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麒宁
1
你从她的笑里是看不出生活的阴影的,就像你无法相信她现在那个看上去痩弱的丈夫曾经体重有90公斤。
肠系膜静脉血栓,这个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疾病,不只改变一个人的体重,也改变一个家庭的生活轨迹。
两次入院,第二次住院前患者父亲一个电话打给我,听了一下病情描述我就知道情况不妙,披星戴月凌晨入院,父亲都绝望了,觉得自己的儿子必死无疑。患者自己也不抱希望了,拒绝手术,等死。
命运最捉弄人的地方,就是即便死的准备都做好了,但是偏偏不会随人之愿。于是就是拖着,拖到倾家荡产。
有一天早上查房,我没有再看到病人那个内心无比焦虑却又始终担心这份焦虑引起医生反感而表现得谦卑的父亲。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老人家回家了。她没有说,从此她丈夫的家庭,不会,也不能再拿出一分钱,给患者治病了。
她依然每天笑得阳光灿烂,和医生对话总是掺点卖萌撒娇的成分,她只是偶尔会很平常地跟你说一句,傅医生,某某机构可能会给你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情况,我找他们要了一些公益资金的援助。
你不知道她通过什么途径,硬是东一笔西一笔地撑上了所有治疗需要的费用。直到她的丈夫接受手术,并且康复出院。
你只看到,她在一片凄风悲雨的生活中撑着一把阳光的伞,直到真地走出风雨,迎来阳光。
2
想到她的时候我总想起另一个病人,时间回拨到2010年3月,PUMCH普内科。
4个月之后学精神病学才知道,描述这个病人当时状态的术语,叫“木僵”。
问诊查体,病人闭着眼睛任由摆布毫不配合,一言不发。整个病史只能由病人的老母亲转述,病史问完当时带我的住院医第一件事就是向住院医小组长抱怨怎么收了个这样的病人,不配合就算了,还有被害妄想,要是什么时候病人出于“自卫”把我们砍了,算什么啊?
还好,这个病人妄想的对象,只是他的妻子。他坚定地认为妻子要害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在他身上泼水(其实是病人晚上盗汗),要在他吃的东西里下毒,于是他把自己关在书房,还在身边放把刀,这次住院之前他自己“逃跑”出去给他母亲打求救电话,说快来救他。
生活真狗血起来,编剧都赶不上。
病人才结婚两年,就有一年半都在生病,因为生病失业,一年前病人的哥哥因为肝癌去世,哥哥的小孩被接到他家里抚养。我们的玛丽苏女主,照顾失业生病的老公,养别人的小孩,在北京独自还房贷,还反遭猜疑,而且在病人没有那么抗拒的时候,还要陪着他在病房里散步……
好在命运的编剧有时候也偏好大团圆。故事的结尾,病因终于查清:病人因为经济压力,自己听信秘方,开始进行素食食疗加上放血治疗,最后把自己弄成维生素B12缺乏,导致了病人血液系统和神经系统的问题,同时还引起了精神方面的障碍(即妄想等一系列症状)。
这个故事最后一个画面属于两只终于不再因误会和芥蒂而牵在一起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3
只是偕老的美好,源自可遇不可求。
2011年,PUMCH神经外科。
我在手术室的休息室里看电视,讲的是一个男人的妻子突然脑出血了,在ICU躺了8天,男人看见自己的妻子全身插满各种管子,又听医生说再完全醒过来的几率很小,觉得妻子这样生活着太没质量了就签字放弃各种支持治疗了。妻子死了,妻子家里人不干了,说你这个男人无情无义,说什么这么做事因为爱她,你如果真爱她,她是植物人了你也该不离不弃一辈子……
结果一周后,真就一个才33岁的脑出血病人进病房了。脑出血倒不那么严重,但病因却是血小板减少引起的自发性出血。血小板减少原因不明,于是我在外科病房像在内科病房一样给病人开各种检查,诊断鉴别诊断。那应该是我实习以来管得最上心的一个病人,一是因为案例有挑战,二也因为病人年轻,曾经交代病情的时候,她老公一句家里孩子还小就把我内心给融化了。领导很给力,动用各种私人关系给病人加检查,于是各种可能的检查都在最快的时间里完成了,而诊断在一周之内也是几番峰回路转,但是最后揭晓答案的一刻,我都无法接受——胃癌,骨转移。
如果没有花粉过敏,北京的春夏之交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之一。四月末的阳光里,万物生长去迎接最摇弋生姿的时光,我却要向家属投递死神寄出的通知单。
我试图劝慰患者的丈夫,说他已经尽力了,但我万万没想到接下来,我这番安慰真的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我被患者的丈夫赶紧拉出去见女方家属。一出去才发现,那边是女方家属对男方百般责难,认为走到这一步全是因为做丈夫的没有重视妻子,没有及早检查,没有这个没有那个……
因为女方家属情绪失控,基本都是摊在地上哭嚎,导致我不得不保持着半蹲体位,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安抚完女方家属,一回病房想把耽误的两个新病人的入院给写了,男方的哥哥又闯进来,跟我就最后出院诊断怎么写商量半天,目的不过是怎样写才能显得仁至义尽不再受类似的责难……
婚礼上的誓言,变成婚姻走到最后划分责任的扯皮,那誓言是美好,还是可憎可怖?
成植物人了也不离不弃,如果只是一种仁至义尽的表演?
如果爱变成仪式,你会选择什么?
4
“快开始CPR(心肺复苏),通知ICU医生来气管插管。”
时间走回到2014,我已经越来越熟悉处理这种事件的流程,于是短短5分钟内,我们就把病人从“死亡”的状态“抢救”回来,不过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假象,我们维持着病人仪器上的生命,但患者作为一个社会人的生命,已经离世。
患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我已经准备好全套的病情介绍、预后说明、安慰劝导,只等患者家属的到来。
结果,最重要的话,却是患者的老伴自己说的。
“这个决定只能我做,你们都做不了,这种压力你们承受不了。我们结婚五十多年,她最后的一段时光,有子女陪伴,家庭和睦,你们事业有成,就不要再无谓地延长她的痛苦了,就让她带着最好的记忆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5
一帧帧画面,如雪花般落下,覆盖满记忆。他们有那个给妻子的病危通知书签个字都不敢做主的丈夫,有那个身患绝症的流浪者突然想让我们帮他找记者联系他已经多年不见的妻子说最后一声“对不起”,还有那个男人辞去百万年薪工作跑来照顾前妻……
更多的是一对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夫妻,没有惊心动魄,没有生离死别,没有大悲大喜,只是最普通的一蔬一饭,最普通的一言一语,演绎着:至亲至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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