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殇

2015-05-30 17:28:25左左
阳光 2015年12期
关键词:矿工井口杂草

左左

这条进山的路,已经变得落寞和萧条了。

路边的荒草枯了一年又一年,冰雪化了一季又一季。路上的沙石已寂寞了很久,静静地躺在阳光下,怀念着曾经辗过它们身上的自行车轮子,还有踩过它们头顶行色匆匆的布鞋,当然还有那些年轻人的欢声笑语。

顺着沟底一路前行,走过大约一公里,映入眼帘是一排排深灰色的砖房,高低有序,错落有致,像布达拉宫,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和湛蓝深邃的天空。这里是一座煤矿,老远就能听见井下机器的轰鸣声。那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是这座煤矿的矿工,他们的家在农村,最远的有四十多里。那时候他们回家都是步,要是谁骑上自行车那就好比现在开上宝马一样令人嫉妒恨。

修路的人都老了,或许有的已不在人世。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这个寂寞的山沟迎来了一群人,他们就是那些二十来岁来自不同乡村的年轻人,每个公社编成一个组。他们的任务就是从沟口修一条通往沟里的土路,以便开发沟里新发现的矿井。在修路的同时,还有一群人在沟里盖房,那一排排的砖房,是矿工们的单身宿舍。另一些人在打井,选好一面斜坡,大型机器没明没夜地工作着。本来寂寞的山沟变得热闹非凡,那些草木开始脱离山体,被挪到另一个地方生长或枯死,那些石头被一块块撬开,铺成路基和房屋的地基。路一段一段向山沟里延伸,煤矿还没有投产,招来的矿工只好先修路、盖房。这些年轻人多数还没有结婚,因家里贫困,来这里混口饭吃,至于当一名煤矿工人预示着什么,他们还没有思考过。

那年冬天,他们没有回家,就住在路旁的帐篷里。帐篷是用草席做的,木棍做支架,一片一片的草席包裹着,风雪之夜是如何度过的,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想回家,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回家预示着饿肚子,这里好赖每顿能吃上一个玉米面窝头和半碗带汤的菠菜。春天来到的时候,有矿工陆陆续续住进那些盖好的砖房,第一批矿工开始下井作业,从此寒冷的冬天有了碳烧,外边虽冰天雪地,房里和帐篷里却热火朝天。新开采出来的碳放进炉膛里,火苗霍地蹿出来,像是浇了汽油,房间立刻变得异常温暖。

父亲的矿工生涯就此开始。他每天工作的路线是从矿工宿舍出来,然后到井口灯房去领矿灯,换穿那身刚刚发的在他们看来十分新鲜的工作服。他们中大多数人好多年都没有新衣服穿,满身是补丁摞补丁,父亲的裤子打着补丁,但臀部还是露着一个窟窿。穿上崭新的工作服,戴着乌黑发亮的矿灯,他们聚在一起,显得蛮精神的。他们蹲坐在黑牛车里,围在一起。几声电铃响过,那缆绳便开始把那些连在一起的黑牛车慢慢放入斜井中,轰隆隆的声响从井口传出来,犹如地震一般。

他们每个星期回一次家,往往是顺路的或同村的组合在一起。从那条修好的土路走出去,便到了一个大大的水库。水库的四周开满了桃花,远远望去一片一片,像落在山间的彩云。春天来了,但山里还感觉很冷,背阴处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他们绕过那个水库,爬上一座山梁,翻下去就到了一个村庄。他们翻过的山叫翠屏山,恒山主峰之一,翠屏山的悬崖绝壁上建有闻名遐迩的悬空寺,但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观赏,只能远远地看到绝壁上寺庙的轮廓。翻下山到达的那个村庄叫李峪,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李峪普通农民在田地里无意挖掘出了一些“宝贝”,村里人得知后,便蜂拥而至,大家争相抢夺。这就是后来闻名中外的“李峪青铜器”,由于都是春秋时期的青铜器,因此价值连城,被各路人士收购出售,有一些已经流落到国外。

李峪是父亲回家的必经之路,但他们并不知道李峪青铜器的那些故事,也不知道青铜器是什么,只是听说这个村子里发现过宝贝。他们感兴趣的是路过的那片果园,每到春天杏花、梨花开始泛滥,路边也有了绿绿的痕迹,一切都有了暖意。过了那片果园,回家的路就是顺畅了,那条沿着山脚蜿蜒的小路一直把他们送回各自的村庄。父亲的脸上露着灿烂的笑容,他刚刚转为正式工,每个月工资又提高了十元。春天的生机消除了他长途跋涉的疲惫,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有一个秘密,刚刚和一个小他七岁的女子见了面,这次回来要下聘礼,然后定一个好日子领回来。聘礼为五百元,是他将近一年的工资。那时川下的女子有不少嫁到了山上,就因为山里人家能吃饱,如果父亲不是一名煤矿工人,那时的他可能无法娶到老婆。再有就是两家都是贫农,门当户对,那个时候,家里一旦被冠以地主、富农的帽子,是男的就无人敢嫁,是女的也无人敢娶。父亲娶母亲的那天,是村里两个有声望有头脸的人骑着自行车接回来的。说是骑,其实是推,一路推到母亲的村里,然后又一路推回来。母亲的村子在山脚下的黄土坡上,风吹过,那黄土弥天蔽日,一路卷来,等到达家里时,满身满脸都沾满厚厚的土层。家人扫去母亲新衣新鞋上的黄土,然后端来脸盆,给他洗脸洗手,然后是举行仪式,站在中间挂有毛主席画像两边插着红旗的墙下,他们拜天拜地拜父母。

几个月后,父亲领着怀有身孕的母亲来到恒山主峰下的这个小煤矿,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已是三十五年之后。

正值盛夏,山上热气腾腾,就在昨天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时近正午,阳光炙烤的大地有些闷热,那些矿工居住过的砖房已经破败,在雨水的浸润下显现出黑青色。房子四周的路已经被杂草淹没,当年砖砌的台阶已磨的没有了棱角,每一扇矿工曾经推开过的门,都歪歪斜斜地立在门框里,裂开了道道口子,任凭风雨穿过。院子里密密麻麻长满杂草,我站在当年曾居住过的那间房门前,阳光蒸腾着热气不断地袭击着我,感觉比恍惚的阳光还要显得不真实。记忆也只是模糊一片,已记不清童年的影像,轻轻地推一推那落满灰尘的木门,仿佛听到它疼痛的回音,那门已经不起推敲,任何一点儿外力都将会使它筋骨折断。

一只小狗朝我狂吠,身后是一位年轻女子,她从一扇门里出来,然后上锁。我所走过的几排都已空无一人,废弃多年,这一排却住着一位年轻女子。在到处是破败的荒芜中,居然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和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子,我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指,以证明这不是幻觉。经过问话,得知她从城里回来看望父亲。在这个废弃矿井的上面有一个小村庄,叫果子园,由于矿井开发,村里唯一的泉眼已近干枯,村里的人几乎都搬进了城里,她的父亲年事已高,不愿住进城里,便一个人住在这废弃的矿工宿舍里。每年她都要回来一次,带孩子住上一段时间,父亲则每天都上山去采药材,她和孩子看门。顺着那些磨得圆润的台阶往上走去,两边是高过头顶的杂草,开着各色的花,四周的寂静依然是令人恍惚,就如走在荒弃的墓地,总是幻想有一张女人的脸从杂草丛中探出来。而那只小狗此时又冲在我的前面,一顿乱叫,红衣女子紧随其后,默不作声。死寂的空气,一间间空洞洞挂满蛛网的门窗,正午的阳光和雨后腐败的气味,不真实的幻觉附着在我的身体,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那女子紧跟着我,使我想起传说中的狐仙,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家里憋得慌,到附近去走走。她问我来这里做什么。六岁前曾在这里生活过,我说。你父亲在这里当过工人?她问我。我点了点头。

废弃的井口已经被石头封死,周围长满杂草。井口通向沟对面梁上的铁路桥已经坍塌。当年约有二百多煤矿工人从这个井口进出,拉煤的火车从黑黑的井口呼啸而出,直奔对面的山梁上,然后停在一个可以翻转的轮子上,把煤倒在下面。五岁的我,经常站在那个井口等父亲上来,一次我看到他坐着那些黑黑的小火车从黑黑的洞口钻出来,然后黑着脸从车上走下来。我其实并没有认出他,是他对我的责骂让我认出了他。从那以后,我听见洞口有轰隆隆的声音,就赶紧离开,有时我站在铁路中间,向黑黑的洞里观望,刚刚闻到一股股呛得咳嗽的胶皮味,就被一个黑着脸带着黑黑的安全帽的人抱离。他嘴里同样是一些责骂的话语,还吓唬我,做出一个要往那个深深的沟里扔的动作。有时候,我刚要过去,就看到一群黑衣黑帽黑脸的人,从黑车上下来,我扭头便跑,其实父亲根本不在那里。

那些被埋藏了亿万年的煤,就是从这个洞口被送出来的,陪同它们出来的还有那些血肉之躯,其中包括父亲。这样说来我要感激这个洞口,虽然它辉煌不再被石头死死封存;虽然那荒草爬满了它的四周;虽然它老态龙钟一片死寂,但我却觉得它是那样的伟大,就像父亲的身躯。一个人站在洞口前,就像站在一块墓碑前那样的肃穆,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曾有多少年轻人离开家乡来到这里,用生命和尊严换取着微薄的薪酬,养活着另外一些生命个体。我不能哭出声来,我怕惊醒那些沉睡的亡灵,我双腿跪下,向郁郁葱葱的大山致敬,向逝去的岁月致敬,向逝去的和健在的父辈们致敬。

从废弃的矿井出发,爬上那面山坡,喘着粗气,绕过几个弯,终于看到村口几间倒塌的房屋。站在那堆繁茂的荒草中眺望,山洼里的村庄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亲切得令人恍惚,让人心痛。三十多年了,它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是一个轮廓,模糊地存在于脑海中,六岁之前我曾在这里断断续续地生活。眼前的村庄没有记忆中的高大,被密密麻麻的杂草包围着,荒芜了许多,显得低矮而破败。是的,三十多年前我以一个儿童的视角观望着村庄那些高大的房屋和石头墙,那些门楼,那些墙壁,在我眼里都是高不可攀的;那些道路,那些台阶,在我眼里是宽阔而漫长的;那些杂草,那些树木,在我眼里是俊秀的。那时的村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山洼里,和山脚下的煤矿隔河相望。在那条通向村庄的山路上,有一群人来回穿梭,他们穿着黢黑而潮湿的衣服,黑着脸,顶着矿灯。他们就是山脚下那座煤矿的矿工,矿工宿舍紧张,他们就在村子里租房,举家生活在那里。

我忍住内心莫名的悲伤,穿过那些破败的房子和高过我头顶的杂草,但那空洞洞的房屋和残墙断壁告诉我,村庄已陷入巨大的荒芜之中,那些杂草正把村庄慢慢吞噬。山顶的乌云朝我压过来,我的脚步窸窸窣窣,打乱了死寂村庄的空气。父亲当年租住的房屋在村庄的最东边,小院有三户人家,我们在最东边的一间,再往东是一间碳房。小院的前面是悬崖,悬崖上长着一些灌木和几棵柳树,悬崖下面是一条河流和一条通往山里的小路。父亲每天从矿井回来,蹚过那条河流,然后爬上山来,回到小屋,脸上沾满黑黑的灰尘。他一件一件脱下黑色而潮湿的衣服,里面露出红色的秋衣和秋裤,然后母亲把那潮湿的衣服翻开,晾晒在窗台上或展开铺在烧得热热的炕头上。接着父亲要洗澡,先在一个脸盆里洗头,那黑黑的煤粉立刻把一盆清水染成黑色,脸瞬间白净起来。擦干脸,他又把一个大红盆放在地上,把母亲烧好的热水倒入,再添一些凉水,手试探着水温。然后两脚伸入盆里,慢慢地坐下来,用手一下一下往身上浇水,一边浇一边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五岁的我在一旁看着他赤裸的身体,对他身体的某些部位总是表现出好奇的样子。父亲对我很严肃,因此便不敢出声,静静地坐在炕上看他洗完后站起来,擦干净身子,然后穿好母亲从那个小红柜里拿出的干净秋裤,秋裤依然是红色的。穿好后,他便坐在炕沿边上,望着烧得红彤彤的炉子,不停地抽烟。抽够了,母亲便把锅里的热饭端上来,还有一瓶二锅头。父亲一个人吃饭,我在一边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声响。我不等他吃完,便倒头睡着了。睡意朦胧中,感觉有人给我身上盖了一件衣服。

当年的路已淹没在草丛之中无从辨认,房屋都已倒塌,每个院子都落满荒草,偶尔也会遇见一片油菜花,开的烂漫,蜂蝶飞舞。胳膊粗的山泉已细如手指,但依然沁人心脾,哗哗地流淌着,消失在沟底的灌木中。越过油菜花,是一间塌了屋顶的房子,墙皮被风雨侵蚀的丝丝缕缕,用手一摸便碎成粉末,地上的黄土堆积成一座小山,爬满了狗舌头叶子。

穿过密密麻麻的杂草丛,我站在当年的院子里。

平整的院子长满高过膝盖的杂草,悬崖边的那棵柳树还在,显得老了许多,弯着的身子几乎要栽倒。沟底已经听不到水流的声音,东边的山峰还是那么的冷峻,露着白花花的石头。当年的房子已倒塌,从留下的矮墙可以看出当年房子的轮廓。我曾居住的那一间,还可以看到当年土炕的痕迹,土炕上堆满沙土,沙土上面长满杂草,开着各色各样的小花,还有那些狗舌头。

我叫那些长着形如长长的舌头一样的草叫狗舌头,这些狗舌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疯长,密密麻麻一片一片肆无忌惮。想起它们就想起走过的那些故乡,想起那些废弃的家园,想起童年的巴山虎和黄土坡,想起院子里埋下的半截磨盘和碌碡,想起七岁时种下一颗大豆,想起九岁时后院的一场大火。还想起清晨被宰杀的一只绵羊,它咩咩地叫了两声和我告别;想起被毒死又复活的家狗,它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地卧在屋檐下。

狗舌头卑微但生性顽强,它爬满我曾生活过的小屋,一簇簇一团团拥挤着,在我睡过的土炕和迈过的门槛,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它们长势良好丰茂无比,就像我童年的伙伴不离不弃,阳光下朝我露着灿烂的笑脸。

回头眺望整个村庄,村庄已陷入荒草的包围之中,那些房屋和道路,那些树木和石头,正一点一点地被荒草埋葬。萧条无比的村庄,居然还有一户人家,就在我居住过小屋的上方,有三间砖砌的新房,一位老者坐在门口,旁边还有两个小孩。

我上去,见到那位老者,我问他年龄,他说七十六,我问他为什么不搬走,他说留在这里照看庄稼。他用手指了指上面,说村民们都搬走了,留下了这么多地没人种,荒废了可惜。他问我来这里干嘛,我说来看看我家的房子。你家的房子?他有些惊讶。我说是的,用手指了指下面那个只有房子轮廓的痕迹,六岁之前我就在下面最东面的那间住过。我告诉他我父亲的名字,他点点头说,记得,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小,他指了一下身旁的那个小男孩。我问他还有没有别人了。他说有,还有一家人没搬走。为什么,我问。一家傻子,他说,搬哪儿都没人要。我问他这两个孩子的情况。他说是外孙,他女儿每年在孩子放暑假都会把孩子送来,等开学来接。你会拍照吗?我问那个胖一点儿的女孩,她点点头,拿过我的手机。我站定,摆了个姿势,她连拍三张。我问她几年级,她说小学刚毕业。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下井的。在哪里下井。在我们矿上。你们是哪个矿。四台矿。没等说完,她的弟弟要拉她去玩。

在和老人的聊天中,得知他老伴已离开多年,就埋在后面的山洼里,同样埋在那里的还有他的儿子,儿子也曾是沟底那座煤矿的采煤工,儿子走的时候才二十三岁,还没结婚。我知道他不舍得离开这里的原因了。他说自己也老了,终有一天会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将一起守望这个破败的村庄。说着他拿起手边的锣,当当当地敲起来。看我有些诧异,他说是要吓唬那些偷吃庄稼的鸟和鼠类。头顶的乌云一片一片压过来,遮住了阳光,起风了,刮乱了横七竖八的杂草。我忽然有了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于是起身快速走在那条爬满杂草和灌木的回路上。

忽地一个人影从我面前闪出,差点儿撞上。我瞪大眼睛,发现是个女的,她咧开塞满杂草的嘴,朝我笑,头上还戴着几朵野花。我着实是被吓得不轻,心咚咚咚地乱跳。脚下踩到一块石头,差点儿摔倒,我用手揪住身旁的灌木,慢慢地缓过神来,但呼吸仍旧急促。我想这就是那位老人说的傻子吧,虽然脸灰蒙蒙的,但看样子年龄和我差不多。我记得小时候的玩伴里也有一个傻子,一次玩耍中,我的脸被那个傻子用锯条拉了一道血印,直到今天还留有一道印痕。刚刚出井的父亲要去她家论理,但想想一家都是傻子,就此作罢。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是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也来不及多想,赶紧从她身旁快速穿过,绕过那一道高高的石头墙,转过几个弯儿,来到村口。我气喘吁吁地回望,那个傻子还立在原地,朝我张望。我扭头离开的瞬间,背后又传来一阵当当当的声音,我脚踏着那锣音一路小跑,头也没回,一直跑到那个废弃的井口停下来。我喘着粗气,坐在井口的石头上休息,那边就是翠屏峰和天峰岭,恒山的主峰,那两棵迎客松清晰可见。我这才想到,自己的童年一直在恒山主峰的一侧居住,离神灵如此之近,想那一股清澈的泉水也必定和恒山主峰的泉水相连通。但是矿井的开发,使处在半山之中的村庄已有些沉陷,泉水正一年一年变细,终将枯竭。到时候那家傻子将如何生存,与其搬迁到其他地方受别人的歧视,还不如待在这山野之地享受自由自在,和村庄共存亡。

我背后的这个井口,不知吞噬了多少矿工的生命。我几次想让父亲详细叙述一下那些矿工失去生命的细节,但他几次都是摇头,随后就是一声叹息,便不再说话。父亲的叹息,让我感到自己有一种罪恶感,其实我是想把他们失去生命的瞬间用文字留有痕迹,以此来纪念他们。但这些文字在父亲眼里是不忍卒读,他最大的愿望是让那些令人悲伤的画面和文字永远不要出现。沟底的河流已经干枯,想当年,在这条河里,每到冬天都会结一层厚厚的冰,我会和童年的玩伴钻到那些庞大的冰窟窿里,听冰下哗哗的流水。到最后总是弄湿了裤腿,站在寒冷的冰河里发抖,当父亲路过的时候,他就用那双黑黑的大手把我托起,放在肩膀上。

一路的落寞和衰败,一路的寂寥和恍惚,也许此时我会踩到三十年前父亲的某一串脚印;也许此时我的呼吸会和三十年前父亲某一次呼吸重合;也许我的身影会重叠到三十年前父亲的身影。那时的父亲和现在的我一样年轻,他的步伐一定很矫健,最后他决定带着我们离开这个小煤矿,到几百里之外的另一个更大的煤矿去生活,去过美好的日子。我想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一定是豪情满怀的,一定是踌躇满志的,也一定是难舍难分的。最后他只身一人走了,他说先去那个大煤矿去探探底,安顿好了就回来接我们。他走的路,也是后来我走的路,我无法想象他离开我们独自一人翻越大山到达异乡时的感受。但是多年之后,当我也独自一人离开母亲去异地求学,在翻越那座大山时,我的心已经空了,我理解一个男人为了寻求美好生活不得不离开家园时的内心是怎样一种复杂,既有决绝,又有惶恐。父亲到了另一个被世人称作煤海的地方,方圆百里到处是煤矿,每一座都比他原来的要大好多倍。我和母亲回到了我出生时的村庄,我骑着父亲留给我的飞鸽自行车开始走出村庄,到十六里外的另一个村庄去上重点初中。以前父亲曾用那辆飞鸽车带着我在村庄和煤矿之间来回奔波,我有时坐在前边,他俯下身子,静静地贴着我的后背,把我牢牢地压住,我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特别是钻进那个千米长的山洞时,我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我真怕那车一不留神撞向两边的洞壁。在轰隆隆的车流声中,父亲说不要怕,你看前面那个亮点,那就是洞口,那里有光。最后驾驶那辆自行车的人变成了我,我一个人骑车走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上,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四周是茫茫的黄土,每次都是觉得路途漫漫,望不到尽头,但似乎看到前面有一个亮点,遂增添了信心。那时我还不能骑在座上,两腿在车梁上左右摆动,每次骑车到学校后,两腿间都的疼好多天。

废弃的矿山在正午热浪下正在腐烂,腐败得气息到处弥漫,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堵墙壁,每一间房屋都散发着股股霉味。我对那条朝我大声狂吠的狗说我曾在这里居住,就住在那间房子里,看到了吗,那狗便慢慢停止了叫声。我又对那些疯长的草说那时还没有你们,我光着屁股在这里玩耍的时候,你们的种子还不知道在哪里生根发芽,那草默不作声摇了摇身子。我转过身,对身旁的花说你们开的真香,掩盖了那腐烂的味道,那花便笑得更加灿烂。我对那扇门说回来看看你,三十多年了你还好吗?门靠在那里不能动弹,像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我对那个院子说还认得我吗?杂草丛生的院子似乎没听清,伸手捋了捋杂乱的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发呆。

我问那间倒塌的房子,可记否我曾在这里居住?那房子残破不堪,露着白花花的石头,我说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那房子似乎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再过四十年,如果我还活着。

左 左:本名左鹏翔。中国煤矿作协会员,大同市小说学会副会长,大同市诗歌研究会副会长。在《诗选刊》《上海诗人》《阳光》《鹿鸣》《小品文选刊》等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现和大同诗友创办诗歌民刊《派度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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