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天边的星光

李泽凯

一

母亲时常在我耳边唠叨：“其实你爸爸很疼你，只是你不知道……”

听过之后，我总是点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感情都很淡漠。抛开血缘关系这层不谈，我每次见到他，只象征性地打一个招呼，然后就忙自己的。因此，每当听到母亲那样说时，我的内心总会出现疑问——是这样吗？

“爸爸只知道工作，哪会理我？”我这么回应。

而这个疑问，直到后来我才找到答案。

二

多年前，在一个惬意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走在公园里。草坪上有人嬉戏，有人跳舞，有人歌唱……空气里弥漫着花朵的馨香，淡雅而清新。瘦小的我躺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他指着繁星闪烁的夜空，笑着告诉我，月光再暗都有人看到，但星光再亮却很少有人去留意。那时候我太小，不理解父亲所说的话，只点头称是。

小时候的我喜欢玩玩具。每当看到同伴有新玩具，我回家就吵着要父亲也给我买。起初，他会皱起眉头，说我应该好好学习，不过最后还是会在我的再三请求下答应。之后，每当我羡慕地望着别家孩子玩新玩具时，他都会笑着抚摸我的头说下次给我买，而且他下次真的记得。

有一次，刚吃过午饭的我背起书包，跟他说了一声要到同学家学习后，便撒腿往外跑。跑出门的那一刻，我暗暗庆幸自己蒙混过关。其实，我不是去同学家学习，而是去玩耍。我和同学们玩捉迷藏、放风筝、荡秋千……我们忘了时间，疯玩到黄昏。调皮的我摔伤了脚，放声大哭。同学们都很着急，不知所措。而真正让我止住哭泣的却是父亲。

我看到他大步跑过来，看到他紧张的表情以及滑过脸颊的汗水。他的额头上写着“着急”二字。

他轻轻背起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沉默不语。我趴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看不到他的眼神。枝头上那些低吟浅唱的鸟儿不见了踪影，风也停了，世界开始变得安静。夕阳拉长我们的影子，一大一小。我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

从那以后，我专注于学习，身边的伴侣由玩具变成了各类书籍。我常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小心翼翼地写下提醒自己要努力学习的句子。父亲偶尔会过来检查我的作业，在练习本上留下“努力”二字。留言虽然简单，对我却是极大的鼓励。我期待某一天，当我递上一份漂亮的成绩单给他时，他能称赞我一番。

小学五年级开学时，他领着我去报到。老师笑着告诉他，我期末考试的成绩在全班排名第四。我挑起眉毛，目光很自然地移向了他。我原以为会看见父亲的笑脸，谁知他却皱起了眉头，好像在问：怎么才第四名啊？那一刻，我的心情瞬间由晴转阴。

以前我调皮，他关心我。

现在我乖巧，他却变得冷漠。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怎样才算是优秀。

三

之后的日子，我多次想在他面前证明我在努力，可他总以点头的方式草草回应。

我上中学时，家中的经济压力迫使他到外地打工。

他离开的那天，我为他提行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嘱咐我：“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你妈妈！”不一会儿，汽车缓缓启动。车轮滚过沙土时扬起的尘埃模糊了车窗，也模糊了他沉重的背影。我注意到母亲眼角的泪水，忽然发觉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家。

他经常打电话回家，询问母亲的身体情况与我的学习情况。我感觉自己变得愚钝了，明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不得不咽下去，随后匆匆挂断电话，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化作一串忙音……

有一次，他抽出时间回家。看见他下车，母亲急忙走过去为他搬行李，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我发现他瘦了，原本乌黑的头发开始发白。晚饭时，他基本上都在和母亲说话，偶尔问问我那个一成不变的问题：学习怎么样？我也依旧给他那个不变的答案：还好。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再后来，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家一次。每一次，我都带着期待等他回家。而真正当他回来时，我却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聊长途电话，看着他叹气……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之间多了一层隔膜，不知道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抑或是我们都变了。

或许，美好时光只存在于我懵懂的童年。

四

时间如白驹过隙，高考的钟声终究还是敲响了。

窗外几只鸟儿在低吟浅唱，教室内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声——在这样一个清雅与紧张共存的环境里，我想起他在电话那头对我说“好好加油”。我担心自己会再一次令他失望——就像小时候，我考到全班第四名，他还是摆出那副严肃的表情。

走出校园时，我微微叹了口气。同学们奔向等待了许久的父母的怀抱里，畅谈自己的感受。我独自一人走在林阴道上，没想到会看到默默等我的父亲。树阴下，他那张浸满汗水的脸上写满了期待。他询问我考试的情况。我别过脸去，淡淡地回答：“一般。”“没关系，路还长着呢。”他安慰我。

是的，路还长着。

我知道我会慢慢成长。然而，我和父亲之间什么时候才会有共同话题呢？

那一天晚上，他吃过晚饭就启程去了外地。

五

暑假稍纵即逝。

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亲陪我迈进新校园。我的行李比较多，都是他为我搬过来的。踏进宿舍，他执意要动手为我收拾床铺，说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些。我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感到莫名的惆怅。

收拾完后，他流了一身汗，还没休息便告诉我他要回去了，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我要送他，他不肯。于是，我站在宿舍门口默默地目送他离开。夕阳下，他背对着我慢慢走远，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背着受伤的我行走在夕阳下。

我在学校里看书、上网，生活平淡而无味。黑夜降临，城市开始亮起霓虹灯，繁星闪烁。我独自一人躺在草坪上歇息。微风拂乱我的思绪。打开身旁父亲寄来的包裹，我欣喜地发现里面是一个不久前我在网上看中却又舍不得买的书包。

我抬头望月，想到故乡的月光。那些闪烁的星光宛若璀璨的烟火，点缀着夜空。记忆瞬间回到那个惬意的夜晚，父亲指着繁星闪烁的夜空笑着告诉我，月光再暗都有人看到，但星光再亮却很少有人留意。是的，我们每一次抬头望向夜空时，都会不自觉地被那皎洁的月光所吸引，谁会留意那闪烁的星光呢？就像沉默的父爱，躲藏在人们的视线背后，不动声色。蓦然回首，原来我还记得父亲给我买的玩具，记得他背着受伤的我回家，记得高考结束时他等我等得大汗淋漓……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校园小道上的路灯开始闪亮。

我想，我开始懂得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