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琦
在我的印象中,丫丫的身体是高大而强壮的,丫丫的心情是快活而愉悦的,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在劳作,嘴里总是哼唱着欢快的小曲,让人愿意多和她呆在一起,多多汲取她如太阳般的光芒与力量。
她的母亲总说,她之所以长这么高大,因为她吃了5岁的奶,说她是家里的老小,也淘气。母亲从地里干完活回来,打老远她就知道是她妈回来了,屁颠屁颠奔到母亲身边,把母亲迎回来,一待母亲坐下,她便开始掀她妈妈的衣服,就那么蹲站着吃奶。说到这儿,丫丫总是一脸得意和自豪,而母亲则神色嗔怪而娇羞,两人仿佛瞬间回到了当初的光景。
我和大姑家的孩子从小跟着奶奶过,而丫丫是家里最小的姑姑,还未出嫁,于是我们四人便相依为命。我记得当时家里条件特别差,住的还是土坯房,丫丫和我住一间屋,屋子虽然简陋,但被丫丫收拾得干净整洁,难看的土坯墙上贴着丫丫不知打哪儿谋来的一套黑白的外国女明星挂历,我清晰地记得有一个女明星叫索菲亚·罗兰,特别美丽而优雅。丫丫时常托着下巴看着画儿出神,似乎在憧憬着什么,时而低吟浅笑,时而蹙眉沉思。白天奶奶和丫丫在地里干活,除了中午丫丫回来做顿午饭给我们吃,她们一直干活到天黑傍晚时。晚上收拾妥当,丫丫便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忙活开了,有时看看书,有时在小本上写着什么,有时用缝纫机缝缝补补。但不论她在干什么,总能从她的房间听到哼小曲的声音,时而是《爱的奉献》,时而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时而是《军港之夜》,我至今都能回想起当年的那一个个有歌声和丫丫陪伴的夜晚,那么温馨而美好。
丫丫还很爱古诗词,从小就教我背古诗,骆宾王的《咏鹅》,李绅的《悯农》,李白的《登鹳雀楼》,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长大后常听奶奶说起,两岁多的我就已经能背很多古诗了,为此丫丫特别骄傲,去哪儿都愿意带着我。待我上到一年级,她又手把手地教我拼音。记得读一年级学拼音时,别的小朋友都不会,觉得很难,好多年后和我同班的一个男孩周凯就回忆说,当时特别不喜欢上语文课,老师一教拼音就觉得自己特别笨拙。而我则不同,有丫丫的悉心教导,我总是说得好,写得也好,时常得到老师的表扬。
四年级时,老师找我的家长——丫丫谈话,说我数学学得不错,有没有兴趣报奥数班。她听了很高兴,过了几天我便得到了一本奥数书,上面还写着她对我的勉励:勤学多思、举一反三。其实当时我的数学成绩没有那么优秀,老师在校外开了班,想多招点学生多挣钱,而她竟傻乎乎地专门托人从县里的书店给我买来了奥数书,书读得并不多的她对她的侄女儿却抱着殷切的期望。我最终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数学成绩一直不温不火,后来连那本奥数书也不知所终。
我与丫丫之间,还有一件趣事,多少年了我每每当笑话跟人说起,总能博大家一乐,但那件事却关乎生命。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天气闷热异常,我一个人在家门口的禾场玩儿,顺便帮家里看着禾场晒着的稻谷,不让鸡鸭来偷食。守了一会儿都没有“偷儿”,于是我回屋喝了口水,谁知竟这一会儿工夫,鸡鸭鹅全来了,在禾场的一角吃得正欢呢。记得当时我穿着凉拖鞋,抄起手边的一根木棍便开始吆喝驱赶它们,鸡群都四散而去了,鸭群往门前的那条河里窜,不知是拖鞋太滑还是自己跑得太快,我也径直跟着鸭群从河坡上俯冲下去,“扑通”一声跟着鸭群一同掉进了河里。我不会水,当时很害怕,只得拼命呼救,一下被猛灌进几口夹着泥沙的浑水,我拼命蹬腿,想爬上岸,可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就是使不上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丫丫扛着一把锄地的钉耙从天而降,我欣喜过望,一下失去了重心,眼看河水就要没过我的脖子,丫丫飞也似的跳进河里,一把把我从水里拽了出来,抱起我就往岸上走。丫丫事后说,她本来在屋后的地里锄地,隐约听见了我的声音,就赶紧扛起钉耙赶过来了。按常理来说,丫丫应该是听不到我的呼救的,因为一来距离有点远,二来河对岸的抽水泵还在嘈杂地工作着,她听到的一定是我内心的呼救吧。的确,在我的心里,将这次落水事件视为丫丫与我的心有灵犀。
除了关怀备至和心有灵犀,丫丫也有严厉的时候。记得是一个“六一”儿童节前夕,也正好是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学校要往成绩优异的学生家里敲锣打鼓地送喜报(用毛笔在一张大红纸上写:××同学,在××方面表现优异,特发此喜报,可以说是奖状的超级版本)和奖状,我几门功课都考得不错,因此得到了送喜报的殊荣。奶奶和丫丫都很高兴,丫丫还特别为我做了一身粉底小圆点的修身及膝裙。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那件小裙子简直顶呱呱,整个村里都找不出第二件,我当时心里美极了,想着第二天一定要向小伙伴们好好炫耀炫耀。第二天,天有点阴冷,但我还是执意穿着小花裙去上学了,去到学校果真女同学们个个羡慕不已,都要找我试穿,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于是只要是开口向我借着试穿的我都一一应允了。但是当裙子再次回到我的手里时,后背的腰间多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墨点,而且裙身还被撑破了,露出一道口子。我很恼火,想到辛辛苦苦攒下钱买布料,又熬夜帮我做裙子的丫丫,我很后悔,也很害怕。我越想越害怕,于是找同学借了件衣服穿上,换下了这件小花裙,把它藏在学校后山的小土堆处,用草盖住,然后又用砖头压住。回到家里,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准备吃饭,谁知还是被眼尖的丫丫发现了,问我早上穿出去的裙子哪儿去了,我谎称被同学借去穿了,丫丫盯着我看了几眼,没再说什么。又过了几天,丫丫又问起我裙子的事,我还是照着之前的说法敷衍她。直到有一天隔壁的阿黄撕咬着一团破布朝我们家门口狂吠着,我开门一看,阿黄嘴里衔着的破布正是我藏在学校后山的那条小花裙的边角,我的心一沉,想着:完了,要挨揍了。当天丫丫罚我跪在神明面前思过,还让我写悔过书,我至今记得丫丫的话,裙子坏了事小,你撒谎却万般不该,今天罚你跪两个小时,希望你以后能记住今天。
还有一件小事,也差点让丫丫动怒。那一年洪涝,地里歉收,连自留地里的青菜茄子都被水淹了个干净。饭桌上除了陈年的发黄的米饭,只能就着自家腌制的咸菜过日子。就这样清苦地过了好一阵,后来丫丫好不容易从河坡高处发现一丛水芋头苗,但芋头并未成熟,丫丫便想法子把水芋头的梗去皮了炒给我们吃,一连吃了好些天的水芋头梗。这一天晚饭,我坐在桌前,满心期待着能有什么不同,但端上桌来的仍然是老一样——水芋头梗,我“啪”的一下把碗筷撂下了,不吃了。丫丫看到后,脸色一沉想张嘴说我点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等到一家人都吃完了,丫丫收拾完碗筷,叫我跟她去一趟厨房。只见她像变戏法一样从锅里端出一个小碗,我探头一看,心里好兴奋,原来高高的米饭上面有几块腌韭菜摊鸡蛋,我如饿狼般地端起碗筷将饭菜一扫而光。时至今日,韭菜摊鸡蛋仍然是我的最爱。不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她怎么弄到了一个稀罕的鸡蛋,或许是她找隔壁桂花嫂子家借的,或许是她母亲留给她补身体用的体己菜,又或许是哪个中意她的年轻人送给她的心意。之后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再问过她关于我的疑惑,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但我对丫丫满怀感激。而且从第二天起,我们家饭桌上就再没看见过那道菜了,不知她从哪儿谋来了面粉,天天变着法儿给我们做吃的,用水煮的鸡脑袋(其实是面疙瘩)、用油摊的油粑粑,又想法子用小罐子装米在烧得旺旺的灶里煨着吃。她用那双充满魔力的手和神奇的灶台为我的童年吃货时光造了梦,也无私地包容了我的任性与不懂事。
后来丫丫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为了能离已经年迈的父母更近些,方便照看他们,她没有远嫁他乡,而是嫁给了镇上一个本分的小伙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属于他俩的小日子。如今,丫丫的孩子都有俩了,她一如既往地把她的爱散播给她可爱的孩子们,只是偶尔会把孩子们的名字错叫成我的乳名。
我的童年,丫丫的花季,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些属于我们彼此最好的时光,每每回忆起来,总是让人心头一阵温暖。如今我已为人母,更真切地体会到了照顾孩子的艰辛和养育孩子责任重大,回忆往昔丫丫对我的爱和照顾,才知当时作为姑姑的她,对我的情分是多么的珍贵和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