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昕
音乐时空:你今年刚刚26岁,已经是博士二年级了,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我们讲讲你的学习经历吧,你是怎样踏上民族音乐学研究道路的?
董宸:说来惭愧,我的学习经历与您提到的“不可思议”有很大的反差。年龄这个问题,其实只是因为入学早、小学跳过级的结果,而且我小时候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那种“好学生”。此外,我在走上民族音乐学研究这条路之前的学习经历并非想象中那般顺遂。说这些并不美好的实话是因为这种坎坷大概才是更多人会经历的,我也是很普通的人,只是因为一直以来的坚持和一些幸运让我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专业。在遇到这个与自己一拍即合的专业以前,经历过很多挣扎和偶然,不过都成为踏上民族音乐学研究道路的“必然”。
我走上民族音乐学的道路并不是连续通达的,是很多不连贯的节点组成,后来才明白它们是怎么连在一起的。最初是因为一直以来家人十分注重对我的培养,自幼便找到很好的老师让我学习钢琴,这是我的音乐启蒙。后来高中,在重点中学的普通文科班,高考时选择考音乐是个偶然。到了大学,去云南昆明读书也是一件计划之外、出乎意料的事情。最后就是考研的时候,原本是遵从家人的意愿,要考回山东,学和声专业,意外的是,我英语答题卡的阅读部分漏涂。虽然总分高,但是英语却正好卡在c区的分数线,就选择接受调剂。于是在老师们的推荐下,到云南艺术学院黄凌飞教授的门下,开始学习音乐人类学/民族音乐学。
虽然我并不是宿命论者,但这一步步的峰回路转的确像是被推回到正轨,这是我的幸运。因为如果我小时候不学钢琴,没有音乐基础,那么高考即使想要选择考音乐也不可能。然后高中的时候如果我不是普通文科班的学生,那么人文社会学科的基础性知识可能就不会掌握的很好,很多思考方式和学习的兴趣、习惯等也会不同。高考如果预想被其他学校录取,那么我就不会来到云南,那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去就是七年的缘分。考研如果英语答题卡涂好了,那么我就要离开云南,并且要学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专业。另外很奇妙的是在本科阶段都要学习中国音乐史,大家都知道教科书是一种不会让我们有很强烈感性情绪的所在,然而当时学习王光祈那部分的内容时会我总是很感动,有时候背书会把自己背的热泪盈眶。那时心里就想着,考研一定要选民族音乐学或者中国音乐史方向。家里让考和声学的时候我还抗争过,不过遭到“镇压”。虽然当时觉得自己这种强烈的情绪起伏特别莫名、可笑,但后来在研究生专业敲定的时候,才想到或许我与民族音乐学的缘分早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看来,无论之前多么曲折,最终命运还是将我引上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感觉之前做过的那么多的努力,都在硕士选择民族音乐学以后变得水到渠成。这个专业与自己的性格,价值观、世界观等方面都比较契合,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有了正确的选择以后再做与之相关的一切就变得特别的顺利和笃定,这大概就是大家说的“攒人品”吧。
音乐时空:谈谈你在硕士阶段的学习经历好吗?
董宸:我刚入学的时候,导师黄凌飞教授正在做关于南传佛教的国家社科课题,并且调查工作已经进行到尾声。因此导师带着我们进行最后收尾的田野工作时,原本是想教我们如何做田野,为以后选择另外的民族进行调查做好准备。没想到我却一头扎进南传佛教音乐的调查研究中,不仅参与了这个课题的研究,一直到最终结项,并且还申请了自己的省教育厅研究生课题。对黄老师的感激,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在学业上的言传身教,将我带入这个领域,找到自己精神上的绿洲;而且她像妈妈一样,在学习、生活、为人处世等各方面都照顾、提点我。
我感觉自己硕士阶段几乎是飞沙走石一般度过的,大量的读书,田野,各种日志、报告、论文,两个课题结项等等。包括所有寒暑假在内,整个三年都被添的满满的。回想一下这三年的效率和质量是有些不可思议的,这个过程展开的基础,是导师大量前期工作的积累。而且与导师相熟的其他几位同样是做南传佛教研究的社会学、民族学等专业领域的老师,也给予我莫大的帮助。那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甦醒的,这期间做事情的过程中无论有多辛苦,都觉得快乐、充实。所以这个专业能够引起自己感受的丰富性就决定做事情的质量,而且像催化剂一样还使得事情发生的密度也变得越来越大。
音乐时空:刚刚步入民族音乐学领域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困难?
董宸:困难和懵懂期是肯定会有的,不过所幸我很快就度过了。研一的时候,为了让我们尽快进入状态,导师要求每周完成三篇读书笔记,不仅要总结自己读书的内容还要给出自己的理解,然后上主课的时候讨论。从规定书目到自由选择书目,第一年一直在不停地读书,假期也不中断,老老实实的读书、思考、反馈。直到两个学期结束后的暑假开始大量的田野工作,才转变成以研究为主的实地和案头工作,读书也相应的变得有针对性。读书最困难的是刚开始的两周,以导师规定的佛学专著为主,每周3-4本,领域陌生、内容晦涩,这两周真是起早贪黑,吃饭时间到了也是晕乎乎的被同学拖走。前两周过完,基本上就没有那么困难了,适应了这个节奏,而且书目也换成与自己专业相关的。此外就是研一听民族学和文化人类学的课程,最初是跟不上的,那时自嘲是大学留级在补课的状态。不过慢慢地读书和思考的效果在听课中显现出来,逐渐就适应了。研二的时候又听了一轮,那时自己专业知识有了一定的系统性,田野也做了不少,效果就好多了。反而田野工作没有让我很明显地感到过困难,当然田野工作既不是天生就会的,也不是盲目的。在读书和上课的过程中有系统的建立起学科的整体观念和思维方式,不仅有效的指导我田野中工作的顺利展开,而且会有意识的在田野后对工作进行反思、回馈和完善,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模式。
音乐时空: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你选择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呢?
董宸:我不是应届考博士的,中间有间隔一年备考,这期间更加确定了自己要继续读书的决心,最根本的原因是喜欢这个专业。然后动力大概有三方面吧,首先是求知欲,硕士三年时间很短,期间完成的书面成果,并不能完全表达自己所想。虽然想表达的内容很多,但是现实与理想构思有很大距离,这就很明显让自己意识到知识积淀和学力的局限,仍有很多可以进步的空间。另外还有“田野”中的“亏欠感”,在田野里所收获到的一切,除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外,更多是来源于“陌生人”的善意和帮助,我觉得很感激。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无以为报,只有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尽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才不辜负这些资料和帮助。最后就是家人的支持和信任,其实一年的备考说内心没有害怕和煎熬肯定是假的,我母亲有一次在聊天时说,她很羡慕我能够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专业,并且有选择的机会,可以让喜欢的事情成为自己的职业,这是多少人渴望而不可及的。让我明白能够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努力,有多幸福。所以家人在各方面对我的理解、支持和鼓励,是内心很大的抚慰。
音乐时空:现在,你还在进行南传佛教音乐的研究吗?
董宸:是的,仍然在进行。考到杨民康老师门下,也是希望能跟随南传佛教音乐研究最权威的的专家继续学习,完善自己之前研究中的不足,继续进步。
音乐时空:杨民康教授是当代著名民族音乐学家,跟随杨教授学习有哪些心得体会与我们分享吗?
董宸:对我个人而言,可能他的专著和论文我读的最多、最集中。因为从研究对象上看,杨老师主要是西南少数民族音乐,其中对信仰南传佛教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占较大比例,并且从该专题的研究现状来看,杨老师的研究成果里是最集中的。所以自从我确定了以南传佛教音乐为主要研究对象以后,这方面直接可供学习和指导的论著是以杨老师的为主。从专业的方法论系统来看,可以说《民族音乐学方法导论》这本书伴随了整个民族音乐学的学路历程,真是记不得读过多少遍了,这本书真的含金量太高,可以发散和引申很多内容,越读越厚,相关的专著和系列论文也都是要读的。所以在考入杨老师门下之前,就已经在隔空拜师了。以这些为基础,考进来以后系统的跟着老师上选修课和主课,就收获更多、事半功倍了。
杨老师不仅在学术上,在人品上也十分令人敬重,所谓师道尊严,大概就是如此。在很多事情上,老师不是一个多言的人,但他会默默的为学生考虑并且帮助大家。作为杨老师的学生,我觉得不仅要学习他在学术上的孜孜不倦和认真严谨,在为人师表方面更是我们尊重与学习的榜样。
音乐时空:据了解,杨老师在中央音乐学院开设的“民族音乐学与音乐人类学”和“仪式音乐民族志专题”已有多年,你上过这两门课程吗?
董宸:都上过,这两门课程的内容分配很符合我们学科理论方法和田野实践两大部分的构成,通常杨老师把这两门课排在一天连上,多数学生也会两门一起选。“民族音乐学与音乐人类学”这门课的内容是对民族音乐学的概念、定义、基本观念以及具体理论方法范式进行系统的学习,方式上强调师生互动。这种互动不是普遍意义上课堂讨论的那种互动,而是需要学生在课下做比较多的准备工作,一方面,按照惯例,我们对每部分要讲授的相关内容进行大量的阅读工作,做一个综述,然后就仍有疑惑的点提出问题;另一方面,每一部分会轮流安排同学们做主讲。老师的反馈主要就是每一部分有两个课时专门解答每个同学的问题,因为是小班授课,所以很有针对性,收获很大。而接着上的“仪式音乐民族志专题”这门课,杨老师会系统的呈现他大量的田野调查对象,用成果进行举例。这其中不仅包含具体的田野工作方法,还教给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观念和思维去应对田野。对我们专业而言,实地调查不是孤立的,所以在课上老师给我们展示通过实地调查到研究成果的这个过程,呈现的不仅是资料和书面文本,还有他的思考过程。其中深意,不可言喻。
杨老师一直强调《民族音乐志与音乐人类学》课需要学生们在准备工作中要进行大量的阅读,做好综述,因为这门课所说的“授之以渔”是帮助我们搭建出一个理论方法范式的指导性框架,这些都是基础工作,也就是量的积累要到一定程度才能达到质变。这个过程对学生来说真的挺痛苦的,课后阅读量本就大,这一关要自己把握,然后还需要自己理解和消化,这一环就更难了。这门课对理论方法的强调不是孤立的也不是教条的,所以不能断章取义。老师也常说在国际学界这门课是作为专业学生的基础课程,那么搭建这个方法论框架的重要性就意味着,当我们对它有了成熟的、系统的掌握,那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研究对象都能够灵活运用。用杨老师经典的“中药柜”来举例,就是如果说方法框架是中药柜,那么不同的方法就放在各自的抽屉中,有不同的作用。跟中医对症下药一样,未来我们面对不同的音乐文化现象、有不同的研究侧重点,这就是“症”,那么方法的使用就是“下药”,不仅不同“药品”的搭配不同,“剂量”也不同,要做到心中有数。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那就取决于自身的程度几何了。“仪式音乐民族志专题”这门课提供支持这些研究方法的实例,是在教我们怎么“对症下药”。这个阶段我们针对各自具体的对象在进行研究,可能是傣族、汉族、蒙古族、满族等任何一个民族,也可能是民间器乐、民间歌曲、民间戏曲等任何一种类型,但是我们的研究历程都不会止于此,所以未来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我们要面对的学生,遇到任何研究对象都有的放矢。
音乐时空:目前,有些青年学者的论文出现“两张皮”的现象,这应该就是上面说的没有真正理解方法论导致的吧?
董宸:这个跟我们专业训练的系统性和掌握的熟练与否有关。我们说“两张皮”,首先会认为是文化分析和音乐分析二者没有很好的结合,这样就把问题简单化地归结到了音乐研究对象的层面。但实际上,它也许更多地涉及到研究方法论层面的问题。理论上讲,研究方法是为对象服务的。在基础学习过程中,二者各有不同的专业训练和学习认知方法,但是真正在民族音乐学的研究实践过程中,它们不应该被区分开讲,而是在构思中就应该结合到一起。所以发生“两张皮”的现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没有系统的掌握民族音乐学方法论框架,没有建立起本专业在面对音乐文化对象时应有的观念和思维方式。这样,在需要用方法论进行指导的音乐文化研究和分析中,就搞不懂到底该用什么、该怎么用。如果从一个民族音乐学学生的研究实践看,这种现象可能是阶段性的。学问不是一蹴而就的,大概包括我在内的所有青年学者,在尚未成熟的学习和研究实践过程中都可能会发生这方面情况。此外,对音乐研究对象的各种相关内容和信息的掌握情况,田野调查的深入程度也有很大关系。
音乐时空:近年来,“音乐人类学”与“民族音乐学”的关系成为众多学者争论的热点,在你看来,“民族音乐学”与“音乐人类学”是同一概念吗?
董宸:感觉学科发展至今,民族音乐学和音乐人类学在我国学界实质上的差异是不大的。如果说产生争论的差异,从学科名称本身来看,最初有翻译的问题,毕竟是一个合成词。再一个也与学科发展的历史有关,最初比较音乐学发端于欧洲,它与欧洲民族学的确立与发展基本同步。欧洲习惯用“民族学”(Ethnology)这一名称,随着我们学科观念视角和研究方法的逐步发展,后来孔斯特确立“民族音乐学”(Ethno-musicology)这一学科名称,也是国际学界认可度比较高并且在新格罗夫音乐词典上进行解释的词条名称。与“民族学”对应,美国则习惯称“文化人类学”,随着二战后学术中心向美国转移,梅里亚姆后来又提出“音乐人类学”这一名称。对于中国来说,这个学科的名称作为舶来品,在上世纪80年代学科确立的时候,用的是“民族音乐学”。我想这首先与我国“多元分层一体化”的多民族格局有关,中国气质鲜明的民族概念和民族政策使得“民族学”在学科分类中占更重要的位置。我国学科分类曾一度将人类学系并入民族学中,而大规模的中国民族民间音乐收集整理工作也曾发生在这一时期,因此实际国情决定了在称呼上和思维方式上可能更习惯于偏向于“民族学”称谓的“民族音乐学”。再者,我国之前就有很好的民族民间音乐研究传统,“民族音乐学”这一学科名称的确立即与国际接轨,也呼应比较音乐学的传入,同时也是对我国民族民间音乐研究的接续和发展。因此,“音乐人类学”虽然更容易为我国其他综合人文社会学科的人所理解,但是在使用上的确不如“民族音乐学”来的普遍。
另外,如果一定要以研究实际来区分,那可能研究侧重点和规模不同,方法论的取向会有相应的差异。我们现在总说的音乐人类学(民族音乐学)都是广义的,学科本身是观念与方法的集合,那么学科越发展,可能内部的研究规模和侧重点就越会细化。广义的学科内部又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偏向宏观、观念层的探索思考,更注重用理论方法对研究对象抽象的文化行为和发展历史进行阐释,这是狭义的音乐人类学课题;另一种是偏向微观、方法层的实践,更注重田野基础上对很具体的音乐文化事项进行呈现和分析,这是音乐民族志,传统的民族音乐学课题。实际上,这样划分有助于更好的理解和明确学科的方法论取向,但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标准,不能够截然分开。
音乐时空:对于“传统音乐研究”与“民族音乐学”的关系,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董宸: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反映出来一些比较“中国化”的问题,其中有一些误解。这里看待这个“关系”的角度和标准究竟是什么?究竟是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学科名称,还是其他什么呢?如果说是以研究对象作为学科划分标准,可能会问到“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关系。如果是从学科名称、研究方法的角度,可以像上面提问的“‘民族音乐学和‘音乐人类学”的关系。所以这个问题反映出来的矛盾大概是对学科发展过程中,包括这个学科在中国发展过程中的一些不明确而产生的误解。不同类别的比较项,可能不太好放在一个层面上去比较、去讲“关系”这件事情。而上面说到杨老师开设的两门课程的情况,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的关系问题,学科名称的问题中已经有一些内容涉及帮助解开这个误解。
音乐时空:接下来,我们聊聊田野工作吧,对于一个女孩来说,采风会不会充满困难和危险?
董宸:客观来讲田野工作肯定是痛并快乐着的,各种困难和危险都会有。如果不危及人身安全,仅只是文化冲击所带来的一些正常范围内的困难,那就要看支持田野的动力和自己的适应调节能力在多大程度上能克服。对女生的身体和精神的确是双重考验,大多数时候要背着大包小包搭车、在乡间穿梭;常常通宵达旦跟着活动,可能会一个人睡在只能掩上却没有门锁的屋子里,睡觉的时候被爬到腿上的蟑螂惊醒,身体不适生病;田野里的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调查计划受阻,日程安排多变,找不对人做很多无用功,遇到沟通障碍难解决等等。这些困难都很常见,但是从我个人来讲,已经过去或者解决了,就自己注意并吸取经验就好,不太愿意去细化它们。主观上还是觉得田野工作以收获为主,会给心理和精神上带来幸福、满足和谦卑。田野中获取一切资料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对我们而言它们都是被给予的。面对过程中的困难与挫折,的确痛苦,但是前方总有光亮和希望。等到我们完成田野工作,获取的不仅是还算满意的调查成果,还有田野中的朋友和他们无私给予的帮助与温暖。
音乐时空:你之前的研究都涉及到哪些民族呢?
董宸:我的研究主要涉及信仰南传佛教的傣族、布朗族、阿昌族、德昂族、佤族,其中以傣族为主。除了这五个民族外,还有拉祜族。
音乐时空:你在田野工作中有什么趣闻或者感动的事情?
董宸:田野中的趣事很多,跟着仪式或者活动的时候会有很多乌龙事件,比如当时以为是有特殊身份的人在仪式中单独做代表进行念诵,但结果证明他只是迟到了,只是在进行别人都完成了的例行仪程。或者原本以为活动中的特殊群体要去进行某些有特殊意义的行为,结果跟着跟着发现他们是要去上厕所。也有一次跟了几昼夜的活动都没怎么睡觉,好不容易在某个凌晨的活动现场睡了个把小时后爬起来。事后发现自己偶然被别人拍到,当再次看到镜头记录下的那个凄惨的睡着和坐起来的画面真是太好笑了。我举的这些事例都是些小事儿,实际上对于包括民族音乐学在内的所有需要做田野的人文社会学科来说,趣事经常发生。只是有的会令人当场就凌乱到笑场,有的则是当时感到十分纠结,甚至对自己的无用功和毫无进展感到沮丧,但等到日后再说起或者回忆起那些经历才觉得很珍贵很有趣。
感动就更多了,田野里是实在的人与人的相处,建立相互的关系。获得帮助,结识朋友,收获情谊……他们的给予,实际上也让我学到了很多。比如我在某处住了一段时间,等到要离开的时候,在前一天晚上可能不同的老乡家会分别送来平常相处的时候他们觉得我喜欢吃的东西。或者曾经去过的寨子里某个的老人,得知你这次要去另一个地方参加活动,恰巧他们也要过去那里,翻山越岭背来一个自己家的西瓜,到了就到处找你,要拿给你吃。做宗教音乐总要与僧侣们和很多负责宗教事务的老人接触,他们完全无私的毫无保留的帮助我,如果是他们不了解的,还会想办法打听谁了解并且帮忙联系。
我在前面提到过,田野里的亏欠感是我坚持考博的一个很大的动力,我硕士毕业准备考博的那一年都没有做田野。乡亲们常常给我打电话、发消息,问我近况,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过傣历新年的时候,虽然我不能去跟他们一起过年,有一个相熟的阿姨还是按照过年要穿新衣服的传统,为我做了一套新的傣装寄给我。田野工作作为支撑这个专业的基础,其中发生的一切最终都让我觉得非常感恩,并且在专业道路上觉得安心。经历过这些以后,我所拥有的是可能在各种环境都能生存下去的能力,还有什么也不能动摇我赶着小巴车、背着大包小包走在田野里,追求自己目标和理想的决心。
音乐时空:作为青年学者,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国的民族音乐学与世界接轨的问题?
董宸:考虑是有的,不过我的经历和学识都有限,所以这里谈这个也是我个人比较浅显的理解。现在沟通、跨界、多元是一直在讨论的话题,全球化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些潮流是不可逆的。从研究角度看,我国民族音乐学所掌握的资源有很大优势,而且加上文化带入,研究的深度也是外界所不及的。要与国际学界接轨,或者被国际学界重视,盲目模仿和借用西方学界的理论方法不能说明我国音乐文化的思维方式和复杂状况,我们与他们的需要未必相同。反过来,以前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做法,现在仍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如果一成不变也不能跟上新时代和音乐文化语境的发展需要,即使研究的再深入也很难“被倾听”。因此如何平衡两方面,既保持优势,又能使用有效、适合的新理论方法和实践。与此相关的很多方面的问题都会有牵涉,这大概就是未来努力的方向吧。
从学生个体的角度来看,之前我参加两岸四地佛学研讨会,参会的多是宗教学、哲学和史学专业的老师同学,会后组织参访,就留给大家比较多的交流机会。有一个在英国读博士的香港中文大学的老师,就以“批判性思维”和“真实的应对提问、愿意讨论”这两点,把我定义为“不像大陆的学生”。通过这个比较尴尬的事情,从我们学生角度反映出两个很现实的问题,一个是怎么接轨,我们思维方式和观念的养成与学科的专业训练方式密切相关。其次就是如何与国际学界接轨,虽然研究的很扎实很深入,但是对外交流的平台少,对于如何交流的经验也不是很丰富。
音乐时空:俗话说,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女博士,作为中国最顶级的音乐学府的博士生,压力大不大?
董宸:压力肯定有的,我们常开玩笑说其实“女博士”除了学历不正常其他都还好,因为在一件事情上的投入可能会导致在其他事情上比普通人更普通。大概有时候外界太过简化对博士的评价,因为没有经历过是不能完全体会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所要面对来自自身和外界的巨大压力,以及与同龄人相比我们所付出的巨大心力。
音乐时空:获得博士学位后,还会继续从事民族音乐学研究吗?
董宸:会的,自己喜欢的专业如果能够成为职业,那是一种幸运,我会坚持下去的。
音乐时空:对有志于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博士的学子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董宸:因为只是自己的经验之谈,所以我的建议未必适合大家,就提供一个参考吧。有志于考博的同学,中央音乐学院能够提供扎实优良的学术环境、大量的资源等等都是不尽言表的,那么需要考虑的主要是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专业?自己又是否适合所报考的专业?这两点还是很关键的,博士不仅考进来难,在读期间更是辛苦,未来多数也是要与学术研究相伴。所以从主观上,只有你真的热爱,才有信心能够坚持下来。此外,也要客观的考虑下自己是否真的适合所学专业的特质,这对未来能够走多远有很大的影响。最后就是没有工作的同学,还要考虑到自己家人的支持程度。我对这个专业的坚持,不知道在某种程度上算不算是一种执念。以后的路还长,这未必完全是好事,但足够让我明白,要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确定一条自己想走的路,与之相伴的是可能是十件、几十件甚至更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未来应该也会是如此。最后为想要考博的同学加油,也以此自勉——“不忘初心 以贯始终”。
音乐时空:这让我想起于润洋先生曾经说过的一段话:“这里不会有什么令人瞩目的社会效益,更不会有任何经济利益,也命中注定不会有多少人真正关注它。但是又一种学术的兴趣和向往支撑着我,甚至在苦涩和寂寞的学术追求过程中也常常感到慰藉,这是任何其他的东西都无法给予我的。”希望所有有志于从事学术研究的学子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