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叔说,死去。牛叔的娘说,去吧,小心点。
我得去死。牛叔说。
去死,好像与他无关,牛叔说得异常轻松,一边说一边捋了捋后颈上几根凌乱的头发。
牛叔走到荆条子编的煎饼筐旁边,要看看里面还有多少煎饼。伸手刚触及到筐子边沿,一只老鼠便嗖地蹿了出来,钻进黑窟。
太阳又落了,一天天的。牛叔的娘说。
牛叔的娘有种超然物外、物我两忘之态。与人说话,总是性情使然,随心所欲。五老奶奶常抱怨: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没法一起拉呱。
牛叔的娘说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起枯树枝拐棍,敲敲凸凹的地,似欲起身去送走牛叔。
牛叔的娘当然是不能去送牛叔的。这几年,不知怎的,她的眼睛瞎了,白昼和黑夜在她的世界里,都变成了无际的漆黑。她的腰身像烹过的大虾一样弯着,头几乎拱了地,去趟茅厕,不比别人割二分地的麦子少费劲。日出月斜,都是被她躺在床上迎来送走的。确切地说,是曲蜷在屋地上的麦秸堆里任由昼夜交替的。她说,没点办法。
再过三天就到年了。牛叔的娘自语道,又是一年。手颤巍着抓了抓冰冷的空气,一抓,像是抓回了自己的魂,把瞎了眼睛的面孔转向牛叔,问道:牛,干嘛去?
死去。牛叔说。
过了年,娘七十六了,阎王老爷不会叫我去的。在牛叔娘浑噩的脑子里,所有的事理都是缠绕在一起的,难以分辨,不易解开。
下巴往油腻腻的领口窝里拱了拱,暖和一下,牛叔的娘接着说,那年麦收前你爹死的,死时一个劲地嘟囔,那垄辣椒还没栽,日子还得过。他说他不想死。谁想死?
三块砖头支撑着的方桌上,龟缩着一把破了口的茶壶,牛叔拿起来倒出些冰渣哗哗作响的冷水,喝一口,说,水给你打了一缸,煎饼还够吃三天的。瞅瞅屋角处那张破损的蜘蛛网,牛叔自言道,我又能怎样。
死。牛叔的娘像是赌气,身子往麦秸坑里一歪,腿一蜷,没了声,死给牛叔看似的。
牛叔走进阴暗的里屋,把那床半新不旧的印花被子叠好,放在床头,留恋地拍打几下。牛叔床头边有一个用土坯垒起来的台子,当桌子用,在寂寞的雨天,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牛叔时常趴在上面写些东西,写生命啊,青春啊,人生啊,我爱你,什么的。不成句不成篇的。
香姐看过,看得手都哆嗦,说,这些话怎这么好?
牛叔弯下腰,把《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苦菜花》等不多的几本书从土坯台子的洞子掏出来,在土坯台子上码好,走出里屋。走出来后,牛叔又折回去,走到放衣服的柜子旁,拿出一顶新帽子,摘下旧帽子,郑重地换上。
穿戴板正的。牛叔自言,不过年了。
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时刻带在身上的小圆镜子,左右歪歪头往里面瞅瞅,捏住檐子整整,脸上现出几分满意,挪到堂屋门口。
走了。牛叔说。
牛叔说走了,拉着长腔,像在说戏词,是一声场景转换的叫板,悠扬动听。
去吧。牛叔的娘说,小心点。
牛叔已走到院子里,听到他娘说去吧,便又回到屋子里,俯身给他娘掖掖被角,说句,你要受罪到什么时候呢,便噔噔地出了家门。
牛叔是生产队的记工员。牛叔当记工员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如若牛叔再坚持几年,干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说不定这最后一届记工员就能被载入农村改革史册。
牛叔没当记工员时,和社员们一样,听着生产队长的指挥,耕耙锄耩,割麦砸豆,样样活都干。当上记工员以后,他也和社员一起下地,但不大干活,或者踏着田埂踩着野草,或者溜着河边踢着石子,荷一把锄头或者一根翻地瓜秧的杆子,东坡西岭地逛。
牛叔最喜欢去妇女劳力多的地方。妇女劳力也好像很欢迎他,有了他便能有一地的说笑声。
一个道,三兄弟,你看你大嫂,地锄得多光滑。
牛叔的大嫂抹把汗水,直直腰板,反击:哪有弟妹你的光滑。
牛叔嬉笑:都光滑。
嘻嘻嘻,哈哈哈。众人爽朗的笑声荡满山坡,抚着嫩绿的庄稼苗飘向远方。
傍晚收工时,牛叔便蹲在地头给社员们记工分。
妇女劳力们叽叽喳喳,都说,先记我的。有的说着还要用拳头砸着牛叔的肩头,砸得牛叔一晃一晃的。
一个说,你没有吃奶的孩子,急吗?
一个道,你有?你急着搂大兄弟造吃奶的孩子去。
牛叔甩甩自来水笔,舌尖上沾沾唾沫,边写边说,先记奶孩子的,再记造孩子的。
大姑娘们捂着嘴哧哧地偷笑。
这回,牛叔把在场的人都记完了,向四周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又问一句,没有了?
除身边那棵过冬刚刚醒来的杨树摇摇枝桠外,空旷的田野没有一丝回声。
牛叔紧皱眉头凝望西边远处。那里有一溜山,正顶着一抹被太阳烤红的云。西边的山社员们叫它西山,东边也有山叫龙山,但社员们顺口叫它东山,还有南山,北山,都站不起来的样子,如佛静卧,围绕着、守望着这弱小的枣核村。
牛叔蹚起一缕缕尘烟,低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似乎有着比尘土还要多的心事。牛叔走进村子,径直到了队院。队院里满满当当的,仓库,牛屋,柴草,犁耙,耕牛,还有三头毛驴和满院子乱跑的两头牛犊子、一头小驴驹,还有草味、粪味,还有牛叔的记工屋。牛叔从衣兜里掏出由布条子拴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记工屋,呆坐在长凳上。
香姐走了进来:三叔。声音细如山涧溪水,又柔软得像白面团。
牛叔见香姐来,惊得面孔都有些变形。
三叔。
牛叔醒悟般地丢下手中的笔:来,香,坐这。指指自己坐的长凳。
香姐用半个屁股轻轻地坐在长凳的一端。
下午没见你?牛叔问。
香姐脸一红,低头嗯声。
干吗去了?
嗯。
工分,我给你记了,全天的。
嗯。
下午有事?
香姐这次没嗯,右手不自觉地捂着肚子,流露出身体不舒服的表情,脸又红一下:没事。
屋子里暗了下来,暗得牛叔不得不不错眼珠地看着香姐,看得香姐像草棒儿拨拉的含羞草,身子缩着,头低着。
又写什么?
牛叔忙捂住本子。牛叔手掌盖住的是他刚才画的一个扎着一条长辫的姑娘。
香姐转了话头,说,我来就是给你说记工分的事儿。
香。牛叔吭哧半天,蹦出来一句让香姐听不出缘由的话: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香姐侧过头,把目光轻轻投到牛叔脸上。香姐的目光好像是屋外吹来的微醺的春风,吹得牛叔心里一阵暖。牛叔的手开始蠕动,顺着长凳悄悄地向香姐那边爬。香姐的手正扶在长凳上。牛叔的手爬到了香姐的手边。
明天晚上前村有电影,《朝阳沟》。牛叔说。用指头碰下香姐的袖子,说着剧情,又碰碰香姐的小手指:咱去看吧。
牛叔把手轻轻地压在香姐手上。
香姐像摸到了一条蛇,立马收手起身:不。香姐说不也是细细的,柔柔的,像暮色里的炊烟。香姐边说边跑出牛叔的记工屋。
香。牛叔着急地叫。
香姐不应声,也不回头,拖着齐腰长的黝黑长辫,轻盈地飘出队院。
牛叔摇摇头,叹口气,望着沉沉的暮色,茫然若失。
牛叔说,死去。牛叔的哥说,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大街上,牛叔走得像在寻找一枚丢失的钱币,瞅着路,慢腾腾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听听大哥怎么说,他要没法就真没法了,非得死了。
牛叔和他娘吃的煎饼,牛叔的娘穿的衣裳,都是牛叔的嫂给摊的、做的。牛叔不只一次地对人们说,到死他也不会忘记他嫂的好处。他嫂说,一个瞎老嬷子,一个光棍汉子,不照顾咋办?
牛叔的哥蹲在堂屋门口抽着烟,见牛叔走进来,便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中正有一只老鹰孤傲地盘旋着,牛叔哥的目光被老鹰牵着,随着游离。
牛叔的嫂正在喂猪,看见牛叔,戛然停止了李铁梅的唱腔“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改成了道白,骂猪,丢人现眼,连狗不如。铁勺子也啪啪地砸猪。
一只公鸡原来正在猪食槽边捡食吃,牛叔的嫂抖威风,猪被打的嚎叫,惊得它一个展翅飞上了枣树,立在枝头,呆望。
牛叔一改往日像在自己家里的随便,拘谨、猥琐地站在院子中间,瞧着他哥,说,我给你说声,我死去。语气中带有几分探询。
老鹰嘎叫一声猛然飞了去。
牛叔的哥手微微一颤,抖掉了烟头。
老鹰飞走了,把他的目光也断然从天上放了下来。他看一眼牛叔,又摇摇头。那神情,像是罩上了一层黑纱,牛叔看不清。再卷一支烟点着猛吸一口。他似乎遇到了一件大事,让他很难决断。
这世道。牛叔的哥说,自己掂量着办吧。
牛叔听他哥说让自己掂量着办,便不自觉地摊摊手,像撒手把什么东西丢开似的。
没法了,牛叔摇头自语,你养咱娘。
牛叔哥的脚在地上狠狠地搓来搓去。烟头变得稀巴烂,揉进了泥土。
布谷声声催布谷。整整一个下午,社员们都忙乎着点种花生。
太阳落到西山沟去了。映着晚霞,社员们走了。牛叔没走,香姐也没走。牛叔自己跟自己说,量量今天干了几亩的活。香姐给她娘说,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拔点草回家喂兔子。
香姐姓赵,牛叔也姓赵,他们已出五服,但按辈分香姐叫他叔。
香姐多大?香姐的娘常常数落香姐,说十七大八了就光知道挣两个工分,连根针都拿不动。实际上,香姐缝缝补补,针线活做得也好,还偷偷地给牛叔纳过一双鞋垫。香姐的娘有气,日子不顺的时候就拿香姐出气。又说,我这么大都快生你了。每当香姐的娘说出后面的话时,香姐的爹就要摔筷子砸碗。社员们知道,小香是带犊子,她娘没结婚怀着孕嫁来枣核村的。但她亲爹不是现在的这个爹,是在她还是闺女时,被他村的记工员强暴,怀上了香姐。香姐的娘一生气,脑子就要转筋,说话不会思前想后的,便揭了香姐爹心口的疤,让他气恼。
牛叔多大?有三十岁了吧——那可是一个完全可以划入光棍行列的年龄。牛叔的娘常叹气:你爹要是活着,你早该娶上媳妇了。揉揉她的瞎眼,说,我不死,就是为着看到你娶上媳妇,抱上娃娃。
牛叔没有什么褒贬,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板,五老奶奶说,长得也算人物标致的。牛叔的那身打扮,社员们都说是先生派头的。夏天天再热,牛叔也穿着长裤子长褂子,袖子也只是卷起来一折,板板正正的,还有肥皂的香味。牛叔总是戴着帽子。帽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一顶深蓝色的布帽,特别的是,牛叔夏天也戴着,如果有炎炎的太阳照晒,需要戴席夹子,牛叔便把席夹子扣在帽子上面,还不时地理理鬓角处露出的头发,生怕凌乱了似的。
夏天牛叔怎么也戴着帽子?牛叔是秃子,头上有的地方稀稀拉拉的有些茸茸的毛,有的地方则是发亮的疤。村民们说是花秃子。牛叔找不上媳妇,这就是主要原因。
真香。牛叔向空中嗅嗅。
花香,草也香。香姐说。
此刻,牛叔坐在土堆旁,香姐坐在牛叔身旁。刚才,香姐在山坡上拔草,牛叔站在一块大石上招招手,香姐提着篮子就来了。
香姐上身穿的是半新不旧的军装,是她爹托人要别人的。香姐穿上,勾勒的曲线,比电影里的人还好看。
香姐真的很好看,在枣核村,是数一数二的俏姑娘。
香姐拿着一棵小草。嫩嫩的野草开着两朵淡紫色的小花,还有一簇拥挤在一起的花骨朵。香姐纤细的手指抚开花瓣,轻轻地往花蕊里面摸。她要走进去,看看里面的神奇。香姐篮子里装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草,有的也开着花,红的,蓝的,黄的,紫的,都鲜艳得叫人怜爱。一只蜜蜂嗡嗡地飞到篮子里,这朵花那朵花的,忙不停地嗅来嗅去。
牛叔来了兴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又说,我最喜欢过春天。
香姐摆弄蔫了的那两朵小花,开始掐上面的叶片。
我也只想过春天。香姐说。把叶片掐光全部放进土坑里,抓些土埋上,又说,可我一过春天就想哭。
一只母羊领着两只小羊,跟着狗蛋一边啃着嫩绿的青草,一边往家里走。狗蛋的那只小羊极不安分,咩咩叫着,一会儿往那只大羊身上爬爬,一会儿又往另外一只小羊身上爬爬,牛叔看得眼睛直不愣登的。
香姐不看狗蛋的羊,也不看牛叔,埋完那棵草,又摆弄土坷垃,拿小坷垃敲大坷垃,有一下没一下的。
牛叔往香姐身旁挪挪,香姐没动,牛叔又挪挪,香姐还是没动。
别碰伤手。牛叔伸手逮住香姐的手。
香姐不吱声,手让牛叔逮着,但白皙的双颊却顿时泛起红晕,好像能吃的红苹果。
香。牛叔叫道。
香姐嗯一声。沉默一会儿,轻声说,三叔,我要有个哥哥多好。
干吗好?
疼我呗。
我疼你。
一只北回的大雁掉队迷失了方向,孤独地又向南方飞去。
我想叫你哥哥。香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突兀的这话,让牛叔像一头正慢慢悠悠低头拉车的驴子,突然挨了一鞭子,惊秫无措。
叫哥哥,叫哥哥。牛叔声音发颤,连声说着,丢开香姐的手,伸出胳膊,揽住香姐的肩头,又把嘴贴着香姐好看的耳朵,柔声说,小宝宝妹。
噢,哥哥。香姐叫道,扑进牛叔怀里。
牛叔说,死去。洋鬼儿问,你怎么个死法。
小村里弥漫开年味来。年味就是爆竹的火药味。小村的某个旮旯里不时地炸响一两个爆竹,震得星星一哆嗦一哆嗦的。
牛叔走进代销店:来二两酒。
代销店的三爷舀满满一杯,递给牛叔,从牛叔递过来的一元钱里,又找一些零钱,一分的二分的,一毛两毛的,放在柜台上。牛叔不问钱的事,端起酒杯一张嘴倒进去一半多,随后把鼻子、嘴捂得严丝合缝的,老半天,才拿开手,呼出一大口酒气,充满代销店不大的屋子。
牛叔望望门口,把剩下的半杯酒又全部倒进肚子里,解馋样咂巴咂巴嘴,说,再来二两。三爷捏了钱,又给牛叔舀一杯。
反正明天不活了。牛叔杯子拿不稳的样子,晃着。
不活了?好像没听清,五老奶奶问。
五老奶奶一天到晚就坐在代销店门口滑溜的石头上,好像那块石头离不开她似的。
死去。牛叔说。
牛叔说这话时,代销店里还有洋鬼儿、花妮,但是对于牛叔的话,他们,包括三爷,包括五老奶奶,好像都没有听懂,只傻呆呆地望着牛叔。
洋鬼儿是结巴子,俗话说,俏秃俊麻结巴子爱拉。怔怔地看一会儿牛叔,洋鬼儿双唇急速地蠕动着:我我我……说,你你你……怎么个死死死……法?
牛叔向上翻着白眼,拳头打一下头:碎尸万段。说着,身子往后一仰,做出个倒下去的样子。
天打五雷轰。五老奶奶指指天,喘口粗气,接着说,死在大年初一。
天打五雷轰,死在大年初一,在鲁西南这一带,可是最恶毒的咒骂。
今夜就死。牛叔不计较咒骂不咒骂的,一顿一顿的,把这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花妮跟三爷说打酱油,三爷灌满瓶递给花妮后,花妮连忙说,不是,不是酱油,是醋。花妮手哆嗦着把瓶又递给三爷。三爷咕嘟咕嘟地把酱油往酱油缸里倒:他死他的,关你啥事?看你都吓傻了。
花妮一脸难为情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偷偷地瞅牛叔一眼,不自觉地躲一下身子,说,俺奶奶死得难看死了。
牛叔酒精烧得血红的眼睛发着有些柔和的红光:死和死能一样?
死,花妮喃喃自语,活着怕什么?
没意思了。牛叔摇着头。
五老奶奶,后天过年我不能给你磕头了,在这里,我先给你拜个早年,愿你长命百岁。牛叔双手抱拳向五老奶奶拱了拱。
你真去死?五老奶奶迷昏的目光,散落在牛叔身上。
牛叔露出那颗由走村串户游医镶的瓷牙,一笑。昏暗的灯光下,牛叔的那颗牙不再是白的,而像他的眼睛,也是红的,血红。
由于酒精的作用,牛叔整个身子由胳膊肘在柜台上支撑着,另外那只手捏着酒杯来回地画圈,头也随着杯子在画圈,好像在展示他那顶新帽子。
春天,咱队里那十几斤小麦怎么回事?牛叔说,我背家去了。唉,藏在柴垛里,让老鼠拉洞里去了。
三爷他们像听到了什么国家秘密,睁着大眼睛吃惊地看着牛叔。牛叔毫不理会:我最相中谁了?小坡的媳妇。
不是好兆头。五老奶奶目瞪口呆。
完了。三爷为了省油,把煤油灯的火焰拧小了一些。牛叔的影子也暗淡了许多。
想修一下漏雨的堂屋,拉一车瓦翻到沟里去了。牛叔沉湎于自己的叙说中,院子里栽棵树,让人家的羊啃死了。牛叔周正一下帽子,又说,买顶帽子还丢了四毛钱。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牛叔喝口酒,继续说,干什么什么不成,所有的愿望都没实现一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还能死不成?
洋鬼儿像在听牛叔说书唱大鼓,听到激动处,开口道:死……他把“死”说了一大串,脸憋红得像正生蛋母鸡的脸,可就是蹦不出来下面的词。随后,洋鬼儿手往下一砍,像砍断了他下面的话,不再说了。
一定死。牛叔给洋鬼儿解围似的,接过洋鬼儿的话头,端起没有酒的杯子往嘴里倒了倒,又说,偷猪怕吗?谁不想吃肉?
牛叔、香姐他们已经到了难以分舍、不能离开的地步。白天干活,牛叔原来下地都是乱溜达,现在却是哪里有香姐他就去哪里。
好好干。牛叔大声地对香姐说。牛叔的大声带着几分训斥,是故意让他人听见的。随后,牛叔装着很内行的样子,说着这样干,便下力气地帮着香姐割麦子。
地里没有牛叔,香姐干起活来无声无息的,娇弱的身躯在坡地上犹如一棵缺肥少水的小苗,晃动着,蔫蔫的让人可怜。牛叔的嫂开玩笑说,想找婆家了?香姐脸立刻绯红。
晚上他们相见,都是记工,轮到记香姐时,牛叔在香姐的注视下,在本子角上画一个小圈。香姐看见画圈,就知道牛叔的意思,吃过晚饭,便找借口出门,到达约会地点。他们有固定场所,在西场,一般都是牛叔先到,蹲在黑暗处等香姐。路上,香姐做贼一样,走着黑影,躲躲闪闪,一点萤火虫的闪亮也能把她吓得心惊胆战。西场,有一垛一垛的麦秸,他和香姐占据一个麦秸垛,老长时间紧抱在一起,还要亲吻得天旋地转,都说,想你。
这次牛叔在西场等来香姐后,说去养猪场。
牛叔有一双牛眼,又凸出来,有点像青蛙眼睛那样的凸。牛叔瞪着牛眼说,咱干一件大事。
那次牛叔说听香姐的,而实际上,牛叔一次也没有听过香姐的,牛叔说去哪里香姐就跟着去哪里;牛叔说抱抱,香姐就会张开双臂,等着牛叔拦腰抱住,抱起来转两圈。这回牛叔说进养猪场里面去,香姐却不愿意。
牛叔劲大,香姐长得瘦弱,没大劲儿,牛叔一伸手就拉着香姐悄声地向养猪场走去。
枣核村是山里小村,二百多人,三个生产队。这是牛叔、香姐生产队的养猪场,在村子西边,一个老头负责喂猪,晚上没人看管。
翻过石头垒的院墙,牛叔又蹑手蹑脚来到木条子门前,从门洞里伸出来半个身子向村子里张望。看看没有什么情况后,折了回去,一脚登翻一块冻住的石头,弯腰搬起,举过头顶。香姐阻止牛叔。牛叔泥鳅样躲过香姐,一下,精准地把石头砸向一头冻得正哼哼叫的猪仔。随后,牛叔跨前一步,弯腰提起猪仔,用劲往后一搭,背在肩上,一把拉住香姐,急慌慌地钻出木条子门。
牛叔个子不矮,却是瘦瘦的,让背上的死猪一压,就像一个背着褡裢、弯腰驼背匆匆赶门讨饭的老乞丐。
牛叔要让香姐吃一顿猪肉。
那天在西场,香姐躺在牛叔怀里,望着空中闪烁的星星,说她三个月都没见腥味了,馋得夜里睡觉都睡不着,直想吃块猪肉。香姐说想吃肉,牛叔黯然低下了头,他在自愧家里没肉,也好像在想办法,随后眼里放一下光,说,咱吃肉。
一跑到牛叔家,香姐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开始哭。香姐哭得声音不大,嘤嘤的,像吃了一口热地瓜噎住了,发着呃呃呃的泣声。
我不吃,我不馋。香姐说。
牛叔把那头死猪放进锅屋,拿柴火盖上,出来,扑腾一声跪在香姐面前,抚摸着香姐的长发,咧开嘴,也哭。牛叔流着泪,擦着香姐的泪,劝香姐:别怕,香,香香,我的事,我死去。
香姐摇着头伸手捂住牛叔的嘴:不。香姐抽搐着身子说,咋弄?人家知道了咋弄?
牛叔揉搓着头,帽檐子都揉得歪到耳朵后面去了。
俺爹要打死俺,香姐说,俺娘要骂死俺。
咋弄?牛叔用泪眼看着香姐。
咋弄?香姐用泪眼看着牛叔。
咱跑吧,牛叔忽然说。
香姐抬起泪眼看看,只有几颗星星闪烁在夜空,她使劲点点头,说,俺舅在关外。
牛?好一阵子折腾,牛的娘才让声音从地上飘过来。
大队院里,人挤成了疙瘩。屋里,牛叔被用麻绳捆绑着,吊在屋梁上。
人们大棉袄大棉裤地捂着,还冻得不时地哈手跺脚的。牛叔仅仅穿着他常穿的那身单褂子单裤子,帽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不多的几缕头发像龟裂的土地上被霜打的茅草,七零八落的。头上蒸蒸地冒着热气,像雾,更平添了几分残秋的败象。牛叔脸上,敞开衣襟的胸脯上都是汗水。
大队民兵连长操起鞭子,没头没脑地把牛叔打一顿。边打边说:说!我看你不说!
牛叔牙咬得咯嘣蹦地响,就是不说话。
对了,民兵连长就是香姐的爹,长着一张麻脸,五大三粗的,但打牛叔一顿后,还是累得呼哧呼哧地喘。
大队支书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手卡着腰,一手舞动着,对着牛叔吼叫道,说,和谁一起偷的!
牛叔的牛眼几乎要瞪出来:我喝水。
香姐的爹挤开人群,端来一铁舀子水,对着牛叔的嘴就灌。
再喝!香姐的爹灌得不耐烦了,吼叫着便把剩下的半舀子水哗地泼在牛叔脸上,泼得牛叔一激灵。被香姐的爹泼下的水,顺着牛叔的脖子、肚子往下淌,淌到裤子上,湿得牛叔裤裆鼓囊囊的。
牛叔依然叭叽着嘴说,喝水,我喝水。
喝喝喝。香姐的爹叫着,举起鞭子又啪啪地往牛叔身上抽。边抽边说,看你的嘴硬还是革命的鞭子硬。
牛叔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用一声声哎哟抗争着香姐爹的鞭子。再打,牛叔真不能忍受了:我说,我说。
大队支书:说就对了。
和俺爹一起偷的,牛叔说。
哈哈哈,四周的人都大笑。
啪啪啪。香姐的爹又一阵鞭子。
和俺娘一起偷的。
四周的人又大笑,哈哈哈。
偷革命的猪,还不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低头,往死里打!大队支书指指墙上挂的毛主席像。
啪啪啪。
牛叔的娘艰难地拥开人堆。她听到了大队的人问的事,听到了香姐的爹鞭子的啪啪声和牛叔的哎哟声。她疼牛叔,她想,大队的人就想知道牛叔和谁一起偷的猪,如果说出来香姐,香姐的爹是大队的人,便一定没事了。想到这,牛叔的娘便说,孩子,别打了,没外人,是小香。
牛叔的娘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突然觉得嘴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四爪朝天躺倒在了地。
牛叔那个狠劲,恨不能一脚把他娘踢死。
牛叔五花大绑着被送公社去。人们都说,牛叔得蹲监坐牢,十年八年的。
不过,下午牛叔就回来了。牛叔私下里跟他哥说,到公社后,人家公社的人问了问情况,就解开了绳子,说,他娘嘴馋,人民内部矛盾。还说,他爹是功臣,他是革命的后代。
偷猪那天夜里,牛叔和香姐说好外逃,香姐回家想拿几件衣裳再跟牛叔走,到家后,香姐的爹娘连咒带骂,没让香姐出来。养猪场的老头,黎明时分到了养猪场,发现了血迹,见猪少一头,就报告给了大队的人。大队的人顺着血迹找到牛叔家里,又组织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抓到了正等着香姐的牛叔——牛叔背着一个包袱,裹着他那床印花被子,蹲在村西桥下冻得正在发抖。
牛叔和香姐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只是猪的事,还有亲嘴的事。这许多事都是牛叔的娘说的。
五老奶奶常去牛叔家陪牛叔的娘说说话,拉拉呱。牛叔的娘便把她知道的事,她听到的事,她想象出来的事,都说给五老奶奶听。牛叔的娘说,小香常来,还叫我奶奶,都是夜里来。牛叔的娘又说,来了就和小牛一起睡觉。牛叔娘的脸衰败的花样笑开着:真好,我要抱孙子了。她拍拍五老奶奶骨瘦如柴的手。
在枣核村,五老奶奶知道的事,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了。五老奶奶坐在代销店门口的那块石头上,逢人撇着嘴、咬着牙就骂:老不要脸的。少不要脸的。小不要脸的。五老奶奶指指东,指指西,继续骂,老不要脸的不管管少不要脸的。少不要脸的糟蹋了小不要脸的。小不要脸的肚子都鼓了。五老奶奶左手掌在右手心里有力地拍着:什么娘生什么女,小不要脸的娘也是不要脸的。
这些,牛叔后来也知道了,骂他娘,老不死的。
牛叔说,我不想死了。香姐的爹说,不想死也得死。
走,得死了,牛叔说着,朝代销店门口走去。
牛叔跨出了代销店的门,遇到了五妮。五妮不是女的,是男的,他上面有四个姐,他的名字是排着他四个姐叫的,年龄和牛叔差不多大。
五妮听到了牛叔的话,不过他好像没听清楚,便问一句:你说啥,死去?
死去,怎么着?牛叔说。
不怎么着。五妮摇摇头,对牛叔很不相信的样子。
牛叔不再理五妮,出门便歪歪扭扭地向西走。
山风呼叫,树枝如哨样嗖嗖作响。一根枯枝忍受不了寒风的肆虐摇晃,毅然脱离枝干,砸在牛叔身旁。
牛叔摇摇晃晃,走着走着,到了香姐家门口。
那事以后,香姐的爹娘把香姐打骂一顿,没几天,香姐在关外的舅舅就来了一封信,说在那里给香姐找了个男人,那男人尽管是离婚的,但是才四十岁多一点,不憨不傻,不聋不哑,不缺胳膊少腿,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闺女能帮着干活,保证不愁吃不愁穿。信上说,多好!
不几天,香姐的爹娘趁着天黑就把哭着的香姐送上了火车。
香姐走后,牛叔孤零零地去了趟火车站,但最后还是回到了村子里。
在香姐家门口,牛叔身子哆嗦着,嘴咧着,捂着嘴抽泣。
谁可怜我死?下决心一样,牛叔又说,必须死。说着,牛叔看着香姐的家门,像是想从里面把已经去了关外的香姐看出来似的。
香姐家的门真被牛叔看开了。
吱扭一声,里面露出半张小脸来,是香姐的弟弟。
牛叔看到香姐的弟弟,往前跨出一小步,要叫住他。香姐的弟弟看到了牛叔,吱扭一声,关上了门。
这时,香姐家里响起骂声:日他祖奶奶,讹上门来了。是香姐爹娘的声音。
牛叔听到骂声,急忙把跨出的那一小步收回来。
哗啦一声,香姐家的大门打开了。香姐的爹手里扬着一把镐头,香姐的娘舞着一把铁锨,蹿了出来。
牛叔转身就要走开。一只脚刚迈出半步,身子还没有来得及随着脚步挪动,砰的一声响,香姐爹的镐头就砸在了牛叔背上。随着响声,牛叔像晒场上灌满粮食遭大风吹的口袋,扑哧一声倒在地上。牛叔身子着地的一瞬间,还没忘记他的死,叫道:我的娘啊,死了。
牛叔趴在地上,两手支撑着,欠起半个身子。
香姐的娘叫着,你再糟蹋人,便扬起铁锨,啪地拍在牛叔身上。
青蛙一样支撑着身子的牛叔,再次被打得趴了下去。
我不想死了!牛叔似乎再也无力起身,只是坚持着往前爬两下,叫着。
龟孙,不想死也得死。香姐的爹又举起镐头,照着牛叔的头狠狠地砸下去。
旋即,牛叔的新帽子塌瘪了。
像有一阵旋风把人们吹来的似的,人一下子聚集了很多,把牛叔围得一圈一圈的。
我的娘哟,死了?五老奶奶说。
死了?三爷也挤进了人群。
真死了?
死了。
死了?
真死了。
唉。
……
牛叔的哥也挤进了人群。牛叔的哥挤进来之后,踢踢牛叔,牛叔不动;把牛叔翻个个儿,再狠劲踢踢,牛叔依然没点动静。
牛叔的哥便不再踢,说,拉到东山乱葬岗子里埋了吧。
责任编辑 杨丽秀
赵公林,20世纪60年代出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滕州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教书8年,业余文学创作;乡镇做“小官僚”近20载中断文学,近观“仕途”无望又回归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星星》《福建文学》《绿风》等刊物,多篇被选入多种版本。出版诗集《红高粱》《滋味》两部,报告文学集《大地足迹》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