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风
雷晓枫刚把我喊进他鸡笼一样逼仄的办公室,就诡异地用肩把门顶住,目光又神秘兮兮地盯着我。雷晓枫是我们社会新闻频道的总监,他不让我们喊他总监,喊他雷监。他曾对我说,小平兄,过去的电视台现在摇身变广电集团,集团老总叫总监名正言顺,我一个小小的社会新闻频道负责人也叫总监,这还有上下、大小之分吗?我觉得这家伙当了领导后变得喜欢玩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定。
我们社会新闻频道是集团的边缘部室,记者没有归口的线,全凭体力凭嗅觉跑街发掘新闻线索,十天半月总有一半时间蹲在断垣残壁旁、化粪池边和血肉横飞的事故现场采访。我们不像时政频道、经济频道、娱乐频道那帮编辑记者牛气冲天,我们下去采访不但没人接待请客,而且还常遭采访单位的捉弄。至今令我耿耿于怀的是一个多月前,鼓楼公安分局侦破了一起吸毒送外围女的案子,雷监对我说,小平,眼下崛起的新媒体对我们传统媒体冲击很大,你赶紧和鼓楼公安分局办公室主任余杰联系,我们要独家报道,透过这个案子做深度报道,反映鼓楼警方破案势头强劲,给他们公安亮脸、扬名!
我激动地说,雷监,这事我去办,一定把余杰攻下。我本想说肯定能把余杰攻下,但考虑到满口饭好吃,满口话难说,所以选用了一定,以此向雷监表示自己的决心。
三年前,我在时政频道担任跑政法新闻的首席记者时,内勤民警余杰三天两头请我吃饭喝酒,甚至送红包。我知道他是巴结我,想在有关鼓楼公安分局的新闻报道中有他的名字。年轻人要进步,无可厚非。对我来说,新闻报道挂通讯员的名字,不但不影响考核,而且还会促进通讯员向我提供新闻线索的积极性,是双赢的交易。再说,吃了人家嘴短,拿了人家手软。于是,电视台晚七时三十五分黄金时段的新闻节目中,凡是涉及到鼓楼公安分局的正面报道,都有余杰的名字。
时政频道做的节目主要是给领导看的,新闻报道中频频出现余杰的大名,鼓楼公安分局的领导对他有好感,这预示他离升官不远了。三年后,余杰被任命为鼓楼公安分局办公室主任。升任主任的余杰对我感恩戴德,私底下多次说,我余杰能被提拔,冯小平老师功不可没!
余杰是从会议室里跑出来接待我的,一见面就说,冯老师来得真是时候,让我抓住了逃离会海歇息的机会,有啥事您尽管说!当他一听我说要独家报道外围女一案时,就满口答应不和其他媒体合作,专供我们社会新闻频道。他说,冯老师你为这件区区小事亲自跑来,发个短信、打个电话给我就能搞定!我说,这事对我们频道来说可不是区区小事!余杰点了点头,然后从裤袋里拽出一盒烟塞到我的手中,我拿着余杰的烟心里很温暖,他没有忘记我。
回到电视台,雷监问我情况如何,我回答说你放心,余杰答应独家提供给我们社会新闻频道。雷监仰着脸开怀大笑,得意地说,肯德基麦当劳再强势,也挤不倒大饼油条,我们社会新闻频道只要走出自己的特色,和对手玩差异化竞争,就有大好日子!
最终,关于外围女的报道我们社会新闻频道没有拿到,我们给出鼓楼公安分局十五分钟的节目播出时间,但时政频道仅给了四十一秒。时政频道就是牛,轻而易举地拿到了这个独家新闻。
当时,雷监看到哀叹的我,也陪我一起哀叹,这让我很感动。我说,雷监,这就是嫡系与偷生的区别,余杰这个小人,阳奉阴违搞两面派!雷监把烟蒂丢进桌上的茶杯中,慢条斯理地说,余杰也不是最终的决定者,人家时政频道是党委政府领导必看的节目,如果是我,也喜欢上时政频道黄金时段的新闻节目。
小平,东莞的性丑闻被央视曝光了,这给我们创造了机会!此刻雷监堵在门边,双脚在门槛上踩跷,一脸得意洋洋地说,把最好的微摄拿去,采取暗访的手段,然后曝光华业街站街女、美发厅小姐变相卖淫的黑幕。
想到自己被余杰耍猴一样愚弄,耻辱感涌了上来,我喘着气激动地说,一切服从雷领导安排!
激动之下我矫情地嘟哝,雷领导你知道我至今尚未婚配,能放心让我单飞去红尘滚滚的华业街暗访吗?雷监脸上笑容灿烂,一字一句地说,我派人监视你,看你也不敢坏到哪里去!我刚想问此人是谁,雷监的双眼往门外一瞥,大声高喊,黄珏,你进来!
黄珏曾是娱乐频道头牌主持,她有庞大的粉丝团,听说最终和娱乐频道的总监处不好关系,才屈尊加盟社会新闻频道。三个月前,我出走时政频道投靠雷晓枫麾下时,在某天频道召开的一周发稿计划例会上,黄珏突然当众问我,冯小平你好,你是集团嫡出的时政频道记者,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和敝人一样来到庶出的社会新闻频道?是不是冲着我这个美女主播而来?黄珏说话时,乌溜溜的双眼毫无忌讳地直视我,让我一时语塞。她瓜子脸,翘鼻梁,明眸皓齿,梨花发型,这样的范儿最适宜上电视,也最能够深入电视观众的心目中。我以前在时政频道担任政法记者时,最爱看的就是娱乐频道,其实看娱乐频道不是因为节目有多八卦、多狗血,完全是冲着人气超强的黄珏而去。
我做记者多年,阅人无数,现实社会的复杂,把我造就得八面玲珑,应对自如,可一听黄珏这火辣辣的话,久经沙场的我竟是赧然汗下。大家都冲着我阴阳怪气地笑,雷监还怂恿我:小平回答问题,小平快回答!但我像被点穴一样手足无措。
雷监把办公室门打开,两根兰花指夹着烟的黄珏就走了进来,看看我,站在我身边。雷监把门一关,压低嗓门说,你们两人这次的暗访任务艰巨,我已在华业街替你们订了一家宾馆的套房,房间的观察位置好,你们要争取一周内完成任务。这次暗访关系到集团最高领导层对我们社会新闻频道的顶层设计,你们……雷监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暧昧地说,你们两人一定要给我听好,你们可以假扮夫妻,但不能假戏真做!
我心想,雷监这话可能是提示我,先下手为强!
雷领导倒是会管闲事,是太平洋警察吗?黄珏冷睨着雷监嗔道,我们假戏真做又怎么啦?
在我们这座经济高度发达的城市中,娱乐业一直和经济发展保持同步速度,孔浦镇的华业街是我们这座城市尽人皆知的红灯区,只不过没喊它红灯区罢了。
华业街是一条百年老街,早在一百多年前通商开埠时,英国人就在华业街建了海关、盐局、商埠等洋气十足的建筑。如今城市必不可缺的快递物流、海鲜交易、建材市场、水果批发等等,都设在华业街上,每天成千上万流动人口的大进大出,好像人气百年来一直未曾有过衰落一样。随之而来的发廊、洗浴、足摩、酒吧、旅馆、网吧和舞厅等娱乐休闲场所,迅速盘踞了华业街的角角落落。有娱乐的地方,就会和性挂钩,再说大量男性流动人口背井离乡来到华业街一带创业,一天的快节奏高强度经营后,非常渴望慰藉,而那些衣着暴露的发廊女、酒色兼营的吧女和假装正经的足摩女,则成为他们寻找的慰藉。
当天晚上,我在宾馆的套房阳台上悄悄地搭起了三脚架,把长焦镜头定格在华业街最繁华的那段路上。你咋盯住不放!黄珏在我身后气咻咻地说,你们男人就只对枪、车和女人感兴趣,让到一旁去,我也瞧瞧新鲜!黄珏一边说一边拨开我的手,眼睛紧贴着镜头观察华业街,看了一会儿说,走,带上我们的微拍神器,上街去!
华业街的夜风腥甜,像化妆过剩的女人隔宿不褪的气息,有点撩拨。倚门而立的发廊女不时向路过的男人砸去一句“帅哥,进来洗个头”的话。遗憾的是一路走来,黄珏始终和我保持尺把距离。我提醒她说,你靠近点行不,万一被人家看出破绽怎么办!说完,我拉了拉旅行帽的鸭舌头,帽沿装着高清针孔摄像头。黄珏白了我一眼,微扬着脸,像朗诵诗一般地吟哦:嘈杂的人声已经安静,我走上舞台,倚在门边,通过远方传来的回声,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这是什么意思?我低头沉思,是不是预示她即将要和我发生点事件?但我又觉得自作多情。据说她并不缺少异性朋友,能轮得上我吗?
霓虹在长长的华业街上闪烁,光怪陆离,让人有无限的遐想。忽然,我看到一条奔跑而来的身影,像倒下来的树木,往黄珏身上扑来。我发怵,难道我们的暗访被黑社会的人知道了,他们派人拿我们做规矩?出于安全和表现的考虑,我以迅雷之势把黄珏拉到身边。可我过于敏感了,跑男是在躲避身后一个紧追不放的持刀女人,持刀女人边追边喊,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还要逃?老娘劈死你!
我看到冲过来的跑男有一张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民兄弟粗犷的脸,上唇、下巴一片铁青,这是修剪过连鬓络腮大胡的结果。追着他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大骂,黄利群你这个畜生!去找发廊女好啦,有种就别跑,也别回家来吃晚饭!最终,女人因为追不上男人,像泥菩萨一样倒在地上,唾沫横飞地破口大骂。
我和黄珏同时发现机会来了,黄珏揪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往下按。我想对她说,你轻点轻点温柔点。但我顿了顿,说这话是不是多余?但最终因为她按得实在太用力,把我的脑袋当作水瓢,让我有一种呛水的感觉,于是脱口而出,你轻点轻点温柔点!说话的瞬间,我拉下帽沿,暗藏的摄像头就对准了破口大骂的女人。
回到宾馆,黄珏笑靥如花地向我套近乎,居然吹嘘我是集团最有新闻理念的人,这让我的骨头也轻了起来。后来,她招了招手,当我靠近她时,她伸手拿走了我藏在身上的微型摄像机,熟练地拔出芯片插在电脑接口上。此时,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拿刀女人猛追跑男、破口大骂的镜头。黄珏看着画面,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我说,真是太好啦,我们初战告捷!说完,她兴奋地勾住我的脖子,脸往我的脸上靠,我触及到她丰腴、光洁的脸颊,双肩不安地抽动起来。突然,黄珏又回过神来,双眼弯弯地看着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太激动了吗?
我倒是冷静起来,捋着碰过她脸颊的腮帮说,你还不够激动!
当我们对华业街色情业的暗访已到收官阶段时,看了摄像资料后又发现还差几组站街女拉客的特写镜头。我打电话向雷监汇报这一情况,雷监对我说,小平兄,批评类的曝光报道要让事实说话,必须补拍,你懂的!雷监又在电话里问我黄珏在身边吗,我说在,他说你去盥洗间,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讲。我瞥了眼黄珏,以尿急貌拐进了盥洗间,对着手机说,你说你说!雷监说,本人给你提供了这样好的条件,你要好好利用,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良苦用心,该出手时就出手!我嗯嗯地应诺时,盥洗间的门却被黄珏敲得咚咚直响,她隔着门板喊,你是牛撒尿吗?有没有结束的时间,赶紧给我出来!我说,你还算是姑娘吗?怎么一点也不害羞,我可是带柄的!黄珏在门外尖锐地喊,你以为带柄的稀奇,谁没见过,赶紧给我出来,老娘忍不住了!我在心里笑她,讥讽地说,你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谁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新一轮的踢门声、砸门声又砰砰砰地响起,我感觉脑壳被敲碎了,大喊,你一个大姑娘半夜三更敲人家上厕所的门,样子也没有,已影响了我对暗访工作的思考……但我的话还没说完,破门而入的黄珏用手捂住我的嘴,低声地说,我的祖宗大人,给我声音轻点,你大喊大叫,等于告诉宾馆保安,我们不是夫妻,是来暗访的!
突然,黄珏呼地把一口气吐在我的脸上,直奔阳台。套房的阳台是全封闭的,摄像机的镜头通过微微开启的一条窗缝,监视着华业街上的色情场所。此时,华业街上霓虹闪烁,能看到午夜的街头发廊的茶色玻璃门频繁开启,进进出出的男人们开始亢奋起来,小姐们没有一个示弱,手臂像电光一样四面八方地照射。
此时的黄珏弯腰站在摄像机前,她闭着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紧盯着华业街。阳台上很安静,能听到黄珏调节镜头、移动摄像机发出的细微声,她的敬业精神让我自惭形秽,心里有一种感动。我对她说,不就是补拍发廊女、站街女拉客的特写镜头吗?我直接去街头暗访,这样更真实、更直接,而且还有视觉的冲击力!
听了我的话,黄珏突然转过身来,喃喃地说,你一个人深夜去暗访有危险,要去一起去,互相也有个照应。我屏声敛气地望着她,黄珏低眉顺眼的模样和刚才大吵大闹的凶恶判若两人。望着她,我感动得竟无语凝噎。
夜晚的华业街上耸起的是发廊女、站街女裸露的长腿、胳膊丛林,不少看上去站不稳、坐不住的男人,垂着裤腰懒洋洋地徜徉在长腿、胳膊的丛林中,走得跌跌撞撞。
当我和黄珏紧挨着行走在街头时,小姐们目光怪异地看着我,还嗤嗤地笑,一个小姐轻盈地走到我的跟前说,帅哥,进来换换新鲜吧,右手捏左手,捏来捏去都是自己的皮囊,有啥感觉!说完,她转身把一个高翘的屁股晃给我,旁边的一群小姐哎呀哎呀地笑,叫床一样慑人心魄。黄珏害羞似的把脸紧贴着我,顺便对我耳语,你把这些镜头拍了吗?赶紧拍!
我们又沿着华业街走了一圈,让枪洞一样黑森森的摄像头再飞了一会儿。
夜深了,出租车在华业街上拙笨地移动,但从车窗里弹出来的脑袋,却像装了万向轮一样灵活地往街的两旁瞅。与其相反的是私家车,缩头乌龟一样小心地绕过出租车驶向某个黑暗的角落,然后再也看不到这辆车去了哪里。不久,某个黑暗的角落浮出个男人,此时男人的脖子也如装了万向轮,东瞧西瞅。黄珏拉了拉我的衣袖,要我瞅准时机将男人们直奔美发厅找小姐的镜头摄下来。但令我想不到的是,刚刚摄下一个挺着大肚皮的男人抱住袒胸的小姐时,黄珏却在一旁抱住了我,还紧紧地拽着我往某个黑暗角落拖。
这幸福来得让我猝不及防,我朝思暮想的那一幕,现在终于来临,我配合着黄珏的脚步走向黑暗的角落。黑暗的角落泊着一辆高大的路虎车,我用手一摸,这辆车竟神奇地起伏,像浮在河埠头的船。
不久,当距离我们六七步外的那帮凶神恶煞的男人消失时,黄珏突然把我从黑暗的角落拉到亮堂的街上,说,你不打算请我吃夜宵吗?
请请请!我说,请你吃海鲜喝啤酒!我甜言蜜语地对她说,黄珏,我是真心爱你的,你离开娱乐频道,我就跟着来,我爱你!黄珏瞟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把你往黑暗的角落拖?我回答,是不是车震?黄珏骂,你这个笨蛋!
华业街上的夜宵摊不是常人想像中的那样简陋、肮脏,统一规划在临街而建的三层小楼中,有包厢、大堂和卡座,是夜宵城了。我们去的时候,包厢还有空的,但一看到黄珏冷冰冰的脸,我告诉跑堂,我们就大堂吃,卡座也不去。
我说,黄珏,夜宵的菜你尽管点。她又冷冰冰地说,你别后悔!我说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有的是钱!
让我破财的菜单终于大摇大摆地出笼了,由石板鱼、基围虾、三门青蟹唱主角。我对黄珏说,亲爱的,如果夜宵摊还有象鼻蚌、澳洲龙虾,你是不是也要点上桌!黄珏从鼻孔里发出嘿嘿声,说,可惜没有,酒我也点了,夜宵摊没有茅台、五粮液,只有小糊涂仙,算给你省钱了!我心里暗暗叫苦,我的妈啊,看来晚上要花四位数的钱了。但转念一想,这点钱也斤斤计较,你还算是男人么?我大声地对夜宵摊主说,老板,我们喝茅台,你赶紧去外买!你脑子进水啦?喝小糊涂仙不错了!黄珏蹙着眉说,绣花拳还顺势打在我的肩膀上,我趁机拉住她的手,谄媚地说,你真为我着想!
黄珏从鼻孔里发出嘿嘿声,说,不要脸!
这是一顿奢侈的夜宵,倒酒时,我把黄珏的杯子倒得满满的,她优雅地抿了一小口,啧着红润的唇说,好酒好酒!于是,我端起杯子殷勤地说,美女好酒量,我敬你一杯!黄珏没有看我,目中无人地说,有诚意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光再回敬姑奶奶!我铿锵地回答,好,先干为敬!但当我昂起脖子喝酒时,黄珏突然夺下酒杯。你怎么回事?我刚开口询问,就听到邻桌有个食客在爆粗口:男人一生不吃三只鸡(妓),死了不如一只鸡!我一听,皱起了眉,这声音好熟悉啊!循声望去,奇葩的事发生了,刚才还对我疾言厉色的黄珏,突然伸出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掰下一条青蟹的大腿塞进我的嘴里,又吟哦起:
嘈杂的人声已经安静。
我走上舞台,倚在门边,
通过远方传来的回声
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呵,原来是大美女,我一听有人吟哦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就知道是你。哎呀,怎么你……冯小平也在……噢噢……明白明白……好事,大好事,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讲话的男人竟是我们集团经济频道的记者朱伟刚。他冲着我羡慕地说,原来兄弟好好的地方不干,是追美女去了,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完全胜任特工!
我从朱伟刚的语言中揣摩出,他不想在人多嘴杂的夜宵城提及自己是在媒体工作。于是我顺着他的口吻敷衍地说,今天不是被兄弟逮个正着,还有啥保密可言。说完,我瞥了黄珏一眼,黄珏说,在夜宵城碰到朱兄,我俩有缘啊,来,大家干一杯!黄珏故意把我俩说得重一些,朱伟刚看看我,又看看黄珏,端起酒杯显得疑惑地询问,你们不会是……朱伟刚的目光敏感而又游离不定地往四周瞅。
我的目光爬过朱伟刚肥厚的肩膀,往他的身后搜索。朱伟刚的夜宵桌上有三个浓妆艳抹的女孩,长得精致又性感,她们的身边是两个穿着看似简约,却是名牌T恤阿玛尼和Tommy衬衫的中年汉子。这类T恤、衬衣看似普通,其实起步价都在千元左右。我在时政频道担任政法记者时,经常看到当官的就穿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平常的衬衫。朱伟刚现在的身份,使他有机会接触老板,而夜宵桌上的三个女孩,毫无疑问是陪他们喝花酒的。朱伟刚开始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突然伸手把我搂住,臭哄哄的嘴俯在我的耳边说,兄弟有艳福,找到了集团的美女,可怜我只能偷偷摸摸找小姐喝花酒寻寻开心。我很兄弟地对朱伟刚说,我们是兄弟,就是嫖娼我也替你保密,一百个放心好啦!
当晚,准确地说应该是次日凌晨二时许,我和黄珏辞别了朱伟刚。我们都喝了酒,黄珏的酒喝得比较多。有的人一旦酒喝到兴头上,挡也挡不住,黄珏当属这类人,这让我感到她是一个性情中人。回到宾馆,她对我挥挥手说声拜拜,就往自己的房间走,我就上前去搀扶。
但是,我被黄珏给挥手甩了,她大声嚷嚷,你……什么意思,姑奶奶我不用你不怀好意的搀扶!我一脸通红热辣,她说到要害了。我怔怔地看着她拐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又听到砰的关门声。由于酒后的黄珏关门用力过大,呈现在我眼前的门像遭遇雷击似的一阵一阵地痉挛,我的手刚触到门上,就哆嗦着缩了回来。我很失望,机会失去了!我不甘心,黄珏喝了那么多的酒,总要喝茶的,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也不能辜负雷监的安排。我给黄珏沏了一杯浓茶预备着,坐在沙发上等候她随时发出要喝茶的声音。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她的房间。
喝了酒的我感到浑身热乎乎,思维也异常活跃,内心泉涌一样冒出许多美好的念头,抬头看到雪白的天花板上有许多抽象的水波纹,像无数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像通往某个隐藏在云朵中的山峰……不知不觉中,我逐渐困顿起来,酒劲文火一样在胸膛慢慢地燃烧,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中的最后一句: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我竭力回想着黄珏揪住我的肩膀吟哦帕斯捷尔纳克诗的情景,那一刻是多么幸福!这时,我又发现天花板上的水纹在我的注视下次第散去,眼前是无边无际雾茫茫一片,像缺少景色的天空,显得贫乏和单调,也缺少联想。我感到脑袋空洞起来,但这种空洞挺让我受用,我慢慢地进入了梦乡。现实缺少享受,梦中有天涯,我看到黄珏款款地向我走来,那是在滕头农庄,只有我和她,我们的身边袅袅着轻薄湿润的雾气,像追随着蓝天的白云,我掬起一把雾,把黄珏罩在雾中。我凝视着薄雾笼罩中的黄珏,她像藏在帷幔中的美人,飘逸、朦胧而迷人。
睡意开始阵阵袭来,外面的天色灰蒙蒙起来,估计快到破晓时分,我趔趄着身子走向自己的房间,我要睡觉。突然,我听到急切的开门声,看到只穿单衣单裤的黄珏从卧室里奔出来,一把捉住了我。那一刻,我觉得盼望已久的幸福降临了,猛地伸出双手正面把她抱住。谁知刚刚把她抱在怀中,她的脑袋就像铁球一样猛撞我的下颌骨,把我的下颌骨撞得酸痛酸痛。黄珏大吼,你还真糊涂,知道吗?对面起火了!
起火啦?哪里?我问,侧脸往阳台望去,窗外是一片赛过夕阳的金碧辉煌,如同晚霞的彩云大块大块地飘荡在华业街,黄澄澄地弥漫。起火了,起大火了!我大骇,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阳台上。此时,大火吞噬了对面临街的住宅,滚滚浓烟遮天蔽日一般卷起人行道上的树丫,噼哩啪啦的声音响彻四周。我站在窗边,阵阵逼人的灼热把我鬓角的发丝炙烤得卷了起来,发出簌簌的声音。我再也不敢站在窗边,我想如果不小心把头探出窗外,一头的发丝非被烤得烧起来不可。我赶紧关窗往后退,但身后的黄珏却不让我退,大声说,你看到了吗?有一个男人冒着大火在救人,这是舍命、是正能量,是见义勇为!你赶紧拍下来,这可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好新闻!黄珏讲话的语气都变了,她嚷嚷,我们做了这个新闻可以冲中国新闻奖,你明不明白,赶紧!
我突然醒悟过来。
架在阳台上的摄像机还处在待机状态,我扑到摄像机旁,对着大火一阵猛拍。
我在大火中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被困在起火的房屋中,他的脸像胶布一样,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杂乱的头发还冒出火星。男人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肩扛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手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舍命一般往外冲。这时,我听到大火的燃烧声,就像巨浪扑打堤岸一样可怕。眼看救人男子还滞留在起火的门边,我的心提到了嗓眼,我大吼,快跑啊,快跑!但我的声音很快被大火声湮灭。突然,一声巨响,冲天的烟雾腾空而起,整条华业街笼罩在灰尘中。
灰尘消失后,我看到救人的男子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灰黑色的脸上只剩下两只眨巴的眼睛,而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已被他推到安全的空地上。此时,黄珏拨打了报警电话,还对我说,冯小平,我们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撤,回频道去做片子!
黄珏的话刚落,她的手机响了,是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打来的,询问起火的详细地址,说消防车和出警车要一个准确地点。黄珏回答,伤员在华业街西边的星动美发厅旁。
当天一早,我和黄珏回到单位,雷监对我们说,你们这次暗访算是被大火害了,有头无尾!我说,暗访的资料都全,很成功!黄珏说,雷监,大火没有害我们,大火还让我们捡到了一条鲜活的新闻,可以冲中国新闻奖!
雷监是一个懂新闻的人,当长达十多分钟的火灾片子展示在他面前时,他一把抓住我和黄珏的肩膀,激动得声音也不连贯起来,真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好新闻,你们两人今天什么事都不用干,赶紧去医院采访冒着大火救人的英雄,然后再去采访被救的两个女孩,这条新闻只要傍晚六时前送到时政频道,肯定能上本市要闻节目的头条,也有可能被央视的新闻联播节目转播,市委书记、市长一定会批示。谢谢你们,给我们社会新闻频道立了大功!雷监说完,居然低头向我们鞠躬。
我小心地对雷监说,我们费了几天时间暗访的曝光新闻,难道就这样算了?
黄珏揪了揪我的衣角,悄声说,你这个人啊,孰重孰轻也分不清,脑子进水啦?就照雷监的指示去采访!黄珏拉了拉我的手,似乎还有事商量,雷监看着我们诡异地一笑,送我们出门。当我来到黄珏的办公区时,说,黄珏,你看出那个火灾片子的情况了吗?黄珏瞟了我一眼说,你啊你,你这个人是真的掂不出分量还是患了脑膜炎拎不清?我当然早就看出来了,但他是火灾现场的救人英雄,这事和那事不能相提并论,你懂吗?
我把黄珏拉到一角,低声说,其实我在阳台上拍摄时,就判断他不是去救人的,是去嫖娼的,因为突然起火,他害怕负责任,不得不把两个女人救出来。这事做了新闻……万一有人深究起来,咋办?
我碰到你这种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不是新闻是什么?这是最好的新闻,你不是也承认他救人吗?去,采访去!
当天晚上,央视的新闻联播刚结束,本市电视台的时政频道黄金时段的要闻节目花了六分钟的时间,头条播出了我和黄珏采访的《外来工黄利群火中舍命救人》的新闻,播出时间之长打破了我市新闻节目中人物通讯的纪录。
在报道中,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黄珏用煽情的语言播报:
——面对突然蹿起的滚滚烈焰,黄利群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最终,两个女孩得救了,而黄利群却被无情的大火严重烧伤,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七十六。
——今天凌晨,在城郊结合部华业街打工的四十一岁北方汉子黄利群,用自己的壮举书写了一曲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动人赞歌……
这则报道迅速引起了市领导的高度重视。第二天一早,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别作了重要批示,要求电视台将黄利群舍己救人的事迹作为先进典型来报道,传递正能量。当天上午,我还赖在床上,雷监就打来了电话,他说宣传部徐部长带领市委办公厅、市府办的一大帮人来到集团,对救人英雄黄利群的下一步报道要开展策划。雷监在电话里补充,小平兄,你名利双收啊!
我刚到集团,黄珏也到了,徐部长就和我们一一握手,徐部长的手很软,也很温暖,我的内心也温暖起来。徐部长指着集团最大的总监卢晓东说,老卢啊,听说这两位记者还是社会新闻频道的跑街记者,为何那些跑线记者采访不到鲜活的正能量新闻,而他们能呢?你要认真总结经验。新闻是跑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只有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贴近实际,才能出好新闻!
当天,集团作了下一步深化黄利群舍己救人报道的部署。会议一结束,我和黄珏就乘坐集团派给我们的专车赴第八医院,采访黄利群的妻子。
当我们赶到第八医院重症监护病房的走廊上时,近百只水灵灵的花篮已从楼梯口一直逶逦到黄利群的病房门口,十多位志愿者守候在黄利群的病房外,轮流值班。看到我们,他们像看到英雄一样让道,有的志愿者还对我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黄利群的壮举就是他们发现的,这两个记者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