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
萧寺怜君,别绪应萧索。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
—清·纳兰容若《点绛唇》
他是坠落凡尘的一颗明珠,性情孤傲如一枝寒梅;而他是浊世翩翩的佳公子,温润如玉。他是姜宸英,他是纳兰容若,原本最无牵连的两个人却在命运的驱使下相遇,从此成为忘年之交。
姜宸英本是无根浮萍,飘到哪里家就在哪里。外出游历这些年,没有一个地方让他觉得像家,也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温暖。世情薄人情恶,他早已不再奢望有人能懂他。可是,上苍偏偏让他遇见了纳兰容若。
他们初相见时,姜宸英已年近半百,而纳兰容若正当少年。姜宸英自恃才华,哪怕已是落拓布衣,面对满座高士亦是嗤之以鼻,不屑与之交谈。但面对姜宸英的奚落,容若没有一丝生气,也没有反唇相讥,反而更加谦恭有礼,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容若的态度让姜宸英意外之余更多了一份动容,因此不再对他冷言冷语。敞开心胸一番畅谈后,两人相见恨晚,引为知己。那时,姜宸英并不知这份友情会温暖他的余生。
那段时间,他如遇故人。多少个清风吹雨露的日子里,他们对月吟咏,把酒言欢,作诗词歌赋,诉个中悲欢。月光照耀着他们的如水情怀,也见证着他们的纯真情谊。那是相见恨晚的一段惬意时光啊!
然而种种缘故,姜宸英不得不离开京城,容若与他约好归期,盼他早日归来。
此后几年,姜宸英辗转漫游于江南各地以谋求官职,而容若在京城独自吟诗独自殇。许是上天不忍让这位布衣才子太过寥落,终于给了他一次参加恩科考试的机会。他又回到京城,去兑现那年的约定。
然而世事无常,人生多变故。先是考试落第,姜宸英还未从伤感中走出,又逢母丧,更是痛上加痛。他与容若几年后才得以再次相见,然而相聚不过短短数月,便又要离别。上一次的离别情景还在眼前闪现,分明才刚刚约好了相见,可是一转眼,自己又要离开。
他多想留在京城和他同往日一般把酒吟诗,高谈阔论,可看着手边讣告,想着多年来自己远行在外没能尽到一丝孝道,如今连母亲魂归故里自己也没能在身边伺候,顿时悲伤无法自抑。他终是决定早日归去。
启程日期已定,只待和京中故友辞别,他就要返回家乡了。许是他拜访的时辰不巧,许是上天注定,那日姜宸英去纳兰府辞别,却没见到他牵念的好友,只好遗憾而去。上次离别,尚有容若为自己饯行,约定回京之日;这次离开,他无法亲送,而自己回京之日也是遥遥无期。
归家途中,姜宸英想起自己客居京城困顿不已,却得以与容若相交相惜多年,多次受他照顾,而自己始终仕途萧索,无法回报一二。他的难过、挣扎、痛苦、感激、牵挂、遗憾……交织在一起,化为笔下的一纸心笺,隔着漫漫江水送到了好友手中。
寂寂长途中,姜宸英的心早已被痛苦占满,再无暇去想其他。好在,尽管山水迢迢,他还是收到了回信。
那是一首新丽的小词:“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萧寺怜君,别绪应萧索。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他读着诗文,从字里行间读到那个少年的不舍与祝福。在一片寂寥光景中,姜宸英以天为盖,以地为庐,在心间深深祝福容若,此后愿有春花常落他肩头。至此,一湖江水将他们分割两岸。一个转身,再见已物是人非。
姜宸英在家守孝三年,闲居读诗,心里眼底倒是清净了许多。他更喜欢这样与书为伴的时光,闲时撰写诗文为乐。期间,虽然他遇到了很好的出仕机会,但都以丧期未满拒绝了。
而纳兰容若的生活并无太大变化,除了偶尔与好友鸿雁传书聊以慰藉之外,余下时光均在锦衣玉食中消磨,不得自由。短短几年,他从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折损成一个体弱多病形容枯槁的忧郁公子。
再见容若时,姜宸英的震惊不言而喻。当初走时,容若明明还是那样清风玉立,自己不过离开几年而已,他便成了这般行将就木的枯槁模样。岁月无情,宛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将容若的绝世风光肢解得一点不剩。
姜宸英望着好友,悲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容若站在自己面前,年纪比自己小许多,容颜沧桑却更甚自己几分。
可容若见到他十分欢喜,这些年来,身边好友风流云散,再无一个贴心知己。而今,昔日好友与他相见,故友重逢真是人间一大美事。只是,容若早因心气郁结而身体羸弱,才过而立之年却如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一般。
姜宸英内心悲痛,依然抱着那么一丝希望去询问纳兰容若的病情,看着好友愁眉不展的表情,他心里明白了几分。于是闲暇之时,只要容若身体尚好,他便去看容若,如往日一般,煮酒论诗,联词作句。
那日,他受邀到渌水亭集会。容若看起来兴致颇高,精气神也好了许多。堂前的夜合花开得正盛,如火如荼,大家一时诗兴大发,争相吟咏。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竟会是容若的绝笔之作。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容若离世。姜宸英悲痛欲绝,一连几天茶饭不思,泪涕滂沱,和着血泪写下祭文以寄哀思。此后,许是不舍挚友,他长留京城,再未离开。为了纪念容若,他与好友将容若的词作加以搜集整理编印成册,取名《纳兰词》,翻阅那些熟悉的清词章句,于那些熟悉的场景中寻求往日踪影。之后,故友相继离开,这次只剩他一人了。偌大的京城,只有他守着往日情谊,于这艰难世事中平淡度日。
康熙三十八年,白发皓首的他终因被冤饮药自尽,卒于狱中。这年,纳兰容若已埋骨黄泉14年,距他们第一次相见已过了26年,但他们终归在奈何桥上相逢,不负此生相知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