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砂
一
荆南藏身于帷幕后,珞云阁代替苍穹,将他笼罩其中。
在距他不远处的高台上,安陆侯桓安负手与一众富商宾客对视。原涧自白蔹手中接剑,从二层倾身跃下,置身于两方之间。
不出荆南所料,他的病人转身,抬腕,剑指桓安。
“战乱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王朝不会因为忧惧而杀戮。安陆侯,请让他们走。”
不知谁碰了弦,台后传来一声喑哑的乐响。
桓安缓缓道:“我知道原大人一直对桓家在战事中的摇摆态度心存芥蒂,但桓安又何尝没有苦衷。现在新皇权位不稳,原大人的死敌黑火君秦渊仍然在世的传言甚嚣尘上。古来人重‘奇货可居,而派人翻遍云泽山野寻找旧日暴君的,正是你眼前这些鄂中富商。如今时局危如累卵,桓安特设此局以明心意,大人竟不接受?还是我思虑不周,未向原大人示以足够的理由?”
他话音刚落,身后弦声又起,一枚箭矢无光无影,随声音掠过他肩头,直袭向原涧身后的商客。
原涧横退一步,手中剑起,将袭来的箭斩落。
众宾客看到滚落在地的箭镞,纷纷惊叫后退。荆南明白了,安陆侯的杀意没有诳人的意思——如今他们困在这珞云阁内,如果这些商人都死了,到底是安陆侯杀的人还是原涧动的手,怎么都无法澄清了!
荆南悄悄举起袖箭,刚想瞄准桓安,后背却是一凉。全身寒毛陡然倒竖了起来——竟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到身后,用剑抵住了他的后心!
荆南自负双耳对人的呼吸脉象非常机敏,已经数十年没有被人暗中算计到。
正在他惊疑之际,台上一个高峻如岩的身形自桓安侯身后站起,布衣,束发,面容为油彩所掩,只见远古的氏纹。
廪君。
那个饰演廪君的戏子越过桓安身侧,一步步走向原涧,杀意自背后弥漫。适才射出杀妻之箭的长弓咣当掉落在地板上。他空出的手摸向身后,拔出宽刃弯刀。然后脚步一顿,如全身如豹霍然前跃,向原涧扑去。
长剑与弯刀交缠一处。
原本荆南并不为原涧拔剑担心——反正这人已经习惯带伤应战了。原涧虽然经历了与格物御史的苦斗,但毕竟经过王莲渡血和一阵子休养,撂倒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应是不难。
然而随着刀光剑影的交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汗却悄然渗出荆南的掌心。
那个脸覆油彩饰演廪君的戏子,竟然能与原涧抗衡。双方出剑犹如对镜而舞,一攻一阻,一斩一卸,犹如齿轮般咬合。虽然他的招式不及原涧的多变和精准,但膂力上压倒性的优势却将差距弥补于无痕。
原涧眉目微蹙,在对方的须臾破绽中转刃上挑。剑刃削过廪君脸侧,原本应该见血毁颜,竟发出“叮”的一声弹开了去,只割断了对方头上的纱冠。
廪君无惧也无觉,只是抡剑回击,弯刀倾力撞在原涧回防的长剑上。
原涧旧伤被牵动,连退数步单膝跪倒,咳溅了一地血点。
“原大人!”
宾客们惊叫着围过去,有人伸手扶助。
荆南烦透了这些大呼小叫的废物,心道这些家伙只是贪图原涧的保护,然而一望过去,竟然呆若木鸡。
一柄匕首自身后最不设防处探出,靠在原涧的侧颈。
执匕首者,正是宾客之中的樊月凤华庭主事。受这个动作暗示,数把翠色刃锋的匕首同时横逼过来,尽指原涧周身各处要害。
众人仍然围伺原涧站立,只是眼中全无刚才的关切神色,只余沉浮不定的晦明。
荆南惊呆了。
这些看似惊惶软弱的家伙竟然忘恩负义,从施助者的背后下手!
“对不住了,原大人。” 凤华庭主事年逾不惑,握匕首如握算筹,“先生适才挺身相护,我们本不应向先生出手。只不过现在为情势所逼,为脱困别无他法,只能得罪了。”
他抬头对桓安大声道:“我们的确在派人寻找秦渊,但只是为确认其生死。此番侯爷一声召集,我们就全无戒心地赶来,只道是能为安定安陆诸方出一把力。没想到侯爷不顾多年情谊,眼见珀霖败走便思倒戈,便想将我等的性命换新君欢心?”
桓安冷笑:“你们随身带着淬毒的匕首,倒也真是全无戒心了。只怕这次我们若一言不合,这些匕首便会插进我的后背吧。”
“君侯说笑。”凤华庭主事笑容优雅,神色却一分分冷了下去,“我们想的是,此剑若是插进原大人胸口,效果想必相当——如果他殒命在这珞云阁中,曾与你做过交易的北将军玄丞必然恼怒,估计会立即挥师前来,将安陆府夷为平地。”他以匕首胁迫原涧,在众人围绕下退向阁门,“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必然不是君侯想看到的吧。请君侯开门放行,从此商会与侯府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桓安言语温软,“任你们带着万顷桑田、万匹丝绸去投奔新主?”
在他话语间,廪君缓缓抬头,执刃驱步逼近。凤华庭主事持匕首的手心渗出冷汗,只听近身有话音传来。
原涧在他的挟持中未有任何抵抗,只是轻声道:“请住手。”
主事一惊,刀刃撩断了原涧的几丝垂发。他低声道:“原大人勿要轻举妄动的好,刀锋喂毒,刘某并不想……”
“大人多虑了。”原涧打断主事,语气淡若夕雾。他松开抚在伤处的手,抬手握住颈边匕刃,如琴师般纤长的手指竟蕴含着不可违逆的力量。
主事目瞪口呆,眼见匕首被生生从对方颈边扳开,锋刃切入对方掌中肌肤,深抵指骨。刀锋上的青色毒素未及侵入伤口,就被涌出的墨黑血流冲散,如清溪没入深海荡然无存。那诡异的黑血沿匕身蜿蜒。
有人大叫:“血里有毒!”
主事如梦初醒,急忙松手后撤。
原涧衣不染尘地站在众人围绕中,坦然承接如敌视鬼魅的目光。他调转手中匕首:“诸位会错意了,原某只是提醒,身陷诡异之地,不要贸然退逃。”
随着话语,原涧手中沾毒的匕首如青矢贯空而过,擦过主事颊侧直钉向他身后帷幕暗处。
荆南只见清辉划空而来,赶忙一缩身。背后钳制他的人迫不得已撤刀拦击,就在匕首撞上刀背的刹那空隙,荆南就地横身翻滚,摆脱了钳制,跳到原涧身旁。
众宾客却被这一击惊吓,以为原涧脱困怒而倒戈,仓皇向门口拥挤奔逃,阁中一时大乱。然而一众乐师环绕下的桓安并不急着追击,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荆南如同陷入梦魇,仿佛仍然置身于刚才那幕戏中——
乌鸟。不可计数的乌鸟。
它们自阁中檐下飞扑出来,就像盐水神女阻止廪君部族远行一样,铺天盖地冲向人群。
霎时间风铃俱响,烛火飘碎,整座楼宇被羽翅黑影笼罩。
人们瞬间被这黑色飓风包裹,推搡拥挤间,有人被扑倒在地,鸟喙利爪如凌迟小刀剜入他们后背,一寸一寸掠走皮肉脂层。
只是瞬间工夫,就露出森森白骨,骨笼之下内脏隐现。
荆南忽觉头上翅风扫过,眼前如有雾气掠过。剑光自白衣下掠出,横扫抓向他天灵盖的四只乌鸟。只听错落有致的咔嚓声滚过,一堆硬邦邦的鸟身、鸟翅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几乎把他埋住。
荆南奋力挥臂扫开一身狼藉残骸,仰头对单手持剑拎他起身的原涧大叫:“跟你说过伤没好就不要打架!碰到两条毒蛇对咬的事情,作壁上观就好,搅进来掺和什么!”
原涧拎荆南的后领闪身后撤,躲开对撞过来的两只乌鸟,怫然道:“那么你又混进楼里掺和什么?”
“自然是来省钱!否则等你折腾得半死不活回去,又不晓得要耗我多少好药!”
“希望结果不要是搭上双份的药钱才好。”原涧一把拎起荆南,点地跃起,踏上俯冲过来的乌鸟背脊疾行,随即借力再跃,犹如踩着看不见的风涟在半空飞掠。阁中空井混乱,但这身形有如白雾承着月光,浮于这嘈杂乌云之上。
而他右手挥出的光之弧线散落成网,横斩乌灵,一时间落尸成雨。
荆南被拎着飞掠空中,让尖利鸟羽割得满衣破口,狼狈怒道:“要捕鸟你自己去,放我下去!”
原涧气息不继,还是腾出口气应道:“说得不错。但这次敌人不同往昔……你怕是根本无法自保。”
荆南诧异四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被斩碎的鸟掉落残块,却不曾洒一滴血,它们根本不是生灵,而是木工偃偶。也就是说他拿手的毒物、麻药,此番全然用不上!
桓安仰目看阁中截云斩雾,嘴角勾起浅笑,抬臂挥手。鸟群盘旋一阵,竟似妖术施敛自行渐渐散去,不知消失于阁中哪些角落。
原涧随手将荆南扔在堆起的鸟尸上,自己也踏檐落下。落地时,他眉间一蹙。
适才那些想要逃遁的商人,没有一个人逃到门口。他们横倒在鸟尸堆中,衣衫碎裂,周身皮开肉绽。有人的眼球、口舌都被摘啄了去,只能在黑暗中呻吟颤抖。
未死,却也算不得生。
原涧低头问道:“这些人可还有救?”
荆南自鸟羽中挣扎起身,也被震惊,沉吟片刻摇头道:“救不了。”
原涧颔首,提剑走向那些挣扎扭曲的躯体。廪君站在他对面,模仿他的动作相对走来,同行同止,宛若隔着镜面的倒影一般。
两人各走到一具躯体前,悬剑,刺斩,截断在火狱中苟延残喘的生命。
直至长剑和弯刀同时了结最后两个伤者的性命,身后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执剑剑技,精彩绝伦。”
二
原涧没有转身。此刻,桓安终于为他拔剑斩杀“示以了足够的理由”。
“君侯果然和珀霖有过接触。我护送墨辰陛下归朝时,曾在流苏寺受到数百公卿偃偶的阻击。偃偶之主珀霖在中州之地并没有势力据点,能短时间造出如此多的精密偃偶,能使用的只有一法——将十方城的技术与富商巨贾的财资媾和。而能协调各方行动,必是一方执掌权势之人。养伤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这位与她暗通曲直的合谋者,没想到,就在这珞云阁中。”
“我早说过,此宴是为先生所设,此戏是为先生所演。这些商人觊觎我的权势,又总以为我觊觎他们的家财,乱世之中,人总是想要的太多,又害怕得太多,终致败亡。”桓安轻抚过琴弦,“但是我遇到了珀霖,知晓了‘羲皇御史的存在,知晓了这世间存在超越规则的规则,这一切于我早就显得渺小可笑。”
珀霖这名字惊得荆南几乎跳起来:“珀霖那疯女人!她、她又做了什么?”
“格物御史与我做了笔交易。我供给她想要的丝、木、金、石,而她,则用不可思议的机巧赋予那些材质以生命。我们共同制作了那些东西,她带走了一部分,而我得到了剩下的部分。”桓安浅笑着说。
“数量惊人的红衣公卿、巨大的王莲尸偃,这些偃偶所需财资甚巨。就算侯府富可敌国,想必也需向富商借贷资款。你想借我之手杀人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效誓新君,而是珀霖不告而别,你发觉自己已经无力偿还欠债吧?”原涧淡然一笑,“珀霖生性狡黠,但君侯也并非愚钝之人。你所得的,应该也并不只是刚才那些边角残余的鸟兽。她还用什么与你做了交易?”
桓安抬眼,目光直向废墟中执刀默立的廪君。这位绝世的优人偃偶纱冠被斩落,一袭绢直长发在争斗中披散下来,半掩脸侧。一旁的烛火静静燃烧,映亮了他的面颜。
荆南禁不住低呼一声。近观下,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古言戏子——他的身形与容貌,竟然与原涧有如双生!
他是偃偶,是仿制于原涧的偃偶!
原涧也吃了一惊,不知珀霖用自己的形貌仿制偃偶是何用意:“荒唐,不过赝物而已。”
“的确。”桓安表情饶有兴味,“适才与本尊一战,廪君不过占了力量上的优势,只能算是个东施效颦的土偶。其实,邀约大人到珞云阁一聚的真正目的,的确如前日书信中所言,是为向先生求教解惑——”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荆南一声呼喝打断:“原涧,你身上的那是什么?”
三
原涧一怔,展袖,竟发现自己臂上不知何时粘着数茎丝线。
那丝线极细、极柔,隐在昏暗处常人根本难以觉察。仔细看去,不仅手臂,他的背脊、髋骻、膝骨、足踝……所有关节之处,都粘着长丝。这些长丝向阁顶延伸,仿佛来自穹隆的傀儡线,消失在遥远的黑暗里。
原涧挥剑将它们斩断,而那些丝却自行生长游移,再次自黑暗中探伸过来,攀附在原处,甚至越聚越密。
荆南望向对面的廪君。那具仿制于原涧的偃偶,在周身关节同样粘着长丝,同样牵自阁顶不可视之处。他想起这戏子刚才刻意模仿原涧了结垂死商人时的动作,顿时明白了桓安“求教解惑”一句的含意——
廪君,是原涧无意中牵控的傀儡。这诡异的无色丝线,一端捕获着原涧的手起剑落,一端操纵着偃偶的举臂投足,无怪乎能让这非人的诡异东西在模仿中修习。
桓安在与珀霖的交易中得到的远不止是精美绝伦的偃偶,而是获取执剑剑技的工具。
荆南突然意识到,这具偃偶一旦完成,桓安便坐拥“羲皇御史”中属金格物与属水执剑的两种力量,而且麾下的战力永不会背叛。
他又望向年轻的安陆侯。这个举止优雅、笑意温润的男人,想要的不是权势,不是财富,而是凌驾羲皇御史的力量。
荆南额上不觉冷汗涔涔,举目望向原涧,发现他面色平静,抬头仰视丝线彼端不可尽视的天顶。
“原涧,这长丝……”
“不论这长丝是什么异物,也只能在这一方之阁内造次。”原涧平静接语,“既然如此,我们不在此久留便是。”
桓安面色一冷,舍琴长身站起:“原大人当真见外。桓安尽心安排下今日晚宴,怎能说散就散?”
珞云阁的正门微微震动,门缝间可见密实的金属锁扣互绞伸出,戛然锁闭。
廪君转身,持刀站在数重帷幕间,正正挡住出路。
荆南刚想开口骂人,衣颈一紧,整个身子又被原涧提了起来。
原涧拎着他,借力左右屏风纱幕折转攀升,直升向三层的窗格。
荆南只觉得自己像袋没用的米,心里屈辱得很,却是不敢喝斥原涧放他下来——因为廪君那偃偶并没有乖乖地继续守大门,而是紧追着跃了上来。
原涧与廪君兵刃相交。由于一手提着荆南,他只能单手应战。好在廪君似乎也不趁人之危,同样以单手迎战。
两者剑术如出一辙,只是一方快速凌厉,一方略迟但劲力超群,堪堪战成平手。
在势均力敌的阻拦下,珞云阁的第三层牢不可破,原涧只能继续攀升,跃至第四层。廪君如影随形。
原涧便继续上行至第五层。
在刀剑声间隙,荆南能清楚地听到原涧渐乱的脉象,心知大大不好:“你想爬楼到几层?没感觉体力已经见底了吗!”
对这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废话,原涧没与他斗嘴,只是沉声道:“帮我。”
一瞬间荆南以为听错了。自己虽然不知救这心高气傲的家伙多少次,但对方主动求助,这还是头一遭。
问题是……怎么帮?对付这没生命的家伙,他满身的精妙医术毫无用处!
原涧并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一语毕,他便剑势陡转,竟然完全放弃防守,一剑直刺向廪君胸脊!
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
廪君与他同时出剑,同样毫无保留,两刃在空中交错而过,闪电般直钉向对方身体!
咔嚓。
两声清越的碎裂声合为一响。
原涧的剑刺入廪君的胸口。剑锋没入不深,偃偶的动作戛然而止,想是被刺中了核心。
廪君的刀也刺入了原涧的衣襟。然而在它抵达肌骨之前,被一片厚厚的龟甲咬合住,卡在这片突然出现的护盾里。
惶急之下递出随身唯一坚物挡下这一击的,正是荆南。
他大口喘气惊魂未定——适才如果原涧出剑再深一分,廪君的弯刀也会随之贯穿他手中的龟甲,龟甲后的胸骨肺脏估计是保不住了。
原涧的剑再进一步,推着廪君撞向高阁。长剑刺入墙壁,将对方自胸口钉穿在高墙上。
绝世优伶就这样被悬挂在冷壁月光之中,影子长垂如同帷幕,不再动了。
阁内瞬间寂静。桓安仰视,一直从容平定的脸上现出几分错愕,似乎没料到廪君会有这样的结局。
原涧提着荆南返身跃到窗边,一剑斩断棂框。窗外月色涌入,银杏树舞婆娑。
荆南回过神来,只觉又差点被旁边这人坑死掉,正想大骂,却被原涧一掌拍在肩上:“出去再说。”
然而就在两人将破窗而出时,一个声音自阁底飘游上来。
“先生。”
只是两个字,犹豫,怯弱,却像无根的藤蔓蜿蜒攀爬,紧紧地,缚住了他们。
荆南不可置信地回头。
远处阁底,那个柔弱的身影自桓安背后站起,缓缓走到台前,抬起脸望向他们。
是她。
幕戏中被廪君射中而死的盐水神女。此刻她拭去了颜上彩绘,露出一张年轻、清素的脸。
荆南曾有三年时间,在白邸庭中与这张脸朝夕相对,目睹这张脸上无忧无虑的稚气被幻梦包裹的阴谋付之一炬。从她在旧卫殿前为原涧研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一切正裹挟着两人迎向最坏的结局。然而三年时间不够,不够改写阴谋,不够扭转命运。
而那个阴谋的始作俑者现在正站在高阁之上,默默俯视着她,背靠着亘远的明月风,与长生的银杏海。
她直视他,启唇,重复戏中虚无缥缈的歌谣。
此地广大,愿留共居,此天广大,愿留共赏……
然而竭尽心力,留下的,只是使君的诛心箭矢。
戏中如此,命数亦然。
荆南一身冷汗,急忙扯住原涧手臂:“不要被迷惑——这必然是陷阱!这座阁子诡异异常,既然廪君都是假的,她、她自然不可能是翦明!”
原涧垂目遥望轻歌的女子,唇角微启:“不,是她。”
荆南瞠目结舌,只道此人失血后头脑不清。他向来懒得跟病患理论,一把拽住原涧胳膊扯向窗口:“脱身再说!”
原涧随他退到窗边,忽然转身扣住他的肩头,脸上浮起淡如水雾的笑意。
“荆南,抱歉。”
荆南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那看似修弱的手推出窗去,直跌向繁密的银杏林。
最后的视野中,他看到原涧转向阁中,持剑向天井下掠去。
四
原涧那家伙一定是墨毒侵脑了,竟然愚蠢到这种程度!
荆南咬着树枝,龇牙咧嘴地给左臂换药。对他这毫无武学功底的人来说,从五层高的阁窗中被扔出来,稀里哗啦地滚下银杏树林,只是一只胳膊骨折已经够便宜他了。好在他随身带的伤药很全,本打算用在原涧身上,没想到自己有福给消受了。
他在偌大的后庭树林中东躲西藏了一天一夜,倒没看到桓家为追捕他有什么大动静。
说起来奇怪,血案之后,珞云阁就一直楼门紧闭,既没见佣人进去抬尸扫血,也没人清理偃偶残骸。
荆南趁着四下无人时曾试着重新推开阁门,但门已经从内部被锁死。
那座楼,像联结异境般锁着那方舞台,吞噬其上的有形与无形之物。
他想过逃出侯府去搬救兵,但侯府的大门看得很紧,想来不是为了防他,而是为了暂时掩盖命案。
退无方,只有以退为进。
荆南绕过珞云阁,深入侯府。
侯府后园景色与前院大相径庭——前庭高峻森严的银杏,后庭却是一片如云似海的桑林。截然不同的观感,倒是颇具刚柔相济的格局。
林海掩映中,荆南忽然发现珞云阁在另一面,竟然还设有一扇门。他靠近门口侧耳听,没听到什么动静,门扉竟然在略略用力下便滑了开去。
荆南犹豫片刻,悄悄摸了进去。
阁中另一侧的内饰与前侧相似,也是重重叠叠的帷幕遮掩。这些帷幕全是用上等好丝织成。
荆南对这华而不实的累饰颇不以为然,觉得无非导致积尘生螨。当他嫌弃地挑开那些帷幕,却钉在原地动不了了。
水色的帷幕后站着一个男子,华服,束发,面色温润如玉。
荆南大惊,心道不好,这不是桓安是谁!怎么迎面就碰上这个煞星。
好在桓安没有觉察。他正俯视着身前的卧榻,榻上仰躺着一个女子,似在午后小憩。红色的花缎长裙自塌上流泻下来,朱玉合光,华美如梦幻中人。
桓安侯缓缓俯身,轻吻上那女子的唇,轻声道:“安睡吧,吾妻。桓安自会长伴你身边。”
荆南屏住呼吸,直到桓安起身离去,他都不敢喘出这口气。
他明明记得……记得桓安在珞云阁中说过,作《廪君传》的是他的“亡”妻!塌上那女子华服似血,难道是这安陆侯爱妻心切,一直、一直存着她的尸身?
就在这时,轻微的叹息吹过他耳侧,那华服尸身竟然被丝线牵扯一样,施施然坐起身来!
“荆南医师。”环佩轻响中,她竟然很礼貌地欠身施礼,“你终于来了。”
荆南差点被脚下的帷幕绊了个跟头。
他定睛细看,陡然发现这面容有些眼熟,再看,发现这桃花妆之下的脸色温活,竟然就是——白蔹!
对!就是那个将他们卷入这场事端,看似满腹诗书却不知把廉耻置于何地的——白蔹!这女人对原涧口称“师叔”,却是有何面目自称学宫中人!
荆南牙咬得咯吱直响:“骗子!说什么藏书阁,说什么掌书使,原来你不过是桓安贼子的姘妇!欺师叛宗,借刀杀人,暗行苟且——这就是你自书典中学到的东西吗?原涧信你才遭此横祸,真是愚蠢到家!”
白蔹自卧榻上起身,苦笑:“医师所说的,白蔹本无可辩解,只是——”
“废话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编故事骗人是术业专攻,我可没工夫听你口吐莲花!我只问你——你们到底想把原涧怎样?”
“那就要看荆南医师你怎么做了。”白蔹眼中的光渐冷,语气波澜不惊,“请原大人入阁,是桓安大人的目的;而我的目的,是请你——荆南医师。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我便助你救出原大人。”
荆南忽觉周身掠过阵寒气,他梗了梗脖子:“你想要我做什么?该不会是谁得了绝症要我医治吧?”
“不。是杀人。”
“谁?”
白蔹微笑,手指胸口:“我。”
五
荆南仔细打量白蔹,却并未瞧出这人有神志混沌的端倪。
白蔹走到帷幕前,伸手抚摸那美轮美奂的绫罗织锦,轻声道:“医师可知,前日观演的《廪君传》,为何人所作?”
“如果那桓安没有撒谎,那是他亡妻的遗作,想来是个才盛福浅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语蛾,是鄂中旺族夏家的千金。夏家历代以桑蚕织造为业,把控着鄂中一半的丝绸生意。当时桓安迎娶她入门,丰厚的嫁妆使原本颓败的桓家再次崛起,这才有之后的秦渊之约、玄丞之盟,才有桓家把控鄂中的大小商贾。语蛾带给桓家的嫁妆并不只是财富,还有更让桓安心醉神迷的东西……”她的手抚过丝锦,百丈彩缎无风自动,“控丝之技。”
瞬间,荆南想起那晚追附在原涧周身的诡异长丝。那些丝线延至无尽的天顶,另一端牵动着按原涧样貌制作的偃偶。
“织出无人能及的华彩丝绸,只是秘术最浅层的运用罢了。而最深的秘术,就连夏家人都不敢说能全然掌控,比如医师已经看到的牵丝秘术,比如医师将要看到的……‘蜃写。”
随着她的声音,阁中的千重帷幕忽然被风拂起,如同层叠起伏的莲花花瓣,将一方空间层层包裹。
荆南后退一步,手搭在腕箭上……不对,不是帷幕被风吹起,是帷幕鼓动起了风!
自万千蚕腹中吐出的长丝,纵横纠缠,经纬交织,重新连接起被拦腰折断的生命。
帘幕之海上,织锦的花纹和色彩像被水雾润湿一样润开、淡去,新的影子渐渐出现在巨幅幕布上。
荆南忘记了给腕箭上弦。那新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竟然,竟然是那晚原涧与廪君阁中对战的场景!不仅是对战的两人,就连被拎在半空的荆南、远远观战的桓安也在画中,不可思议地细致、逼真,犹如当时的一幕被定格在半空中,幻境重现。
“这……这是……”
“这是珞云阁中蜃虫的记忆。它们依附在帷幕上组成的景色,能忠实地再现曾经出现过的场景。唤起蜃气,命其侧写,我们称其为‘蜃写。”白蔹站在帷幕下,渺小如蝼蛄之于巨树。她的话语撞击着荆南的意识,沉重更甚于画幅的冲击。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蜃虫们为什么听令于你?难、难道你就是语……”荆南话音一顿,继而摇头,“不,不对!你确实是浔门学宫的白蔹,原涧认识你的!”
白蔹看着他笑了,一瞬艳色流转,一瞬清丽雅致。
她没有说话,手指如拨弦一样抚过缎面。画幅再次变换。虚幻的云雾聚拢,遮蔽阁中血海偃尸上的对战,色彩在水气中溶解、析出,待“云雾”消散,另一幅画面已将两人裹身其中。
荆南目瞪口呆,条件反射地后退,却发觉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呈现于他面前的人影,端坐于轮椅,白裙轻拂,容颜清素绝美,如冰冷如莲。那正是他曾经的妻子,原涧最凶险的敌人——格物御史,珀霖。
画幅中不止珀霖,还有两位女子,闭目平躺于阁中两方相对的石榻上。一个身着绯色绫罗绸裙,绘桃红淡妆,艳丽可人;另一个着素色长裙,苍白清秀,眉目间却隐隐蕴着浩然之气。
前者的容装,后者的面颜,如果两人的影子重叠起来,出现的正是此刻立于画幅之前的女子。
荆南抖手指着白蔹:“你你你……到底是这两人中的哪一个?”
“哪一个?”白蔹出神地看着画幅,“问得好。当我醒来,第一次看到这画幅时,也想问画中的格物御史,左边的夏语蛾、右边的白蔹,我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如果我是语娥,为何我有白蔹的容颜,有学宫的记忆;如果我是白蔹,我又如何能驾驭夏家的控丝秘术,复写出曾经在这珞云阁中发生过的种种?”
“醒、醒来?”
“是,从一个名为‘死亡的梦里。那一夜明月高悬,银杏负霜,桑海生涛。桓安握着我的手,唤我‘爱妻。他告诉我,我病重不治,幸得珀霖御史相助,临终时将心魂度入另一新死女子的身体,借她的身体复苏。”
“新死……女子……”
“对,就是你现在面对的这个躯体——浔门学子白蔹。很遗憾,我曾说她因学识而被安陆侯请为‘掌书使,那只是她未能实现的梦想。在她只剩下卖身求生一途时,她选择了自缢赴死。夫君寻到她的尸身,用其为我复生。但是,似乎她的三魂七魄尚未散尽,更醒的我承袭了她的部分记忆,自身的记忆却不完整。现在的我,身体和意识就好像被两人争夺,实在让人痛苦彷徨如身在地狱……”
“这……”
“这就是我请荆南医师前来的原因。”“白蔹”逆着荆南的目光望过去,神色坚决,“请医师为我除去白蔹残留的魂魄,彻底杀死她。一副躯体的主人,只能是一人。”
荆南冷冷看她:“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珀霖大人行渡魂法术,然而她司‘格物,本不掌命数魂魄运行之理,至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她说,她能一定程度上赋予手中偃偶以生命,是因为曾经受教于她的夫君。如果有人能完成这渡魂法术,这世间只有一人……”她淡淡苦笑,“也就是尊驾——羲皇御史·司命,荆南。”
荆南凝视她良久:“那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救你。”
“白蔹”眉目一动:“珀霖大人说过,她夫君心怀拯救苍生的志向……”
“那女人满口胡言!”
“珀霖大人说,她夫君潜心研习命数天理,必不会放过任何值得探究的样例。比如我。”
“呃……”荆南被噎,费了一番力气才压制住怒气,正色道,“我是医人无数,但你当知道,我出手救人有前提——至少在我所知范围内,他未行恶。”
“那么,作为白蔹的我……何罪之有?”
“在你临死之期,正好出现一具年龄样貌颇佳的新死女子的躯体,就算安陆城不小,你的运气也未免太好。更何况,她的死期刚好是求掌书使一职被拒之后,而死法是几乎无损躯体的悬梁自尽。”荆南敛颜,“这巧合未免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夏语娥!”
“白蔹”望着他,沉默良久,回答:“医师如果怀疑我为续命而残害那学宫女子,恕我无法辩解。这正是让白蔹苦不复加的源头——我残缺的记忆,没法向自己证实真相。正因为如此,请医师帮我寻回完整的魂魄,回复完整记忆,才是让真相水落石出的唯一办法……”
“笑话!”荆南一声厉喝,“事到如今,你还自称白蔹,竟然还想装出为白蔹申冤昭雪的作态!你想让我相信什么——如果查出那女子正是死于你们夫妇的恶行,你会自绝以还她公正?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但我现在身处这叫做珞云阁的鬼地方,正是因为你为诱我前来而欺骗原涧深入险地。而且你骗他的办法,却是利用别人心底最深处的伤痛!这种行事方式,你还妄以为别人会相信你的良知?”
“白蔹”的笑意渐渐淡去:“即使是尊夫人的委托,司命大人也不帮白蔹这个忙么?”
“正因为是那个女人的安排,我才绝对不会答应。”荆南咬牙切齿,“每次我以为摆脱掉了她,她就会以更诡异的方式出现在我周围,而且带来的决不是好事!”
“可是,当初迎娶她的,是你;传授给她司命之技的,也是你。男女相悦总是如此,曾经如何相恋,如何海誓山盟,男子却能说弃便弃,一走了之。行的一方光明磊落,无牵无挂,留的一方不过重诺重情,却输得毫无尊严!”
荆南一怔。“白蔹”视向他的目光与其说寒冷,不如说轻蔑。他有点心惊,想这女人的夫君为救她不惜盗尸,虽然手段凶残也算待她不薄,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愤世嫉俗。他又一转念,是了,她是《廪君传》的作者,想来是入戏太深。
“白蔹”似乎也再不想与他多言。环绕二人周围的帷幕图景再次变幻。丝卷再次呈现出原涧与廪君对战的场景,然而不同于上次,原涧脸色愈加苍白,嘴角溢血,周身多了数道伤痕。
“你所看到的,就是此时此刻正发生在珞云阁中的剑战。原涧想见的人,夫君定不会让他轻易见到。”
荆南哈哈一笑:“你少骗我了,那个廪君木偶早被我们联手干掉!不过你画的倒是蛮真……”
“你确定他死了?”“白蔹”掩口笑道,“本就无命,何谈生死。”
荆南心里一咯噔——难道当时廪君被钉在高墙上停摆是在装死?说来也对,谁说这无命的东西要按规律长腑脏?换了他自己造偃偶,大概也不会把要害放在显眼招打的地方,而会藏在脚底之类的低调位置。
“我不说你也明白——因为牵丝的关系,廪君能在原涧出招时瞬时习得原大人的招式。时间每过一秒,廪君的优势越盛,原大人体力流逝,劣势越显。身为他的医师,他能支撑到何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荆南双手抱于胸前,笑道:“我给那家伙医治调养这么久,如果他连个木偶都砍不倒,那我这‘司命也就虚有其名!我们且在这里摆茶下棋赌上一局好了,看是你们家木偶厉害,还是我的病人能赢!”
“白蔹”冷笑:“就请医师在此观瞻战局。何时改变主意了,唤我一声即可。”说罢,她拂袖而去,帷幔在她身后像水纹一样合拢,等到荆南追上前去,却再也寻不到出路。
荆南颓然坐倒。万千帷幕将他包裹,四周图景不断变幻,每一次原涧都更深地陷入苦战。荆南心急如焚,刚才对“白蔹”夸下的海口连他自己都不信——以原涧眼下的体力,就算他在下一幅画中倒下呕血昏死过去,他也丝毫不意外。
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屈从于“白蔹”,不能屈从于她背后的珀霖。
王莲之战后那女人貌似消失,其实从未远离。借桓安吸纳执剑剑术,借白蔹刺探司命之学,难道她此来中州真正的目的,是独占羲皇五使之力?
之前嘲讽原涧脑子烧坏了自投罗网,没想到自己也是同样自己找上门受困。荆南越想越气,站起身扯住那些帷幕使劲撕扯。但那些丝织物却像活物一样,柔而韧,在他手中无比倔强。
就在他准备用上牙齿时,帷幕中一枚锐物陡然冲出,直直向他面门袭来。荆南大吃一惊,脚跟和脚跟绊到,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时,他才看清,那破幕而出的是一枚簪子。
沉香木青玉质地,素净古拙,簪尾雕琢成羽翼收敛的模样。
簪尖行如匕首,一斩而下。破锦裂帛,整个帷幕被撕开了道巨大的口子。
一个人自裂口中踏入,带着凛冽之气。
荆南仰目,言语顿失。
上一次见她,她形单影只,背影似被漫天风雪席裹而去。此刻,她仍然孑身一人,却似漫卷朔北森寒而来。
桑叶层叠,楼阁变幻,珞云阁丝线操纵牵引的不只是偃偶,还有纠缠的爱慕与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