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平邑:以租代征引发的强拆事件

2015-05-30 10:48袁成本
农村农业农民·A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血案喇叭村民

袁成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笔者采访平邑拆迁血案的第一个感受。

要了解这样的血案为什么发生在“前东固”,就要了解该村南部2000亩被“以租代征”的土地以及由此引发的护地过程。

以租代征,以金银花的名义

这2000亩土地位于浚河岸边,属于前东固、后东固、西东固3个行政村,以及华家岭、杨家岭两个自然村,其中大部分属前东固。这场引发张纪民惨死血案的拆迁,就是要将这5个村并在一起,成立“东固社区”。

事起2012年年底。一天,前东固村的大喇叭响了,村干部让大家到村里签订《土地租赁合同》并领钱。原来,村里要“反租”农民的土地。笔者从拿到手的几份“合同”看到,大致内容是:租赁期自2012年12月至2029年12月,共17年;租赁费每年每亩1000元,每5年支付一次,第一次支付5000元,后两次各支付6000元;租赁用途为“加快全镇经济社会发展”。

这个含糊的“租赁用途”引起了大家的怀疑,此时,村里盛传:租地是为了地方镇搬迁,镇机关及其学校、医院、家属楼都要迁来。

这哪里是租地?分明是征地嘛。既然是征地,就应该由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并按征地的标准予以补偿,而不是付租金。而且,在口粮地上修了马路,盖了楼房,17年合同到期后,该向谁要地去?难道还能把学校、政府拆掉?更何况,国家的土地法对占用耕地不是有严格的规定吗?村民们犯了嘀咕。

但干部们信誓旦旦地向村民表示,要用这片土地种植金银花,不是占地、征地。

为了拿到这片土地,有人费尽了“心思”。那些不签合同的农户,有的窗户玻璃被砸,有的家里半夜被扔进了石头,有的果园桃苗被毁。虽然如此“折腾”,前东固村仍出现了30多个“钉子户”。

农民们向媒体求助。2013年6月7日,山东省委机关报《大众日报》刊发长篇报道,主标题为《疑似“以租代征”圈占耕地2000亩》。

此后,地方镇党委政府再次表态:“这片耕地用来发展金银花等高效生态农业,不搞建筑。”

然而,过了不久,一个硕大的“地方镇总体规划图”宣传牌,就堂而皇之地矗立在前东固村村口。上面明白无误地显示,这片土地将是镇驻地新址。

在宣传牌上,有一片带五星标志的紫色区域,那是地方镇办公大楼,在镇机关的后面,还布局了两所小学、一所中学、一家医院等,另外还有大片住宅区。

这个宣传牌出笼的时间,颇耐人寻味。

2013年3月17日,李克强在人民大会堂郑重宣布:“本届政府任期内,政府性楼堂馆所一律不得新建。”总理话音一落,国内、国外一片赞美。然而,就在总理作出宣誓性承诺几个月后,平邑县地方镇却倔强地立起了这个牌子,宣示要建设办公场所。同时,推土机、挖土机开进租赁的和尚未租赁的耕地,开始建设道路和“公益项目”。

护地酿成血案,村民多人被打

“高效农业”的谎言很快不攻自破。村民们发现,灌溉的水渠全部被破坏了,大型机器开来了,不断挖土倒卖,原本平展的土地,被挖得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竟挖出几十米长、数米深的大坑。笔者在现场看到一条条垫起的路基,“道路”四纵四横,宽度三四十米,堪比城市里宽阔的主路。道路“设计”成这样,当时镇领导的表态仍然是:这马路是为高效生态农业示范园修建的,搞农业也得走路嘛。

上好的耕地一亩亩被毁了,群众的情绪也一天天激愤起来,老党员杨占忍坐不住了。杨占忍1935年出生,是1966年入党的老党员,在部队服役多年。他对笔者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吃多少、喝多少?我家在那里总共6分地,全毁了又能怎么着?我为什么要出头、要参与?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共产党员的党性驱使我去做这件事。”

2013年11月初,在杨老屋西的一棵梧桐树上,架起了一个大喇叭,村民们要大力宣传中央政策和国家关于土地的法规。此时正值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闭幕不久,中央农村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陈锡文对中央的农村政策进行了解读。村民们把陈锡文的解读反复播放;11月22日发生血案的那天,也是这个喇叭向村民报告地里施工的消息。

杨占忍没有想到,这个大喇叭,会成为他和多名村民刑事犯罪的罪证;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年近80的老人,会被刑拘,被批捕,被投进看守所。

冲突爆发的引信,是“养老公寓”项目的开工。

2013年11月18日,杨占忍与几名党员一起,到县里上访,要求养老院停止施工,并做好群众工作,以避免发生流血冲突。平邑县将此事通知了地方镇,并安排镇上接访。

下午,村民们听说了,也跟去了几十口子。接访现场吵成一片,上访没有什么结果。让地方镇解决这个问题,这看起来好像是缘木求鱼。

11月22日,杨占忍老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上午10点,有村民发现“养老公寓”又在施工,于是通过大喇叭发布了消息,随后,几百名村民浩浩荡荡前去阻拦。赶到前面的,已经与施工的吵起来,走在后面的才刚出村口。一会儿,村民就傻眼了,原来,五六十名打手正气势汹汹地从大桥那面赶来。打手们戴着同样的帽子,拿着同样的镐把。这镐把,崭新、敦实,约一米半长。它似乎是打手们的标配。这时,有人骑摩托车在人群中穿梭,向打手们指点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虽然笔者没有亲临现场,但那质量不高的视频足以让人感受到场面的恐怖。那凄惨喊叫声,久久挥之不去。

这一天有近10名村民被打,其中两人住院。

被打得最惨的是杨庆国。一名打手几镐把就把他打昏了,人事不省地趴在地上,满脸都是鲜血,耳朵往外淌血,左臂也在流血。打手还不过瘾,他薅起杨庆国的头发,掰过他的脖子,掏出手机对其血污的脸部进行拍照。这一幕,惊呆了在场的上百个村民,大家被吓傻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到了医院,大家才发现,杨庆国伤得最重的,并不是头部和左臂,而是右手。他右手的大拇指被打碎了,用医生的话说是“粉碎性骨折”。下钢针固定时,还取出了几块碎骨碴。

更让村民心碎的是,自打手们刚开始行凶的时候,大家就不断拨打110求救,有人一口气拨打了十几个。但直到伤者被拉到医院,警察也没有出警。

村民们的痛苦和麻烦,还在后边。

打手逍遥法外,护地村民被“依法严惩”

多名村民被打后,打人凶手全部逍遥法外。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护地的村民,却有8人被“依法严惩”了。

一下子逮捕8个“罪犯”,在前东固村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血案发生3天后,11月25日,杨占忍、杨世林、杨占柱等7人再一次到平邑县上访。前一次上访,只有一项内容,即反映土地问题;而这一次,又多了一项诉求:村民被恶势力殴打,要求查清案件,严惩凶手。

接访的领导以“不二次接访”为由,关死了上访的大门。

村民们沮丧而悲苦地离开了,然后赶到县人民医院,看望同样沮丧而悲苦的杨庆国。

不大一会儿,7人离开医院。不想,下了楼刚走到门口,突然冲上一群警察,他们两人一组,利索地把7人控制起来,一个个塞进警车,戴上手铐,押送到看守所。

在体检时,警方发现杨世林血压太高,高压达二百多,经“教育”后放人回家,这位74岁的老党员、前村支部书记,由此躲过牢狱之灾。第二年,老人就去世了。

警方挨个审讯,各个突破。审讯的重点是那个大喇叭:谁购买的?谁安装的?谁喊过话?另外就是谁挑头阻拦施工?在谁家商量过事情?

2013年12月20日,先期“落网”的6人全部被检察院批准逮捕。各家各户的亲属,全都慌了神,到处找人求情。

他们的罪名大都是“寻衅滋事”“聚众闹事”“扰乱社会秩序”。在逮捕证上签字的时候,杨占柱问办案人员:“我打人了吗?我骂人了吗?我反党了吗?”直到今天,?面对法笔者的采访,他仍在纠结这个问题。

警方的“战果”还在扩大。2014年2月25日,杨金坡在侄子婚宴散场时被抓;6月27日,赵建华在家中被叫到镇派出所,当晚被送进看守所。讯问大同小异:“大喇叭的事你知道吗?阻拦养老院施工有你吗?到大桥上商量事有你吗?”

8人中,赵建军最“幸运”。其他人都被关了一个月以上,连年近80岁的杨占忍都被关押了一个月零六天,而赵建军只被关了20天。7月13日,派出所的民警来提审。警察问:“你在这里很恣(读zì,方言,舒服)吗?”赵建军回答“我不恣也得恣”。“如果不想再恣的话,就写个保证书。”于是,赵建军写下了诚恳的保证,并摁上了鲜红的手印。保证书大意是:我因为向县上反映情况,还给上级写上访信,给县里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以后不再这样做了。3天后,赵建华也被取保候审了。

经过了“养老公寓”风波,村民们深受震慑,“懂事儿”了很多。今年5月,另一个“公益项目”——地方镇小学,在“老年公寓”西侧约千米处开工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胆敢前去“护地护法”。该项目开工前后,平邑县检察院把这8名“犯罪嫌疑人”统统传唤了一遍。

这片土地,为肥沃的浚河冲积平原,被5个村的老乡们称为“金碗子地”。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靠着这片土地速生的瓜菜,前东固村愣是没有饿死一个人。

眼下正是仲秋,又一个收获的季节,这本应是农民忙碌而幸福的时刻。但杨庆国心里却苦不堪言。这正在建设的学校,占用了他两亩3分耕地。他不同意把自家的耕地“租赁”出去,没有签订合同,也就没有得到一分钱“租赁费”。最让他痛楚的是,到哪里去找说理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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