只怕是忘了进击,忙低声道:“小师弟,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这八个字语出道家经典《道德经》,也是大璇玑术功法口诀的总纲之一。李泠修炼大璇玑术时,早将口诀背得滚瓜烂熟,听得宁观一这一声喝,心内顿时闪出了大璇玑术的诸般窍诀。

此时激战良久,他心知至少撑过了二十多招,已少了“速败”和“大败”的后顾之忧,听出大师兄让自己出手进击,忙双掌蓄势。

清岚狂攻已久,劲力大耗,更给旁观的游心观众徒乱叫倒彩,心底越来越慌,蓦地大喝一声,双掌齐发,正是摘星手的绝招“星月无辉”。李泠看他扑得甚急,忙绕开一步,大璇玑术骤然施出。

这一下出手劲势浑厚,时机巧妙,清岚给他卸去了劲力,全身有如撞入一团空虚内,跟着又觉一股大力托举,身子不由凌空飞起。

但李泠心存进击之念,脚下便有些滞涩,几乎在将清岚跌出去的同时,胸前衣襟也给清岚的五指抓住了。

李泠哎呀了一声,双手圈住清岚的手臂,运劲疾送。这一招使得毛手毛脚,只听咝的一声,他胸前道袍给清岚撕破,但清岚却又吃了他几分劲力,远远飞去,砰地摔到地上,骨碌碌地打了个滚,才又狼狈万分地站起。

李泠见他满面汹汹之色,怕他又来索战,忙退开两步,大叫道:“停!你摔倒了,你输了,咱们不必比了。”

这句话更是犯武林之大忌,清岚气得面如红布,大踏步上前,便要和他硬拼。

逸龙子早喝道:“住手!李泠,适才你清岚师兄拿住了你胸口要穴,却未发力,只撕破你衣襟。人家手下留情,你却丝毫不知,还不退下。”

他口中咆哮,但脸上却全无责怪之意,目光中更闪着得意光芒。

老瘦猴,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泠心内咒骂,但听得让他退下,还是如释重负,忙转身退到一旁。

逸龙子又向铁乾震笑道:“劣徒年幼,丝毫不懂规矩,出言无状,可让护法真人见笑了。”

铁乾震霍然起身,冷冷道:“逸龙道兄,你果然调教得一群好徒儿啊!好,来日四象会武上,便有缘见你伏龙派弟子大展神通了。”再也不愿坐下去,大步向外走去。

李泠退到余观吾身侧,回思适才的苦斗,犹觉心有余悸。铁乾震怒冲冲退走,逸龙子假惺惺留客,众师兄相随送客,他都全没在意。直到被余观吾猛推了一把,耳畔又响起一声欢呼:“小师弟,你何时长了本事啦?”

李泠才应声醒过味来。

这时众师兄全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候夸赞李泠。李泠自入得游心观,向来少有这等众星捧月之感,一时如在梦中,只是嘿嘿傻笑。

逸龙子送走了铁乾震一行,便急匆匆地大步走回,低喝道:“李泠,过来!”

众徒见他面色忽又阴冷下来,均觉古怪,齐刷刷地各自散开站好。

李泠也不由一惊:好端端的,这老瘦猴为何又要发火?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逸龙子忽地探掌按在了李泠的肩头。一股巨力压下,李泠哎哟一声,身子摇晃,却不栽倒。

“古怪!”逸龙子目光中尽是疑惑,冷冷道,“孽徒,你又修炼那地脉术了么?”

李泠看他面沉如冰,手中那板子被捏得阵阵作响,忙退开两步,叫道:“哪里……弟子没有练过那地脉术!”

逸龙子森然道:“若非如此,你这身灵脉怎的……似要练开了?”

旁观众徒全不知李泠获胜后为何还要遭叱问,宁观一见逸龙子握板子的手突突发颤,忙道:“师尊,想是小师弟勤修武功,练开了经脉……”

“胡说!”逸龙子喝道,“这灵脉……本是练不开的!”

宁观一赔笑道:“师尊,好歹小师弟他适才大获全胜,委实给咱游心观挣足了脸面,那四象会武转眼便到了……”

“四象会武!”逸龙子长长叹息了一声,本已举起来的板子又垂了下来,黯然道,“掌教真人……真是害了你!也罢,贫道是万事不管了。”

他说着长身而起,锐利的目光扫视众徒,缓缓道:“本次四象会武,我伏龙派的参会弟子是郭观定、方观清、周观极,还有……李泠!”

众弟子齐声欢呼,纷纷祝贺四人。郭观定等三人早已是游心观内公认的高手,倒是李泠,原本有些难孚众望,但适才忽然间大展神威,将无极派的少年俊彦打得大败,立时成了“红人”。除了愤愤不平的鲁观尘,众师兄都要过来拍肩搂背地恭贺他一番。

忽然间成了众师兄和师父眼中的新宠,李泠竟有些不知所措,见郭观定三人已向逸龙子躬身称谢,忙也赶了过来,长揖做礼。

“好了,四象会武的事便这样了!”

逸龙子照旧冷着一张老脸,忽然提高了嗓音:“今日护法真人的话,你们都听到了,那大魔头只怕真是潜入了我七曜天峰。这魔头的武功出神入化……”

李泠听他又说起那魔头来,眼前顿时闪过东方圣的眼神,悠远却又淌沉,有时炙热如火,有时又冰冷如刀,心内又虚起来,逸龙子的话,便大半没有听进去。

忽听宁观一低声道:“师尊,这大魔头,便是当世魔尊,龙……”他只说了个“龙”字,逸龙子已冷冷截断他:“除了那魔头,还有谁?”游心观师徒对这当世魔尊似乎颇为忌惮,此时均是面色阴沉,竟都不愿提起那人的姓名。

余观吾却犯了逢事乱打听的老病,笑嘻嘻地凑上前,道:“师尊,这魔头当真很厉害么,弟子一直奇怪,他比起咱掌教真人来,武功谁高……”话没说完,啪的一声,逸龙子的板子已拍在他肩头,吓得他哎哟一声,不敢再多言语。

“那魔头之事,都给我放机灵些,”逸龙子目光灼灼扫来,李泠觉得他那目光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内心,急忙垂下头去,只闻逸龙子的声音冷冷传来,“但凡探得什么蛛丝马迹,速速来报。”

李泠的心内此时扑腾扑腾地狂跳:原来给自己洗脉的古怪老人东方圣,便是逍遥门的当世魔尊龙轩公,而此人也正是谷星瑶的师尊。他为何要上七曜天峰,为何又要给自己洗脉,是谷星瑶央求他来的么,他既然到了,那妖女又在何处呢……

一连串的疑问扑面而来,让他又是疑惑,又是惊恐,而想到说不定还会探明谷星瑶的消息,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欢喜。

当日晚间,他早早地赶到了后山,但一直候到月上中天,也没见到东方圣的身影。李泠大是苦闷,想到铁乾震气势汹汹的嘴脸,对这神秘莫测的东方圣更多了几分困惑和担忧。

转过天来,自午后起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候到晚间,大雨仍是未停。李泠虽知那东方圣决不会雨中登山,但还是忍不住冒雨跑到了峰顶,被淋成落汤鸡一般,依旧没有寻得东方圣。

这般一连三日,李泠都未再见到东方圣的踪迹,而七曜天峰上关于那魔头龙轩公的说道也就渐少渐熄。

不管如何,东方圣没有与玄门中人大起冲突,这让李泠稍觉心宽,但最后一次洗脉的机会无端失去,谷星瑶依旧毫无音信,又让他深觉惋惜。

时光匆匆,这一日已是四象会武的七夕正日。

清晨,曙色格外透亮,满山翠色给晨曦映得青碧如洗,让人从眼里一直清爽到心里面。游心观内的晨钟敲响,除了几名寻常的庙祝,其余众弟子早早便在大殿会合,等候师父训话。

因每次会武,伏龙派都要恭陪末座,此时大战将起,逸龙子反倒心无牵挂了,望着四名挺立在前排的参会弟子,只淡淡说了一句:“以无为之心赴会,擂台之上,则要无为无不为。不过,输赢胜败,也无须太放在心上……”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李泠,不由低叹了一声,跟着大手一挥,“走吧!”

李泠觉出了师父目光中欲说还休的深意,心便一颤。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如往常一般低下头去。

十七、四象会武

四象会武是自在玄门三年一度的大会,实为武林中一件盛事。以往每次会武,也只有和自在玄门关系紧密的宗师巨子,才会被延请观战。

这一届被傅乾阳别出心裁地选在七曜天峰山下的灵云观内举行,早已轰动江湖,左近郡县的学武之人都闻风而来,山下多处客栈都已住满,便连灵云观附近的农舍中都租住了不少观看热闹的好事之徒。

一众伏龙派弟子浩浩荡荡地下山而来,到得灵云观外,便见四处声音嘈杂,人流涌动。看热闹的除了四邻八乡的香客,更多了许多远路赶来的赳赳武夫。

山道旁边更是挤满了算卦的、说故事的、耍百戏的艺人,满山遍野都是吆喝嬉闹、马嘶驴鸣之声。

灵云观内早就布置妥当,观后新建的演武场设了三处观礼高台,台上多设道家法器法旗,七星旗、八卦旗等各色旌旗迎风飘舞,衬得满场生辉。

前方两座小台,便是参会少年弟子的比武之处了,四派弟子都到台下肃立。擂台西首是一眼名为“青龙潭”的宽阔清潭,按照道家“无水不灵”的说法,灵云观内有了这口深潭,立时便增了十分的灵气。

天下第一名门开出演武盛会,这热闹前所未有,会武期间,要进灵云观,须得奉上大把香火钱。若要坐在观礼高台上,这香火钱还得连翻数倍。饶是如此,三座观礼高台上早已坐满,便连台下也挤满了看热闹的香客。

稍时吉时已到,法鼓声隆隆响起。四下里的人群喧闹渐止,都将精神聚在居中靠后的那座大台上。

这里端坐的都是无极、丹剑、紫篆、伏龙四派的掌门和贵宾宿耆。自在玄门名垂宇内,除了无极三乾等在位高手外,更雄厚的实力则隐在那些白须白眉的长老上。这些长老以无极派居多,每一人都足以开宗立派,此时虽是静静端坐,却均现出山岳般的沉凝气势。众看客伸脖子瞪眼地望向高台,纷纷指认台上各位名动江湖的玄门长老。只是玄门名望最隆的“风云二老”均未前来,让众看客颇觉遗憾。

三通法鼓声响后,玄门护法铁乾震缓步走到大台当中,朗声说起玄门四象会武的要旨,不过是广择精英、光大玄门的套话,随后便念起会武比武的评判。除了玄门四象的四位掌门外,本次会武评判又多了四位请来的贵宾。

铁乾震给四位贵宾说了大段恭维之话,才长声念起四人名讳:“……蜀中秋雨轩三当家的‘风雷引雷先生!”他内功精深,一声长吟,满场千百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

场内看客们隆隆的掌声中,一个白衣儒生挺身而起,看他五十上下年岁,漆黑长髯竟直垂到腹前,浑似从画中走出的高贤。

要知天下武林除了玄门四象和魔宗五旁,还有六大世家、三山九派等势力。其中六大世家地位尊崇,仅次于玄门魔宗,秋雨轩正是其中“老三家”之一。余观吾忍不住低声对李泠道:“据说雷家老二是个病秧子,这雷贤虽是六大世家中秋雨轩的老三,武功和身份却仅在掌门雷远乘一人之下。傅掌教真下了大气力啊!”

铁乾震又朗声念道:“……武当山冲吾观主毕真人!”

一个白发萧萧的老道士缓缓起身,文质彬彬地向四下里稽首行礼。正是三山九派之首武当山冲吾观的掌教毕真人。

大唐定国之后,高祖李渊便遥尊道家始祖老子李耳为始祖,大唐皇帝更呼道教为“本朝家教”,故而其时天下道教林立,除了自在玄门地位超然之外,另有灵宝派、楼观道等道门。

这其中武当山的冲吾观则矫然不群,纯以隐居苦修为主,被人呼为隐宗道家。

观主毕和修为深湛,极少行走江湖,却威望素著,所御的武当山隐宗道家与自在玄门一隐一显,在江湖上遥相辉映,武当山也被人呼为三山九派之首。

众人听得这貌不惊人的老道便是天下三山之首的武当掌门,霎时彩声雷动。李泠觉出这呼喊喝彩之声异乎寻常的热闹,不由大是惊奇。他身旁的余观吾道:“毕真人的名气是挺大,但大伙的喊声却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他教出的奇才弟子甘行舟!”

“原来那位‘剑出武当扫七星,凌烟榜外第一人的甘行舟便是他教出来的啊,”李泠又惊又喜,叫道,“甘行舟可跟他来了没有?”余观吾伸脖子张望,顾不上答话。

郭观定摇头道:“只怕不会。武当冲吾观乃隐宗道家,入得师门后最重苦修自悟,甘行舟更是天纵奇才,特立独行,据说早已不回冲吾观啦!”

李泠大是遗憾,只得凝神细看这位教出第一奇才甘行舟的毕真人,却见他身子干瘦,一身灰色道袍已洗得发白,肩肘处还有两块补丁,想不到堂堂三山之首的掌教竟是如此不拘形迹。

铁乾震顿了一顿,才念起第三位贵宾之名:“乾坤堂武堂主!”

台下的欢呼已化作了惊叹声。要知当今天下六大世家,风头最盛的就是乾坤堂的武家,万料不到武家的掌门人居然亲临会武。

“哎哟,乾坤堂主武遨居然亲自来啦!”余观吾咋舌不下,“听说近年来乾坤堂风光无限,更得了‘黄金武家之名,大周女帝对他家极是宠幸啊。听说他还是凌烟榜上的高人啊,我得好好看看这家伙!”

但见台上一个身披道袍的白面儒生慨然而起,向众人微微颔首。大唐之际,好道慕玄之风颇浓,隐居的士人都好自称“山人”,寻常士大夫也好穿道袍,一来方便随意,二来可多些不俗的仙气。连诸多玄门道士都不得不承认,这个穿上道装的文士武遨神情潇洒,甚至比许多玄门中人更像道士。

铁乾震连报出三大宾客之名,一个比一个来头大,众人的胃口也被尽数吊起来,都想看看这最后一个超过乾坤堂主之人到底是谁。

四下里的欢呼声消退之后,铁乾震才道:“大周荥阳郡别驾赵大人!”

台下的武人和看客们尽数一愣,万料不到在一众江湖高人之后,却请来一位本地官吏。七曜天峰隶属于荥阳郡,别驾正是州郡刺史手下最重要的佐吏,为五品之官。

直到赵大人起身示意,一些机灵的玄门弟子才明白过来,强龙不斗地头蛇,自在玄门虽为本地强龙,也不得不巴结一下本地官府。于是场内才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喝彩和掌声。

四大嘉宾评判之后,才是玄门四位掌门评判。随着铁乾震的高喝,逸龙子等四脉掌门依次起身致意,高台下响起一阵比一阵响亮的欢呼,从声势上便可清楚辨知四派的势力大小。

最后傅乾阳才款款起身,即便是许多远路赶来的高手宿耆对这位天下第一名门掌教也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这时终于一睹其风采,演武场内霎时彩声如潮。

热闹平息之后,铁乾震又板起脸,大声告诫参会弟子,比武时要谨遵玄门慈、忍之旨,点到为止,不可拼硬斗狠。

这么热闹,东方先生会不会来啊,还有谷姐姐呢……李泠懒得听他的废话,瞪大双眼在高台上下不住搜寻着,但茫茫人海中又哪里能搜寻得到?

铁乾震唠叨一阵之后,转身回坐。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道士走上高台,朗声念起四派弟子的对阵次序。此人正是铁乾震的师弟辛乾清真人,在无极派地位尊崇,仅在傅乾阳和铁乾震之下,与这两位师兄并称为“无极三乾”,这次四象会武更被傅乾阳亲定为擂台监战。

玄门四派的参会弟子三十二人,须得比试五轮,才可决出独占鳌头的武学俊彦。

正如宁观一所说,四象会武的每一关比试均有不同,但第一关却必是比武。因比武擂台只有甲乙两座,所以这第一轮十六场恶战要分为两日举行。

“……乙台第一场,”辛乾清真人长声吆喝道,“丹剑派元恭子对阵伏龙派李泠!”

李泠还在东张西望,忽然听得铁乾震喝出自己的名字,不由有些茫然。余观吾已一拍他的肩膀,叫道:“第一场就是你的,对手是丹剑派的!”

李泠的心“咚”地一跳,本来还盼着自己晚些上场,可先看看各家少年俊彦的武功,不料第一场便要上台。耳听得四下里各派弟子们响亮的喝彩与掌声,李泠的呼吸骤紧,他的心、连同他的腿和手指,都在突突发颤,恍惚间觉得四周的山谷与人影都在旋转起来。

辛乾清念罢了各场对阵后,稳稳坐回原位。又一轮法鼓惊天动地地响起来,跟着鼓声一停,台下的四派弟子齐声呼啸喝彩,这时候便该首轮的两对参战者上阵了。

“还愣着干什么?”余观吾猛地拍了李泠肩头一下,“小师弟,快上场吧!”

李泠才噢了一声,惶急之下,连九师兄那张无比熟悉的脸都有些模糊了,忙道:“好,我……这就上去。”

乙台上,丹剑派的元恭早就昂然挺立,身上披着一层金灿灿的晨曦,更显风神俊朗。

擂台左侧本有层层台阶,但李泠想起了九师兄余观吾先前的叮嘱:“一定要凌空跃上去,先博个彩头!记住,你跳得越高越好,上去后,咱们伏龙派的师兄们便齐齐给你喝彩!”他仰头看看,见这擂台其实也挺高,咬了咬牙,猛地提气跃起。

这一下劲力使得太急,跃得又高又猛,落下时发出咚的一声大响。台下的玄门弟子看他这一跃毛手毛脚,忍不住齐声哄笑。伏龙派众弟子那一声“好”便给这大片的哄笑噎在了喉咙里,各自苦笑摇头。

“真的……是你?你不是不会武功么?”元恭早听铁乾震念了李泠的名号,但此刻见他跃上,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这个少年曾经被自己随手一掌击飞,这时居然出现在了自在玄门竞争最剧的四象会武上。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李泠看到元恭那张自以为是的俊朗面孔,登觉胸中涌起一股热气,冷笑道,“先前确是不会,临时学了几招,还请元恭师兄多多指教!”台下众人闻声,哄然发笑。

元恭听得他稀松无赖的口气,心头火起,但想到这小子终究年少力弱,心中底气陡增,随手一指兵器架,笑道:“指教谈不上,咱们是比兵刃么?”四象会武的比武以拳脚为主,即便比试刀剑,也是兵器架上的木质兵刃。

李泠初上擂台,又被台下的笑声哄得脸红心跳,好在脑子倒还清楚:丹剑派的家伙都擅长兵刃,能不让他们使剑那是最好,嘿嘿,台下这些家伙都笑我傻里傻气,索性老子就让你们笑个痛快!

“咱们还是比拳脚吧,”他装作可怜巴巴地一笑,“我那刀法,才马马虎虎地练了七八天……”

台下众子弟听了这话,更齐齐哄笑起来。

元恭也哧哧地笑了,他丹剑派本来长于剑法,但此时面对李泠,却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便大度地摆手道:“好,那便领教下你伏龙派的精妙掌法。”

台下的哄笑声还在继续。想必是从玄门举办这四象会武以来,便没有李泠这样的参战者,众多少年弟子闻得笑声,忙挤过来观看询问,探明原委后,便又补上几阵大笑。

甲台上那对少年已龙腾虎跃地斗了起来,但玄门众子弟看惯了这般激战,此时都争着拥到乙台下,只待看这伏龙派的少年还能出些什么丑。相形之下,伏龙派众人均觉面上无光,逸龙子已气得打起了哆嗦。

场中的看客们也觉得新鲜,四下里起哄倒彩之声不绝于耳。

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李泠却挺直了腰板。

做最强者!雄烈不屈!很奇怪,这时候他想起来的居然是东方圣。

那睥睨天下的眼神和豪迈话语,似一团火,忽地在他心底燃烧起来。体内也有一种东西悄然流转开来,热腾腾的,将少年的血烧得更热。李泠的眼神也火热起来。

元恭顿觉给那眼神灼了一下,他心内暗惊,但那惊异也只一闪而过,毕竟数月之前,他还随手将李泠击飞。他连个门户也懒得摆,洒脱地笑道:“李泠师弟,请出手吧!”

近几日宁观一一直在嘱咐李泠其他三大玄门的武功特色,说到丹剑派时,曾以元恭的武功为例,跟他细解其要:“丹剑派出手奇快,跟他们比武,万万不能纯取守势。他们太快了,只取守势便会百密一疏,须得以攻对攻……大璇玑术攻守兼备,正是克制丹剑派的要诀!”

李泠已稳稳摆了个“化龙势”,淡淡道:“小爷从不占人便宜,这便宜还是元恭师兄占吧!”

元恭给他气得面皮发红,再也懒得多言,骈指成剑诀,忽向李泠胸前疾戳四下,正是丹剑派化指为剑的快剑功夫。

他要速战速决,一上来便施展这等奇快招势,不但要胜,更要胜得干净利落。

哪知他快,李泠也丝毫不慢,双掌迅猛挥出,情急之下,使得正是入门便习练纯熟的腾龙掌。

只闻砰砰劲响,密如爆豆,四只手掌瞬间交击数次。唰地一下,两道人影已交错而过。这一轮快招对攻,居然平分秋色。

台下的嬉笑声渐止,看客们和众玄门弟子们显然都料不到这松松垮垮的李泠居然硬挡住了丹剑派精英弟子的一轮快攻。

望着元恭那张惊讶的脸孔,李泠才想到大师兄的后半句话“璇玑术攻守兼备,正是克制丹剑派的一大要诀”。原来他到底有些慌乱,竟只记住了“以攻对攻”四字,忘了施展大璇玑术,这时暗叫可惜:该死该死,适才他全力抢攻,丝毫不将我放在眼内,老子若乘机使出那大璇玑术,只怕早就胜了!

元恭天生高傲,此时虽觉惊讶,却更增了争锋逞强之心,沉声低喝,又再扑上,疾攻三招。出手便是丹剑派“雷霆五运”的奇术,每一指都连用斫、抓、叩、戳、弹五种手法,瞬息五变,势若惊雷。

此时激战一起,李泠倒没了先前的眩晕和颤抖之感,见对手急匆匆扑来,忙要运掌圈出。单掌自元恭快逾闪电的手掌中穿出,大璇玑术悄然施出。

这一招以柔克刚,使得恰到好处,哪知刚抓到元恭的手掌,李泠还未及借力,便陡觉身上的劲气一空。

“不好!”李泠觉得那股自丹田中涌上的热气忽然阻在了胸口,本来热流激转的内息竟随之消散了。

元恭被他扣住手掌,也是一凛,但他不足十岁便入丹剑派苦修,自身的武功内劲和应变之能远在只修炼三载多的清岚之上,此时虽惊不乱,沉肩坠肘,顿时化开了李泠的掌力。

李泠腾腾地退开数步,只觉身上的劲气渐渐散了,那种面对余观吾时无能为力之感又再涌上。大事不妙!为何老子身上的经脉好似要闭住了,怎的无法运劲上来?他忽地想到东方圣的话,他说要给我洗脉三次才成,难道便差了这一次洗脉,便会内劲难聚?

元恭见他忽然间满面骇色,也是大惑不解:这小子适才本来稍占便宜,怎还是这副古怪模样?哼,这厮当日乔装不会武功,宁肯被我打飞也不显露身手,端地满腹的阴谋诡计!大喝一声,疾步攻上,双腿连环踢出。

李泠心中正自困惑,一愕之际,胸前连中两腿。一片惊呼声中,李泠重重跌倒在台上。

元恭也料不到这场比武居然胜得这般简单,一时颇有些意犹未尽,双手抱胸而立,冷笑道:“李泠师弟,承让了!”

李泠急切间避开了心窝等要害,胸肋间还是传来难言的撕疼,从肌肉、骨骼,直钻入心底。但元恭的这声冷笑传入耳中,却如一声雷鸣,霎时让他浑身的气血都是一震。

李泠,你姥爷的,你就这样败了吗?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炸响。

小爷决不能这般窝囊地败下来!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很奇怪的,一股温热之气从腹内升起,浸润着经脉脏腑,又强烈地涌向伤处。一股气力让他猛地仰起头来,冷笑道:“承让什么,老子可还没输!”

他咳嗽了两声,揉了揉胸口,竟缓缓爬起。

元恭的笑容登时一僵,他自忖适才那一脚劲力刚猛,修为稍差者便会吐血抽搐,便是功力深厚之辈,也会倒地难起,但这小子怎的揉了揉便爬起身来?

因玄门武功包罗万象,其中颇多倒地攻敌、诈败诱敌等打法,所以比武者被打倒在地,并不会被判输。只有被打落擂台,或是伏地不起者,才算输掉比武。

元恭冷哼道:“那是最好,你自己讨打,就怪不得我了!”猱身而上,左掌虚按李泠的右肩,右掌骤从左臂下穿出,掌风笼住李泠上身。

李泠这时已不敢接招,转身便逃,举步落足时只觉脚下发软,远不及那日戏战清岚时劲气充沛,心中惊骇更甚:完了,差了这最后一次洗脉,老子还是原来那副有气无力的根骨!好在近日苦修的鹤高飞终究还有些根基,元恭几次近身疾攻,都被他侥幸避过。

李泠记起惨败于余观吾时的教训,知道这时自己若是还手,必会因内劲不及而被元恭一掌击飞,只得绕着擂台,亡命奔逃。元恭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只逃不攻,乐得放手抢攻。

台下旁观的丹剑派弟子都为元恭高声喝彩,无极、紫篆两宗弟子则见李泠面色发白地绕台飞转,形状狼狈不堪,不由指指点点,捧腹大笑。

看台下和高台上的各路看客们也料不到大名鼎鼎的玄门会武上会有李泠这路打法,一时笑声四起。几个性急的江湖豪客已放声大呼:“他娘的,这是赶鸭子上架吗?”“快追,抓到鸭子拔毛煮啦!”

宁观一等人均以为李泠又吓得忘了还手,连连呼喝:“小师弟,快还手啊!”“小师弟,放手攻他,以攻对攻!”

老子难道不知道还手?李泠给师兄们催得急了,也要待出手,但才转回身,便觉眼前拳影如山,劲风呼啸,知道自己难撄其锋,急忙滚倒在地,骨碌碌地转了开去。

这一下愈发狼狈,要知真正高明的武人宁愿给人打倒,也不会使出如此打滚的招式。看客们更是哄然大笑。几个丹剑派少年则幸灾乐祸,纷纷叫嚷:“哎哟,这是什么功夫?”“此乃惊天动地懒驴十八翻!”“非也,这是伏龙派的救命绝招,伏龙么,便是这副样子!”伏龙派众人均是面红耳赤,却又不好发作。

李泠倒地时脊背着地,背心要穴猛然一震,在地上滚了几滚,才要站起,忽觉腿上足三里要穴发麻,双腿竟一阵无力,只得半跪在地上。

元恭的右拳已奇快如风地拍到,这一势以崩拳直入,飞捣李泠心口,如迅雷劈山,势道猛恶。李泠身子正自僵麻,急切间拼力扭身,左肋仍被元恭的崩拳击中,闷哼声中,滚倒在地。

这一拳劲力沉厚,打得他几欲吐血,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李泠,你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败给臭蜈蚣!心底的声音还在顽强地呐喊。他大口喘息着仰起头来,眸内射出冷锐的不屈之光。

四下里看客们的喧嚣却沸腾起来:“打啊,将这小子打吐了血再说!”“快起来小子,大爷还要看赶鸭子呢!”“丹剑派的,快打废了这小子,大爷我可是押了你两贯大钱啊……”

丹剑派的众弟子都觉胜券在握,不住嬉笑吼叫:“元恭师兄,将这小子踢下台来!”“师兄慢点打,咱们还要瞧乐子呢……”

所有的人都已看出,伏龙派这个少年必败无疑,此时连遭重击,没有当场吐血已是奇迹,看他软倒在地的模样,很可能肋骨已断了数根。

台下无尽的叫闹声中,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呼:“贼小弟,快站起来啊!”声音尖锐高亢,在一众男人呼喊中极是清晰。

是黎瑛,她来看我比武了……李泠猛一甩脸间,恰看到黎瑛不知何时已挤到了前台。她已急得小面发红,正向他连连挥手。他拼力挺起上身,但体内经脉这时都在微微抽搐着,若不是双臂死撑住了上身,他便会趴倒在地。

擂台下的各玄门弟子还在叫嚷不休,伏龙派众人已觉出了不妙,宁观一更是大喊道:“小师弟,不要打了,快快认输,你不是他对手……”

“站起来吧!李泠!”心底的声音化成了怒啸,体内的热气猛然膨胀,疼痛霎时大减,李泠猛然挺身,重又站起。

台下骤然沸腾。

这个籍籍无名的伏龙派少年,连受数记重手,居然一次次地倒下后又再爬起。

众人都升起了同情弱者之心,连先前怒骂讥笑李泠的看客们这时都给他拼命鼓掌喝彩起来。

高台上的各大评判也都颇觉惊奇,他们都已看出元恭惊人的掌势力道,这少年受此重击,居然还有再战之能,他莫非是铁打的?

“元恭,”李泠脸色苍白,眼芒却锐利逼人,呵呵地冷笑起来,“你这百脚蜈蚣没吃饭么,尽给老子搔痒!”

元恭看他身子微微发抖,却仍向自己出言讥讽,不由又惊又怒:这厮不知死活,我还怕什么!哼哼,再跟他耽搁几招,我便胜了,也没什么脸面了。

当下暴喝一声,大踏步赶来。

胸前肋下传来阵阵的痛感,李泠觉得自己要被撕成数片了。他能做的,其实也只是像一根长枪般挺立着,眼见元恭又疾步扑来,他心内腾起无尽的失落与悲愤:没想到老子败得这么惨,妖女姐姐,你在哪里……

想到谷星瑶,眼前便闪过两道清冷的秋波,霎时一股不甘之气自胸中腾起,李泠,你若这么败了,只怕更会给妖女姐姐瞧不起。

不知怎的,这股不平不甘之气勃然腾起后,他忽觉足三里一跳,一股热流沿腿涌上,又经会阴穴跃上背心。

“着!”元恭大喝声中,双掌直上直下地劈到。这一招志在必得,势若泰山压顶。

老子决不能败!心底的怒吼声穿云裂石,李泠背心上那股热流如有感应般地自带脉飞撞到胸口,体内热血都热了一下,霎时劲力突增,大璇玑术连绵挥出,圈掌、借力、发劲,连环数招一气呵成。

呼的一下,元恭竟被他高高挥起。在一片惊呼声中,元恭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地掠过李泠的头顶,跌落擂台。

台下的惊呼此起彼伏,微微一顿,才响起伏龙派众人欢天喜地的欢呼声。跟着四下里的看客们也疯狂地喝彩叫喊起来:“他赢了!”“这姓李的小子竟然赢啦!”“伏龙派的小子,好样的……老子押了你三贯的大偏门,哈哈哈,老子发啦……”

李泠却慢慢软倒,半跪在了台上。此时剧战一歇,才觉浑身筋骨酸痛,似要散架了一般,他勉力提气,才不让自己倒下去。

望着台下或惊奇或疑惑或欢快的嘴脸,他呼呼喘息着,又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恍惚中,他看到了黎瑛的笑脸,因兴奋而发红的娇靥,似乎在向他喊着什么,但随即便被蜂拥前来的伏龙派弟子给挤开了。

迷迷糊糊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了擂台。众师兄七嘴八舌的夸赞声中,李泠忽地又想起了黎瑛,转头寻找时,但见四周人头攒动,也不知黎瑛去了何处。

自在玄门内规矩甚多,女冠和男道士是不能随意言笑的,此时大庭广众之下,黎瑛自不能过来向李泠庆贺。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适才铁乾震念起对阵次序,却没有她的名字,想到黎瑛苦心练武,却终究没有得入四象会武,颇替她惋惜。

眼前闪过适才黎瑛为自己鼓劲呐喊时那真切的目光,李泠心内又是温暖又是惆怅:适才老子在台上给人追得狼狈逃窜,她定然又要笑我没出息了,但我好歹是胜了,料来她定会替我欢喜的。

给伏龙派众师兄簇拥着,他一口气灌了三大碗清水,才缓过神来。余观吾、周观极等几个师兄拼命地拍着他肩头臂膀,挑指赞誉。

宁观一则忙着给他搭脉验伤。“奇了,奇了!”这老实人眼中满是惊奇之色,“小师弟,适才元恭那几下子,换做师兄我,只怕也承受不住啊!”

“这得多谢师父!”李泠心神稍定道,“小弟终日挨他板子,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忽听得甲台上那里彩声如雷,无极派的弟子明宸施出一招“星动月移”,扫中那紫箓派对手的肩头,内力透入,那紫箓派少年连退数步,一跤坐倒。

明宸是本次会武年纪最大的弟子之一,功力颇深,这一扫劲力绵绵。紫箓派少年刚待坐起,哪知一股后劲才到,震得他骨碌碌地滚到了台边。明宸疾步赶去,一把拉住了他。

紫箓派少年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拱手认输。四象会武的规矩,一方倒地难起或是被打下擂台者为负。紫箓派少年适才被明宸拉住,免去了滚落擂台之辱。他心存感激,更自知功力远逊,索性大方认输。

两场比斗之后,各路弟子略作休息,便又战阵重开。李泠经得大师兄在伤处推拿按摩片刻,竟觉痛楚大减。从众师兄的眼神中,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已隐隐成了伏龙派的小英雄,一时心情大佳,便也拥到擂台前细瞧各派精英大展身手。

只听辛乾清真人在台上高声呼喝:“……紫箓派尘清子对阵丹剑派元定子!”

在自在玄门内,规矩的称呼是叫道号,如“尘清子”和“元定子”,实则每人又都有俗家姓氏,而同辈弟子间的称呼,则约定俗成地去掉了那个麻烦的“子”字,直呼其“尘清”和“元定”。

尘清年方十八九岁,动起手来,东倒西歪,犹如喝醉了酒一般。远近的看客们看了几眼,已是笑声四起。

高台上的各位评判却暗自点头。乾坤堂主武遨手摇羽扇,向紫箓派的掌门仪元道长点头道:“‘醉龙爪绝技数十年来罕见江湖,这少年未及弱冠,便已练成,仪元道长好福气啊!”

仪元老道受宠若惊,连忙叉手赔笑:“哪里哪里,敝徒年幼功浅,但能得堂主一赞,实在是敝徒的福分。”

台上的高人激赞,台下不懂门道的看客们却齐声起哄,李泠初时也觉好笑,但看了半晌,才品出些门道,低声道:“九师兄,这小子有些古怪,你瞧他好似喝得晕头转向,偏偏丹剑派的元定还很忌惮他。”

余观吾摇头道:“听说江湖上有一门醉仙功,但动手时不过多了几分虚招罢了,他这路功夫莫非是脱自醉仙功?”

“不,这是玄门神功醉龙爪!”宁观一低赞道,“这门绝技是软功内壮,兼修阴阳两劲,只因进境缓慢,素来少人修炼。他如此年轻便练成了,料来定有奇遇。”

“原来如此,我猜他准是个大酒鬼!”余观吾恍然大悟,“大师兄,小弟也想学这门奇功,哪怕它再难练进境再缓慢我也要学,这样小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喝酒了。每次喝酒都是在领悟神功妙韵,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九师兄胡言乱语之中,忽见尘清滚倒在地,倏地闪到元定脚下,掌如云龙探爪般抓出。这一滚一抓,出其不意,元定惊呼声中,已被尘清扣住了左腿小腿。元定虽惊不乱,右腿飞起,疾攻尘清的后脑,正是攻敌之所必救。

不料尘清掌上加力,一股阴柔劲力透入对手的三阴交大穴。元定登觉双腿虚软,被他一把拽倒在地。他坐倒后,连挣了两下,竟难起身。

尘清已晃晃悠悠地翻身站起,施礼道:“元定师兄,承让了!”

紫箓派风光大胜了一场,又得了乾坤堂主赞誉,仪元老道倍觉荣光,得意之余还不忘向丹剑派掌门令狐易胜拱手致歉,连称敝徒“赢得侥幸”。丹剑派今日出师不利,连输了两场,令狐易胜气得满脸虬髯根根翘起,冷着脸不搭理仪元。

好在这时甲台上爆出一声大喝,丹剑派的弟子手持竹剑,一剑重重斩在无极派弟子的右臂上,劲力透入,那无极派弟子的臂骨几乎折断。他撒手扔了木刀,无力再战。获胜者是丹剑派本次参会年龄最大的弟子元锋,剑法果然老道深沉。

丹剑派终于胜了一场,令狐易胜脸色才稍见缓和。

两台弟子下台后,这一轮便该伏龙派的方观清上场了,李泠扭头看时,见四师兄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准备登台。

人影一晃,一名英姿飒爽的丹剑派黑衣青年抢先跃上了乙台。台下的丹剑派众弟子们齐声呐喊鼓噪,声势比先前元恭上台时大了数倍。

伏龙派众人的脸色都紧了起来。余观吾撇嘴叹道:“是元扬啊!本次参会的丹剑派高手中,最厉害的便是元激与元扬两人,号称‘激扬双剑。哎,老四居然遇上了他,当真是流年不利!”

宁观一低声叮咛方观清:“莫慌,不要怕他的快打,要如小师弟一般,刚柔相济!”

李泠看到方观清也向自己瞧来,心内反觉一阵慌张。只有他才知道站在擂台上的那种虚软和无助。他想去鼓励四师兄几句,但话到口边,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愣之际,方观清已稳稳跃上高台。

“元扬师弟请了!”方观清年岁较元扬大上了三四岁,却仍是客客气气地稽首道,“久闻大名,幸会了,不知咱们比试什么?”

“随意!”元扬双手抱胸,傲然扫视着方观清,“比什么都一样,我只要十招!”

方观清蹙眉道:“什么十招?”

元扬冷笑道:“只需十招便能胜你,你若撑下来十招,便算我输!”他这句话故意以真气灌注,满场看客几乎都听入耳内,场内霎时喧嚣起来。

高台上的令狐易胜呵呵一笑:“逸龙师兄,小徒年幼无礼,见笑啦!”

原来丹剑派开门第一战,久经战阵的元恭居然败给了伏龙派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李泠,这让一直看不起伏龙派的令狐易胜愤愤不已,适才故意传语给得意弟子元扬,让他在台上羞辱对手,以便扳回些脸面。

逸龙子面沉如水,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台上的方观清性子内向,不擅言辞,这时给元扬气得脸色苍白,再也懒得多言,冷冷道:“好,咱们拳脚上见真章!”

方观清猛然踏上一步,左掌骈指如戟,疾点元扬的面门,指上气势老道,抬手间便有暮云沉沉、苍雷隐隐之势。这时他含怒出招,一出手就是伏龙派声势最劲的武功“苍雷指”。元扬的嘴角泛出一丝冷笑,脚尖轻滑,游鱼般闪到方观清身子左侧,左掌翻起,隐隐罩向对手面门。

四方看客中有好事之徒已大声叫道:“第一招!”

方观清见他掌势凝而不发,势道已如巨石高垒,隐含无数杀机,压得自己后半招苍雷指法竟无法施出。依据拳理,方观清本当收掌自保,但他心中憋了一口闷气,左掌不收,右掌势若拉满之弓,弯弧般射出,指间隐含苍雷之声。

“这还有些气魄!”元扬冷冷一赞,悬而不发的左掌倏地落下。二人的掌指交接数次,方观清急待施展大璇玑术借力,但对手的掌力飘忽游移,竟难以吃住劲道。他心神一懈之际,嘶地一响,半幅袍袖已被元扬信手扯下。

看客们扬声高叫:“第二招啦!”“好啊,老子愿出一贯大钱,赌伏龙派的小子难撑过十招去,谁他娘的敢接赌局……”

此起彼伏的啸叫声中,方观清脸色铁青,更是疾攻不止。“第三招”“第四招……”台下呼喝之声愈发大了。

李泠在台下看得两手都是冷汗,忽见身边的周观极摇头晃脑地仰望台上,神色悠然,登觉心下一宽,忙问:“七师兄,莫非四师兄能赢下这小子?”

周观极一笑,满脸都是神秘之色:“那倒不是,我适才已起了一卦……”

李泠忙道:“怎样,四师兄能胜么?”

哪知周观极居然摇头道:“老四必败无疑!故而么,天定如此,着急也是无用!”

李泠干瞪了双眼,笑道:“七师兄,你这心胸,当真是……广大如海!”

“不广大也不成啊,”周观极摇头叹息,“我给自己也起过一卦,卦象比老四还要险恶,他是必败无疑,我么,定会一败涂地!”李泠已说不出话来。

宁观一见方观清全力抢攻,已觉出不妙,忙高叫道:“老四,宁心定气,不可强攻!”

话音未落,猛听元扬一声清啸,左臂画个圆弧,骤向方观清疾攻的右臂压来。

这一出手半打半缠,缥缈难测,瞬间已搭住了方观清的右臂。方观清心中反而一喜,他的大璇玑术几次借力不得,这时乘着对手搭上臂膀,忙全力施展,掌势吞吐之际,已将对手的劲力引进落空。

元扬清啸未绝,身子已然离地。台下伏龙派众弟子看到方观清这一招大璇玑术使得意满势足,不由齐声喝彩。

不料元扬悬空的身子并未被方观清摔出,反如烂泥般就势裹了过来。

方观清一凛之际,元扬左掌食指、中指反扣如鹰爪,正按在方观清右臂的曲池穴。方观清一招混元势未曾使尽,臂弯要穴被抓,陡觉劲力一懈。

便在此时,元扬一直悬而不发的右掌暴吐而出。他已形如山穷水尽,这一招小天星掌法突然施出,却似百川争流,气魄宏大。

看台上一直双目微垂的武当毕真人老眼倏张,低喝道:“好!”乾坤堂主武遨和秋雨轩雷先生也尽皆喝彩。

方观清闷哼之中,身子凌空,飞下了擂台。四下里的哄叫声才喊道:“第八招……”

台下的宁观一早有防备,腾身跃起,半空中已稳稳接下了方观清。游心观众弟子忙拥了上去,方观清脸色苍白,口角已渗出了血丝,大喘了两口气,才缓过劲来。

高台上的令狐易胜却重重一拍案头,怒喝道:“元扬,同门比武,怎的出手如此没有轻重,还不快快赔罪!”

元扬一脸惶恐,忙踱到台角,拱手道:“方师兄,小弟学艺不精,掌上劲力一时拿捏不准,见谅见谅!”他口中道歉,脸上却全无诚意。方观清欠身而起,只挥了挥手,没有答话。

四下里兀自彩声不断,元扬嘴角挂着冷笑,施施然走下台去。

李泠看着四师兄惨白的脸孔,心内又惊又痛。再望向当中高台,见傅乾阳、令狐掌门还忙着和武遨等贵宾评判点头寒暄,师尊逸龙子则一脸淡漠,他心内便是隐隐地一痛:莫非世道便是如此,强者永远被喝彩包围,弱者合该被打?即便温和仁慈如掌教真人,这时也全无办法!

他慢慢攥紧拳头,胸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气。

这一日的八场激战,直斗到了日头偏西的末申之交,才收了场。

无极派有四人过关,成了最大的赢家。丹剑派奋起直追,两人获胜。紫箓派的尘清和伏龙派李泠也涉险过关。这日的战果说来与四派的实力相近,原也在意料之中。

回到游心观后,众人都对李泠夸赞有加。余观吾自然免不了滔滔不绝地吹嘘:“……话说,适才小师弟在台上没命地奔逃,台下众人只顾发笑,又哪里想得到这正是本仙才给小师弟定下的骄兵诱敌之计。果不其然,丹剑派的元恭那厮也中了本仙才的妙计,只道小师弟不堪一击,这才不管不顾地放手攻击,被小师弟一招大璇玑术,打下擂台!”

众师兄弟哄笑声中,宁观一一摆手,道:“你们不要争了,小师弟,你苦战获胜,为咱们伏龙派挣足了脸面,师尊嘴上不说,心里也甚是欣喜,这几日你什么活都不必干了,只管勤练武功。噢,你眼下还有何请求,只管说来。”

四下里都是和煦温暖的目光,李泠颇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才道:“我很累,只想一个人静静歇息……”

宁观一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你还需连日激战,自然要好好地养精蓄锐。”转头对众人喝道,“大伙记好了,谁都不得打扰小师弟清修。”

这日黄昏,李泠终于可以一个人溜上了那小山……

十八、七夕月下逍遥游

七月正是暑气未退的时候,好在峰顶却还凉爽,李泠知道只怕再也见不到那古怪的东方圣了,心内颇有些憾意。

周匝的松柏在暮风中喃喃轻吟,天空上挂满了玫瑰色的晚霞,紫霞深处的那轮落日给绮丽的云色衬着,更增沉浑之气。李泠凝望着那通红的日头,心头阵阵发热:原来我也可以战胜旁人的!忍不住纵声高呼:“东方爷爷,多谢你啦……”

萧冷岑寂的峰顶忽地响起一声轻笑:“不过小胜一场,值得如此大呼小叫么?”

笑声冷如薄冰,清如寒玉。他猛然回头,见远处的老松暗影下走出一道藕紫色的窈窕身影,随着她款款而来,那抹婀娜的藕紫便在夕光下耀出一片氤氲的霞彩来。

“妖女姐姐,真……真的是你啊……”

李泠望着那袭缥缈迷离的紫裳,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只当自己的眼花了,直到谷星瑶站到他身前,才怔怔地道:“你来看我比武啦?”

谷星瑶道:“是啊,正看到你如一只上架的鸭子般给人赶得四处跑!”这时她脸上未戴假面,落日斜阳中,绝美的玉容流光溢彩,只是脸上神色照旧清冷如昔。

李泠的脸一红,愤愤不平地叫道:“好久不见,一见面还这么挖苦人,小弟好歹是胜了一场。”

“这是实情,还用挖苦么?”谷星瑶瞥他一眼,道,“亏得师尊大费气力地给你洗脉!”

这一句话勾起了李泠满肚子的疑问,忙道:“东方圣老先生当真便是逍遥门的圣尊……龙轩公?”

谷星瑶傲然点头:“能遇到圣尊,实在是你的缘法。师尊闭关已久,近日出山,是要了断一些旧事。可惜他身中了极重的毒伤……”

李泠才想起东方圣胸前的斑斑血痕,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你身入遁龙渊,是为了给圣尊求取那乾天丹!可惜,这乾天丹……却被我误吞了。”

“你也不必自责,”谷星瑶凄然一叹,“圣尊性子刚强,玄门道士留下的乾天丹,我便取了来,他也未必肯吃。况且,从你吞食乾天丹后的情形来看,这丹药只是补益经脉,并不能解百毒。”

李泠的心不知怎的就是一痛,低声道:“他老人家那么高的功夫,为何还会中毒?”

“内贼难防啊……其实在逍遥门内,五脉早已四分五裂,”谷星瑶的美眸中满是痛楚萧索,“不然在遁龙渊内,赤火宗的霍炽那厮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为何仍是如此嚣张……”

李泠大是焦急:“那……他老人家现下怎样了,毒伤可止住了么?”

“师尊武功通神,些许毒伤哪里困得住他……倒是你,一直让他惦念,他命我告诉你,这次四象会武,你要一直打下去,直到夺取魁元!”

“夺取魁元?”李泠张大了嘴,眼前闪过东方圣瘦峻清癯却铁骨铮铮的身影,怔怔道,“他又拿老子寻开心么,我武功低微,哪有那等本事!”

“先不谈武功,”谷星瑶明眸深注,“只说你自己,你敢不敢?”

这又是一个选择么?今天,让自己拼命撑下来、哪怕吐血也不放弃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拒绝如往常一样的无奈结局。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吧,结局居然有那么点欢喜。

他忽然发现,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的无奈后,终有一次选择的结果,会让你从无奈中奋起,感受到欢乐,哪怕是伴着血和泪的欢乐。

一念及此,李泠又变得口若悬河,气冲斗牛:“我有什么不敢?忘了么,老子可从没怕过什么!”

“那也说得是。你这小子,胆子确是不小。”她淡淡一笑,笑声虽然照旧的冷傲,但清冷中已蕴着一些鼓励。

殷紫色的残阳下,李泠和她四目对望。他忽然明白,为何她的明眸是如此美丽——那双漆黑漆黑的眸子深邃无比,更蕴着一抹灵动的棱角,那是一种神秘的不羁之色,衬得这双美眸生出一种震慑人心的脱俗魅力。

在这样一双明丽双眸的逼视下,李泠自是豪情万丈,笑道:“难得啊,你终于发现了我万分之一的优点。”

谷星瑶接着的话,又将夸赞变成了打击:“你这胆大,也可称为不知天高地厚。我将你不知天高地厚去闯遁龙渊这件事,跟师尊说了后,他却对你生出了些许兴趣!先前,他早已听闻了那天钺斩出世的传说,只是一直没有在意,直到听了你闯遁龙渊、吞乾天丹的消息后,才想到去游心观看看你!”

原来如此!李泠回思与东方圣相遇的前后,恍然道:“但圣尊为何要让我夺取魁元?”

“只因你是天钺斩选定之人!”

谷星瑶紧盯着他,一字字道:“相传魔刀会寻找自己的主人。师尊想知道,这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怎的我会是天钺斩选定的人?李泠更是奇怪,疑惑道:“义父已将那把魔刀交给了掌教真人,连铁护法都亲自验定了,那是一把假刀!”

“在东极紫苑内的,自然是一把假刀。这群臭道士的眼力和见识又怎能识破魔刀?真正的天钺斩,你已经送给了师尊!”

我将天钺斩送给了圣尊,哪里有这等事?李泠怀疑自己听错了,忽然眼前一亮,惊道:“怎么,难道是那把不起眼的铁舌头……”

“不错,那才是真正的天钺斩!你曾亲口告诉师尊,是你将这铁舌从神像口中拔出,自鬼宫内带出来,又时时带在身上……”

李泠呆住了,毫不起眼的一块黑铁,散发着冷幽幽的钝光,没有锋芒,没有线条,居然是有“天下第一魔刀”之称的天钺斩?

“这就是机缘!”谷星瑶叹了口气,道,“不过,凭你这两下庄稼把式,要想在四象会武上再胜,除非对手比武时都突发了失心疯!”

“你说话就不能婉转一些?”李泠叹了口气,“哎,圣尊说过要用洗脉之法助我打开灵脉,但为何我今日激战时,会忽然觉得真气不济?”

谷星瑶冷冷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在师尊给你洗脉之后,你就能轻松战胜鲁观尘和清岚么?”

李泠一愣,道:“不错,那时我只觉举手投足,都有说不完的劲道,便好似我练功多年一般,那是为何?”

“你想过没有,万真那老头子的修为几近玄同境,为何却无法阻挡你一剑?虽然你的鬼眼记清了镇源真人的剑意,但若无内力根基,又如何能刺死数十年功力的万真?”

李泠怔怔道:“他姥爷的,那时和他的双环激撞,震得我都要吐血了,但紧要之时,我的腹内跃出了一股清凉之气……难道,”他忽然醒悟,“是镇源真人体内的那股清气?”

“不错,那就是镇源真人生前苦炼出来的罡气。罡气本为人身三气之一,人死之后,罡气随之四散。但镇源真人生前服食过乾天丹,乾天丹药性殊胜,其丹力不但维持得镇源真人容颜如生,更固住了一部分罡气。”

李泠瞪大双眼,回思自己拔剑之时的情形,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那时情形古怪,我拔剑时,却被长剑牢牢吸住了……”

“那是因为你恰巧也服食了乾天丹,拔剑时,乾天丹的药性正在发作,丹力同性相吸,竟将镇源真人体内残存的罡气吸入了你的体内……这一股罡气救了你的命,它融汇了大部分的丹力,否则金丹九转,定会要了你的命。”

“还好那丹力只转了两次,”李泠心有余悸地道,“但最后那一次,也险些要了老子的小命啊,好在那次是你出手救了我!”

他本是随口一说,谷星瑶的香腮却霎时一红,含嗔的美眸冷如寒冰,恨声道:“那件事……以后你若再敢提,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说错了一句话,就要剥老子的皮,当真是妖女风范,翻脸如翻书啊!李泠心下暗骂,忙岔开话道:“是,是,不过我瞧这乾天丹传得这么厉害,可除了忽冷忽热,险些要了我的小命之外,却也没什么奇效。”

“你懂什么,”谷星瑶玉颊上霞色未退,忙也别过脸去,冷冷道,“乾天丹号称金丹,丹力雄厚,经得丹力补益经脉之后,你的体质已强韧过人,在擂台上你能一次次挨打后爬起,便是丹力之效。”

李泠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时候我虽然难以提起真气,但全身硬邦邦的,元恭那家伙的拳脚打在身上,倒也没什么。”

“寻常人的经脉很难容纳金丹的丹力,误食金丹而死者自古皆有。便是本朝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不明此理,他英明一世,最终却死于误服金丹。唯有你的灵脉体质是个例外,你的中脉盛大,才能吸纳乾天丹的丹力。”

“这才叫阴差阳错,吉人自有天佑!”李泠瞪大双眼,喜道,“妖女姐姐,这等事你都能推断得一清二楚,小弟佩服之至!”

“这些缘由都是师尊的推断。你在天星法殿的奇遇,我早已细细禀报给了师尊,那晚师尊在这山顶给你把脉之后,探明了你体内竟有一股沉厚罡气,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说,镇源真人的修为何等深厚,便是留给你体内的这些残余罡气,也抵得上旁人十多年的苦修!”

李泠大喜,道:“原来如此,那我岂不是凭空多了十多年的内气?”

“是罡气,不是内气。”谷星瑶哂道,“内气只是五行元真的修炼,不过还在纳势境,罡气则是先天境界,只有神照境的高手才能炼出罡气。”

李泠又惊又喜:“那我岂不是成了神照境的高手了……不对,那我为何还觉得真气忽强忽弱,在擂台上被元恭那厮撵得团团转?”

“只因罡气与你的经脉没有真正融合,你还无法运使这股罡气!在天星法殿内,你刚刚吸取了罡气,杀死了万真,但在这突然爆发之后,你还是个平平常常的小道士。哪怕你能运使体内罡气的十之三四,胜那几个毛头小子,岂不手到擒来?”

李泠点点头:“这便如我忽然成了一个富家翁,只知道自己宅子里藏有万贯重金,却不知藏在何处,到了用钱之时,还要东翻西找,苦恼万分!”

“三句话不离个钱字!”谷星瑶哧地一笑,“不过你这比喻却很对路。师尊因材施法,给你施出了那‘开经洗脉法,便是强用外力,将这股罡气与你的中脉直接融合……不过,看来两次洗脉之后,那股罡气和你中脉的融合仍旧不佳,融合好的时候你劲力极强,不好时,你便觉浑身无力。”

李泠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那我该怎么办?”

谷星瑶叹道:“师尊过些时日便要与一位绝顶宗师决战,近日他要觅地静养,无法给你洗脉了。师尊说到,眼前最好的法子,还是你自己依法修炼,由我传你口诀,加以督导!”

李泠奇道:“怎么,难道我还要拜你为师?”

“你想拜师,我还不收呢!我只是要传你口诀而已!”

李泠心下稍安,却饶舌道:“其实要拜你为师也不错啊。小弟第一个师父是个老瘦猴,这就好比做买卖一赔到底,但第二个师父就是个绝世大美女,非但一下子翻了本,又翻了几个跟头地大赚特赚!”

“好啊,”谷星瑶哧地一笑,“念你如此心诚,我虽不能收你为徒,却也得全心督导!”玉手轻挥,折下了一根光秃秃的竹枝。

李泠满脸的嬉笑登时僵住,叫道:“喂,咱们练功,要这竹枝干什么?”

谷星瑶道:“训你啊,我不做你师父,却也要尽师父之责,明白吗?”

李泠见那只白玉般的素手轻摇竹枝,心中有些发慌,急忙点头:“明……白!”

“这门功法名为逍遥游,本为逍遥门青木宗的不二身法,眼下对你有用的,只是前面三势,你看好了……”说话间她已飞身跃起。这一跃身姿曼妙,藕衣飘飘,暮色中望去,宛如凌虚仙子。

她或起或伏,高跃时似紫鹤腾云,低伏时又似飞鸿戏海,顷刻间便将三个势子演罢。

李泠只觉目眩神迷,不禁喊了一声好。

“不过,”他小心翼翼地道,“我记得内功修炼,都是打坐站桩,怎的我要练这轻功身法?”

“打坐静修,为的是炼出真气,你体内已有了罡气,要做的便是将真气行开,便只能走‘行功的路子。这三势分别为化鹏、探海、乘云,你只需依法奔行,自能将体内罡气化开,现下我传你运功口诀……”

李泠心性机敏,片刻后已学得似模似样。这三势虽不艰难,但配合运使则颇费体力,化鹏势是腾身高纵,接下来便是俯身下探的探海势,为求固本盘根之效,这一势要尽力塌腰压腿,跟着则是舒展四肢、全力奔驰的乘云势。

李泠或高或低,奔了两个来回,已觉脊背生汗,不由慢下了步子。忽觉香风飒然,谷星瑶已掠到了他背后,竹枝疾挥,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背上。

“快些!”谷星瑶冷冷喝道,“跑得比病牛还慢,没吃饱么?”

“真打啊!”李泠后背火辣辣生疼,急忙提快脚步,哀叫道,“当真天生命苦啊,为何男师父女师父都喜欢用板子跟老子说话?”

谷星瑶冷斥道:“少废话,再快些,你行功太慢,体内的罡气难以相应!”

李泠只得拼力奔行,但只要稍一迟缓,背后便是响亮的一声竹鞭。

“小滑头,再快些!”谷星瑶的喝声不时响起,“我在你身后跟你一起行功……喂,我只用了三成劲力,你最好别让我追上。”

“老子不习惯被女人追,不如你上前面来,换做我追你……哎哟,你这妖女姐姐,是鞭子做的么,不会说话,只会抽人……啊,疼死啦,霸道妖女!”李泠初时还嬉笑还嘴,但被她连连抽中脖颈、脊背、腰腿等处,肌肤撕痛,便只得亡命狂奔。

说来也怪,这般无止无休地拼命纵跃起伏,周身气血翻腾,一股清凉之气忽地汩汩而动,犹如冬雪初融,化为暖流。

“妖女姐姐,”李泠激动得大叫起来,“我感出罡气了,罡气动了!”

啪啪两响,竹枝无情地拍落。谷星瑶喝道:“得意什么,这探海势架子太高了,再低些。记住,只有将功架作足,才能融汇罡气!”

“明白了,霸道妖女!”李泠忙应了一声,再奋力前奔。

身后的谷星瑶喝道:“行功时给我闭嘴,这一鞭子暂且记下了!快按心法口诀运气……”

李泠不敢应声,凝神返照,默查体内的罡气运转,但觉那股清凉之气,初时只是涓涓细流,但依法行功既久,便蓬蓬勃勃地化作了畅流的清溪……

“好了,停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谷星瑶终于冷冷一喝。但李泠却尝到了甜头,兀自纵高伏低地奔驰良久,才停下步子,但觉浑身真气充盈,不由欣然道:“谷姐姐,多谢你了!”

谷星瑶冷笑道:“知道说谢谢了,我不是开口就是竹鞭伺候么?妖女姐姐……霸道妖女,才认识你多久,就送了我两大绰号,你很有胆子么!”

李泠嘻嘻一笑:“这个么,是小弟随口说笑的,妖女姐姐不必在意!”

谷星瑶瞥他一眼,抬头望了望天,自语道:“我倒忘了,今日是七夕呢!”原来苦练了许久,天早变成了深黝的蓝黑色,透亮的明月已在细白的莲花云间悠然穿行。

她仰着头,水样的月光给她那淌着汗的玉面上敷了层清清亮亮的银辉,恰似莹玉凝烟,素荷映月,带着一股超脱凡尘的娇艳明丽。

李泠猛然看见,竟觉呼吸发紧,心头怦然,凝了下神,才笑道:“是啊,听说七夕佳节要登高乞巧,这地方挺高啦,妖女姐,你身上若有针线,便可对月乞巧啦!”

其时的风俗便是七夕时,女孩家登上高处,用五彩线穿过九尾针,向织女乞巧,先完者为得巧。据说七夕之夜,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每年一次终得鹊桥相会,今夜织女心情大佳,会给最先穿线完毕的女孩赐予其心灵手巧、能织善绣的本事。更因牛郎织女终年一会,这日女孩乞巧之余,更有乞得佳偶之愿。

“我能乞什么啊,”谷星瑶秋波一转,望着他道,“小滑头,我就乞你吧……”

“乞我?”李泠张大了嘴,呼吸陡紧,脸颊都发了红。

谷星瑶的眼中溢出狡黠光芒,道:“笨蛋,乞你下轮会武时,千万别再给人撵鸭子般追得满处跑呀!”

李泠舒了口气,也哧哧地笑起来。

“织女姐姐在上,小妹也懒得穿针引线,便跟你乞个巧吧。”谷星瑶果真双手合十向天,“但愿这滑头小弟明日比武时旗开得胜,若真遂了愿,明日里小妹再去月柱峰下的西王母庙里去许愿,求她给你和牛郎每年里多多见上几面!”

李泠哧地一笑:“谷姐姐,自古以来,这般口吻跟织女乞巧的,就只你这一人吧,果然是妖女姐姐的本色!”

谷星瑶瞥他一眼,忽道:“乞巧虽是女孩子的事,但你大战当前,不妨也许个愿吧!”

“许愿?”李泠愣了下,不由喃喃道,“今日是七夕,那后日便是小弟的生日了,十六岁的生日……”

谷星瑶美眸忽闪了下,没有言语。他却仰头望向藏蓝色的天宇,缓缓道:“妖女姐姐,你是否奇怪,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上台比武只会挨打挨踢,搞不好还会被人抽筋剥皮,但我却为何硬要巴巴地赶去献丑?”

谷星瑶道:“是有些奇怪,你的功夫稀松平常,怎的偏要去这四象会武?”

李泠苦笑了两声,昂然道:“我答应过大师兄、黎瑛他们,我要练好武功,不受人欺,更不让他们受欺……只因上台比武,是我的选择!”

他攥紧双拳,一字字道:“若是让我许愿,那便希望,老子来到这世间十六年以后的岁月,再不要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我要如龙先生说的,做最强者!”

星眸中波光一闪,女郎不由长叹道:“你这性子,倒有几分投师尊的脾气。”

李泠这时陡觉背后热烘烘的,被竹鞭抽打得厉害的几处穴道都有道道热流涌动,才忽然醒悟,叫道:“哎哟,妖女姐,原来你抽中的,都是我背脊督脉的要穴啊!

“我没有师尊开经洗脉的本事,”谷星瑶傲然扬起雪白的下颌,道,“但竹鞭打穴,一样也能助你气血舒张、罡气归元!”

李泠大喜,忙道:“那我何时才能真正将罡气归元?”

“今夜过去,你便能运使十之一二的罡气,但要彻底融会贯通……”谷星瑶却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李泠一愕,怔怔道:“为什么?”

“只因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将前辈高人残存的罡气融为己用,连师尊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谷星瑶咬了咬牙,才缓缓道,“也许你苦练多日后,会将大部罡气运转如意。也许,数月之后,这些罡气还会渐渐消散!”

“全部消散!”李泠大是丧气,惊道,“还有这等事?”

“这等事谁也说不准,”谷星瑶的明眸熠然一闪,“这取决于你的心志和悟性!”

李泠一凛,随即释然一笑:“管他消散不消散的,犹如凭空得了一大笔钱,来便来了,去便去了,何必忧心忡忡。嘿嘿,弟子只管拼命用功,力保不给美女师父丢脸就是。”

谷星瑶居然没再否认他这不肖弟子,淡淡地道:“你能说出这样达观之语,也算难得。今日到此为止,明日此时,我再来看你的修为。”

“好,明日此时,不见不散!不过妖女姐你能否发些善心,明日扔了这破竹鞭!”

“用竹鞭是为了你好,明日我用巴掌打你,可就痛得多了!”见李泠大惊失色,谷星瑶不由破颜一笑,她冷冰冰的玉容乍然轻笑,恍若雪融花放,云破月出,明艳照人。

李泠也笑了,心内却想:这位谷姐姐这么美,为何总是终日干巴巴地扳着脸孔啊!

“记住,今晚你已经与罡气相应了,便是入睡时也要默查罡气运转!”谷星瑶挥了挥手,转身向山下驰去。

“就这么走啦!”李泠忙赶上两步,叫道,“妖女姐姐——你一路保重!”

谷星瑶没有搭理他,一路快似星飞,如一抹流霞般翩然远去。

“你姥爷的,连个头也不回,这般无情无义!”李泠讪讪地骂着,直到那袭绰约紫裳被苍烟暮霭掩住,再也看不清一丝影子,才收回目光。

不知怎的,一想到明日便能再见到谷星瑶,他登觉神采飞扬,一时满身都似蕴足了气力,大踏步向山下行去。

他悠悠然走到宁观一的偏院前,余观吾正晃荡荡地从院内转出来,迎面碰见李泠,哈地一叫:“小师弟,你跑哪里逍遥去了?你那红颜知己黎瑛,可等了你许久!”余观吾也知道黎瑛和李泠同来的玄门,每次提起她时,都戏称为“你那红颜知己”。

“小瑛子来啦?”李泠东张西望,喜道,“她胆子倒大,不怕碧云那老道姑责怪啦!”

“早走啦,”余观吾叹道,“这小丫头对你不错,她拿着五色线和九尾针来的,嘟囔着今日是七夕节,要跟你一同许愿,可左等右等,你也不来。这小丫头可是冒着风险赶来的,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呢……”

李泠眼前闪过黎瑛噘着小嘴的失落神色,心内怦然一跳:小瑛子也真有心,可是阴差阳错,这七夕夜我竟是和妖女姐在一起的。仰头望了望那如钩的弯月,心内五味杂陈,默然走入了院子。

余观吾兀自站在暗影里叫道:“喂,要不要师兄我赶去玉仙观,替你传一句话……”

四象会武的第二日,战局还未开,李泠便觉得形势颇为奇异。人流中多了些身穿短褐的赌坊伙计穿梭往来,低声吆喝着:“各位官爷,下一注么,本地利发赌楼,当场押宝,当天分利……”“咱们是扬州南海赌坊的,每注一贯钱起,上不封顶,收扬州、洛阳波斯邸的兑票!”引得诸多闲汉凑过去打听围观。

大唐人的好赌之风是从京师开始流布的,至当今武周朝更甚,每年东都洛阳的马球赛、斗香赛举行时,上至朝廷重臣,下至市井小民,全都为之痴迷颠狂,拥至各处赌坊下注。

本次玄门盛会还未开张,便已声名远播,经得热闹非凡的首日激战一番铺垫后,第二日开未开一战,诸多赌坊已如雨后春笋般涌了来。当时赌坊伙计中的管事者称为“囊家”,人流中竟有多家赌坊的囊家在喧嚷叫闹,招揽生意。

“天下第一庄,洛阳万金赌坊老号……”一串极为嚣张高亢的叫喊声中,两个囊家率着几个身着黄衫的汉子大摇大摆地挤了过来,挥臂叫喊着,“万金赌坊独家推出本轮大偏门黄杏,玄门第一小美女,压一得十,都来试试手气啊……”

万金赌坊是东都洛阳城内最大的赌坊,便是许多王公贵胄都时常光临,这时竟也赶来七曜天峰布局。

万金赌坊在众赌徒心中地位非凡,听得他们吆喝,许多闲汉便如蝗虫般扎了过去。

台下人流熙攘,热闹非凡,台上第一关余下的八场比试已陆续开战。

“乙台,紫箓派坤道黄杏,对阵无极派清枫子!”

随着喝声,白色身影飘然掠起,一个身材苗条的道姑立在了台上。看客们见竟有女子登台比武,霎时间喝彩声、呼哨声大作。

唐代世风豪爽,女子一改前朝的娇弱之风,至当今的武周,更因女皇当朝,女子甚至无须再依赖男子。受了胡服衣冠影响,许多女子常穿衿袖窄紧的胡服,胆大者可作蹴鞠、马球等游戏。饶是如此,这般上台比武,还是极其少见。

黄杏生得秀眉杏眼,虽然肤色微黑,却颇为俏丽,站在台上,落落大方地四处稽首,更引得掌声雷动。

“黄杏可是碧云观主的得意女弟子啊!”余观吾在李泠身旁眉飞色舞,“玄门的女冠只在紫箓派下的玉仙观,但百十年来极少有女子得以参会,听说这次让女冠参会,还是掌教真人力主的!万金赌坊将这丫的定为玄门第一小美女,啧啧啧,瞧这身段模样还不错,自然了,还及不上小师弟你的红颜知己,是不是啊?”

李泠见这黄杏虽姿容不凡,确是还及不上黎瑛,与明艳绝伦的谷星瑶更是无法相比,懒得聊这“第一小美女”的话题,只是笑了笑:“掌教真人当真见识不凡,让女冠这一参赛,看客们更会多了数倍!”佩服之余,又替黎瑛惋惜,叹道,“可惜啊,小瑛子没有出场!”

“还在想你的红颜知己啊?”余观吾他很感慨地拍着李泠肩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我这么高明的师兄手把手地教你功夫!哦,对了,若是黎瑛喜欢,师兄我不妨连她一起教了……”

李泠懒得听他唠叨,只是仰头观赛。

相形之下,清枫默然登台,倒是毫不引人注目。按无极派的弟子道号排序,清字辈比元字辈低了一辈,但因无极派师门广大,众多的师兄弟年龄交错,实则不少元字辈与清字辈弟子年纪相当。

这清枫干瘦如柴,却有一股勃勃跃动的精气神。

黄杏娇娇柔柔地稽首,笑道:“清枫师兄包涵了,小妹万分歉疚!”

清枫的脸色一红,忙还礼道:“师妹客套了,咱们比武对阵,你有何歉疚的?”

黄杏幽幽一叹,苦笑道:“你瞧,你是无极派的高才,跟我这小女子对阵,赢了不足为喜,若是稍有失手,反坏了师兄的英名!”

清枫显是极少和妙龄女子对话,听她这般蹙眉谈笑,竟有些呆了,怔怔地瞧着黄杏,忘了答话。

“清枫师兄,你怎么了?”黄杏忽闪着一对凤目,嗔道,“喂,我的话,你听到没有?”

清枫啊了一声,才道:“听到了,听到了!”黄杏噘起小嘴,娇滴滴道:“既然如此啊,小妹也不让师兄为难,我假意攻你三招,你露个破绽,便即被我打落下台,好吗?”

“啊,下台?”清枫这时才醒过味来,急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这哪里成啊?”

黄杏笑道:“如此一来,江湖上都会风传师兄的雅量高致!师兄不过举手之劳,便赢得美名,何乐不为呢?”她让对手下台认输,却巧笑嫣然,仿佛说的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清枫见她一笑,更是满面通红,只是连连摇头道:“只怕不成啊,师父师伯师祖,都要怪罪的……”

他二人在台上一问一答,看客们远远地却听不真切,性急地早乱叫起来:“要打就打,不打便回屋去聊!”“喂,你们聊什么啦,说出来给大爷听听……”

台下近前的众玄门弟子则多是听清了对答,数十年来,玄门四象会武从无女弟子参会,黄杏在台上笑语晏晏,众少年弟子均有些心猿意马。丹剑派的少年弟子们素来胆大,齐齐起哄叫道:“清枫,你便从了师妹吧!”更有人捏鼻子学女声道:“师兄快跳吧,小妹定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乱糟糟的哄笑声中,清枫脸如红布,愈发手足无措。

“师兄,你瞧,他们都笑咱们了,小妹可要出手啦,”黄杏眼波流转,又压低声音道,“记住了,这三招是小折柳势、比翼齐飞和鸾凤齐鸣!”

清枫听得她叫出这三招的名目,心中霎时一荡,这三势颇为寻常,在玄门各派套路中均有传授,“比翼齐飞”和“鸾凤齐鸣”的寓意不言自明,而“折柳”也有寄托离别相思之意,清枫一时心思起伏,似喜似忧,更加乱成一团。

猛觉白影闪烁,黄杏的双掌已当头拍来。她出手的招式精妙,一对纤掌飘摇闪烁,好似分花拂柳,正是小折柳势。这招本是玄门擒拿的初级路数,清枫早已烂熟于心,忙挥掌迎上,与黄杏手臂相触,登时犹如电击,心中只想:呆会儿,我当真要跳下去么?

一闪念间,黄杏的掌势起伏,双袖齐抖,凌空扫向他左右耳门,正是用流云铁袖功施展出了“比翼齐飞”。清枫只觉心头猛跳,忙低头避过。这一势比翼齐飞一招三势,黄杏长袖婉转,连环扫来。清枫随势进退,跟她盈盈的目光不时碰触,更觉呼吸发紧。

台下的少年弟子们看出了门道,乱糟糟地哄然叫好:“妙啊,比翼双飞……”“清枫,莫要辜负小妹啊,快跳……”

这四象会武开战后,第一日激战连连,众人的心弦早给绷得紧紧的,难得第二日的首战竟有这等绮丽风光,连高台上的玄门长辈和各大评判都相顾莞尔。台下的诸多赌坊伙计更是全力吆喝:“要发财快下注啊!”“谁敢押小美女这大偏门,万金赌坊一本万利……”

黄杏的双袖疾收,左掌斜斜穿出,拍向清枫的左肩。这正是“鸾凤齐鸣”的起手式,清枫霎时心跳更紧,知道黄杏的下一式便该以右掌拍向自己右胸,这招“鸾凤齐鸣”左右互易,颇多声东击西之妙。他顺势错步,闪向左侧,心中仍在嘀咕是否让招。

不料黄杏右掌倏地一扬,掌势化轻灵为沉实,猛然戳向他左肋。清枫一怔:她怎的使错了招?急切间忙塌腰坠肘,肘尖撞向黄杏的掌心。这是万不得已地以硬碰硬之势,他临战阅历丰富,这一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施出。

黄杏一招既出,后手绵绵而至,连环三掌已笼住了清枫的上盘。清枫才霎时一愕:原来她在骗我!惊怒之下,一招龙形穿掌拍出。他身子虽然瘦削,但出招沉稳刚劲,颇有名门之风,这一招含了悲怒之气,愈发迅疾刚劲,登时将黄杏飘逸灵动的掌势封住。

便在此时,一道冷冷的声音忽地传入清枫的耳内:“清枫,借势下台,不可再战!”

清枫一凛,听这声音竟是师叔祖铁乾震在用“天韵传音”之术对自己发话。

难道真是师叔祖下的这怪令?清枫心下犹豫,百忙中甩脸瞥向评判们所坐的高台,见铁乾震竟挺身站起,左掌向下狠狠一斩。

果然是师叔祖的命令,清枫还有些犹豫,更不明白为何乾震师叔祖会下这怪令。铁乾震的传音已变得更加冷酷:“快些,装作被她击中,要不留痕迹!”

此时两人拼争正急,清枫原本失了先机,这两次犹豫极为致命,黄杏的纤掌已扫中了清枫的肩头。清枫身子摇晃,重心已失,黄杏趁机横扫一腿。

这是她玉仙观“裙里腿”的绝招,腿势连环勾挂,变幻莫测。清枫膝弯、环跳等腿上要害连连中腿,闷哼声中,已栽倒在地。此时他虽败不乱,心神倒还清楚,本待施展本门倒地攻敌的残根腿法反击,但眼前闪过铁乾震冷肃的目光,心念一闪,不敢怠慢,就势惨呼,滚下了擂台。

那擂台高有丈余,但清枫半空中腰板一挺,稳稳落地。四下里喝彩声、起哄声同时响起。

“清枫师兄,承让了!”台上的黄杏向清枫笑吟吟叉手施礼。

清枫仰头瞥了一眼,不知怎的,此时他对那张俏丽娇媚的脸孔说不出的厌恶,黑红着脸,默然隐入了人群。

清枫在台上被铁乾震传音下令,台下众看客全然不知,四处的哄笑之声久久不绝。连无极派的少年弟子都打趣清枫是怜香惜玉,台上大失水准,这才被打落擂台。

片刻后甲台上的激战也见了分晓,台上的无极派弟子败中求胜,倒地后以一招残根腿法中的“小盘花”踢中了紫箓派对手的肋部。这一脚势道奇巧,紫箓派少年要穴被踢中,倒地不起,只得认输。

这一轮激战,都是无极派对阵紫箓派,不想互有胜负,台上形势更是相映成趣。

下期预告:

四象会武中,李泠在险象环生中,初战告捷。然而本应公平、公正的四象会武却接连出现了耐人寻味的疑问,此中究竟有何蹊跷?而在接下来的比试中,李泠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做最强者”是一时的妄语,还是发自内心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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