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地瓜亦称红薯、番薯。番薯一词反映了此物的来历和身世,显示出是来自外洋的物种,不过我们山东人还是叫地瓜叫着亲切。到了冬天,街上卖烤地瓜的就多了起来,推着铁皮炉子,不用打招牌大家也知道那是卖烤地瓜的,也有沿街穿行叫卖的,喊的就是烤地瓜。大冷天,攥一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香气四溢,引得大家都来买。这会儿谁要是说成烤番薯,人们一定会斜着眼看他,视为老外。
地瓜说起来算是老百姓的恩物,曾经救过无数人的性命,这东西产量高,对土地的要求又低,曾经大面积推广。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文革前成名的文艺家开始复出,上海的歌唱家朱逢博来济南演出,回母校济南一中怀旧,斯时朱逢博风头正劲,学校集会欢迎,朱逢博站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唱了一首在一中读书时非常火爆的歌——《拉地瓜》,唱得激动不已。推算下来她在一中上学还是大跃进之前,日子还算好,她应该是在同济读书期间经历了那场大饥荒的年代,那时候地瓜叶子都让人吃光了。其实地瓜叶子营养价值的确不低,不过正常情况下,没人吃这个。这些年,人们是为了吃个新鲜,据说嫩叶焯一下,凉拌挺好吃,但我没试过。济南的秋虫大家柏良先生有一年在市郊舍里庄的地瓜叶子底下逮到过一条大紫,勇猛无敌,几十年了念念不忘,常常念叨地瓜叶子,属于爱屋及乌,并非爱吃地瓜。如今六七十岁的人好多不大爱吃地瓜的,主要是那几年吃够了,曾经有一个老哥深情地说,全世界就是剩下最后一个地瓜,他也发扬风格送给别人。看来小时候实在是吃腻歪了。
地瓜现在说起来是好东西,据说是防癌的食物,但在当时,主要还是作为主食来对待的,一旦成为主食,问题也就显现出来了,吃多了反胃。但在上世纪60年代,那是救命的恩物。小时候我们用过的粮食本上印着毛主席语录:“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番薯”,领袖都关注这东西,可知番薯不是凡物。
我上小学的时候,常识课的课本有一年基本是在讲农业知识,主要的就是讲如何种出高产地瓜,叫做“窝瓜下蛋”法,至今我还记得口诀:“窝瓜要下蛋,五字记心间,小早直轻浅,轻墩是关键。”课本上有图有真相,可惜我们城市里的孩子没有机会亲自试试。那时候学校里每年都会安排学农活动,大约是列进教学大纲的内容。当时每个学校都有“工宣队”和“农宣队”的代表,驻扎在学校里,拿着队里的工分,基本什么也不干,只管瞎转悠,吃闲饭。到学农的时候,就是农宣队代表领我们到大队去劳动。我们低年级的学生主要是拾麦穗,一去一整天,要带着午饭,虽说是劳动,但是心情却有如春游。那会儿山大路两侧就是地,路东就有大片的农田。班里有个女生捡了麦穗悄悄地搓出麦仁来,都装到随身的水壶里,忙活一天,大家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干了,一看就轻飘飘的,她的水壶却沉甸甸的,一下就被发现了。不知是谁多事,告了老师,成了大事,当场就给熊哭了。倒是农民看法不一样,出来说情,说这是好孩子,知道顾家,执意让孩子带着。这让义愤填膺的我们很是诧异。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学农就真种了一次地瓜,就在济南开元山庄这个地方,那时候省团校再往东就全是庄稼地了,我们那块地是山地,全是石头,我们基本就是刨石头,把地整出来,前后忙了半个多月,真到种的时候还是农民种的,没敢让我们这些毛孩子瞎捣鼓,我们在课本上学的那些本事终究没能试试。那时候小学是五年制,夏天,我们都毕业了,大队的人还真不错,觉得我们出过力,地瓜收了还送了几筐来,教体育兼着教写字课的牛凤祥老师,就招呼我们这些相处的不错的同学回学校吃地瓜。究竟是山地,地瓜长得不大行,歪七扭八的,个头也小。本来以为叫我们去吃,怎么也得是蒸熟了的,去了一看全是生的,我就没吃。不过有些同学吃得满嘴白沫,似乎挺香。
真正体会到地瓜的厉害是在我成年以后,1986年,我和几个同学跑到沂蒙山区了解民情,去了莒县一个叫做东宅科的村子。据扶贫办统计,那是山东省倒数第二穷的村子。其实人家当初并不穷,县里修水库,原来的村子恰在库底,顾全大局,村子就迁到了现在的山坡上,从这里过去一道山谷就是五莲县。那个村子真是穷,主要是地不行,土浅而贫,下了大雨,一脚就能踩到底,要是种玉米基本不结玉米棒,只长秆子,种点玉米为的就是要玉米秆子,盖房子用。这个村的粮食作物主要就是种地瓜和小麦,小麦产量低,主食还是地瓜。我们是冲着农民诗人张荣山去的,他组织了一个农民诗社,就叫“山地诗社”,我们就住在他家。在我们去的上一年,县里扶贫,这村子才算送上电,但也不是天天有电,扶贫之前,到了冬天还有孩子打赤脚,有多穷,就可想而知了。
村里人一年四季吃地瓜干,现在的孩子可能没大见过那种地瓜干,生地瓜切片、晒干,就成了,不是蒸熟了能当零食吃的那种。村子在山坡上,冬天里大风从绵延起伏的山岭上奔袭而来,轰然如雷,初次听到的时候,是在夜里,让我们很是诧异,心想,大冬天的,怎么打起雷来了?爬起来一看,窗外月光如洗,才知是风声。周边的山岭光秃秃的,很少有树,冬日里想打柴烧火是件很难的事,煤是稀罕物,用不起,所以虽然地瓜干是主食,但是不得已的时候还要用之烧火,很是疼人。村子里家家户户顿顿吃煎饼,用水把地瓜干泡软,用磨推成浆子,再上鏊子摊成煎饼,一次可以摊出一批,吃好多天。很多人吃了一辈子地瓜煎饼,所以村里人得胃病的很多,我们吃到半个来月就扛不住了,胃里烧得受不了,就相约出去呕吐,说吐就吐,无需拿捏。有了体会,我们就想给家里的老奶奶买点面回来改善改善,结果发现很不容易,虽说身上有粮票,可是有粮票也没有哪家单位可以卖给你平价粮,只好先跑到县里,找了武装部一个领导给开了介绍信,县粮站才肯卖粮,长途车下来,要走20里山路。背着粮食一路走来,有粮食压着重量,还时常会被大风刮个趔趄。等回到村子,放下粮食,走路都一窜一窜的,引得大家哄笑。
我们在城市里吃地瓜,有一种做法是煮地瓜饭,一般是将地瓜切成方丁,下锅煮的差不多了,再打上玉米面;也有好多人家习惯将地瓜块淋上水,裹一层面,再下锅煮。现在的孩子们觉得这两种吃法都行,区别不大。但是我注意过,凡是裹面的,基本都是从困难时期过来的人,当年裹上点面,是多大的心理安慰啊,虽说吃的是地瓜,可是终究是有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