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朱振山,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发表散文、随笔、小说数百篇。长篇小说《大官屯》入选中国社会出版社“双百大地印”文丛出版发行。
村落在瘦身
松岭门乡中梨树沟村是笔者的所在村,也是笔者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这个村隶属于辽宁省朝阳县,地处锦州、朝阳和葫芦岛三市交界的地方。村子分两个自然屯,总人口不足一千,土地却超过三3000亩。
新世纪以来,伴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村里有半数以上的中青年劳力外出务工。他们或打短工三两个月回家一次,或打长工每年春节回乡一次,或在城里购置楼房举家迁出,或携妻带子在城里暂住。总之,村内的人口已经急遽呈现老年化。每年开犁播种的时候,3000多亩土地上的主要劳力平均年龄已超过60,有相当一部分的年龄甚至超过70。
这是一幅令人徒生感慨的种地图景。感慨的原因是劳动力老年化程度与机械化程度的携手攀升——昔日里的青壮劳力已经无影无踪,充斥在田间地头的都是灰白头发的爷爷奶奶;昔日里的驴马拉犁的古朴农耕图景已经十分罕见,穿梭在田垄间的是“气死驴”播种机。“气死驴”播种机是一种小型的单人驾驭的播种机,尽管机械化程度不是很高,但是适应辽西丘陵地带地块零散的特征。
尽管劳动力锐减、劳力老龄化的趋势已经形成,然而土地流转却还是一种向往。村人们谈论着、探寻着土地流转的消息和方案,可是村委会、乡政府却一直是沉默无语。在这个当口,为人代耕的行业悄然诞生:种地,每亩收费40元;中耕,每亩收费30元;收割,每亩收费50元……
由于年轻人在外务工,在家年迈而体力不支的人家只好请人代耕。这样的生产格局还是互利双赢的。代耕户(俗称出犁杖工)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请人代耕的农户尽管要增加一些种地成本,然而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却能轻松挣回来这些成本。总体算来,农村老龄化的态势不仅没有影响农民收入,算总账的时候还超过了单一农耕时代的2至3倍。
村落瘦身尽管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然而村人们却对明天充满了期待。期待的理由是:村民们的存款数额在增加,小汽车的购置量在增加,手机购买量在增加,电脑购买量在增加……
青壮年农民涌入城市之后,这些人频繁往返于城乡之间。这样一来,城里的信息、时尚和价值观便跟随着这些人进入了乡村。如果我们把以往乡村人的土气与局限比作一块坚冰,那么城乡往返的热流就使这块坚冰慢慢消解,慢慢融化了……
“人市”已消失
城镇化以前的中梨树沟村是一个典型的辽西村落。这里面除了萧条封闭之外还有一大景观,就是村里面自然形成的“人市”现象。我的长篇小说《大官屯》就取材于这里,我在那里描绘了“人市”的状貌与特征:“人市者,村人闲谈之所也。”
“人市”是个什么地方呢?生产队解体至城镇化之前,村民由于包产到户有了大量的闲暇时间,于是就在村内的避风向阳处形成两个“人市”。夏天是晚饭过后,冬天是早饭过后,人们一面剔牙一面抽烟,趿拉个鞋子慢悠悠走到“人市”上,于是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起来——一会是村官乡官贪污腐败,一会是哪家姑娘出外打工当了小姐,一会是谁谁谁打麻将摸了女人的手,一会是哪家的母猪产崽时难产了……这个场所,以揭短、贬损他人为乐事,以自嘲、开涮寻开心。因此,“人市”又被戏称为“拱墙根委员会”,简称“拱委会”。中梨树沟村的“拱墙根委员会”甚至设有公认的“拱委会主任”和“拱委会常委”。
“人市”帮助村人消耗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尽管他们自知自己贫困落后,然而却能在同类人中找到安慰——在“人市”上“拱墙根”的人除了侍弄自家的二亩半地之外,再无进取心可言。因此,人们在同等的贫困中自慰自恋,在同等的温床中滋生无聊。好似蜘蛛织网,构建了自己的巢穴,也编织了自己的牢笼。
历史上许多次政治变革都不乏改善农民处境的良好初衷,只是这里的处境始终难以改变其所处时代的最底层。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村人第一次以国家主人的身份获得了空前的民主与自由,然而他们仍然是经济上的贫困群落。计划经济时期,工人、干部、科技人员享受着生活保障制度,享用着新时代的“皇粮”,中梨树沟人却还要靠天吃饭,凭田垄生存,那时的工农差别城乡差别非常之大。改革开放之后,社会出现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局面,而中梨树沟村人却把闲暇消耗在“人市”上。即使是国家对农业税的减免、对种粮农民的直接补贴等一系列举措,都无法改变这里的弱势状态。
村人的生存质量只能获得纵向的提升,即历史的提升(改革开放强于计划经济,计划经济强于解放前),而无法获得横向的提升,即在同一社会格局中与其他行业竞争出优势。村人们只能由一种比照下的落后,转变成另一种比照下的落后。可见,农民弱势的土壤其实就是村落文化,就是在封闭状态下的自恋、自负与自我麻醉。有多少次这样的追问:农民弱势何时了?
历史选择了农村城镇化!城镇化由于各地条件不同,可能会出现各种景观:有些地方可能在村落里建造楼房街道,有些地方可能全村融入城市,有些地方可能出现暂时的村内空巢,有些地方可能在若干年后建立新村……中梨树沟村的情况表明,大量青壮年劳力融入城市之后,最大限度地提高了劳力利用率,使村内年龄偏高的劳动力充分发挥了作用。人们各负其责各得其所,尽管村落在解构,尽管鸡鸣犬吠中人影稀疏,然而“人市”现象已经消失,闲人们已经消失,那种自恋自负的苟安心理也已经消失。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只是一个瘦身过程或阵痛过程,像一位产妇在生产之前的痛苦折磨,折磨过后就会传来新生儿的亮丽啼哭!这个新生儿就是城乡界限在逐步消失,就是城乡的熔融与互补,就是带有城市气息的新村建立,就是农民弱势的土壤被彻底更新。
文化正转变
人类在长期的生存发展中,依据资源条件便有农业、牧业及渔业之分,行成了“农耕文化”“游牧文化”和“渔业文化”。生产和生活方式的不同积淀了完全不同的文化心理和思维方式:游牧文化使人因纵横驰骋而以豪爽为快,其文化心理是举止无华、勇猛尚武;渔业文化使人胸襟开阔、思维深远。
再看农耕文化,它让农民恋乡土、求安稳、重依附和轻自主。在人类发展史上,随着生产力和人口的发展,狩猎和采集逐步被饲养与种植所取代,人类就有了定居的要求。为了更好地保存工具储存种子和粮食,圈养牲畜,固定的住宅便应运而生。住宅随着人类发展日趋完善,而房屋越是完善、越是难以建造,人们就越是难以弃它而走。一家子孙长期在一个地方开发、劳动、生息,农民的文化心理当然会以稳定为特质。
另则,农民长期耕种在自己那一块土地上,全部生计就指望这土地的产出。劳动与生活培育了农民与土地的经济联系和情感联系,这使得农民的身心与田园交融,意志服从土地的束缚。
前苏联学者乌斯宾斯基这样描述过农民的“附土文化”心态:“庄稼人完全受着这株绿草的束缚……外面在下雨,就坐在屋子里,晴天,就去割草,收割谷物等等。既不负责任,也不动脑筋……所有的人说的和做的一样是由土地母亲所吩咐的!” 农民的“附土文化”心理就是这样形成的。
“附土文化”心态派生出极强的血缘观念、亲朋观念、情感观念。我们会看到这些年民主选举村官时,拉选票都以亲友为阵营,在这个阵营里,族人与亲友都因为其血缘关系而牢不可破。少数地方选举中村委会组织法规定的村民自治成为宗族、亲友自治,产生用人情取代民主、用利益取代理性的情况。
在“附土文化”中,中梨树沟村还残存着情面观念,凡事以照顾情面、平衡心理为目的。几年前一位姑娘被人强暴之后,他们不愿去找司法部门来处理,于是就请来屯中的说和人来进行调解。犯罪嫌疑人推说家里没钱,只答应拿出3000块钱了事。这时候说和人就劝被害人要有慈悲心,要体恤对方的难处,说你要不答应就只好由我们说和人替他拿钱了。被害人拘于说和人的情面也就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可是没有想到,害人者左推右拖最后躲在外地,对被害人的补偿也就不了了之。那位被人强暴的姑娘只能哑巴吃黄连,为了不伤面子,最后远嫁他乡了事。
在城镇化浪潮的冲击下,青壮年农民大量涌入城市,他们开阔了眼界,冲破了情面心理的束缚,融入了民主法治的时代潮流。“附土文化”在悄然消解,村人的身心在田园中挣脱,村人的意志在土地束缚中挣脱,以往那种庸俗的情面观已经被打破。屯中的说和人已经歇业,家家户户闹出纠纷后,司法所就会秉公处理。
现在,这个村家有30万存款的占20%,家有20万存款的占50%,存款10万元以上的户占30%。由负债过日子到家有余钱,这种变化已经可喜,然而更为可喜的却是村落文化的悄然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