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2015-05-30 10:48张弛
上海文学 2015年11期

张弛

1

孙红蕾分配到红旗机械厂当工人之前,本是市体委女子篮球队的一名队员。在球场上,乘人不备将篮球“忽”地一下灌进篮筐是她的拿手好戏,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一名灌篮高手。孙红蕾在体委的领导下打了若干年的篮球之后,她的退役年龄就到了,层次又上不去,这时候,她的高中同学们纷纷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她该怎么办呢?好在那个年代,企业除了搞生产经营外,还要承担许多社会责任,诸如文教、宣传、卫生、体育,甚至计划生育等等。因此一个企业需要经常吸纳很多与生产经营毫无关系的、五花八门的人才,孙红蕾就这样被吸收到红旗机械厂当了一名库管工。红旗机械厂之所以愿意吸纳孙红蕾进厂,原因在于该厂的王厂长是一名篮球运动爱好者。

厂里经常组织篮球赛。每次比赛,只要没什么要命的大事,王厂长总要亲自上场。而王厂长一上场,必定点名让孙红蕾上场。于是红旗机械厂的篮球赛就有这么一个怪现象:十来个男将中间,一枝独秀地活跃着孙红蕾这一个女将。孙红蕾身材颀长,脑后梳着一支麻雀尾巴一般的小辫,一上场,动作潇洒灵活,在十几个男人中间躲闪腾挪,如入无人之境,这十几个男人在孙红蕾眼中简直如十几头乖乖绵羊一般软弱可欺。且慢,细究起来却还有一个例外,这个例外就是王厂长。王厂长身材矮壮,肩宽背厚,四肢粗短结实,两条畸形发达的粗胳膊一旦舞动起来十分怕人,活像一只立起来的螃蟹。这凶猛的螃蟹在场上老是喜欢围在孙红蕾身边张牙舞爪,经常弄得孙红蕾又好气又好笑,就使出浑身解数逗弄螃蟹,只见她人到哪儿,球到哪儿,手到哪儿,球到哪儿,篮球和手之间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弹簧连着。那篮球明明看着在左手下拍着,忽然,就到右手去了,忽然,又到身后去了,不知怎么的,就进了篮筐了。常常逗得王厂长直往孙红蕾怀里拱,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拱进去了却又什么也吃不着,惹得场外哄堂大笑。虽然如此,孙红蕾的表现却令王厂长很兴奋、很满足,中场休息的时候,王厂长坐在篮球上,油光满面,鼻息咻咻,一边望着孙红蕾,一边伸出大拇指夸奖:人才呀!人才!那一刻,孙红蕾就站在场边上,解开麻雀尾小辫昂着头甩甩头发里的汗珠,两颊布满了运动后的红晕,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两眼睥睨着满场的观众,享受着一份鹤立鸡群的尊荣。

2

回想起刚进厂的那个年代,孙红蕾活得可真叫一个风光啊!虽然只是个普通女工,但因为是王厂长的专职陪练,在群众眼中,也就成了“领导身边的红人”。平常有比赛时,就在赛场上出出风头,没比赛时,就在库房里享享清闲。库房位于厂区一个僻静的角落,因为闲极无聊,几个女库管员打够了毛线活之余,就在窗外南墙根下进行田园诗一般的劳作,开辟出了一片花圃,种植些蔷薇、月季、家常蔬菜。又喊关系好的男职工帮忙搭了一架丝瓜遮住南窗,整个烈日炎炎的夏季,丝瓜架上爬满了藤蔓枝叶,屋子里抬头就见淡绿色的阳光闪闪烁烁。这样的工种在群众看来,本来都是给领导的关系户预备的,这个孙红蕾,不简单啊。

孙红蕾渐渐在厂里有了几分名气。一些既有闲又有胆的男职工开始寻机往丝瓜架下的库房里钻,一钻进库房,就围在孙红蕾的周围有说有笑。有家底的卖弄家底,有关系的卖弄关系,既无家底也无关系的,就卖弄些厂里的风流故事,将孙红蕾逗个展颜一笑,也算是平生一点慰藉。时间长了,其他女库管员心里就不太舒服,一见有男职工钻进来,就吊起脸,毫无必要地将架子上的零配件搬来挪去,弄出些叮叮咣咣的声音,以显忙碌,以示不快。不知是哪个聪明的男职工开了个头,再来的时候他们就不是两手空空,而是在裤兜里装些能讨女人欢心的小零食:一包五香瓜子啦、一袋奶油话梅啦、几块巧克力啦、一盒曲奇饼干啦,与孙红蕾及另外几个女库管员共享。女人,尤其是一辈子囚在库房里当库管员的女人,大概就是这样的目光短浅。这么点一钱不值的贿赂就让她们心满意足了,从此息事宁人地围在办公桌周围,一边嚼着男人们带来的零食,一边与男人们合伙逗着孙红蕾开心,打情骂俏,喜笑颜开,无所不及。

这点鸡鸣狗盗的智慧很快就传播开来,竟然形成了一股风气。

带小零食到孙红蕾这里来讨巧的男人们大概没有想到,这一点小小的贡品竟搔着了孙红蕾的痒处。原因在于孙红蕾对于吃小零嘴有着一种外人难以察觉的深厚情感,有着一份深刻的,甚至是伤痛的记忆。当年在篮球队的时候,她们摊上的是一个格外严酷的教练,该教练名叫王帮奎,生得牛高马大,面目狰狞,长相颇近于香港黑帮演员成奎安。据球队的姐妹们后来分析,王帮奎一定是在女人手里吃过大亏,对全体女性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仇恨心理,因此对球队姑娘们的管理也似乎带有一种变态的施虐倾向。他给球队的姑娘们制定了五十条禁令:严禁留长发、严禁穿高跟鞋、严禁化妆、严禁与男队员说说笑笑、严禁滥打电话滥写信、严禁勾肩搭背逛大街……最后还有,严禁吃小零嘴。作为一个少女,所有的享乐几乎都被剥夺干净了。别的方面都还勉强可以理解,因为在那个时代,整个社会就是这么刻板教条,让姑娘们最为费解的就是,吃个小零嘴为什么也不行?于是她们就在这一点上稍稍放纵一下自己,变相与黑帮教练搞对抗。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人揣一包小零食来到月光下的操场上,一边咀嚼一边散步,一边回忆入队之前在家里的美好时光。有时偷偷聚在宿舍里,把门闩好,边嗑瓜子边分析王帮奎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然而,毕竟百密一疏,有时竟被王帮奎当场撞上。按说,姑娘们跷着兰花指边嗑瓜子边闲聊,该是一幅多么富有女人味儿的场面,可是,就这样一幅美好可爱的画面却把王帮奎惹得暴跳如雷,指着姑娘们破口大骂。这越发激起了姑娘们的逆反心理:不让吃,偏要吃!熄灯之后缩在被窝里吃,甚至藏在女厕所里吃!那一段刻骨铭心的集中营式的生活,偏偏培养起了孙红蕾对于吃小零嘴的深厚感情。

孙红蕾对于那些揣着各色小零食来与她分享的男人是来者不拒。她似乎从不深入思索在那些五花八门的小零食后面还隐藏着些什么目的。她是运动员出身,在多年的运动生涯中,总是在和自己的身体搏斗,凭着自己的身体去感知这个世界。在训练中,教练总是要求她们仔细体察每一个技术动作在身体深处所引起的感受,从而判断这个动作是否正确到位。教练常说,当你觉得最舒服的时候,就说明这个动作你已经彻底掌握了,已经做到家了。如果还有一丝别扭,那就是还没做对。因此,孙红蕾逐渐养成了拿身体感觉代替逻辑判断的心理习惯。“舒服了,就做对了”已经渐渐沉淀到心理深层,成为潜意识中某种难以察觉,但又在暗中起支配作用的法则。

孙红蕾在冥冥之中遵循着这样的法则去和各色男人打交道,弄得各色男人都对她这个人感到难以捉摸:男人们的心虽然路人皆知,但她却从未对他们表现过好恶、亲疏,或者应有的挑剔。不论谁去了,她都是那样既安闲又坦然地享用他们带去的贡品,面带微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他们聊天,脸上现出一副舒适而满足的神情。有人胆子大起来了,开始试探性地邀她出去跳舞、看电影,或者散步。这些活动中,往往自始至终有美味时兴的小零食相伴,所以孙红蕾几乎每次都欣然前往。这些男人们万万没有想到,此类活动对于孙红蕾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可口的味觉享受和轻松悠闲的环境,在身体深处所引起的那种舒适和愉悦。他们的种种猜测、试探和幻想,他们在骚动不安中所渴望确认的那种意义,其实在对方那里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的那些近在咫尺的愿望,其实每一次都落空了,毫无例外地落空了。

3

孙红蕾并未察觉她在无意之中究竟伤害了多少男人。但是竟也有不怕伤害的。此君名叫赵乏干,是个学电子技术的大专生,原来在厂宣传科负责厂内的闭路电视系统。据赵乏干的哥们儿反映,此人头脑十分灵活,点子很多。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他具备三种与常人不同的思维方式:一是超前思维;二是逆向思维;三是发散型思维。有一回组织哥们儿看黄色录像实在找不到地方,把他的逆向思维激发出来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走!到厂闭路电视机房看去!结果看录像期间有人把线碰掉了。众人手忙脚乱地接线头时,就把信号误接到了厂闭路电视节目中去了。这一下,赵乏干被下放车间当了工人。

多年来,赵乏干对这个处理结果愤愤不平,他用他的超前思维为自己鸣冤叫屈。他举例说:北京曾有个眼界开阔、思维超前的人,上世纪70年代就在家里开了个健美俱乐部,结果被公安局以聚众流氓罪判了八年大刑。现在他正在一级一级地打官司,要求翻案,社会舆论都在支持他,我这个案子早晚也会翻过来的!

因为背着冤屈的包袱,赵乏干在车间并没有踏踏实实地劳动改造,洗刷灵魂,而是表现得疲疲塌塌,“能躺的时候就不坐,能坐的时候就不站”是他很有名的一句生活格言,曾经带坏了一大批年轻人。每当班组长督促他干活的时候,他就斜着眼睛说,我乏。班组长终于被惹得不耐烦了,生气地说:再乏你也得给我干!干着乏,乏着干,这就是你的命!从此,赵乏干落下了一个叫做“乏干”的意味深长的绰号。

正是因为有着不同寻常的思维方式,赵乏干对孙红蕾的追求才会异乎寻常地执著。其实,赵乏干还在宣传科管闭路电视系统的时候,就是经常往库房里钻的众多男人中的一个。在孙红蕾的记忆中,第一个给她带去巧克力的男人就是赵乏干,那也是孙红蕾第一次吃到巧克力。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巧克力在那座城市尚属珍稀罕见的糖果,除了高干子弟,小市民鲜有机会亲口品尝。赵乏干也是去上海探亲时,才带回了一盒。他第一次在孙红蕾面前神情庄重地剥开那银光闪闪的锡纸,露出这种珍贵的糖果时,孙红蕾盯着那造型精巧细致、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并且泛着蜡质的油样光泽的小玩意,竟以为是某种香皂。赵乏干空捏着大拇指和食指送到嘴唇边,做了一个咬的示范动作,眼中流露出一丝鼓励的神色。孙红蕾小心地咬了一口,一种清苦的香气立刻弥漫在她的口腔中。随着巧克力在舌尖上的融化,一股奶油与可可混合在一起的浓腻的甜香渐渐在舌面上洇开,不但在口腔中弥漫,甚至立刻浸入鼻腔,浸入头脑中去。巧克力在融化时因为吸收热量,会带来一种轻微的凉滑感,尤其是这种凉滑感,让人觉得无比爽口。孙红蕾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注意到对面的赵乏干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脸,不由得脸上一红,对面前这个男人刮目相看。

巧克力使赵乏干在孙红蕾眼中拥有了某种与众不同甚至是神秘的身份,关于这一点,赵乏干第一次就感觉到了。为了维持这种体面的、神秘的身份,赵乏干绞尽了脑汁。他老脸厚皮地反复托上海的亲戚邮寄巧克力给他,有一段时间,因为担心孙红蕾会对这种糖果失去新鲜感,赵乏干故意将新寄来的巧克力称为朱古力,孙红蕾满脸疑惑地反问他,朱古力与巧克力有何区别?他信口开河地说,朱古力与巧克力相类似,但品质和制造工艺更为高档。

当上海的亲戚终于变得不耐烦,开始在电话里冷言相向的时候,改革的春风也终于吹拂到了这座内地城市。市场开始繁荣,巧克力不再稀罕。赵乏干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开始带着孙红蕾出入街头巷尾新冒出来的各色冷饮店、西餐厅、咖啡屋,以及大商场的糕点柜台。他发现他当年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手里挽着的这位身材高挑的篮球姑娘对于凡是富含巧克力和奶油的食品都怀有一种永无止境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逐渐扩展到各类巧克力制品、奶制品和甜食上:奶油冰淇淋、涂满奶油的小蛋糕、咖啡、巧克力夹心糖、巧克力夹心饼干,以及酸牛奶、奶酪等等。赵乏干有时简直是怀着那种做人体实验一般的好奇心给孙红蕾买来他新发现的某种巧克力制品。他发现孙红蕾在摄入这类食品后,很快就变得面色潮红,眼含春水,脸上呈现出一种特别愉悦的神情。赵乏干想,这也许跟她的运动员体质有一定关系。她的身体一定是对这种高热量的、能够促进运动神经兴奋的食品特别敏感。她的血液此时一定加速了流动,她的神经此时一定提高了兴奋度和敏感性,她整个人此时一定是精神亢奋,心情舒缓愉悦,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求。于是赵乏干适时地、大胆地将孙红蕾揽进怀中,出其不意地堵住了孙红蕾正津津有味的嘴,将舌尖伸进了她满是巧克力醇香的口腔。那一瞬间,他觉得他简直是在品尝一块活生生的巧克力。他喃喃低语了一句:巧克力姑娘!

4

赵乏干和孙红蕾的巧克力之恋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水到渠成,他们结婚了。婚前婚后的那段日子是一段甜腻腻、黏糊糊,如同化在舌面上的巧克力一般的日子。就是在这段甜腻腻、黏糊糊的岁月里,他俩都未及时觉察到的变化却在悄然进行着。首先是生存环境的变化。他们所在的这家国有企业像当时的大多数国企一样,日渐衰落,举步维艰。由于没有钱,更重要的是由于那种萧条败落、人人自危的气氛,厂里再也没有闲心举办什么篮球比赛了。那时王厂长也早已下台,退休回老家安度晚年去了。孙红蕾渐渐被冷落、被遗忘,完全陷入到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的平庸岁月中去了。

孙红蕾的身体也在发生着一系列起于细微,终于显著的变化。一开始,她发现一些普普通通的,过去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日常活动,现在却因渐感吃力而引起她的注意。比如,拿上楼这件小事来说,过去她那两条运动员的长腿上楼就像弹钢琴,“噔噔噔”一路弹过去,十分轻快。如今呢,变成了一步一个脚印地、扎扎实实地爬楼梯,并且每爬上两层,就忍不住想扶住扶手喘息片刻。她以为这是近年来缺乏锻炼的结果,并没有在意。可是,紧接着发生了更奇怪的事情。某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左腿就想搭到右腿上去,跷一个二郎腿。谁都知道,跷着二郎腿看电视本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可是此刻,孙红蕾却怎么着都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有一丝别扭,似乎总要分神努力着才能维持住这个姿势。最后她不得不伸出右手扳住左膝,才将这个本来放松又舒服的姿势固定住。她想了想这件怪事,似有所悟,于是伸出两手做成环状,卡住大腿丈量了一番,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以前两只手可以轻松箍住的大腿,现在是无论如何也箍不拢了。两个大拇指如果接上头儿,中指那边就接不上,形成一个很大的缺口;反之中指那边接上头儿,大拇指这边就接不上。她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二郎腿跷得这么费劲,原来大腿变粗了!说得文雅一点,变丰满了。她抚摸着自己多肉、柔软的大腿,忽然想起某天夜里赵乏干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曾经对那股子舒服劲儿赞不绝口的事来,她不由得笑了。能笑得出来,说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某个星期日,赵乏干出门游荡,她一个人在家里打扫卫生,找了一条两三年前的旧牛仔裤想要换上。这时她发现,她的两条腿怎么也塞不进裤筒里去,一时间,她真有点儿恼羞成怒,并且潜意识里还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于是她耐下性子,坐在床上,气哼哼地从小腿到大腿一截一截地往裤筒里塞,好不容易把两条腿塞进裤筒里,腰部和小肚子又成了大麻烦,裤腰上的扣子和扣眼儿怎么也接不上头儿,憋得她脸色通红,出了一头汗,最后只得将皮带勉强扣上,而小肚子前面的那一截拉链,只好任凭它像一张大嘴似地,难看地咧在那里。她就这样艰难地开始打扫卫生,在客厅抹茶几的时候,一个小玩意一不小心扫落在地上,滚到了沙发下面。她不得不蹲下身子去找,这下不得了,才不到五秒钟,她就给憋得喘不上气来,脸色通红,喉咙里发出费力的喘息声。她觉得前胸和腹部,正被人恶意地用力挤压着,她快要窒息了,赶紧站起身子,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就把自己顺势放倒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两眼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其实并没有人在挤她,只是身体的各个部位在互相挤压而已。当她平展展地仰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似乎有点儿想不通,这些部位之间怎么会产生那么大的挤压力?可是一旦蜷起身子,立刻就会窿起很多圆滚滚的部位:两条大腿是圆滚滚的,小肚子是圆滚滚的,上腹部虽说不上圆滚滚,但至少也是一条明显的弧线,至于胸部……那就更别提了!试问,把这么多圆滚滚的部位硬蜷在一起,它能不挤吗?!

总之,青春的身体伴着青春的岁月一起流逝了。如今的孙红蕾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作了一个肥硕的少妇。更要命的是,就在这辛酸伤感、顾影自怜的节骨眼上,孙红蕾被红旗机械厂给无情抛弃了。

这件事情的经过,说起来就像是一场闹剧。原来库房里有三个女库管员,其中资格最老的是一个叫曹丽华的女人。曹丽华倚老卖老,再加上某次开会车间主任信口说了一句“曹丽华你把库房那一摊子负起点责任来”,因此便对孙、刘二人指手画脚,自己却窝在南窗根下那一小片绿荫斑驳的太阳地里享清闲。孙、刘二人在对付曹的问题上基本上是团结一致的,但二人间又时常有些鸡毛蒜皮的矛盾。曹丽华为了分化瓦解孙、刘二人,经常在孙的面前戳戳刘的是非,又在刘的面前戳戳孙的是非,因此孙、刘二人的关系就呈现出一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态势。

三个女人一台戏,小小的一间库房,因为有了三个女人,就长年累月地上演着一出出复杂而微妙的戏文:一会刘不理孙了,一会孙不理曹了,一会曹又不理刘了。到了这一年,厂里因效益连年滑坡,局面已十分危险,不得不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大力改革管理模式。各个车间和总厂分了家,以便亲兄弟明算账。车间主任摇身一变,成了分厂厂长,权力急剧地膨胀了。孙红蕾们所在的车间也派来了一个新的车间主任,据说极有魄力,在总厂的时候,就因动不动耍魄力而令无数人畏之如虎。恰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曹、孙、刘之间爆发了一场剧烈的矛盾,几乎到了撕破脸的程度。坐井观天的曹竟然误认为新车间主任的上任是确立自己地位的一个好机会,不知好歹地跑到新车间主任那里去哭诉,说是老主任在的时候就说过让她负责库房那一摊子的话,只是一直没有个正式的名分,眼下根本管不住手下那两个兵,两个兵不但不服管,还经常搞哗变,弄得她不但开展不了工作,连人格都经常被侮辱。新主任听毕哭诉,两眼阴阴地盯住曹的脸,直盯得她毛骨悚然了,才说:管不住就不管嘛!让她们两个下岗,你管你自己总管得住了吧。曹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就意味着以后三个人的活儿就得她一个人扛了,而且这事万一泄露出去,自己就算添下两个你死我活的仇家了!为了争取主动,曹赶紧跑到孙、刘那里去,装出一副通风报信的模样来,把她得到的一点风声提前告知二人,又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孙、刘二人一听饭碗被砸,顿时五雷轰顶,急忙跑到车间主任那里去闹,可是已经晚了,新主任一向是令出如山,说一不二的。

至此,孙红蕾在红旗厂捧了十年的饭碗算是彻底砸碎了。

下岗之后,孙红蕾才发现在红旗厂的这十年几乎是毫无收获。记得刚进厂的时候,她是除了打篮球什么都不会,十年之后呢,还是什么都不会,甚至连打篮球都不会了。她唯一的收获就是一个着三不着两的老公赵乏干,以及跟篮球队时相比足足多出三十公斤的体重。

库管员这种角色,只要会点儿基本的四则运算,谁都可以干,而且现在连四则运算都用不着了,会按计算器就能对付了。孙红蕾怀揣着一点四则运算的小本领,或者干脆怀揣着一只计算器跑到社会上去,能找着什么样的工作?

更要命的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着三不着两的赵乏干也下岗了。

那段时间,孙红蕾和赵乏干像两只没头苍蝇一样,一大早在家里分手,跑到社会上去东奔西走找饭碗。晚上再灰头土脸地在家里汇合,几乎有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感觉。

好在这二人都拥有大大咧咧不发愁的性格,晚上回到家来交流些心得体会之后,照样呼呼大睡。

从赵乏干这边来讲,下岗并没有打击到他的自信心。相反,他认为这次的下岗恰好为他提供了一个背水一战的机会。以前是被红旗厂提供的一只粗瓷大碗迷惑了,如果早十年下决心到社会上去混,凭着他的创造性思维,怕是早就混得很滋润了。然而,人才市场却并不承认赵乏干嘴里虚无缥缈的那种创造性思维,只承认俗不可耐的文凭或者职称,而赵乏干的那张大专文凭眼下早就一钱不值了,职称呢,因为下放劳动,也没有捞着。四处碰壁的赵乏干只好凭借他的发散型思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在社会上打点儿零工,能挣一笔算一笔。有时在一些小公司举办的促销活动上,装扮成衣冠楚楚的主持人,凭着在宣传科混过几年的老底子,翻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台下群众购买产品。有时撞上些机械加工的零活就揽下来,揽下来他又干不了,只得充当个中间人角色,瞒了上家瞒下家,赚几个昧心钱。有一次为了配合某油漆生产商推广一种所谓的环保型油漆,他在宣传活动中硬着头皮将一大罐据说绝对无毒无害的绿色油漆当场喝下肚去,一边抹着绿油油的嘴巴,一边按编排好的词儿对着台下观众嚷道:真的!味道就像老北京的油茶!那次他赚了足足三千块,可惜像喝油漆这样的美差并非天天都有,赵乏干经常有种顾了上顿没下顿的感觉。最不济的时侯,他竟利用自己是个乙肝患者的“独特优势”,为厂里一些急于办病退纳入社保统筹的老家伙出据虚假的诊断证明,每次挣他个四五百块的。

孙红蕾的日子也不比他好过,辛酸的求职经历给予了她深刻的刺激,那就是全社会对肥胖女子莫名其妙的歧视情绪。一个男人肥胖一点儿好像并无大碍,而一个女人如果肥胖一点儿,立刻成为他们挑剔的理由,即使嘴上不说,从他们那种挑肥拣瘦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不但服务行业如此,甚至一些与所谓的“外貌气质”毫无瓜葛的行当也跟着凑热闹。孙红蕾渐渐感觉到,如今各行各业的大门似乎都对应聘者只留一条很窄的狭缝,所以只允许那些身材苗条的女人通过。而像她这样丰满肥胖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的。孙红蕾的求职要求越降越低,最后甚至硬着头皮到某家政公司应聘。家政服务,说白了不就是给未知的东家当女佣吗?可就连这么个不入流的行当居然也学会了挑剔。那个所谓的经理对孙红蕾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就浮现出那种熟悉的、让人恨不得上去搧他一嘴巴的微笑。孙红蕾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脸上不由自主就挂上一副低三下四、讨好的笑容。讨好也没用,还是不行。孙红蕾于是赌咒发誓,她一定会珍惜这份工作。经理说,不是不相信你的诚意,而是你的身体条件,不符合我们这种工作的性质,别以为家政服务简单得很,我们碰上过的家务活儿可真是千奇百怪,有些活儿难度是很大的!经理边说边把桌上的一串钥匙随手丢进墙角摆放的一个方茶几下面,让孙红蕾想办法把它拣出来。孙红蕾于是艰难地蹲下身子把手伸进去够,够不着,又改趴在地上,把脑袋勉强伸进茶几底下找。茶几底下顿时传来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就在她的手将要够着钥匙串的一瞬,她的那两瓣圆滚滚的屁股已经将茶几扛得晃动起来。一个纸杯翻倒了,茶水在桌面上四溢,并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看,翻倒了吧。”

当孙红蕾将钥匙串拣出来递给经理时,经理不接钥匙串,却指着茶几上翻倒的纸杯给她看。周围响起了几声窃笑。孙红蕾扭头一看,立刻明白了什么,脸色涨得通红,将钥匙串啪地摔在桌子上,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孙红蕾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向赵乏干诉苦,赵乏干先是大骂了一番社会风气,说社会上对肥胖者的歧视是一种病态心理。“想想吧,群众胖起来了,只能说明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只能说明改革开放取得了巨大成就!像刘经理家吸毒的那个柴禾棒,她能说明什么?!她只会给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抹黑!”接着又安慰孙红蕾,说是要辩证地看待肥胖问题,只要掌握了因势利导的思想方法,说不定就能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

5

中巴车的座椅靠背上套着洁白崭新的椅套,椅套上印着这样一则广告:

文艺复兴美容美体中心:本中心位于本市高档住宅区滨湖区启阳路52号。面向各年龄段、各类体形女性,为您承担美容美体塑形之重任。帮助您重获魅力,重建信心,重拾生活之乐趣。本中心聘有国内知名美容美体营养专家、针灸专家、内分泌学专家及整形外科专家。现重金特聘减肥模特一名,要求:女性,35岁以下,身体健康,心理素质好,体重85公斤以上。本中心庄重承诺:只要与本中心签约,参与本中心安排的各项减肥疗程,在一年内将体重减至55公斤以内,并积极配合本中心的各项宣传推广活动,可获年薪12万元。

有意应聘者请与本中心     先生联系。电话:          (无诚勿扰)。

盯着这则广告仔细阅读的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少妇。少妇显然表现出了比其他人更高的关注度,口中喃喃有声。喃喃毕,少妇向旁人借笔抄录下椅背上的电话号码,然后就近下了车。

说实在的,孙红蕾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广告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抄录下来。其实在她回家的途中,她的手已经在口袋里将那张纸条攥成一团,差一丁点儿就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了。这样一则广告难道是可以当真的吗?孙红蕾怎么想怎么觉着这则广告简直就是一个很不严肃的玩笑,字里行间透着那么一股子耍弄人的意味。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眼下做一则很小的广告也是要花钱的,哪怕你在随便一堵破墙上写上几个字,立刻就会伸过来一只要钱的手。在这样一个年头,谁又会花来之不易的人民币跟素不相识的人——比如她孙红蕾,开这种玩笑呢?

吃过晚饭,孙红蕾就将这件事告诉了赵乏干。为了几十块钱在大街上耍了一整天嘴皮子的赵乏干,此刻已精疲力竭,口干舌燥了。可听着孙红蕾的故事,他不知不觉地就从沙发上直起了腰,由躺着变成了坐着,很快又由坐着变成了站着。他要过孙红蕾抄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眯着眼睛研究了半天,突然精神焕发地说,他妈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蕾子,你实现自我的机会到了!想想吧,年薪十二万,就算是白领丽人也开不了这么高的工钱哪!孙红蕾仰起头满脸不相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还真有这么回事?

不是我批评你,这些年你也活得太闭塞了,光顾着长肉了!你瞧瞧这个电话号码,这可是本城高档住宅区滨湖区的电话号码,本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成功人士可都聚居在那一片。咱们不多算,按每个成功人士养两个女人来计算,最少也有上千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女人常住在那一片。这上千号女人基本上是什么也不干,成天挖空了心思想的就是怎么对付自己这一百来斤,想方设法要弄得瘦一点、白一点,外加上光一点。这个什么什么中心的老板呢,你猜他成天想什么?他成天绞尽了脑汁想的就是怎么把这上千号女人都动员到他的店里去美容去减肥。想想吧,上千号挥金如土的减肥女人,每年就是上千万的进账哪蕾子!孙红蕾神情恍惚地盯着赵乏干容光焕发的脸,一副不开窍的模样。赵乏干恨铁不成钢地敲敲她的脑门子,耐下性子解释道:有句老话叫作“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也不知你听没听说过。这个什么什么中心的老板,一准是急着给他辖区里的上千号女人找个减肥的好榜样,找个减肥女英雄啊!

6

滨湖高档住宅区启阳路52号,文艺复兴美容美体中心经理室。一个陷在皮转椅里的男人,一边让皮转椅像婴儿的摇篮似的轻微摇摆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盯着临街落的玻璃墙外的街景,两只眼睛似乎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点内容:那是从玻璃墙外走过的一名少妇,少妇一走过玻璃墙就从正门拐进美体中心的前厅。前厅与经理室之间也有一面很大的橱窗,以便监控前厅员工的工作情况,以及金卡顾客光临时及时迎接。男人通过这面橱窗继续关注着刚进门的少妇。少妇的身量显然十分高大,刚才进门时,甚至不得不微微低了低头。少妇的体型也异常肥硕,当然,从与人为善的角度出发,也可以说成是丰满。不仅面若银盆,而且身体的各个部位,如肩部、胸部、臀部都呈现出那种浑圆、饱满的线条。尤其是胸部,只要身体稍有动作,立刻会在那里引起一阵令人心悸的颤动。员工请少妇坐在皮沙发上,少妇显得略有些紧张,仰着脸向员工询问着什么。男人继续关注少妇,目光从面部开始,沿着肩部、胸部、腹部一路盘桓而下,最后滑落到那一对丰满的、将牛仔裤绷得紧紧的大腿上。男人体味到一种处处膏腴的喜悦,觉得少妇的坐姿整体上呈现出一副沉甸甸的、慵懒而又肉感的气质,令人不觉联想起文艺复兴时期欧洲那伙张扬人欲的油画家所倾心描绘的丰腴的女人身体。那一具具女人身体,洁白、饱满、富于肉感,或坐卧于郊外林下泉边,或横陈于后宫卧榻之上。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来,就让人禁不住打心眼儿里喷涌出那么一股子温暖和激动。

男人的眼睛渐渐盯得出了神儿,目光变得空茫而无助,活像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早晨醒来一睁眼,却发现妈妈或奶妈不在身边,只得无助地盯着天花板愣神的模样。

7

文艺复兴美容美体中心的老板汤林德两眼紧盯着那个肥胖的少妇——她已经在员工的指点下朝经理室走来。汤林德的脊背下意识地离开了皮转椅的靠背,挺得笔直而僵硬,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得剧烈起来。这是神经紧张的自然反应。这些天来,他对这次策划本来已不抱希望。倒是来过几个女人——冲着那十二万元的年薪。有几个是一听说全部的合作项目之后,脸色就渐渐变了。就好像她们本是来自上流社会,纡尊降贵到了这里,不想却劈面受到意想不到的羞辱。汤林德盯着她们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中暗骂道:还是肚子没饿够!还有那么一两个,积极性倒是挺高,几乎到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程度。可汤林德却又看不上眼了:既肥且矮,脖子上的赘肉厚厚的,活像围着个一年四季也摘不掉的肉围脖。拿这种身材做原料,你下再大功夫也加工不出什么像样的货色,更不要说做什么形象宣传了,最后的结果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但今天这个女人不一样,汤林德一眼就看出她的骨架是很有型的,属于高且瘦,比例匀称的类型。汤林德的目光就像刀片一样,迅速地在女人的浑身上下削来削去,把他认为的多余部分统统削去,一副标准的模特身材顿时兀立于眼前了。

汤林德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把脸板得像一块青砖那样又硬又平,目光冷淡而挑剔。只有把对方压下去,压到只能仰望他的程度,才能预防她在以后的谈判中产生种种非分之想。

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孙红蕾感到异常紧张。在潜意识里,她已经把这次应聘当作她的最后一次机会,相当于她的末日审判。原因就在于,唯有这一次肥胖是被当作有利因素看待的。她已经被肥胖一票否决过无数次了,如果这次还爬不出失败的深渊,那就万劫不复了。她神色紧张,一会儿瞟一眼那张板得像一块青砖似的脸,一种熟悉的绝望感止不住地涌上心头。她嘴里机械地回答着那个男人的提问,“姓名?”“年龄?”“体重?”“从事过什么职业?”……脑海里却沸腾着各式各样的绝望、恐惧的念头。直到她告诉那个男人,她曾经是篮球运动员时,她才觉得那个男人脸上的神色有所缓和。但很快他就收回了那一丝儿缓和,神情严厉地告诉她:参加这次应聘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搞得好,我们双赢。我达到宣传示范效果,你减了肥,拿到佣金。搞不好,辛苦一年,你一分钱也拿不到。关键就在于能否成功减去三十公斤体重,少一斤也不行!

孙红蕾再次感到一阵凉意从心脏弥漫到全身。说实话,来之前她对失败想得并不多。她只觉得熬过这一年的辛苦,等挣到了那十二万元,她可以和赵乏干在家属区开一家小商店,下半辈子就有了个基本保障。但此时男人却提醒她:一年的辛苦是摆在眼前的,是她要下的一个巨大赌注。但十二万元却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即——那要看这场拿身体做赌注的赌博是赢是输。男人似乎也看出她内心一闪即逝的退缩念头,好不容易抛出了一句鼓励的话:你是当过运动员的,这一点我们都替你有信心。况且,不管钱不钱的,一年之后,你重塑了自我形象,重获魅力重建信心,这就是一种收获。干吧,你不会赔本儿的!

孙红蕾咬牙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随后男人带她去称体重——主要是检验她的体重究竟达没达到八十五公斤以上。孙红蕾本来对此满怀信心,她在家里称过,实际上达到了八十六公斤。但当她跟随男人到达一间仿佛健美形体训练室的房间里,当男人要求她脱衣服时,她突然有些慌了,内心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脱去了来时穿的那件风衣,就准备往体重秤上站。不料男人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简短地说:脱,继续脱。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了。她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脱去了薄毛衣和牛仔裤。现在她只穿着长内衣和秋裤站在陌生男人的面前。她的眼睛不知往哪儿看,两只手也不知往哪儿搁,只是下意识地在大腿两侧摩挲着,擦去手心里的汗渍。但是她听到对面那个冷酷的声音不耐烦地说:脱!接着脱!剩下胸罩和短裤就可以了!她觉得脑袋里发出一种轰鸣声,过后就只剩下一片空白。她听到自己那可怜巴巴的声音,在表达着被剥夺殆尽之后,残存的最后一丝意愿,还想维护住点什么的意愿。

就这样……不行吗?……还非得……

对面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都想明白了,看来我还得跟你解释一次,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首先,我们必须精确测量你的体重。因为十二万元佣金是与三十公斤体重相挂钩的。每一百克的体重误差对我来说都将是四百元的经济损失。其次,既然是形象宣传,你就必须配合我们做好各类展示活动,要详细展示你从肥胖臃肿到苗条纤细的全过程,要展示每个细节。展示对象有媒体,也有本中心的会员,甚至一般顾客。今天只是第一次,而且只面对我一个人,如果你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往下咱们没法儿合作……你想想吧。

有人说,一个人的自尊、敏感、矜持,总之种种纤细的情感是需要优雅体面的生活来滋养着的。反之,恶劣的生存环境,低贱的谋生方式,过度的挫折感,会像虫蛀似的,将人性中的这类奢侈品蛀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坚硬、粗砺和麻木。像孙红蕾这样一个越来越贴近社会底层生活的女人,自然无法避免这样的蛀蚀。其实在此之前的若干次求职受挫中,她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得到足够的锤炼。今天的她已经很难体会到初次遭受屈辱时的那种刺痛感。过去尖锐的刺激,今天只能引起一种轻微的、麻木的钝痛,很快就没有感觉了。眼下这个处境,对于她来说,或许只是强度适当提高的一次锻炼。只见她站在那里,经过一段适应性的等待,觉得头脑中各种纷乱的念头平静下来了,发烫的脸颊也变凉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双手的动作也灵活起来。于是,她猛然把长内衣自下而上掀过头顶,又交替抬起两脚,把秋裤也揪下来扔在了一边椅子上。她就这样洁白、肥硕地站立在那个男人面前。她丰满高耸的胸部,以及腹部和大腿的赘肉,都因为剧烈的动作而颤动起来。她的眼神空茫地注视着前方,不含任何表情。

汤林德以职业雕塑家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孙红蕾,估摸着这具躯体的可塑性,然后示意她上体重秤。躯体默不作声地踏上体重秤,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剧烈地变动了一阵儿,停在了86.500这个数字上。汤林德告诉对方,按照要求,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必须将体重控制在56.500kg的范围内。他将这个数字写在合同的“达标体重”一栏下,将合同推到孙红蕾一边。孙红蕾将合同略略扫了一眼,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8

赵乏干与孙红蕾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在美体中心签约的那天。那天下午,签完约的孙红蕾闷闷不乐地回家收拾随身物品。赵乏干问她签约情况,她有点儿神不守舍,只简单地说,从今天开始进训练营地,封闭训练一年,管吃管住。明年的今天若能减去三十公斤体重,就可拿到十二万元佣金。赵乏干鼓励了她几句。然而,收拾完东西拉开门要走时,却又突然回头问赵乏干,你说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要在里面待一年呢!赵乏干马上跳起来道:去呀!干嘛不去呢?!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待一年怕什么?反正人家管吃管住,至少咱俩给解决了一个名额。我你放心,凭我脑瓜子饿不着!又走到门跟前拍拍孙的肩膀道:好好干!争取明年的这个时候,咱家金钱美女双丰收!

当时的赵乏干只想到两个人闲在家里负担太重,能解决一个是一个。然而,真把孙红蕾送进了有去无回的集中营,他立刻就咂摸出家里的空来。过去,虽然两个人都没什么正经职业,未免惶惶不可终日。但奔波一天回到家中,聊聊天,说说话,总可以互相排遣排遣郁闷。两人又都是没心没肺的性格,再难的事到了这二人口中,说着说着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装不到肚子里去。再加上赵乏干这人好吹,奉行“一吹解千愁”的格言。如果他在外面拣了几粒芝麻,回到家就能吹成个西瓜。今天说某公司老板相中他了,要高薪聘他去做销售经理。明天说某广告公司看上他了,要请他去做文案策划。往往头一个肥皂泡还没来得及破裂,下一个肥皂泡已经出来了。两个人的头上咕噜咕噜地不断冒出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家里就充满了乐观主义的气氛。

但是,现在不行了。再能吹的人,也得有人信,至少得有人在听。连一个听众都没有,想吹也提不起那口气。

没有了“吹”,就没有了乐观主义的气氛,人就活得没有精气神。快入冬了,大街上用得着赵乏干的各种宣传促销场所像是被风刮跑了似的。出门,找不到事做,只好一个人闷在家里。憋闷急了,赵乏干曾试过一个人对着墙吹,对着阳台吹,总觉得效果不如两个人在时好。那天,他正在阳台上滔滔不绝地吹着,就见隔壁阳台上那个孩子把脑袋从墙后面探出来瞅他。那一刻,他神情恍惚地看了一眼那个孩子,思维还没有从所吹的“千金散尽还复来”、“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境界中回到现实中来。突然,他浑身一个激灵,从白日梦中惊醒。他抹一把头上的虚汗,想,不能再这么吹下去了,再这么吹下去,真要吹出精神病来了。他强捺住性子,抱了几本闲书窝在家里看。可是渐渐地,那些字像飞蚊症患者的幻视一般从眼前飘忽而过,却一点儿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心里没底儿,焦虑。早晨一睁眼,就觉得着急。眼睛不知往哪里看,看到电视机一声不吭地摆在那儿,着急;看到空沙发,着急;看到饭桌干干净净地靠着墙,也觉得着急。转来转去,竟找不到一处能让人踏踏实实待着的地方。他对家里的几间空房子慢慢地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

赵乏干最终想出了一种办法逃避空房间给他的折磨。这就是,坐着公共汽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这是他那发散型思维经过周密琢磨之后想出来的点子,一种最适合他的消磨时间的办法。他从市区地图上选择了几条线路最为漫长的公交车。首先是2路,从他家所在的城市西南角坐起,走对角线穿越整个城市一直到东北角的动物园,耗时最少一个半小时。在动物园大门前看看花花绿绿的哄孩子的小摊点,看看冷饮店、小食店,再看看手牵气球天真烂漫的孩子们,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然后坐上101路环城线,贴着整个城市外围转一大圈,选在城市东南角的升仙桥下车,在这里的廉价大排档吃上一碗面,休息半小时,这又是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休息毕,再搭乘44路公交车从城市东南角一直向西,一路沿着青柳河边走到城市西南角的家附近下车——这也就快到做晚饭的时间了。

每当坐在公交车上,身边都是些陌生的、互不相干的面孔,侧过脸就看见大千世界、富贵繁华都如云如烟一般向身后飘逝而去,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和踏实。每到一个车站停留的那一两分钟,都能看见世间百态在那里活灵活现地上演,那要比电视剧里真实有趣儿得多了。有一回,他看见一个青年混混跟在一个姑娘身后,用一把长长的镊子从姑娘的裤兜里夹东西,被姑娘发现后,打开他的手,捂住裤兜就跑,边跑边回头骂。混混却既不怕,也不恼,只张着嘴嗬嗬嗬地仰天大笑,好像在做什么有趣的游戏。他不由感叹,人活到这种百无禁忌的地步,大概也就很自由了。又有一次,公交车恰好停在某大商厦门前,这里在搞商业庆典活动,雇了跑江湖的草台班子。他看见舞台上一个女子正在耍蛇。真不像话,耍蛇女子竟骑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进行表演!两条粗壮的大腿夹着男人的脑袋,脑袋呢,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女子一边笑吟吟地舞动着那条肥大的毒蛇,一边像毒蛇一样做出种种妖娆的动作,她的胯部还随着音乐的节奏起劲儿地扭动着。夹在大腿中间的那颗脑袋上于是显出一番夸张的、痛苦不堪的神情,似乎就要被那两条大腿拗断了似的。观众中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这热烈的反应使女子兴奋起来了,猛然将耍腻了的蛇抛向台下观众,引起了一阵狂热的起哄……还有一次,也是一场街头表演。他看见一个玩杂耍的女孩,把屁股坐进一只没有底儿的桶里,然后整个身体蠕动着往木桶里缩了进去。眼瞅着她的脑袋、胳膊、腿都被那只木桶箍成了一束,屁股从桶子没底儿的另一边慢慢挤出来,活像是从绞肉机的洞眼里挤出来的一股肉馅儿。那一刻,他不由感叹道,为了生存,人们就是这样把自己弄得奇形怪状、不堪入目。

9

文艺复兴美容美体中心关于“200  年减肥塑形示范大行动”的新闻发布会暨金卡会员见面会如期在该中心的美体塑形训练营地召开。形体训练室里临时搭起一个小展示台,展示台上铺着红地毯,周围灯光照明一应俱全。城里的几家为小市民办的报纸派来几位娱记。娱记们聚在一起,边嚼着口香糖摆弄照相器材,边东张西望。再有一些人就是所谓金卡会员,主要是聚居在滨湖小区里的富人们。富人们有男有女,男人是一些成功人士,大腹便便,女人们则主要是富裕家庭里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这些全职太太们由于年龄的原因,往往生理优势丧失殆尽,地位岌岌可危。当然也有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们混杂其间,她们大多身份暧昧,有几个据传是被小区里的成功男人包养着的女人。对于这些靠身体起家的女人来说,美容、减肥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防患于未然嘛,免得重蹈全职太太们的覆辙。

因为是常见面的金卡会员,男人女人们彼此礼貌地寒暄着。成功男人们不知不觉就围拢在了几个漂亮女人的周围。有的一本正经,谈自己近来的生意或项目,谈出国旅游,或者更换新款车、购买郊区别墅的计划。活泼一点儿的呢,就开始讲荤段子,把近在咫尺的漂亮女人逗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被排挤在圈子外面的全职太太们渐渐自成一派,无声地与圈子里面那几个潜在敌人相抗衡。她们的神情愈发的矜持,脸上的微笑格外得体、自信,言谈举止拿捏得极有分寸,明显比圈子里面那几个不时爆发出刺耳大笑的女人们显得有身份,有教养。她们彼此之间也不时发出些轻声的惊叹和赞美:“呀!比上次又瘦了一圈儿哎!”“怎么又年轻了这么多,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这实际上是同一个营垒之间在互相打气。

直到减肥模特登上了小展示台,这场无声的抗衡才暂告一段落,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名减肥模特身上。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显得异常肥硕,因为她的肥硕不像台下的全职太太们是被妥帖地包藏、精心地遮掩起来的。她的肥硕是被刻意凸显出来给大家看的。她浑身上下只穿着胸罩和短裤,充分暴露出躯体每一个多肉的部位。在展示台充足灯光的照耀下,模特肤色的洁白产生了色彩学上所谓的向外扩张的效果,益发凸显了肉体的饱满和肥腴。

美体中心的老板汤林德走上台来,就着模特的身体给大家讲解他的这次减肥示范行动。他不断地摆弄着模特的身体,一会儿让她正面朝向观众,一会儿又是侧面,一会儿又是背面,时而要求模特做出某种动作。他详细指出赘肉生长的部位,赘肉的成因,以及他的“健康科学燃烧脂肪”的计划。他强调说,在他的美体中心,减肥塑形主要依靠适量运动、科学饮食再辅以按摩、针灸等祖国传统医学手段。中心会给会员配备专职教练和营养师,针对每个人的实际情况,量身定制减肥塑形计划。不但保证会员绝对健康,而且几乎没任何生理痛苦,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

模特在汤林德的摆弄下,不断做出五花八门的姿态。每一种姿态都把身体上某个特定部位的多肉和肥美展示给台下观众看。这对于台下观众的心理起到了强烈的暗示作用。首先受到暗示作用的就是那帮全职太太们,她们普遍感到长舒了一口气,长期因生理衰退而饱受压抑的心灵得到了一种彻底的放松。她们观赏着台上那个肥胖女人的各种肥胖表演,简直是丑态百出。但这种种丑态给了她们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尽管她们内心隐隐知道,如果在卧室剥去层层伪装,她们未必比台上的女子好到哪里去。但至少她们在绝大部分时间段里,是被包装得很妥帖的,尽可能掩藏身体的每一种缺陷。这方面,她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她们的衣服都是名牌,而且是花大价钱量身定做的。她们用不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展览自己。在台上肥胖女子的映衬下,她们与圈子里那几个潜在敌人之间的差距无限缩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如果连这样的肥女都可以重塑形象,乃至重整旗鼓开始“第二春”(按汤林德的说法),她们有什么理由妄自菲薄,自暴自弃呢?她们的心情不知不觉昂奋起来。

其次受到冲击的就是成功男人们。他们欣赏着台上这场奇怪的表演,觉得这场表演把滑稽、别扭、尴尬和肉感,甚至把美与丑糅合到了一起。他们虽然因为成功而遍尝了人生百味,却还从来没有尝过这一味。台上女人的身体使他们生发了种种联想,他们当然明白这样的女人既不适合当老婆,也不适合当情人。但他们想,如果偶然在床上尝尝这样多肉的女人,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们这样想的时候,怀着私密而阴暗的快乐。

从这场表演中得到东西最少的,就数围在圈子里的那几个漂亮女人了。她们与前二者不同,从本质上说,她们并不是眼下的富裕体面的主人,她们与台上女子一样,也是靠某种表演,某种展示来生活的。因此,这场表演带给她们更多的是别扭、尴尬,一丝受辱感,甚至有种轻微的、令人作呕的不适感。一开始,她们甚至忸忸怩怩,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台上的肥女。但她们毕竟还年轻,身材姣好,对自己的生涯充满自信。她们的自信冲淡了最初的不适感,很快她们就调整了心态。她们怀着悲天悯人的心理,以同情的目光遥望着台上的女子,揣测着她是怎样沦落到这一步的,为此有种虚拟的心痛和真实的怜悯。但在心底里,她们又以她为警戒,警醒自己一定要努力生活,要居安思危。女人啊,切不可走到这一步……

汤林德终于讲解完他的减肥计划。他让助手搬来一张展板,竖立在台上。展板是一幅电脑喷绘的人像,是一名身材苗条性感、风情万种的女子。大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助手两手平端着一支绿色的箭头站在了减肥模特和展板之间,箭头朝向着展板。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展板上的妖娆女子正是减肥模特本人。汤林德解释说,这是经过本中心一年的减肥塑形之后,对减肥模特身材的预期效果图。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减肥塑形示范大行动”开始产生宣传效果。富人区里的一些女人和男人,本来对减肥塑形总感到缺乏点儿勇气和耐性,但有了那名减肥模特的引领,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带跑的人,他的勇气和耐力突然增加了。减肥模特在这里起到了这样一种心理暗示:“如果连她都能达到那种效果的话,那么我至少应该达到一个什么什么效果。”这是在效果方面。而在付出代价这方面来说,减肥模特更是以她自己的“垫底儿”来给大家提供一种踏实感,会员们会认为如果有什么遭罪的事儿,大家也不会比模特承受得更多。

10

这天,赵乏干在游荡中遇上了一个至为热烈的场面,使他的心情出现了自下岗以来的第一抹亮色。那是他乘2路车快走到城市中心的民主路上,公交车突然停住不走了。他从车窗探出头去张望,望见了前面凝滞不动的车流,无数小轿车的车顶在太阳下熠熠发光,宽阔的大马路顿然变成了停车场。他听见有人说,防盗门厂的下岗职工闹事,把马路堵了。他像是得到什么启示似的,立刻兴奋起来,砸开车门跳下车就朝前跑。无数人聚成的一个大疙瘩堵在前面的马路上。他向着人群跑去,越跑越兴奋,越跑步子越大。他一把推开警戒线外拦他的警察,一头钻进人群中。

眼前是一些灰黄的面孔,头发一律是未经修整的蓬乱,显示出这些人已毫无心情顾及生活细节。他们的目光茫然、空洞,但又透露着某种破罐子破摔的决心,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存毅力。

他兴奋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打听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厂子卖给了房地产公司的老板,老板把厂子搬到远郊,在原址开发房地产,因此大批裁员,但安置费又达不到群众的要求。他跟着大家一起发牢骚,痛骂领导,锋芒直指背后的腐败分子。他的演说才能很快引起了周围群众的注意:他词锋犀利,分析问题鞭辟入里,对社会不公的鞭挞入木三分。有人往他脚底下塞了一把椅子,他在一种狂热的冲动下,一脚踏上椅子大声疾呼起来。人群自然地以他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儿,有人问他是哪个车间的,他说他不是这个厂的,但他也是一名下岗工人。有人在喊,说呀!接着说呀!他继续滔滔不绝。但他没有料到问他的那人是个暗探。很快有几名警察拨开人群朝他走来,一个警察拿着扩音器朝群众喊:大家别上当!他不是这个厂的!他是个别有用心的骗子!另几名警察把他从椅子上揪下来,七手八脚把他叉起来往人群外送。他挣扎着从警察的肩膀上坐起来,朝人群挥舞着手臂喊:但我也是个下岗工人!下岗工人!!人群不知怎么就愤怒起来,有人喊:警察抓人啦!无数的手臂伸向警察,就像少数民族刁羊似的,将警察撕过来扯过去,警帽也掉在了地上,被无数人的足迹所践踏。

慑于事态的激化,政府那天撤去了警力,答应第二天谈判。那天晚上,他被防盗门厂的工人抬举到了人群之上,像英雄一样簇拥着来到了厂家属区。在一家小酒馆里,和几名工人代表高谈阔论,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生活中的这点亮色并没有持续多久。市政府与防盗门厂的工人们谈判,做房地产老板的工作,给出更优惠的安置条件。加上政策攻心,分化瓦解,很快就平息了这场群体性事件。赵乏干到民主路上去了几回,看到的只是富贵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追名逐利的人群熙熙攘攘,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站在这浮华喧闹的十字街头,不知怎么,赵乏干却觉得异常的冷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那激情燃烧的日子到哪里去寻觅?

他病恹恹地回到家,却在楼道门口遇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朝他热情地迎上来。握手之后,他才想起此人正是防盗门厂的工人,名叫代正乾。那天闹事时,他负责在人群里串联消息,给大伙传达指挥者的指令。因此,晚上一起在小酒馆里喝了酒,彼此留了地址的。赵乏干一听之下,心头滚过一阵温暖,连忙将代正乾让进屋里,开了酒,抓了一把花生米,二人对饮起来。代正乾告诉他,他们厂不属于破产重组的厂子,效益虽然不算好,但也能正常维持。只因被房地产老板看中了闹市区的地皮,上下一运作,就卖给了私人,计划将厂子远远地迁到离城二十几公里的郊区。厂子里愿意去郊区上班的人不多,况且大家明白,新老板的主业在房产开发这一块,就算去郊区上班,也是凶多吉少。闹事的目的本来是想让市里收回成命,但只多闹了几个钱,人心就散了。二人于是对着酒瓶长吁短叹。代正乾说那天对赵乏干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一直想交个朋友。事闹完了过后,又跑了几天工作的事,今天才抽空过来。赵乏干忙说,兄弟你常来,常来。哥哥我也闲在家里苦闷得很,咱们多一个人多一份点子,谋划点什么事情干干。

自那天之后,赵乏干与代正乾来往就密切起来。有时代到赵家来,有时赵到代家里去。代正乾母亲早死,父亲瘫在床上不能动。因为买不起楼房,至今住在父母早年从厂里分的平房内。老婆因为住不上楼房,又要伺候瘫子爹,受不住了,索性与代正乾离了婚,儿子也被老婆带走。

赵乏干与代正乾见面就是喝酒。喝那种劣质的散白酒,佐以瓜子花生米,边喝边聊,发泄着愁闷和怨气。喝罢两人就到城里四处游荡。这天,二人游荡到滨湖豪华住宅区,本想到湖边坐一会儿,晒晒太阳,不想这湖边草地也已属于小区内的富人所有,保安搭眼一看,是两个醉醺醺的穷光蛋,怕扰了小区的清静,硬把二人从湖边撵走。二人窝了一肚子的鸟气,来到小区大门外的一片林带里。眼看着一辆辆香车载着美女在小区出出进进,刚才凶神恶煞的保安此刻跑前跑后,低三下四地给香车美女开关大门,指挥泊车,二人心中窝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

赵乏干问代正乾,怎么联系的工作还没着落?代正乾道,他有一手修锁配钥匙的手艺,那几天拿了安置费之后就买了配钥匙的机器,想在街边支个修锁配钥匙的摊儿。哪知道这么个下贱营生还得公安局点头,拿到特行许可证才能营业。闹事那天与派出所的几个警察有过撕扯,这特行许可证就是办不下来,这几天心也灰了。

赵乏干不由骂道:这还给不给人一条活路了?!代正乾红着眼睛盯着对面的豪华小区,嘴里说:听说这豪华小区里开发了许多房产,因为售价太高卖不出去,闲在那里都两三年了没人住。老子从生下来还没住过楼房呢!赵乏干忽然灵机一动,盯着对面的高楼大厦沉吟良久,说:闲着两三年都没人住?这倒是笔闲置资源,想个什么办法能把它盘活呀?代正乾与他对视一眼,说,咱哥俩回去再好好想想,看有什么好办法。

11

孙红蕾万万没有料到,给她配备的专职减肥教练会是王帮奎。自从离开篮球队,她已有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位曾给姑娘们的青春时代打下痛苦烙印的所谓“黑帮教练”。

那天见面的时候,王帮奎一看见她,脸上就浮现出他特有的那种僵硬、迟钝的笑容。他挪动着两条笨重的长腿,活像一具快要散架的变形金刚似的挪到孙红蕾的面前,伸出那支蒙着一层人皮的铁钳子,夹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给夹得生疼,额上冒了一层虚汗。王帮奎盯着她,脸上僵硬的笑容迟迟不肯平复,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你总算又落到我手里了。

孙红蕾感到一股浸透身心的恐惧。

大约七年前她就从老队友那里得知,王帮奎因虐待手下的女运动员,被狠狠地告过几次。其实当年同队的一名队友就因为不堪忍受折磨而闹过一次,但那时王帮奎的劣迹还没有达到路人皆知的地步,再加上毕竟将球队带出了成绩,也就不了了之。但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时期就不同了,不仅球队出不了成绩,告他的女运动员反而层出不穷,个个咬牙切齿,铁证如山。他终于被告倒了,遭到体委的辞退,还差点被追究刑事责任。这么些年来,不知这只可怕的大猩猩在哪里混,现在竟又在这里碰上了。

恍惚之间,孙红蕾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生命走到了今天,突然开始了神秘的轮回。时空发生了扭曲,又把她带入到十多年前那场遥远的噩梦中去了。

她的生命似乎陷入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怪圈之中。这也许就是她的宿命。

训练开始后不久,孙红蕾很快发现,汤林德所谓的“无痛苦减肥”是个残酷的谎言。王帮奎给她设计的是一套当年被她们骂作“法西斯式”的训练计划。

王帮奎不顾她肥硕的身躯,逼着她在运动场上一圈一圈像时钟上的秒针一样永无止境地兜圈子。

王帮奎把她像拧螺丝一样固定在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上,无限制地重复一些消耗大量体能和力量的动作。有时她在痛苦的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麻木到无知无觉,似乎成了那些钢铁器材的一部分。甚至到了结束的时候,她都没法把自己从器材上卸下来。她真想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和器械们融为一体。

在她实在动不了的时候,王帮奎就用粗暴的外力帮助她动起来。比如踩住她的脚,揪住她的头发帮她做仰卧起坐。在头一个月,她就挨了三次耳光。她与她的前教练哭闹起来,歇斯底里地撕扯他。但她没有对方的蛮力,王帮奎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抵到墙角,几乎使她两脚悬空,她的白眼仁儿开始翻出来了。王帮奎贴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这是为了你!你能得到十二万,我能得到什么?!我这一辈子都叫你们毁了!

自从参加了这个“减肥示范行动”以来,孙红蕾首先是从精神上彻底麻木了。如果说脱光衣服签合同的那一次,她还多少有些羞怯的话,那么到了新闻发布会上展示形体那一回,她就彻底丧失了女人的羞耻之心。说心里话,那天她只是感到身上有点儿冷。她让自己的身体任由汤林德摆弄。尽管动作和表情还有些僵硬,没有达到汤林德的要求,但那只是因为没有经过职业化训练的缘故。在她的头脑里,已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她学会了把目光的焦距调到无限远,让眼前只是模糊一片,耳朵里听着指令,胳膊和腿随着指令做出相应的动作。脑子里什么也不想,除了那十二万元,一片空白,就像银行的保险柜,简单,冰冷,安全……

她适应了那种脱光衣服展览自己的场面,那毕竟没有什么肉体上的痛楚。但现在不一样了,落入了王帮奎手中,你还得让皮肉也学会麻木,无知无觉像机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反复盘算,越来越感觉自己上当了。什么“无痛苦的减肥塑形”!什么“绝对健康绿色”!也许会员们能享受到那些高级的服务,但对她,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的。只要能让她在规定的时间减下来,他们会拿她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在她身上做实验。由此,她预感到后面也许还有更让她受不了的什么在等待着。怪不得他们要把她封闭起来。原来他们的谎言和黑幕是经不起任何透明度的。

有一次她终于受不了了,很不理智地想从训练营逃走,但在大门口,被保安拦住了。她的谎言被保安识破。保安说你用不着离开这个院子,这里吃喝拉撒都提供,你的任务就是待在这里,把自己弄到五十六公斤以下,否则不准出门。这是老板交待我们的。她发火了,想来硬的,被保安按着的吱吱作响、打出蓝色火花的电警棍吓退了。

她哭泣着跑回宿舍,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场噩梦。她想起前一段时间曾经拒绝了汤林德提出的抽脂手术,她担心手术会有并发症,不想让身体承担太大的危险。眼下,她决心主动去找汤林德,要求做抽脂手术。

汤林德听了她的要求很高兴,称赞她态度越来越合作了,并且在第二天就安排了手术。她被塞进一辆精神病院用来拉武疯子的那种带防护栅栏的车辆,派了一个保安去陪护,她明白是要防止她逃跑。她既已从心底屈服了,她就做出特别乖顺的样子来,以免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保安带有电警棍的。

她只知道被送到了一座医院,见到了一个全身蒙在白衣白帽里的医生,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隔在玻璃镜片后。她没有被告知任何事项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她被实施了局部麻醉,在肚脐附近切开一个小口。吸脂管从皮下插进去,可以看见那小小的凸点在皮下游走。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没有想到吸出的脂肪也被他们带回来,作为一种病态展览着,用以威胁那些想减肥又下不了决心的女人。那是她有一次训练完毕,路过另一个房间时偶然发现的。她看见一些女人围在一个展台前。展台上放着一个玻璃缸,里面盛满了一种淡黄色的膏状物。一个工作人员正在那里讲解着什么。她突然就心跳起来,异样地难受。她觉得必须弄明白,玻璃缸里到底盛的什么东西。她趁他们都走开后,跑到展台前。她看见玻璃缸上贴着一张纸,上端是一行标签式文字“人体脂肪标本”。下面则是一行一行的说明文字:脂肪的形成机理;脂肪对人体健康的危害;燃烧消耗脂肪的种种渠道……她忽然意识到,玻璃缸里盛的正是来自她腹部和大腿的皮下脂肪。这些膏状的淡黄色物质静静地积淀在玻璃缸里,稠而且黏,看起来与“人”这个字眼毫无关系,你不会想到它们曾是“人”的一部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商店里卖的廉价雪花膏、洗头膏,也是这样摆在那里,供人挑选。她突然有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同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痛。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脱离自己了,被摆在这里出卖、展览。

12

滨湖豪华住宅区启发了赵乏干的灵感,促使他给代正乾出了这样一个点子:把这座小区里卖不出去,长期闲置的房子撬它一两套,换了锁,再以房东的名义出租赚钱。代正乾一听,吃了一惊,这不是要犯法了吗?赵乏干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要说犯法,你早就犯了!你聚众闹事,撕扯警察,还不犯法?!代正乾辩道:那是为了大伙的利益,况且法不责众。赵乏干道:对呀!咱们这也是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呀!你想想,厂子砸你的饭碗就为了卖地皮,卖了地皮才能盖房子,盖了房子,房子才会闲在那里没人要。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不从这些闲房子上找补偿,找谁?!况且,房子闲在那里,不住人也要折旧!

代正乾被赵乏干说得恍然大悟,是呀!都是社会欠下咱们的呀!如果能通过这个渠道夺回点损失,至少今年冬天父子二人的生活费有了着落。待明年开春万象更新,再找份儿好工作不迟!

他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赵乏干目光炯炯,慷慨激昂,声音极富鼓动性,让人按捺不住地想干点什么,仿佛又恢复了闹事那天的英雄气概。

第二天,二人打扮整齐装作买房客户到小区踩点,很快就有意外发现。他们在高层住宅发现了一种所谓的精装修房。这种精装修房是为业务繁忙的老板们准备的,装修风格可谓囊括了当前最时尚的元素,以高档、舒适、休闲、环保、阳光为原则,再配以上等家具。老板只要相中,付款,当天就可入住,以达到所谓“拎包入住”的效果。

当天晚上,二人潜入小区,来到5幢2088室。代正乾玩弄手上绝活,不到两分钟将防盗门打开。进入室内,打开灯一看,只觉眼前一片灿烂辉煌,令人炫目。室内的豪华奢侈将二人惊呆。

赵乏干一时兴起,拍着大腿喊道:他妈的!今夜就住在这儿了!代正乾听后愣了楞,忽然转身往外跑,说是要把儿子接来享受享受,儿子长这么大就梦想着住一回高楼呢!

于是这天深夜,两个大人带一个孩子,以君子不齿的方式欢聚在城市的夜空下。那悬浮在浓浓夜色中的几个亮晶晶的小窗格可以作证。

三个人在七八个房间里兴奋地跑来跑去:客厅的巨型水晶吊灯打开了,书房的羊皮纸灯打开了,餐厅的木瓜灯打开了,家庭酒吧的铁艺灯打开了,所有嵌在吊顶里的小射灯像夜空中的繁星一齐睁开了明亮的眼睛,连卧室里光线暧昧的做爱灯也打开了……所有的房间都沉浸在一片金黄色的世界里,那真叫金碧辉煌啊!代正乾的儿子兴奋得到处乱钻,在七八个房间和无数面镜子之间流连忘返,最后竟迷了路,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拚命喊爸爸。然而,爸爸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兀自坐在地上抚摸着油光可鉴的实木地板,不知为什么竟热泪盈眶。

卧室里,赵乏干坐在波涛起伏的水床上,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墙壁上花纹繁复的壁纸,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钉有“全友家私”铜牌的大衣柜:在一层清澈透明的清漆覆盖下,那流光溢彩的奶油色仿佛新鲜得快要融化了,快要流淌到地板上似的。

赵乏干禁不住长叹一声:这才叫生活啊!

两个大人把代正乾捎来的一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酒酣耳热地来到阳台边。代正乾将儿子抱到窗台上,大家透过环绕式阳台宽大的玻璃窗从五十多米的高空俯瞰着城市的夜景:所有的穷困潦倒、腌臜龌龊的角落此刻都被浓黑的夜色所覆盖,能看见的只有歌舞升平,灯红酒绿。霓虹灯在夜空中像绽放的礼花,明明灭灭,此起彼伏。豪华小轿车在高架桥上划出一道道锃亮的弧线。无数排列整齐的、亮晶晶的小窗格勾勒出高楼大厦巍峨的轮廓。

远处的财王山顶上,那块酷似金元宝,而且自打改革开放以来干脆被大家一口咬定为金元宝的巨石周围,早被善解人意的财王山公园管理处设置了几处地灯照耀着。那金灿灿的光芒围绕着“元宝石”将它照个通体透亮,吸引了多少世俗的目光。

赵乏干盯着财王山顶上那金光灿烂的所在,口中喃喃道:财王山啊……财王山……

不久,赵乏干凭着他那大言不惭的表演外加买来的假身份证、假房产证,竟真的将2208号房租给了一个冤大头房客。

代正乾尝到了赵乏干的所谓发散型思维的甜头,对赵乏干佩服得五体投地。二人准备好好合作,将这笔业务在城市的其他高档小区继续开拓下去。

13

经过几个月的熬炼,就像在铁锅里熬炼一块肥肉似的,脂肪被熬成油汁渗出来,肥肉萎缩成了一小块油渣……孙红蕾的体重由八十六公斤下降到了六十六公斤。在这一段受难日,孙红蕾有种被熬得吱吱作响的感觉。更要命的是,当体重下降到六十六公斤左右时,下降的趋势逐渐减缓,直到最后完全停滞下来。对体重的定期检测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孙红蕾的精神又要挺不住了。

王帮奎也变得日益焦躁,他的报酬也是跟孙红蕾的体重挂钩的。汤林德把他们和几个专家召集到一块儿开会,分析问题的症结。有专家指出,孙红蕾的吸收功能过强,就是俗话说的那种“喝凉水都长肉”的体质,但你又不能完全不给她东西吃,很难办。另有专家说,目前药物治疗也采用过了,吸脂手术也做过了,物理的办法也采用了,甚至中医针灸的办法也上过了,眼下只能在运动量上再想想办法。王帮奎立刻跳起来表示坚决反对。他说运动量已经达到了极限,不可能再增加了。

实际上,在这几个月的集中营式的磨难中,他几乎每天都在和孙红蕾进行着肉搏,靠体力来彻底治服她,让她不得不服从他的意志,进行那种累死人的训练。他发现,人类的语言发出的指令对她已经不起作用,现在管用的完全是马戏团驯兽师的那一套:鞭子外加上诱饵。有时连这两样也不管用了,她就那么躺在地上“耍死狗”,任他踢也好,打也好,揪头发也好,就是一动也不动。此时她的精神状态麻木、迟钝,在她身上起作用的只剩下一点儿动物的应激性。

王帮奎感到,孙红蕾就算一根皮条,也已经被他扯到了极限,再扯下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汤林德最后打破了僵局。他对这沮丧的一群加油打气地说:根据生理学家研究,人体内百分之七十的成份都是水。古埃及国王拉姆西斯二世的木乃伊被挖出来时,只有十几公斤重。有位名人曾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我在这里套用一下,孙红蕾的脂肪也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只要我们大伙齐心协力,用力挤,总能挤得出来的。说到这里,他攥起双手做了一个挤水的动作,脸上呈现出咬牙切齿的用力表情。

他们又开始变着法儿地从她身上挤水。运动量是再也加不上去了。他们听信一个药品推销商的建议,想出了一个新点子,给她上一种新出现的消脂利便的药物——吸油基,据说是美国的宇航员使用的药物。每天饭后服用这种药物,能够迅速将肠道内的脂肪吸收,通过排泄的方式排出体外。王帮奎为此还专门趴在马桶上检查过孙红蕾的排泄物。据他给汤林德汇报,孙红蕾自服用吸油基以来,其排泄物看起来似乎都油汪汪的。

他们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由于短时期内皮下脂肪急剧缩水,孙红蕾的皮肤开始出现大面积的松弛。尤其是在脖子和小腹这些部位,由于过度的松弛,皮肤堆叠在一起,形成像手风琴风箱似的层层皱褶。为了形象展示的需要,他们给她实施了拉皮手术,将她浑身的皮肤重新绷紧。

拉皮手术之后,他们不得不让她休息几天。然而,就是这几天休息,孙红蕾的体重竟反弹了一公斤之多。汤林德暴跳如雷,把王帮奎叫去劈头盖脸痛骂了一番,严令他查明原因。王帮奎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得不对孙红蕾进行全天候的监控。某天终于通过跟踪盯梢发现,孙红蕾半夜三更悄悄爬起床,蹑手蹑脚地离开宿舍楼来到运动场。只见她掀开运动场边地下管沟的盖板,像条狗似的爬进地下管沟,然后钻进训练营地的小食堂偷吃东西。她一钻进食堂贮物间就发了疯,见什么拿什么,逮什么咬什么:面包、香肠、隔夜的包子、卤肉,无所不用其极。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他们只得对她的行动采取限制措施。以前只限制在大院范围内,现在,他们给她的宿舍门安装了特制的外加锁,窗户安上防盗栅栏。白天她由王帮奎管带、训练,晚上带进宿舍后,将宿舍门从外面锁严实。

为了彻底解决她的超量进食的问题,经汤林德等人研究,他们决定给她做由美国引进的胃袋隔离手术,就是将她的胃隔离出一部分,用隔离带扎好。只留下一部分用来容纳和消化食物。

自从做了这项手术后,孙红蕾每次进食,似乎吃不进去多少东西。稍微吃多点就要反胃、呕吐。但此时她并没有饱的感觉,仍然感到饥饿,每天都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所折磨。

孙红蕾终于开始出现精神恍惚的症状。她不断地跑到汤林德那里去哭闹,要他兑现诺言付给她报酬,可她的体重明明还没达到合同的要求。于是她就开始胡搅蛮缠,要求汤林德把那十二万元分摊到每公斤体重中去,按她已减去的体重付钱。汤林德懒得跟她讲道理,每次都让保安把她拉回去交给王帮奎。

有一次,她对王帮奎说,她不想干了,哪怕一分钱不要她也不干了,她只想回家。王帮奎将这个情况汇报给了汤林德。

接着,保安发现,她抓住一切机会往外打电话。电话号码总是一个,但好像老也没见她打通过。保安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汤林德,汤林德要求多注意她的行踪,尽量别让她靠近电话。

14

赵乏干的最后一票“租房业务”隐隐透出一丝凶兆。那天在柜员机里取钱时,他猛然发现,玻璃房子外面有个彪形大汉正疾步走来。他心里一哆嗦,眼光一转,另外一个方向也有一条汉子正逼过来,二人呈钳形夹击之势。他低叱声不好,朝代正乾使个眼色,二人拉开玻璃门各奔东西。直到气喘吁吁地奔回家,他的心才定下来。下午,他来到财王山顶上问了一卦,解签老道盯着他那张心神不定的脸看了半天,吐出了四个字“见好就收”。

晚上回到家,他躺在床上,两眼出神地盯着天花板,心中咂摸着老道那云山雾罩的一番话。自从干起这“租房业务”,已经进账两万五千元,这最后一笔五千元如能进账,凑成个三万整数,他真打算洗手不干了……电话就在这一刻发出刺耳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说实在的,他一时有点儿不敢接,但电话响得很执著。他终于抓起了话筒,里面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快救我出来!!乏干你快来救我呀……我要死了,受不了啦……

赵乏干好不容易才听出原来是孙红蕾的声音。他听出事情很严重,孙红蕾说话语无伦次,显然精神状态很糟糕,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不正常了。他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只知道得赶快去那个所谓的训练营把她想法儿弄出来,得在晚上去,而且她是被锁着的。电话是突然被强行挂断的,显然不是出自她本人的意愿。这一点,使赵乏干更加相信,她确实出事了。

赵乏干心急如焚,他又不得不出动了。男人啊,总是歇不下来。好在他现在已精于策划,谋事周密精细。当天夜里,他带上代正乾和相应工具,来到启阳路52号,翻墙进院,登堂入室,来到宿舍楼404房间。代正乾刚一动手,房子里就亮了一下灯光,旋即熄灭。二人心里有底,代正乾轻手轻脚落了锁,见孙红蕾已穿戴整齐。三人一起蹑手蹑脚下了楼,悄悄潜出了训练营地的大院儿。

三人来到了大街上,夜色正浓,又逢早春。夜风吹在脸上、身上已有了一丝温暖与潮湿。白日喧闹的大街上阒寂无人,只有个别娱乐场所的霓虹灯在夜空中寂寞地眨着眼。三个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谁也不愿打破午夜大街的静寂,似乎都想让疲累的身心暂时放松一下……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明,当孙红蕾还在床上睡意沉沉的时候。赵乏干已经来到家属区外的大街上,他走到十字街头的一部柜员机跟前。此时的大街上空空荡荡,藏不住一个人。赵乏干拉开玻璃门进入隔间里开始操作机器,与他以往收取“租金”时不同,这次他感到格外紧张,因为这些天来,心中一直有个念头在折磨着他:如果这一票干成了,他就金盆洗手,另寻生路。一种兴奋、恐惧和对成败的强烈担忧糅合在一起,这成分复杂的情绪控制着他的中枢神经。他的右手轻微地颤抖着,两次都没把卡塞进吃卡口里去。当他最终查询到那笔进账时,一股成功的狂喜在瞬间攫住了他,头脑中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仿佛金风送爽,将先前的紧张和恐惧一扫而空。步出柜员机隔间,他感到神清气明,身轻如燕,整个身心有种向上升腾的趋势。他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一路上,声音洪亮、异常热情地与家属区里出来早锻炼的老头们打招呼。老头们刚从支离破碎的噩梦中挣扎出来,个个睡眼惺松,麻木不仁,猛然遭遇到赵乏干热情响亮的招呼声,个个神色迷惘,不知所云。赵乏干人都过去了,他们还频频回头纳闷:在这个大院里,已经不知多少年没看见过一大早就如此喜悦自信的脸孔了……

赵乏干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猛可里看见东窗前站着一个陌生女子,两手撑在窗台上向外瞭望。女子身穿着健身馆里常见的比基尼泳装式健身服,身材妖饶、曲线毕露。那温柔圆润的肩部,纤细的腰肢,浑圆的臀部,洁白修长的大腿……先是令赵乏干一阵惊艳,既而又感到似曾相识。赵乏干一时有些恍惚,片刻之后,才意识到眼前女子正是七八个月没见过面的孙红蕾。仿佛时空穿越一般,记忆一下把赵乏干拉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的孙红蕾身材颀长,脑后梳着一支麻雀尾巴一般的小辫。一上篮球场,孙红蕾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就成了红旗机器厂的明星偶像。只见她动作潇洒灵活,在十几个男人中间躲闪腾挪,如入无人之境。每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孙红蕾就站在场边上,解开麻雀尾小辫昂着头甩甩头发里的汗珠,两颊布满了运动后的红晕,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两眼睥睨着满场的观众,鹤立鸡群,独享尊荣……

赵乏干轻轻地走过去,两手环住孙红蕾的腰部,与她脸贴着脸轻轻地摩挲着,一脸迷醉的神情。忽然,他感觉到孙红蕾脸上的清凉湿润,不由喃喃道:怎么啦?孙红蕾抽噎半晌,才泣不成声地说:咱们……都上了人家的当了……该死的……受了不是人的罪……没挣到钱。

赵乏干一边口中“噢噢”地安慰着她,一边摩挲着她的脸意味深长地说:不要紧……不要紧……依我看,咱们都把老本捞回来啦!从明天起,不,就从今天起,咱们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目光坚毅自信地望向远方:清晨的太阳已从天边升起半个饱满红润的脸,家属区密如蛛网的小道上,行人匆匆,各奔前程,星星点点散布其间的早餐摊点,锅开油沸。人间烟火,冉冉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