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幼韵,摄于1933年前后
1929年,杨光泩与严幼韵在上海大华饭店举行婚礼。
她和杨光泩的婚礼轰动上海滩,后与顾维钧共度26年
严幼韵,这位109岁高龄的女性,如今生活在美国纽约。她的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充满欢声笑语。友人们喜欢听她讲故事,因为她的每一段经历都堪称传奇。她一生有着独特的人生际遇:上海滩有名的“84小姐”、抗战时期的外交官夫人、联合国最早的礼宾官、外交家顾维钧的晚年伴侣,同时还是五世之家的老祖母……她的一生,跨越了一个多世纪,但并没有被岁月的沧桑淹没,而是沉淀得越发美丽。女儿们一直鼓励她写自传,但她总是说,自己只喜欢展望未来。
最近,严幼韵终于出版了自传《一百零九个春天——我的故事》。5月中旬,她的次女杨雪兰专程来京,介绍母亲的新书。杨雪兰曾任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副总裁,通用在上海投资生产别克汽车,就是她从中促成。她继承的不仅是母亲的相貌,更有一份自信、坚强与乐观,她向《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母亲非凡而多彩的一生。
男生在沪江大学门口,就为了看“84小姐”
提起妈妈,朋友最感兴趣她长寿的秘密。是锻炼吗?可是她不爱运动;吃什么保健品吗?她也不怎么吃。就在最近的母亲节,我们带妈妈去美国的中式餐厅,她还吃了小笼包、北京烤鸭和奶油蛋糕。我想,妈妈长寿的秘方,应该是她的“快乐因子”,当人们问她“今天您好吗”,她总是回答“每天都是好日子”。
在我的心中,妈妈首先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印象最深的是上世纪80年代,我第一次来到中国,舅舅带我去看他的老朋友。在上海一个很老旧的弄堂里,这位老人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突然问:“你是不是‘84小姐的女儿?”虽然60多年过去了,但提起母亲,老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你的母亲当年可是全上海大学生的偶像。我们天天站在沪江大学门口,就为了看‘84小姐一眼。”老先生在破旧的房间里,一边使劲儿扇着扇子,一边回忆母亲留给他的深刻印象。我知道,妈妈的绰号是“84小姐”,“84”是上世纪20年代,妈妈的别克汽车的车牌号。这让我第一次对妈妈当年的美,有了直观的感受。
妈妈1905年9月27日出生。她的祖父严信厚是李鸿章的幕僚,担任过上海商务总会首任会长。到了我外公严子均那一代,富贵不减,宅邸的院墙绵延静安寺一带,楼里住着80多口人。正门的门房住着一个印度人和一个中国警察,大楼后有马厩和可以容纳6辆汽车的车库。
严家对男孩子非常严厉,对女孩子却可谓溺爱,女孩子们总能随心所欲。裁缝每天都会到家里来,每天都有新衣服穿,需要用钱的时候给账房先生写个条子就可以了。和朋友們一起看电影、喝茶、滑冰、游泳、骑自行车,或者去逛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就是每天的生活。
1945年7月,严幼韵和三个女儿的照片,刊登在美国《妇女家庭》杂志上。
当时在兆丰公园有一位看手相的帕珀小姐,她预言妈妈会度过四处游历的精彩生活,而且总是和穿着正装,头戴高帽子的大人物在一起。
过了20岁,妈妈开始和男孩子们交往,经常一起看电影、运动,每个星期日下午到大华饭店跳舞——跳舞是妈妈一生的爱好。妈妈当时的择偶要求是“未来的夫婿不仅必须赢得我的爱慕,还必须是我尊敬的人,是否有钱无所谓”。她说:“只要嫁给自己心仪之人,我愿意出去工作养家。”不过,妈妈并没有特别中意的男朋友。
我的父亲杨光泩,比妈妈年长5岁,可谓青年才俊。他出生于大丝绸商家庭,20岁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24岁获得普林斯顿大学国际法和政治学博士。1927 年,他回到清华大学担任政治学和国际法教授,兼任北洋政府外交部顾问。1928年,他结识妈妈时是国民政府外交部驻上海特派员。
当时他在街上看到驾车而过的妈妈,一见钟情,并尾随妈妈到了她的朋友格蕾丝?王家。为了与妈妈相识,他请格蕾丝在当时最时髦的大华饭店举办了一场下午茶舞会。父亲性格随和,善于交际,擅长打网球,最重要的是他舞跳得很好。他对妈妈展开了疯狂的追求,又送花,又带她去跳舞。
当时妈妈有不少追求者,她通常在家中客厅接待他们。家中调皮的孩子们常常跑出来拦住来访客。父亲常常带着他的妹妹一起来,他趁妹妹和孩子们玩耍的时候,悄悄溜进去……我想外公和外婆想必是赞成我父母的结合的,因为父亲家世好,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们一如既往地不发表意见。他们从不干涉子女的生活。
1929年9月8日,我的父母在上海大华饭店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嘉宾有上千人。主婚人是当时的外交部部长王正廷,妈妈的婚纱是上海著名的法国设计师加内女士设计的。他们的婚礼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带着20多个人度过战时艰辛
从妈妈身上我能看到,“上海名媛”这个称号,不仅代表优越的生活,更重要的是经历政治风云变幻所表现出的不卑不亢的淡定从容。
婚后半年,爸爸和妈妈搭乘“柯立芝总统”号前往美国,之后又前往英国和欧洲,爸爸的职务是国民政府驻欧洲特派员。由于妈妈一直在教会学校读书,她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大姐蕾孟(日内瓦的谐音)生于瑞士,她的出生让妈妈一夜间忙碌起来,既要操持家事、招聘培训仆人、指导厨师,同时还策划并主持众多的宴会。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管家和账房先生。
上世纪70年代,顾维钧(左二)、严幼韵和朋友聚餐
2015年5月,杨雪兰专程来京,介绍母亲自传。
1932年,爸爸妈妈在法国被正式引荐给顾维钧——国民政府驻法国公使。其实,妈妈十几岁读中学时就见过他,当时的她根本没想到他会成为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
1938年,本来准备到捷克斯洛伐克赴任的爸爸被行政院长孔祥熙邀请担任驻菲律宾总领事。这时候,妈妈已经有了3个女儿,大姐蕾孟,我叫雪兰(取自秀兰?邓波儿,生于上海),妹妹茜恩(塞纳河的谐音,生于法国),我们一起去菲律宾与爸爸团聚。
菲律宾有和上海或欧洲截然不同的风景。庭院里凤凰树、芙蓉树花朵怒放,香蕉树更是让我们激动不已。我们渐渐适应了菲律宾的酷暑,习惯了房间里的蜥蜴,花园里的甲壳虫、蜈蚣、蛇和飞来飞去的巨大蟑螂。一天晚上,口渴的我随手拿起杯水就喝,反应过来时,已经喝进去了半杯蚂蚁。马尼拉的生活,充满趣味和快乐。
然而好景不长,1941年12月,日本在珍珠港事件第二天,便开始轰炸马尼拉。麦克阿瑟将军曾劝我們一家前往美国,但爸爸说留在菲律宾是他的职责。1942年1月4日,日军带走了爸爸等8位领事官员。
之后,妈妈一直打听爸爸的下落。直到战争结束,妈妈才获得爸爸牺牲的确切消息。爸爸拒绝了日军要求其从华侨中募捐的要求,恼羞成怒的日军无视《日内瓦公约》规定的外交人员豁免权,于1942年4月17日,杀害了他们。战后,菲律宾华侨修建了中国官员纪念碑,并以爸爸的名字命名了通往纪念碑的公路和马尼拉一所小学。南京政府也为他们修建了公墓,现在它已经成为一个公园的一部分。
爸爸等几位官员被带走后,14名中国外交官的家眷陆续投奔而来,加上8名仆人,我们总共有26个人一起度过了战时的岁月。
经历了最初几个星期的焦虑和不安之后,日子逐渐平静。我们把院子里的草坪挖开,种了绿叶空心菜、红薯、蚕豆、白菜和花生。在地下室养了一群鸡,鸡蛋就有了着落,偶尔也杀只鸡来改善伙食。房子旁边的猪圈里还养了一只猪,厨师们在花园里把它宰了,各家都分到了肉。
虽然这和妈妈之前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妈妈天性乐观,没有被这些困难打倒。妈妈曾在巴黎和马尼拉两次被盗,丢失了许多珍贵的珠宝,她却表现得很平静。“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已经是程度最轻微的了。我只是丢失了财物,其他重要的东西都毫发无损——我的生命、健康和家庭。”
1945年3月,美军把日军赶出了马尼拉,战时的苦难结束,妈妈决定移居美国。4月12日,我们乘车穿过被摧毁的马尼拉市中心,登上了“埃伯利海军上将”号。
长寿的秘诀是乐观
5月4日,我们到达了加利福尼亚圣佩德罗。妈妈得到来自很多朋友的无私帮助,她有了人生第一份工作——联合国礼宾官。
联合国礼宾官最初只有5人,他们大多是欧洲贵族出身。妈妈最初负责联系13个国家,包括阿富汗、缅甸、中国、埃塞俄比亚、日本、泰国、美国、苏联和南斯拉夫等。礼宾官的主要工作除了联络,还要负责大量的晚宴和派对。妈妈的出身和外交官夫人的经历,使她很快就得心应手,并成为礼宾司的重要人物,被同事们称为“亲爱的公主”。
初到美国时,我们一家也得到了顾维钧的关照。1956年,顾维钧卸任驻联合国代表一职,并与分居20年之久的夫人黄慧兰离婚。1959年9月3日,他和妈妈在墨西哥城结婚。妈妈从联合国退休,赴荷兰海牙陪伴担任国际法庭法官的顾维钧,开启了一段新的异国之旅。
顾维钧在从海牙国际法庭退休,并完成了历时数年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项目后,备感空虚和孤独。妈妈悉心照顾他的生活,每逢顾维钧生日,妈妈都为他举办盛大的派对,来自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聚集在一起。因为妈妈,顾维钧拥有了一个被家人围绕的温馨的晚年;而妈妈也拥有了更多的家人,她用自己的爱心将杨家和顾家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1985年11月14日,顾维钧平静地离世。妈妈与他度过了26年的幸福生活。顾维钧去世后,妈妈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帮助自己的亲朋好友上,还在故乡上海设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会。2003年,妈妈被确诊为大肠癌。然而,她在手术后5天就回家休养了。几个月后,在98岁的生日派对上,她穿着高跟鞋和自己的主治医生跳舞。
如今,妈妈的老朋友几乎都已辞世,这让她感到悲伤,但她又交到了许多新朋友。妈妈能长寿只有一个秘诀:乐观!不纠结于往事,把心思放在如何创造更美好的未来上。对她来说,无论是上海滩的“84小姐”,还是五世之家的老祖母,每天都是上天的恩赐,因此“每天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