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金远,女,大连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开始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几十万字,擅长纪实情感类文字。
母亲终于叫了弟的小名
1995年弟弟因为打架被少管3年,那时他才15岁,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只是,每月到了探亲日,她都要早早地起床剁肉馅和面,煮上满满一大盆饺子,再用毛巾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紧,叫我和姐姐带上。
弟弟在少管所打架伤了眼睛,我独自把这件事情承担了下来,一直监狱医院两头跑。好不容易熬到刑满释放那天,把他领到母亲跟前。母亲的表现却很奇怪,从弟弟进院子到进入里屋,始终低着头不肯看他一眼。望着已是满头白发的母亲,弟弟默默地跪了下来,母亲不为所动。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地质问母亲: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世上有超越母爱的姐弟情?一个做姐姐的能原谅犯错的弟弟,做母亲的却不能?母亲依然沉默,只是两只手不停地搅来搅去。突然想到或许母亲知道了弟弟眼睛受伤的事儿,于是说了句:弟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听了此话,母亲方抬起头,她的视线好像是科学仪器,一丝一毫在弟弟全身上下检索,终于叫了弟的小名。
对这件事,当时尚未做母亲的我并不能理解,只是觉得母亲的心真是太硬了。弟弟和妈妈在一起生活,总是吵架,他们的关系甚至比弟弟入狱前还紧张。弟弟给我打电话诉苦实在无法忍受妈每天审视他的目光,在妈妈面前,他怎么做都不对,境遇似乎从一个监狱又关进了另一个。
最终弟弟搬到了离她不远的前街,宁可租房子也坚决不和她生活在一起。母子遥遥相望,各有仇怨。
妈妈和姐姐之间的关系也不融洽。有年大年三十,因为姐姐忘记把蒸好的馒头供奉祖先,母亲把她一顿吼,撵了出门。整个正月,姐都委屈,见三亲四舅的就倾诉心中的愤懑。在外地的我知道了她们母子的战争,也没过好年。试图电话里劝解,却被母亲摔了电话。
相对于姐和弟,我这个远道的孩子还算母亲的知心人,她心情好点了就会拨打我的电话,牢骚一顿。内容不外乎姐姐大嗓门吼她,弟弟过家门不入一类的事。她的抱怨让我心酸,父亲正值盛年就抛下我们去世了,母亲从盛年到晚年一直过着独对灯影的日子,几个孩子还都找出各种理由不靠前,她这辈子,像是路边那一茬青一茬黄的狗尾巴草,没人心疼没人爱。
那次以后,朱叔再也没来过我们家
母亲年轻时曾经有个重新择偶的机会。父亲去了两年后,有个姓朱的男人频频到家帮干些力气活。那时记得看到朱叔来了,母亲苍白的脸总是显得有几分轻松的样子。可我们见惯了母亲的沉重,对于她开始换带花的衣服,用头油梳头等那些和吃饭不相关的事感到恐慌。
于是姐弟几个串通一气赶走了朱叔。当年那个场面至今仍记忆犹新。当时,朱叔脱下衣服去外面帮干活,我牵头在他衣服上用别针别了一张大纸条并写上:“不要脸的。”弟弟拿着衣服,姐姐从外面假装着急说他屯子里的人找他。朱叔急匆匆接过弟弟递给的衣服穿上就走了,走了一路被乡亲笑了一路。他气红了脸找到我们家,只记得母亲尴尬地道歉:别怪孩子们,他们不懂事儿!那次以后,朱叔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苦日子又恢复了常态,依然是母亲拉扯我们堆煤球、开荒、养鸡鸭。活越干越多,母亲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撑起大梁的檩皆是最硬的楸树啊
我请个长假,回家好好陪陪母亲,也缓解一下姐弟和她的矛盾。对我的突然而至,母亲当然欣喜。但这份快乐更像昙花,稍纵即逝。
母亲的肠道一直不好,我在的日子,她态度极其坚决要去医院彻底检查。医生建议开点药回家调理,说年纪大了,做肠镜检查很折腾人。母亲却坚持要做,并数落我尊同医生的建议不重视她的健康。在母亲的坚持下医生只好给她开了肠镜诊疗项目。母亲无所畏惧地按照医嘱喝下清肠药,一夜无眠的她屡次去卫生间,熬到天亮已是满面憔悴。
肠镜检查一般是发现病灶便随时清除,医生做了简单交代便让母亲独自走进处置室。母亲一直抓住我的手,直到被医生多次催促,才松开手,踽踽独行在医生后面。
从医院回到家,一路呵护,母亲显得很听话。安排她躺下不再挣扎,给她煮了小米粥,熬了乌鸡汤,她也没有抗议,像个乖乖的孩子。分别把姐姐和弟弟招呼回家,母亲客套得像是对待邻居们,使弟弟和姐姐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有天三更半夜发现母亲卧室的灯亮着,顺着门缝一看,她清瘦的身躯盘腿坐在床上,身前围着一堆老照片。再仔细一看,却是父亲和我们姐弟。听她低声嘟囔:“老头子,我把孩子都拉扯大了,这回检查肚子没长东西,可要托你的福,没给孩子们拖后腿呀……”
我终于懂了母亲为啥非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做深度检查了,原来她担心得了绝症连累儿女,我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门抱住了她。
那一张张被精心保管的老照片,仿佛回到旧时岁月。年幼的我们依偎在她的怀里,幸福、满足,她的脸也是开了花似的。
老照片仿佛让母亲穿越到从前时光,她指着每一个孩子说起旧时故事,最后拿起弟弟的照片说:“这个小鬼儿叫我操碎了心,那会他眼睛要真坏了,我也不活了,我答应你们父亲要孩子们好好长大……你们该记住你爸,是他拼死把你们从农村带出来,他生生是被你们几个急死的,真要落不上户,农村也回不去,你们就是黑户口呀!”
母亲的唠叨,使我突然明白,那之前柔软慈爱的女子,那信奉男人是天的女子,是怎样把失去顶梁的家,一点一点撑起来。撑起大梁的檩皆是最硬的楸树啊!
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每到秋天花草枯萎时,狗尾巴草就成了小院一景。清理杂草的时候,母亲总不肯拔掉那些在风里左右摇摆的它们。她说,狗尾巴不是草,是花。别看它不起眼,秋燥熬水喝最去火。
狗尾巴草不是草,是花。它的花语是艰难的不被人看透的爱,想起母亲大半辈子奋力给儿女们把家撑起,却不被孩子们理解的日日夜夜,我不禁泪流满面。
(责编:辛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