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哲青方正仪
“旅行的重点之一,在于返回之后,如何面对生活,那才是真正的蜕变成长。”
旅行过86个国家,人生的每件事都与旅行有关,问谢哲青,旅行的意义是什么?他说:“每一场旅行,都开始于遥远的过去,结束于不可知的未来。”
谢哲青说,我们都对旅行怀抱过多的期待憧憬,总以为在路上,会想通些什么,回来以后,马上拥抱全新的人生;所有离开前搁置不理的问题,回来后都会迎刃而解。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旅行的重点之一,在于返回之后,如何面对生活,那才是真正的蜕化成长。”
生活的问题永远存在,当你回家的时候,它埋伏在街角等你,徘徊在每个轻忽的当下,“或许,这是为什么我要旅行,面对生活比旅行本身的意义还要重大。”这是他后来才慢慢体悟到的。
他喜欢引用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所说的:“人一生下来就是成就自己的伟大,并非是丰功伟业,而是能够做你想要做、也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从狭窄走向宽阔,从逃避走向面对,从无知走向更多的追求,以下是谢哲青分享他在旅行过程中,那些世界教他的事。
迷走之航
海上漂流,是一种难以确切掌握行程的旅行;搭船旅行,也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虚掷光阴”。
我生命中第一场大旅行,是在千禧年前夕、从高雄港出发的航海路程。
我一路去了广州、印度、阿曼、亚丁港、也门、南非,回头去了蒙巴萨、吉达,经过苏黎世海峡,在海上看伊斯坦布尔。然后船靠意大利,我又往北去搭船,到了汉堡、英国,横越大西洋到了加拿大。
从港口到港口,最长的航程约莫一两个礼拜。在船上,除了零星的工作、看书、睡觉之外,很多时间都是和自己相处。一方面我本来就不擅交际,再者因为只是一趟船程就要离开,也很难和船员深谈交心。花最多时间的,就是等待。
伟大的探险时代已经过了,这个时代真正的风暴,来自于你的内心。海上生活和现在很多年轻人的生活很像,真的就是浪费时间。但那是一段你用自己的年轻去丈量这个世界的珍贵。你虚掷的不只是你的青春,还包括实际的知觉,那是你用你的皮肤温度,去感受日月的变化,然后很残酷地发现,你还在原地踏步。
当你的虚掷与浪费是在日升日落的海平面上,有时沿着海岸线走,风景好像变了,又似乎永远没变,就好像公路电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和空虚。在那种时候,你会看到自己有多么大的空洞。
出海流浪,对我的改变很大,我开始用身体去丈量,知道世界是这么大的尺度,而我读过的书、了解的事竟是如此微不足道。我明白自己的生命竟存在着如此的空洞荒芜,等着我去填满它,那是我花了一年多,才感受到、才看清楚的东西。
是那一次旅行,让我变成你眼前所看到的谢哲青。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知道不是这里、不是那里;但自此之后,我愈来愈清楚自己可以变成什么样的人。
真正的黑暗
黑暗延伸到所有你看不见的角落,蔓延到天涯尽头、地心深处,蔓延到贫乏无助的灵魂底层。
在海上生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任务分配。不过其中有一项工作,必要时会轮值,就是守夜。
守夜,是寂寞的任务,大部分的时间,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当我们居住在文明中时,即使全城的灯火霓虹尽灭,也不觉得孤单,因为我们知道,方丈之外,就有声息。但在海上,黑暗体验很不一样。在星月俱寂的夜晚,站在船舷,超乎想象的暗黑,吞没我的肢体、感官,就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形体,所有的一切都消融在未知之中。人,则像是浮游于破碎的太虚之中。
“当你注视着黑暗时,黑暗,也同样地注视着你。”尼采面对如渊的夜,写下这段让人深思的文字。
回想第一次守夜,正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从未知黑暗萌生的恐惧,足以将理性撕裂,让人疯狂。但几个月后,我逐渐习惯了海上的夜,反而开始享受那份浸润的黑。
在没有月光的地方,我享受那份包覆的静默。人在黑暗中,反而会想要寻找一点点光亮,
为自己的存在定义。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在这样的黑暗里,开始产生某种些变化。我的无知,的确是眼前这片黑暗,那是我对世界的蒙昧与距离,而我庆幸自己有机会,正视它的存在。
当然,大海的夜,并非永远黑暗。光明,永远在我意想不到时,出现在生命的转折之处。在南海雷雨滂沱的夜,我看见圣艾摩尔的火焰在桅顶绽放;在孟加拉湾的夜晚,被惊扰的浮游生物,在船首划破波涛处泛着萤绿冷光。在大西洋的亚速群岛附近,我看见海市蜃楼的阿尔及尔,来自千里之外的市井鼎沸,栩栩如生地投映在海天之际。
原本,我封闭在瘖哑的方寸之中,直到此时此刻,我才了解天地的辽阔。
信仰的追寻
许多人常抱持着幻想与希望,期盼借着旅行来寻找自我;对我而言,寻找自我与旅行之间,从来无法画上如此直接且简单的等号。
年少时的任性漂浪,是为了逃避;航海归来后的出走,是通过工作,满足自己窥探世界的渴望。如果我的人生中,真的有一场寻找自我的旅行,那应该是走入千年丝路、横越中亚的旅程。
当时的我,的确面临了几个转折。投身在旅游业,日复一日的刻板操作消磨了意志。感情的波折也让我备感艰辛,形同陌路的恋人,预视了分飞的未来。
卡夫卡在《启程》中写着:“我不知道……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不停地离开这里,唯有如此,我才能够抵达我的目的地。”一个月后,我站在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丝路上,回首东望。
以前,对丝路仅限于历史与文学片段的认识,直到今天,我仍依稀记得第一次翻开《西游记》的新奇。但任何书本都无法给我答案,关于越过苦难的义无反顾,面对未知的一往无前,到底是怎么样的力量,千百年来支持着无数生命追随其后。我想去体会饱经风霜后依然如故的虔信。
丝路之旅的前半,我刻意循着玄奘的足迹,走一趟大唐西域的路程,我以为,或许这一趟回来,宗教会是我的救赎。但在印度瓦拉纳西的鹿野苑,看到很多人在打坐,他们将自己的身心安顿到一个我无法抵达的所在,我也渴望那样的平静,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我跟着打坐,内心还是不平静,当下我了解,目前为止,宗教并非我信靠的依归。
走在梦想的路上,看见无数的生离死别,看见街上的人生百态,但我始终无法进入信仰。我看见阿富汗和印度的贫穷,我明白他们为何需要宗教,因为生活竟是如此苦楚,相较之下,我们的苦显得轻若鸿毛。在伊斯兰国度,坚信的沉默平静撼动了我,塔利班行径却令我发指;我后来拜访欧洲,看了很多艺术品,基督信仰对我而言一样遥远。
信仰的追寻,终究一场难圆的梦。然而通过这段路程让我间接明白,我的救赎,来自于不断的移动。
从高山到大海,从雨林到旱漠,我学习从容地看待生命的春夏秋冬,我学习用有温度的态度去面对人世的悲欢离合。我了解,渴望的不是旅行,而是沟通,旅行者选择移动,作为与世界沟通的可能。
关于孤独
一个人的流浪,让我有机会和自己相处。在旅行中学到的,无非永远都是面对自己、了解自己能做什么。
年轻时,当别人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旅行呢?”我总是回答:“一个人如果无法独处,就没办法与别人相处。”
我错了。这只是昙花一现的洒脱,一段时间后,就慢慢累了。我比较像是在旅行的路途上渐渐承认自己的弱点,面对自己的懦弱、无能与无知。如果说这20年的旅程带给我什么样的道理,我想是让我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无知的人。
从阿克苏出发的草原丝路,我在吉尔吉斯东北山区,曾经帮一户牧民迁移避冬,从山上慢慢走到山脚的伊赛克湖。在那8天当中,我反复省思旅行的种种,才慢慢发现,和他人一直都缺乏互动。当我读到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发现他也是一个人,旅程中充满了独白,于我心有戚戚焉。
但也是旅行让我发现,人无法单独活着,即使孤身旅行,也不是单独而纯粹的存在。
在乌兹别克从撒马尔罕到布哈拉,将近300公里的路程,当年光是车程就要花4天时间,像我这样步行可能会付出四五倍艰辛。走了一整天,走到整个了无生趣时,后面突然开来一辆货车,车内挤得满满,司机看了我一眼,叫我上车。又累又倦的我二话不说,将自己绑在行李架后开始睡觉,也更真切感受到,人真的无法一个人活着。而且你会发现,愈是逃避的事物,到最后还是要面对。或许问题会改善,不再那么容易牵动情绪,但总是要面对。
旅行的诸多情境,给人承担空虚与寂寞的空间。在独自一人的漫长岁月中,我学习与自己相处,学习寂静沉默。过了许多年,我爬梳过往历程,更明白生命中寂静沉默的珍贵,沉默不是语言的缺席或损失,沉默不是语言的对立。在独自一人的寂静沉默中,我看见一个自在而完整的世界,与生活共存,纠结于历史与文化之中,却又独立于言语之外。
因为学习沉默、了解寂静,我学会承担孤独。(作者为《30》杂志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