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印文
在夏津县郑保屯镇八屯村村民李学为的家中,我们见到了一张来自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的中国银行汇票,这张在李家屉底已压了十多年的汇款凭证,字迹仍清晰可辨:项目记载为“劳工赔偿金(李学为)”,金额“25万日元”,收款人“李传芹(李学为之子)”。这笔特殊的款项,是日本鹿岛建设公司根据2000年11月29日日本东京高等法院“花冈事件诉讼调解书”,向中国986名受难劳工支付的5亿日元中的一部分。根据调解书,法庭委托中国红十字会成立花冈和平友好基金,用于对受难者的赔偿、慰灵、遗属的自立、护理以及后代的教育等。
这张凭据,标志着日本企业奴役中国劳工的事实第一次在法律上得到承认。强掳中国劳工是二战期间日本政府、军队、企业共同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日本政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近几年,中国劳工及子女不断向日本内阁递交信函,甚至集体到日本国会门前静坐诉求权利,日本政府均装聋作哑逃避承担责任。李学为94岁的遗孀刘俊英老人,手捧着故人的录音光碟泣不成声:“日本政府早晚得赔偿这笔拖欠多年的血泪债……”
打开光碟,播放器里传出了一个悲愤而苍老的声音:
天降噩运
1945年3月26日上午,以卖牛血、羊血养家糊口的我,推着独轮车到临清县去赶集,刚走到半路,就被5个日伪军截住。其中一名留大胡子的长官二话没说,一脚踢翻了独轮车,牛血撒了一地,我弯腰去捡,身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枪托。“妈的,老子今天毙了你。”一个矮个子伪军边打边骂。他们三下五除二将我大捆大绑押进了临清监狱,无辜被抓的我一路泪水成河:家中年迈的父母还等着这点血换几个钱救命呢。在监狱里,我和10多个被抓来的难友两人一对每人被镣铐锁住一只脚,饭不让吃,水不让喝。我又渴又饿又想家,一夜里和难友喊哑了嗓子,脚底跺出了血,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第二天,我们被捆绑着带上汽车,运往济南。车到高唐,趁司机修车之际,有七八名难友跳车逃跑,还没跑几步,就被伪军开枪击中,白花花的脑浆喷了一地,我吓得当场昏了过去。车到济南,我们被押到一座密不透风的铁房子里,每天只给一个牛眼大的窝窝头充饥。在这里住了六七天,加上后来抓来的几百名民工被押上去青岛的火车。一上火车,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几次想跳火车自杀,都被日伪军牢牢地拧住,并重重地挨了顿毒打。经过一段长时间的颠簸,我们被关押到青岛大港的劳工转运站。
海上囚笼
1945年4月18日黎明,青岛外滩黄海海面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本武装货轮“衡阳丸”像一只巨大的乌龟伏在6号码头的海面上随波晃动,被海风撕裂了的膏药旗“呼啦啦”在船楼上翻飞,一行近600名华工每人发一套黑绿色的衣服,一块线毯,一顶帽子,在军警的棍棒驱使下,随着一片哭声登上甲板,苦难的同胞从此离开了祖国的怀抱,被逼向异国他乡,走上了悲惨的劳工之路。
“衡阳丸”号尽管是一艘排水量较大的货轮,但由于这么多人与矿石、咸盐一起混装在底仓,拥挤不堪,闷热难当。汹涌的大海风高浪急,货轮忽而被推上峰尖,忽而被跌入低谷,颠簸得十分厉害,我这习惯于土里刨食的农民,五脏六腑都要被倒出来。大家坐不能坐,站无法站,又想到远离家乡的亲人,个个心如刀绞,哭声连片,悲痛欲绝。一会儿工夫,就惹烦了甲板上的鬼子。有三四个人抡着大木棒来到仓里,嘴里呜哩哇啦地骂着,朝门口的几个哭泣者劈头盖脸一顿猛打,船舱里才渐渐平静下来。可没过多久,因晕船带来的呕吐之声又代替了刚才的哭声,空气中充满了污浊的馊臭,熏得人简直无法喘息。
经过两天时间,大家呕吐症状有所减轻,饥渴却又像幽灵似地缠在了每个人的身上。战时的中日航线由于时常要躲避盟军飞机舰艇的轰炸袭击,走走停停,航期不定,船上鬼子对饮食和淡水控制十分严厉,所以被分成几个小队的全体劳工,只能轮流用一口铁锅蒸杂面(玉米、橡子等)饼子。一个小队一锅,一天一顿饭,每人能抢到一个牛眼大小的饼子就算万幸,有时风浪掀翻饭锅,饼子被大浪冲进海里,一天的口粮也就喂了鱼虾。船上淡水更是奇缺,常常是整天不给一口水。有的因饥渴而晕死过去,被日本人身缠矿石块抛进茫茫无际的大海。记得是上船后的第三天的晚上,附近海面发现了美国潜艇及其布设的水雷,“衡阳丸”号只得中途抛锚,等待日本军舰开道护航。有的难友借船停时机试图跳海逃生,均遭船上日军射击,生死未卜。我因生在卫运河边,水性较好,主要是当时饿得要死,也想跳水碰碰运气。便趁着灯火管制的时间爬出船仓,船上岗哨太近没冒险,却意外发现了仓口的一个大水盆下扣了许多玉米饼子,消息传开,不大工夫,就被仓里的难友悄悄地拿了个净光。因这,第二天开船时好多难友被打,我被两个日本兵用麻绳抽得遍体鳞伤。
原本4天的航程,“衡阳丸”号在海上开了18天,才于1945年5月2日停泊在日本下关码头。在这里劳工们履行了“入关”手续:报告自己籍贯、姓名、出生年月日等。所有衣物都被蒸煮消毒,并被强制拉去药水洗澡,推进黑色的药水池,我尚未痊愈的伤口被刺得钻心痛……
地狱生涯
第二天的上午,全体华工被推上了驶向东北方向的闷罐列车,听着车轮辗着路基“扎扎”作响,我们不时从车板缝里向外观察,看到沿途到处瓦砾成堆,草与人齐,人烟稀少,所见之人无论工场、田间、路上包括下关码头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妇女,青年男子很少,又联想到日本货船在大海上躲躲闪闪的窘境,猜测军国主义者发动的太平洋战争已成强弩之末。
经过三昼夜长途奔波,列车嘶叫着推开了地狱之门——秋田县花冈町(现大馆市)作业所。下了火车一看,人们吸了一口凉气,那些早来的同胞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遍身疮痂、骨瘦如柴。
花冈作业所是日本东北部的一座铜矿,归属鹿岛组(鹿岛建设株式会社前称)开发。我们近600名劳工被加入到1944年先期到达的390名(已被折磨致死10余人)同胞中,被监工威逼着开始了艰苦的治河、筑路等苦难深重的劳役生活。
1945年5月,太平洋战争进入最后阶段,盟军已逼近并轰炸日本本土,日本国内已进入物资极度匮乏时期。为了支持战争苟延残喘,日本企业也加紧了对在日华工敲骨吸髓的残苦压榨。我们一行近600人到达花冈时,正赶上河川改道工程进入所谓的“突贯期”(即无限期的突击干活)。每天劳工们顶着星星去上工,晚上顶着星星收工,干活时间长达十五六个小时。一天两顿色如红胶泥的橡子面窝头,一顿只有一小个,晚上是一碗橡子面糊糊,为了防止在工地上饿倒遭打或出现事故,大家常常饭时将窝头掰下一小块应付了事,到工地干活时实在支持不住时才舍得偷吃一口。由于这些东西无法消化,吃了往往胀肚拉稀,好多人由此转为痢疾,病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病死累死的劳工一天天在增加,开始还一尸一箱拉出去火化,后来就攒到三五个一块拉,最后火化也来不及,不少人就扔埋到山坡上了事。到花冈一个多月时间,经我本人背出埋到山坡上的就有7人。抗战胜利回国时,虽然每人都背回了死者的骨灰盒,但仅仅是个样子罢了。
上工后半个多月的一天中午,我从山坡上用斗车向下运石子。装满石块的车斗,足有千余公斤,无任何动力牵引,无论空车还是满载,上坡还是下坡全靠手推肩顶。我那天因饿昏了头致使斗车出轨腰被砸伤。两个监工把我架起扔进厕所便不再过问,蛆虫爬满全身,万幸的是,路上我在船舱里曾抓了一把盐粒装进口袋。每有单个劳工来厕所,就送一粒盐给人(当时盐也很缺),央求给送一口窝头一碗水,三四天时间最终挺了过来,又爬回了工棚。这把盐粒帮我从死神手中夺回了生命。腰伤后,作为病号尽管有了稍稍休息的权利,但口粮也减了一半,每顿只能分给一碗橡面糊糊。这样每顿饭别人盛完了桶里的糊糊,我便用一块木片在桶沿上刮呀刮呀,那“嘶嘶”作响的声音至今刻骨铭心。实在是想弄点东西吃了。工棚的东边是一小块土豆田,碧绿鲜嫩的叶子让人馋得直流口水,但慑于监工的淫威,没人敢去动它。这天趁别人上工之际,我悄悄地爬过去,从黑土里抠出两块乒乓球大小的土豆,回工棚狼吞虎咽吃了下去。不想监工中午做菜正好挖到这棵,发现土豆被盗,让30多个病号全部将口袋翻过来,因在我口袋里发现了新鲜的黑土渣而被打得鼻青脸肿。就这样,劳工们在苦难中煎熬着,每个人胸中都燃烧着复仇怒火。
六卅花冈暴动
令人发指的事情再次发生了。6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薛同道因饥饿难忍悄悄到附近韩国侨民家要了点剩饭吃,被日本监工发现抓回,立遭毒打,晚上一阵急促地哨声响过,全体劳工被集合到一个空地上。监工们先是轮流用木棍、皮鞭毒打他,后竟用烧红的烙铁烙他的脚板筋,最后这位20多岁的小伙子被这群野兽活活折磨而死。
薛同道事件,点燃了六卅花冈暴动的导火索。一场反压迫、反凌辱的风暴在酝酿中成熟了。大队长耿谆(河南省襄城人)召集中小队长骨干共13人开会并秘密组织、串连、策划举行暴动,鼓动的内容大意是中国人可杀不可辱,不能再受这种苦难,要杀死日本监工,报仇雪耻。要冲出地狱,回到祖国去抗日。这些内容在劳工中秘密传播,大家个个情绪激昂,义愤填膺,决心豁上一死,大干一场。
6月30日晚11时,花冈中山寮夜深人不静。我在病号房隐约听见一阵骚乱,跑出房门,昏黄的灯影里看见平时为监工做使役的20岁的河北劳工孟连琪将手一挥,一大群难友便像箭一样跃进了门里,继而传来了监工杀猪般的嚎叫声和“咔咔嚓嚓”的肉搏声。我跑回工房,扯了一条破毯子,抓起一把圆铁锹回来,“要回老家了,我们要回老家!”的欢呼声已响彻夜空。我摸进厨房想找点吃的东西,发现蒸茏和铁锅早已被砸得稀巴烂。
这次暴动,共打死桧森昌治、长崎辰藏、猪股清和小林4个日本监工,由于外围把守不严,配合得不协调,让两个作恶多端的监工清水和福田逃跑了。这样,原计划打死汉奸和所有日本人,吃顿饱饭再去美军俘虏营和警察署夺取枪支的计划便落空了,耿大队长站在一个高坡上慷慨陈词:“我们生要站着生,死要站着死。这次暴动,是让鬼子逼的。现在我们不求能逃生,只求爽快死,大家要拼出一条路,杀一个鬼子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大家沿着崎岖山路匆匆整队向狮子森山上撤退,月色中,见耿大队长拿一张小地图,但因地形不熟,也只能摸索前进。
我因久病身体状况差,又加上鞋跑掉了,遍山的荆棘和乱石把脚扎得钻心疼,和一些病号最终落在了后面,只得钻进草丛躲避。跑得已精疲力尽,又加露水浸湿,两膝关节也疼得无法走路,裹起破线毯,头一歪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同伙捅醒,看见前面山坡上出现了忽隐忽现的小亮点,知道是日本人在组织搜山,赶紧一路向上爬,黎明时分爬上了一个小山顶,与那里几十名难友聚在了一起。天蒙蒙亮,整个大山几个山头已被上千名日本在乡军人和警察包围。其他山头上枪声响成一片,难友们用石块和锹、镐等武器与敌人展开了搏斗。但终因寡不敌众,被捕下山。也许日本人料到了这个较低小山头上是一些病残劳工,包围我们的是三四十个持枪的日本妇女,其中一人上山谈判,称原来的企业主管理工人太苦,生活太差,地方政府已决定改选新的老板管理企业。就这样我们便被带下了山。
天亮以后,下起了大雨。山下共乐馆前大操场上用铁丝麻绳已围上了半人高削尖了的木栅栏。各路抓回的劳工被陆续押到,有些逃得较远的劳工被抓住由汽车运回,车上的鬼子残忍地用大皮鞋把劳工踹到车下,不少人被踢摔得头破血流。耿谆等12名组织者被戴上脚镣手铐,关进花冈警察署,受尽酷刑。其他劳工身子不准歪斜,直挺挺被强迫跪在操场的泥水里反省。三天三夜不准吃喝,几名警察轮番用鞭棍抽打呵叱那些不能支撑的弱者。3天以后,我们被押回中山寮,广场上留下了100多具尸体,这些热爱祖国、渴望抗战胜利、盼望享有自由和人权的难友们,带着满腔的遗恨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
心向祖国
1945年9月,日本无条件投降,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消息终于冲破日方重重封锁传到了劳工棚,整个场院里一片沸腾。大家互相拥抱、滚打,全体劳工流出了激动欣喜的眼泪,大家又唱又跳,有人还扭起了秧歌,连许多病友也走到太阳底下,加入了庆祝行列。随着美军的接管,劳工们扔下了锹镐,解除了苦役,病友的疾病得到了医治,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不久,一个北京籍姓王的盟军翻译官来到工房,告诉我们养好身体等待回家。
11月23,日在中山寮的大场院里,劳工们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大队长耿谆流着热泪宣读祭文,向死难的同胞鞠躬致礼,场院里顿时哭声响成一片……
11月24日,531名被强掳来的幸存者和400余具装着同胞亡灵的骨灰盒,一齐从花冈登上了插满白幡的火车,踏上了回国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