碱场沟上空的迷雾

2015-05-30 10:48海然
作家·下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哥俩赵家队长

海然

提起碱场沟很少有人知道,现在大家管那里叫红石砬子。那是因为很早以前,说很早起码有三十多年了,那时经常有人看见有一只老虎栖息在红石砬子上啃食野鹿、狍子、野猪等。老虎之所以攀到石砬子顶上去吃自己捕获的猎物,是因为红石砬子百丈高的悬崖峭壁犹如刀切斧砍,没有人能攀登上去,没有谁能和它抢夺食物,没有人能打扰它。站在石砬子下面看上去,趴在崖顶的老虎就像一只斑斓的大花猫。人要想登上石砬子,必须绕过几十里立陡的砬子面,从后面的原始森林爬上山巅,穿过一群山头围起的洼地,才能到达红石砬子的顶端。当地老百姓管这处山顶洼地叫做干饭盆,方圆几十里峰峦叠嶂云雾缭绕,蒿草蔓顶,野兽穿行。不知道有多少跑山人和猎人迷失在这里,把骸骨丢弃在灌木丛和荒草之中。当地老乡说干饭盆上面常年不散的云雾,其实是那些迷路人的阴魂,没有人敢踏进那里一步。还说从红石砬子底下出发到达砬子顶上,经常跑山的人也要走两天两夜的路程。

红石砬子面朝西,它的南面、北面、西面都是高耸入云古树参天的大山。四周大山之间是一片沼泽地,沼泽里有无数的泉眼,无冬历夏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着。不知道这些泉水里含有什么东西,它让这片沼泽地泛出浑浊的碱白色,还使沼泽地边缘的地面覆盖着一层暗白色像碱一样的硬壳。就是这片碱壳地,一年四季不知招来多少野鹿和狍子来到这里伸出舌头,舔不够地舔啊。因为这片碱壳地,不知招来多少狍子、野鹿、野狼、黑熊,还有猎人的枪声。正是因为这片碱壳地,解放前老百姓把这里叫做碱场沟。

一条小河从北面十几里外的大山深处流过来,流入沼泽地就不知道去向了。小河两岸是两片肥沃的田野,养活着北山下三十几户上百口人。这个小山村叫红石砬子村,村民一部分是躲避抗美援朝的战火,从图们江涉水跑过来的朝鲜老百姓,一部分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移民。

红石砬子村坐落在沼泽地的北山坡上,解放前沼泽地南山坡上也有个村子叫碱场沟。据说那时碱场沟村也有二十多户人家,上百口子人。村民也是一半汉族,一半朝鲜族。现在的南山坡上是一片荒芜的杂草,间杂着后长出来的灌木丛。

堿场沟村是一夜间消失的,全村上百口人也是一夜消失的。二十多年过去,北坡红石砬子村没有人敢去南山坡,怕在草丛中蹚出尸骨。

很少有人提起碱场沟为什么改名为红石砬子村,知道底细的人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说起这件事满嘴都是鲜血,两眼全是泪水,犯忌讳。

但是地形图上对这里标注的是碱场沟,碱场沟东南侧等高线上清楚写着红石砬子山。

大学四年级毕业实习,有的同学选择去边防哨所,有的同学选择到测绘部门,王金迪选择跟随一支特种矿藏地质普查队进入了碱场沟。

老师说这支地质队隶属国防科工委,是一支半军事化管理的队伍。他们目前的作业面在东北长白山区的林海雪原,每天穿行在原始深林,环境恶劣生活艰苦,是锻炼生存能力的最佳去处。想进入这支地质队实习,要求政治可靠,必须是共产党员,要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党支部书记开始不同意王金迪去,她说东北太冷,长白山区都是原始森林,风餐露宿生活条件太差。王金迪说亏你是党支部书记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是应该到条件最艰苦的地方去。

党支部书记红霞是王金迪的同届同学,也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她人长得漂亮,是校花。她的父母亲都是军人,根红苗壮。她不让王金迪去纯粹是从个人感情出发,怕他受苦遭罪。

但是王金迪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要为自己争回面子,要让红霞的爸爸觉得他是个有出息的人。

红霞家住在北京一个部队大院,每逢星期天她总是约王金迪去她家玩。他愿意去,一是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密切到不可分的程度了;二是周日到她家吃两顿饭他能节省一斤粮票,这在那个粮食定量供应的年代是弥足珍贵的。那时大学生每个月粮食定量供应三十六斤,剔除国家规定必须节约的一斤,实际供应三十五斤。一个人每顿饭要算计不能超过四两,只能吃到七八成饱。王金迪每个月去红霞家里四趟,差不多为自己省下四斤的定量,把这四斤粮票填补到平时的伙食里,他每顿饭就能吃到九分饱。

红霞的爸爸在部队里是个不小的官,啥级别红霞没说,王金迪也没有问过。总之她爸爸经常出差下部队。红霞的母亲是部队医院妇产科大夫,周日经常要值班。有一次王金迪和红霞在她家里正光着屁股耍,被她母亲抓了现行。她母亲当时没说啥,转身出去做饭了。等到吃饭的时候,她拿着筷子指着王金迪的鼻尖说:“王金迪同学你听好,有一天你要把我女儿甩了,我就把你当流氓抓起来送去劳改队。”

王金迪立时脑门沁出汗水,豆粒大的汗珠子掉在饭碗里。从那以后王金迪发现红霞的爸爸经常斜楞眼睛看他,看的他心里直发慌。他两个星期天没去红霞家,到第三周刚吃过早饭走出食堂,看见红霞的母亲站在门口等他。她说:“你怎么不去我家了?”

王金迪不好意思地说:“红霞的爸爸总拿眼睛斜楞我,我感觉他有点儿讨厌我。”

红霞的母亲说:“你就不怕我把你送去劳改队?走,红霞正在家里等你。”说完她笑了。又说:“红霞的爸爸是担心你将来没有出息。”

看见红霞的母亲笑了,王金迪心里放松了。为了能和红霞在一起,为了不被送去劳改队,他乖乖跟随红霞的母亲回家。

因此王金迪必须要有出息,要做出个有出息的样子给红霞的爸爸看。

春节过后开学不久,王金迪来到这支地质队的基地,被分配到一个小队。没过几天小队的领导便宣布,队伍马上向长白山的碱场沟开拔。

领导说,队伍必须赶在冰雪融化前进碱场沟,冰消雪化后那里到处是沼泽地。沼泽地把一座座崇山峻岭以及原始森林圈成一个又一个鸭蛋圆,碱场沟便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到那时想进碱场沟,困难可就大了。

那是1966年3月初的一个凌晨,这支十几个人的队伍在长图线一个临时乘降所下了火车。随后坐在乘降所小候车室的红砖地上,等待承载他们装备的货运列车的到达。

两小时后一列货运列车停靠在乘降所,匆匆甩下一节平板车后又大喘着粗气开走了。他们很快用两块跳板把平板车和站台连接起来,随车押运的司机把两辆苏式嘎斯六三型汽车从平板车上缓缓开下来。汽车上装着两顶帐篷,找矿仪器,日常生活用品和他们的行李。

山区初春季节的风虽然不大,但是外面依然嘎巴冷。十几个人爬上两辆装货的汽车,戴好棉帽子裹紧棉大衣,在七拐八扭、坑坑洼洼的冰雪山路上颠簸四个多小时,到达离火车乘降所七十华里的一个解放军连部。

部队提前接到了接待他们的通知,队员们下车后便被连队指导员领进食堂。在暖烘烘的食堂里每个人都跺着脚,抖落着身上的寒气。指导员看了看他们身上的装备,羊剪绒军帽,羊毛挂里子的军大衣、大头鞋,又看看他们肩上背着的卡宾枪,腰上挎着的匕首和袖珍罗盘,羡慕地说:“你们的装备比我们部队还好。”

吃过午饭,汽车像牛车一样继续在冰雪路上行驶。路越来越窄,汽车沿着山坡上曲曲弯弯牛车碾压出来的车辙瘸行。他们在车上一会儿被抛起来,一会儿又被被摔下去。身体被甩得前仰后合,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树枝偶尔从前面划过打在后脑勺上,挑起围巾,吓出一头冷汗。

快掌灯的时分汽车从一个山沟里驶进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在一个接一个草疙瘩上窜上跳下。四周是一圈黑乎乎连绵高耸的群山,山脊上一行行高大的树影,好像排成队跑步行军的战士。路两旁白亮亮的积雪与车护栏一样高,坐在车上的人感觉像坐在雪地上。

汽车驶出沼泽地,在山坡上爬行很久才进入红石砬子村。先遣人员和生产队干部打着手电筒站在村口迎接他们,旁边还围着一些半大小子和老年人。先遣队员走上前说:“伙计们,下车吧,这里就是碱场沟了!”

不知道谁在人群里回应说:“这地方早先年叫碱场沟,现在叫红石砬子。”

还有人说:“叫啥名都是这个小鸡不撒尿的地方。”

一位老头走到汽车旁,用手摸着还亮着的车灯说:“你们看,这还长着两个眼睛呢。”

一个年轻人说:“废话,没眼睛黑灯瞎火的能看见道吗?没长眼睛能开到咱沟里来嘛!”

看来这里的一些老乡平生第一次见到汽车。

他们被领到生产队小队部,不大的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土坯砌成的炉子,炉膛里塞满红松劈成的木柈子。炉盖子是一张薄铁板,被炉火烧得通红。南北兩铺火炕光秃秃的,上面什么都没有铺。我们的队长说:“今天晚上大家先挤在这里对付一宿,明天分别到老乡家里去住。”

这个季节天气太冷,不能住帐篷。只能暂时分别到老乡家里去住,等待春暖花开。那时他们才能搭起帐篷,自己的人集中住在一起。

第二天吃过早饭队长召集开会。他告诉大家,公社的领导说了,别看这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情况却很非常复杂。这三十几户大都是从朝鲜和山东移民过来的,搞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和出身成分。他要求大家提高革命的警惕性,随时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随后他向大家宣布了几条纪律,有保密方面的,生活方面的等等。

会后先遣队的几个同事分别把我们送到老乡家,王金迪和队里的工程师被领到生产队一户杨姓夫妇的家里。安置好行李后,队长把王金迪单独叫出去说:“王金迪同学,村子里只有这一户是贫下中农,真的假的还不保准。工程师的家庭成分不好,你是实习的大学生,又是共产党员,你要随时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提高警惕,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王金迪点头答应着,心里十分紧张。阶级斗争这根弦立时绷紧,绷得满身肌肉僵硬酸痛。

房东姓杨,夫妻两人四十岁出头,王金迪称呼他们为大叔大婶。工程师姓简,没问过他年龄,看样子不过四十岁,他叫他简工。

简工平时寡言少语,晚上回到住处才有些笑容。王金迪认为他的笑容是给他的,是他常常给了他一刻轻松和快乐。简工手不离书,都是些地质方面的专业书籍。每天晚上他借着房东的小油灯,在如豆的烁光下把近视镜凑近翻开的书,一字一句吃力地啃读着,鼻孔被油烟熏得漆黑。王金迪也要看书,要写日记,还要给红霞写信。两个人挤在油灯下,把满屋里的亮光都给遮挡住了。于是王金迪仿效其他队友,从队部拿来两节仪器上用的电池,用导线把手电筒的小灯泡和电池连接在一起,悬在幔杆子上。于是每天晚上杨大叔家里有了光亮,简工也不必再凑到油灯下吸油烟了。他看着王金迪会心地笑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这样的事别人做他可以借光,他不能做,他不敢。他的父亲现在还在美国,有海外关系。

杨大叔和杨大婶当然高兴,他们省了灯油,屋里还亮堂了。

地质队有自己的厨师,食堂设在生产队队部。天寒地冻不能出山,一个多月来他们每天就是吃饭开会学习,好不烦人。终于盼到进入四月,四月初这里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仍然不能进入实质性的普查工作,队长宣布开始踏勘。

晚上杨大叔听说他们明天开始上山,他说:“这周边百八十里地哪儿都可以去,千万不能进干饭盆。”

杨大婶疯也似的从外屋冲进来,上前朝杨大叔的肩膀搥一把说:“老不死的,你胡说啥?”回头对王金迪和简工说:“他脑袋浆糊,你们别听他瞎说。你们人多,手里啥顶硬的家伙都有,还怕山猫野兽!”

杨大叔争辩说:“我刚四十岁出头,啥时候成了老不死的了?”说完,耷拉脑袋提着一捺长的小烟袋扭身走出房门,站在门外顶着料峭的春寒,望着红石砬子的方向,嘴里不住吮着烟袋锅。

月亮还没有从山后爬出来,星星藏在淡淡的云层里,四周像泼了一层墨,大山的影子是黑的,连空气好像都给墨染了。山里传来野狼的嚎叫,村里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杨大叔回到屋里嘴里自言自语说:“前天有人看到狍子来到沼泽地在泉眼旁舔盐,狍子和鹿过来舔盐,山猫野兽紧跟着就会过来了。”

“大叔,这山里都有什么野兽?”王金迪问。

“野狼、土豹子、黑瞎子。”杨大叔说着,把墙上的猎枪拿下来,开始擦拭。接着又说:“沼泽地有泉眼的地方千万不能去,脚踏进去人很快就会被泥水吞进去,越扑腾陷的越深,想爬出来比上天还难,最后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杨大叔一番话说得王金迪的头发茬子竖起来,身上一阵阵打着寒颤。他说:“绕开那个泉眼,走别的地方不行吗?”

“沼泽地不只是那一眼泉啊,好多泉眼藏在泥水里看不见。夏天没有人敢从那里走,想出山还必须从那里穿过去,没有人愿意冒那个险,所以咱村到夏天就变成憋死牛的地方了。”

“从后山翻过去不行吗?”

“后山过去还是这样的沼泽地,东绕西绕最后还是绕回到咱这地方来。”杨大叔说完呵呵笑着。又说:“绕不回来的人就是麻达山喂山猫野兽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大叔,麻达山在哪儿?”王金迪又问。

“麻达山不是山,是我们这里的土话,是说进山的人在山里迷失方向走不出来了。”

简工坐在炕沿上,眼睛直勾勾盯着书不翻页,显然他在全神贯注听着王金迪和杨大叔唠嗑。

王金迪说:“大叔,你这杆猎枪打着过野兽吗?”

“打着过。”大叔没抬头,继续擦拭他的猎枪。

“都打着过啥野兽?”

“野鹿、狼、熊瞎子,狍子打的最多了。”

“听说这里山上有老虎?”

“有。”

“大叔,你看见过吗?”

“好久以前看见过,这两年不见了。”杨大叔说着扭头看看窗外,自豪地说:“我家大黄还咬死过一只老虎崽子呢。”

杨大叔说的大黄是他家的一条大黄狗,长的像小牛犊子那样高大。

“你家大黄狗真厉害。”

“厉害。”大叔接着说,“现在不行了,那次让老虎给抓瞎一只眼。你见到过我家的大黄狗在家里吃食吗?它总是天黑后跑进山里自己找小动物吃。”

王金迪正问得饶有兴趣,杨大婶突然站起身拉上布幔,把老伴用帷幔封闭起来。王金迪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尴尬地自言自语说:“睡觉。”

简工看着王金迪笑笑,放下书本开始铺被子。

队伍进山一个多月了,第一次收到山外捎进来的报纸和信件。有王金迪的两封信,一封是他妈妈寄来的平安家书,一封是红霞寄来的硬书。所以说是硬书,是红霞说她没有想王金迪,倒是她妈妈惦记他了。她妈妈说不如把王金迪送到劳改队去了,关在劳改队里可以探监。让他钻进深山老林,这么长时间看不见挺惦记的。

晚上,王金迪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想到明天就要进山踏勘,心情不免有些激动。

呵,巍峨陡峭的红石砬子,石砬子顶上老虎的身影;碱场沟吞人入泥的沼泽,那些沉溺游移的孤魂;干饭盆草丛中迷失丢弃的骸骨,以及缭绕在它上空神秘的云雾……

碱场沟的村民冬天才能出山,把一年的收获运出山外,把一年用的生活日用品采购回来。其他季节沼泽地里一塘稀泥,稀泥上面覆盖一层青苔和羊胡子草。没有人敢走近沼泽地一步,踏腿陷进去腿就拔不出来。你越是使劲挣扎陷得越深越快。沼泽地的泥塘里,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家畜、野兽,以及那些迷失的生灵。每当夏天,牛虻和蚊虫争先恐后把你围起来,它们吸你的血,把你浑身咬得全是又痛又痒的红包。蚂蝗潜伏在沼泽地附近的草叶上,说不准什么时候爬进你的裤腿钻进你的肉里,喝饱你的鲜血也不肯从你的皮肤里出来。公社领导或者大队干部,早就忘记他们这里还有一个红石砬子小队。说忘也没忘,有一条电话线翻山越岭,百十里地把生产大队和红石砬子村连接起来。干部们凭着这条电话线路,领导指挥着这三十几户人家。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简工对队长说:“趁现在没完全解冻,先到砬子底下和沼泽对面看看情况,采回点岩石样本。”

队长说:“我也在这样考虑,先沿着沼泽地四周踏查一遍。两个人一组,你和实习的大学生小王一个组成吗?”

简工没有说不成,什么都没说,扭头看看王金迪。

队长打开地形图比画着,说:“你和小王今天沿着红石砬子下这条线走,这条线路情况复杂,听老乡说要经过两条野兽下山的路。你们找个向导,带上武器。”

简工还是什么都没说,又扭头看王金迪。

“请我们房东做向导吧。”王金迪说。

“吃完飯你去和他商量一下,一天给三元钱。”队长说。

“三元少点儿,一天给五元还差不多。”厨师从旁插嘴。

“五元,那就给五元。”队长答应得很痛快、很慷慨。

吃过饭,王金迪把军用水壶灌满开水,把三个馒头全部掰开里面夹上一块豆腐乳,用手帕包好系在腰带上。

厨师拿着三个馒头走到王金迪面前说:“给向导带上一份。”又说:“一会儿找我领枪。”

厨师兼职保管员,把枪交到王金迪手里的时候说:“会使枪吗?”

“会,军训的时候学过。打靶成绩优秀。”王金迪自吹自擂。

“小伙子不错!”厨师拍拍他的肩膀。

队长在旁边看着王金迪满意地笑笑。

杨大叔痛痛快快答应做他们的向导,他说:“几年前部队一伙人来到这里搞测绘,也是找我给他们做的向导。”

走出村子的时候,大黄狗从前面的草丛里窜出来。它走在前面,好像早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行进方向。杨大叔说:“到石砬子底下只有这一条路,这条路也是到山外必经的道路,也是我家这条大黄狗夜里觅食经常走的路。”说完,弯下腰用手缕缕大黄狗脊背上的皮毛。

四月下旬的长白山区,冰雪还在融化。泛滥的春水从山上流淌下来,到处湿漉漉的。山路上满是荒草,没长草的地方便是沙石,沿着山坡前行不难走。路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大。渐渐有些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感觉。四周全是浓密的森林,脚下踏着的衰草渐渐换成落叶。杨大叔走在前面,简工跟在他身后,王金迪走在最后面。小路不时被大树伸出的枝条挡住,三个人必须拉开一段距离,以免被前面撩起的枝条弹回来抽打在脸上。

王金迪走在最后面,时不时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又什么都不见。头皮一阵阵发紧,头发茬子不停地竖起。指望不上大黄狗给壮胆,它有时在身前身后跟着走,有时又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

大约一小时后他们下到两山之间的一处沟底,沟对面就是红石砬子。一溏水面出现在他们面前,澄澈清冷的溪水缓缓流向沼泽地。两百多米宽的水沟,岸边一人高的蒿草在水里浮出一半身影。杨大叔回身走到一棵老核桃树下,又转身对着对岸的山石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后才走到岸边,说:“这道水沟左右两边都是沼泽地,只有这里水最浅。这里水下是沙石底,可以蹚过去。你们加小心,左右偏一点就会陷进泥塘。”说着,他毫不犹疑地把鞋子裤子脱下来缠绕在猎枪上,双手高举猎枪蹚了过去。水一直漫到他的大腿根,两腿之间那器物是吻着冰冷的水面划过去的。登上对岸,他大声说:“奔我站着的方向蹚过来,千万不能向左右偏离。”

王金迪在心里丈量着,杨大叔身高不过一米七五还有点儿驼背。我身高一米八出头,那器物绝不会遭受他那样的委屈。他学着大叔的样子光着屁股蹚过去,把装备和裤子鞋子放在草窠上,又蹚回去把简工的装备接过来。简工的个子比杨大叔还矮些,他的器物完全淹没在水里,到得岸上被冷水冰得龟缩成只有蝉蛹大小了。

王金迪突然想起队里同志们开玩笑的一段顺口溜:“好女不嫁勘探郎,年年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儿女不识爹模样。”想到这儿,心里油然产生一股怅怅的寒意。

杨大叔指着眼前一片倒伏的荒草说:“这些草都是被来回走的野兽踏倒的。”回头又指指水沟说:“夏天想去山外,必须蹚过这条水沟,没有人带路谁也不敢蹚,左右偏一丈水底下就是烂泥塘子。”

三个人穿上裤子沿着山坡继续前行,很快来到红石砬子脚下。地面满是从砬子顶上掉落在地上摔成的碎石块,碎石的边缘是一墩又一墩黄里透着绿意的塔苔,上面长着稀稀落落的羊胡子草。塔苔之间是一层绿褐色的苔藓,有的地方冒着气泡。杨大叔说那冒泡的地方下面就是一眼泉水,周围千万不能踏进一步,踏进去腿就拔不出来。

简工弓着腰,不时用锤子敲击地面上的石块。王金迪跟在他身后,把他递过来的碎石块装进挎包。杨大叔站在远处仰头看着立陡的岩顶,他担心上面突然掉下来石块砸到干活儿的这两个人。

前行的速度慢下來,杨大叔吆喝说:“要加快脚步,这样走法怕天黑也走不到砬子南头。”

简工站起身看看腕上的手表,又闷头弯下身敲击石块。

杨大叔说:“你不用看表,我心里有数,天黑前咱们必须赶回到来时蹚过的那条水沟边上。”

“为什么?”王金迪疑惑地问杨大叔。

“水沟边是野兽经常走的道,天黑后容易和野兽撞上。”

王金迪板着肩上的枪说:“朝天上放两枪,啥野兽不给吓跑了?”

“不像你想的那样,土豹子从你身后的树上突然跳下来把你扑倒,枪还有啥用项?”杨大叔说话的工夫手一直抓着猎枪,眼睛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又说:“前面不远就是碱场子,现在正是狍子和野鹿舔盐的季节。这个季节也是熊瞎子出洞,领着崽子到处游荡找食的时候。我们回家的路经过那个河浜子,山上一色都是橡子树。那地方是熊瞎子觅食经常出没的地方,大意不得。”

杨大叔一席话说得王金迪心里有点儿发憷,他悄悄把枪的保险机打开,下意识摸摸腰上挎着的匕首。偶尔砬子顶上跌落下一块石头,听到响声时已经找不到落处。杨大叔从草丛中用脚踢出一个球状东西,把它一直踢到王金迪面前。说:“见过没有,这是个刺猬。”

王金迪小心地把刺猬装在登山帽里,挂在沼泽地边一棵矮树干上。

大叔说:“今天晌午咱们吃烤刺猬肉。”

王金迪惊愕地看着大叔,心想这刺猬满身是刺,怎么吃啊?

杨大叔看着他笑笑,开始在周围捡拾干树枝。他把树枝堆积在一起,然后到沼泽地边抠来两捧干泥,把干泥糊在刺猬身上。一会儿工夫,刺猬被糊成一个泥团,只露出一只小嘴巴。大叔把刺猬放在干树枝上,划着火柴点燃干树枝。刹那间火焰窜起,树枝噼噼啪啪燃响。刺猬的身子越缩越紧,渐渐它身上的泥巴开始干裂。大叔不时用木棒翻弄着刺猬,让火焰烤遍刺猬的全身。

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杨大叔把刺猬身上干裂的泥巴剥去。泥巴把刺猬身上的刺和皮全部粘了下去,于是鲜嫩喷香的刺猬肉展现在眼前。然后他用匕首把刺猬的肚子划开,取出内脏扔掉,把肉切成一块块放在石板上。

烤好的刺猬肉只有一个拳头大小,虽然每个人只吃了两三块,还是很解馋。那个年代对于这些吃特供的人来说,每周也只能吃上一两顿肉。现在来到这个憋死牛的山沟里,吃肉的机会就更少了。

王金迪说:“大叔,听说这里原来叫碱场沟,为什么改名叫红石砬子啊?”

杨大叔的脸立时阴乎起来,好一会儿才说:“碱场沟是指这片沼泽地南面那片地方说的,那里原来是个很大的屯落,有二三十户人家百十口子人。一半是汉族,一半是朝鲜族。汉族住在山坡上,他们种旱田;山坡下住的是朝鲜族,他们在沼泽地旁种水稻。”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低下头默默沉思着。

“这些人都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在那里住了?”王金迪又问。

“这话说起来可长了,还得从日本鬼子占领的时候说起。自从小鬼子占领咱们东北,碱场沟便是抗日联军的一个秘营。这里经常住着一支十几个人的抗日队伍,他们神出鬼没,把鬼子打得蒙头转向。后来村里出了汉奸,那年冬天汉奸领着二三百个小鬼子把村子团团围住。一夜间全村上百口老百姓连同抗日队伍的十多个人,全让日本鬼子用机枪给突突死了。那可真是尸骨遍山,血流成河啊!打那以后这里一直荒芜,直到解放初期一伙山东逃荒的人来到这里,在沼泽地的北山坡落户。抗美援朝那昝又从朝鲜跑过来十几户老百姓,凑合起现在这个红石砬子村。”说到这儿,杨大叔加重语气又说:“我是从关里家后迁到这里的,这些也是听说的。”

“小鬼子投降后那个汉奸抓到没有?”王金迪好奇地接着问。

“到现在也没找出来,无头案子啊!当天有四个人不在村里,两兄弟和他们家的两个伙计。两个伙计也是兄弟俩,大家怀疑汉奸出在他们这四个人中间。两兄弟领着两个伙计常年住在这里收山货,平日里收货,赶到冬天出山去放货。据两兄弟说他的两个伙计是汉奸,是他们向日本鬼子告密带路进的村。做山货生意的两兄弟解放后都当了干部。政府对那两个伙计发过通缉,至今没有下文。”说到这儿,杨大叔又重复一遍,“这些我都是听人说的。”随后一声感叹,闷头不再做声。

吃过午饭,杨大叔在地上掘开一个坑,把他们吐出来的骨头和刺猬的内脏埋在里面。他说这些东西不能露在外面,容易招惹山猫野兽过来。刚埋好大黄狗便跑回来,没用指点便用爪子扒开石堆,很快把碎骨和内脏都吃掉了。

大约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在杨大叔的再三催促下,三个人开始往回返。往回走的脚步很快,杨大叔还是嫌慢,他担心天黑前赶不到水沟旁。

杨大叔对时间掐算得很准,他们走到离水沟将近半里地的时候天已经麻黑。大黄狗跑在前面引路,杨大叔肩扛猎枪走在前面,简工走在中间,王金迪殿后。

突然大黄狗窜进山坡的林子里,瞬间从山坡上滚下来一个大黑球球。杨大叔“啊呀”一声说:“不好,黑瞎崽子,后面肯定有母瞎子!”他赶紧端起猎枪推上子弹。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从山坡上跳下来一只大黑瞎子。大黄狗紧跟在大黑瞎子屁股后面追赶着,大黑瞎子根本不理会,立起身张牙舞爪直奔杨大叔扑过来。杨大叔端着猎枪向后退着,把身后的简工撞倒在地上。简工的近视镜被撞飞,手里的枪也甩到草丛里。这时只见杨大叔仰身倒在地上,他把右腿蜷起,左腿直挺高翘,猎枪紧贴在翘起的左腿上。正当黑瞎子对着杨大叔翘起的这条腿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他手里的猎枪响了,子弹从黑瞎子的口中射入爆炸,黑瞎子摇摇晃晃扑倒在杨大叔翘起的腿上。

王金迪赶忙跑过去朝大黑熊子的脑袋又补射两枪。眼看黑熊没有了气息,他才回身把杨大叔拖拽起来。杨大叔站起身蹬蹬左腿,说:“没事,没事。”

大黄狗追逐熊瞎崽子钻进树林里没有了踪影。

黑暗中杨大叔的脸色仿佛一张白纸,简工整个身子颤巍,两腿好像不听使唤了。王金迪打开手电找到他的眼镜,帮他把枪挎在肩上。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小腿有点儿抽筋。

杨大叔急促地说:“赶紧脱裤子蹚水过河,这地方不能久留。”

王金迪说:“这打死的熊瞎子……”

“不管了,明天再说。”杨大叔说。

杨大叔蹚过河没有马上穿裤子,他光着屁股端着猎枪巡视着四周。简工这回没有脱裤子,他合身托举背包和枪,紧随杨大叔蹚了过去。等王金迪蹚过河穿好裤子端起枪,杨大叔才从地上捡起他的裤子穿上。

路上杨大叔说:“遭遇带崽子的黑瞎子最难缠。”他说话轻松,步履矫健,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村里十几个棒小伙子带着绳索和两根抬杠,跟随他们去抬黑瞎子的尸体。黑瞎子的腹部已经被撕开,五脏六腑不见了。杨大叔看着说:“不好,这里附近来了大牲畜。”

“啥是大牲畜?”王金迪问。

“能撕开黑瞎子肚子,把它内脏吃了的都是大牲畜。”杨大叔围着黑瞎子四周转了两圈,又说:“狼,是它妈张三干的!”

杨大叔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老猎人,每到冬天,他經常提着猎枪带着大黄狗进山打猎。他捕猎过狍子、鹿,也曾经和黑熊、恶狼、土豹子发生过遭遇战。

天暖和后地质队员全部集中到自己的帐篷里去住了,王金迪两个多月没有机会和杨大叔接触。

他们把正南北走向的红石砬子作为南北向的基线,由此向东西两侧展开,每隔两百米设置一条勘探线路,每五十米取样并记录勘测数据。两个月下来,西线勘探工作结束,工作向东线工作面展开。七月底勘探线路的南侧接近干饭盆,从地图上看最少要在干饭盆往复穿行五次,由此推算干饭盆的直径大约一千米左右。

队长为此特意召集全体队员开会,他讲了干饭盆的民间传说,也讲了进干饭盆的重要意义。他最后说:“干饭盆这块地方不应该在我们走过后继续成为空白,干饭盆必须留下我们的足迹!兴许这里就埋藏着我们要找的矿藏。毛主席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队长讲话结束,大家纷纷举手表决心,要求领导把勘查干饭盆的艰巨任务交给自己。队长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简工和王金迪的身上,他说:“经过支部领导认真研究,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简工和实习学生小王两个同志。简工是我们队里的技术权威,小王是大学生,两个人既是我们队的技术骨干,又有过与黑熊搏斗的经历和经验。”

队长给简工和王金迪的小组增加两名刚从部队转业的战士,做他们的安全保卫。委托王金迪去邀请杨大叔,请他再次出山做向导。

会后王金迪立即高高兴兴去请杨大叔,他二话没说,痛快地接受了他们的请求。杨大叔说:“我早就想进干饭盆里看个究竟,没有合适的人搭伙不敢进去。和你们一起去最好了,你们有路线图和指南针,手里还有顶硬家伙,不容易麻达,安全。”

杨大叔把地形图说成路线图,把罗盘说成指南针,把枪说成顶硬的家伙,他说的麻达是迷失方向的意思。

碱场沟的风景五光十色,斑斓绚丽。每座山上的树木品种各异,山的阴坡阳坡树木品种也各不相同。沼泽地的四周有六七座山峰,高高低低犬牙交错,远远近近逶迤蜿蜒。当晨曦从山隙间投进来的时候,你会发现每座山头都缠绕着一团云雾,有的似白白的薄纱,有的像一团黝黑的烟幕。不知道白白的纱幔里荡漾着怎样的美好,不敢想象那黑黑的烟幕里隐藏着多少凶险。但是他们每天必须从这些云里雾里穿行,飘逸淡雅的雾幔在脚下旋转流动。那一刻,美好和凶险全抛扔在脑后了。

山区的天气说变就变,这一刻阳光筛过树隙明媚光艳,低头工夫头顶便云缠雾绕。没等你跑下山,瓢泼似的大雨便倾盆而落。这时你假若站在山巅,晴空依然如镜,只是顷刻间感到脚下的云雾淡了些,但是山下的队友却被淋得落汤鸡似的。

队友们在山林中工作虽然相距只有几百米,可是这几百米是水平距离,中间常常被茂密的森林,被山峰河流沼泽隔开。他喊你呼,山听得到,小溪听得到,你自己听得到,队友听不到。

这期间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只能保持在两个小时左右,其他时间都耗在了路上。队长决定在村东五十里外的地方建一个临时营地,让一部分队员转移到那里宿营。

杨大叔赶着牛车,大黄狗跟在他们身旁。车上装着一顶小型帐篷,以及他们的行囊和食品。三天后他们把这处营地建好,交给后继赶上来的队友。随后他们卸下牛车,把行囊和食物搭在牛背上,牵着老牛继续向东南方向攀爬。他们每个人手里又添了一把锋利的板斧,边走边开路。翻越几座大山和无数道沟沟坎坎,穿过一片又一片稠密的原始森林,天黑前来到干饭盆东北角一块坡地上。在一个山泉旁停下脚步,用树枝搭建起两个小窝棚。简工和两名战士住在一处,王金迪和杨大爷住在一处,杨大叔把老牛拴在窝棚前一棵老橡子树上。这里便是他们五个人的宿营地,也是进军干饭盆的大本营。

五个人全部出动捡拾干树枝,篝火很快熊熊燃烧起来。两面袋子馒头,几瓶腐乳和臭豆腐,一包盐、一瓶豆油、五瓶老白干,足够五个人吃五天。杨大叔说:“在这个地方不愁没肉吃,明天就會有。”

王金迪开玩笑说:“明天没有野味就杀你的老黄牛。”

杨大叔斜睨他好一会儿,笑笑说:“小伙子,你不用叫号,明天晚上保准有野味吃。”

在小溪里洗去一天的汗水和疲劳,放开嗓子吆喝两声。山谷里立即回音缭绕,让你心旷神怡。于是,没有了艰苦的感觉,眼前的山山水水入诗入画。大森林和山坳里虽然隐藏着阴森和恐惧,如同馒头里夹着一块臭豆腐,吃到嘴里却回味无穷。

两名转业战士轮流值夜,防备野兽来袭。指望不上大黄狗帮他们仗胆,它不知道又跑到哪里觅食去了。

用仪器淘汰的电池连接起来的手电筒灯泡,整夜在窝棚里闪亮。低矮的窝棚只能弓着腰钻进去,床铺离地面只有半尺高,是用干树枝铺起来的。大家把帆布行李袋铺在身下隔潮,一床被子裹在身上,身下一半身上一半。两手抱着卡宾枪,头枕挎包。脸用纱布遮盖住,以免蚊虫叮咬。

第二天早晨他们登上离宿营地最近的一处山垭口,五个人立刻置身于云遮雾罩之中。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云雾从干饭盆里沿着垭口瀑布一样向外流淌。攀上身旁的山头放眼望去,整个干饭盆被白茫茫的云雾遮掩。四周七八个山头大小相致,兀立在云雾之上,像一个个悬空的墨绿色头盔。

杨大叔说:“这样的情况不能进去,等雾气散去再说吧。”

简工和王金迪商量,决定以这个山垭口为基点,向南在山半坡砍出一条线路,一直通向干饭盆的东南角。于是大家又回到山垭口,把周围的树木砍倒,开出一块平地。然后架起经纬仪,在正南方找到一个标识物,在标识物旁竖起红白色相间的标杆,望着标杆的方向抡起板斧开路。

杨大叔说:“你们在这里砍树开路,肯定惊动里面的野牲畜,我到前面的山垭口等它们,也在那里等你们。”说着,他端着猎枪领着大黄狗先行钻进前面的林子里。

一个小时后,前方传来一声枪响,大约二十分钟后又听到一声响。王金迪兴奋地说:“杨大叔可能有收获了。”

简工说:“不能出啥事吧?用不用派个人过去看看?”

“不用,没有多远了,喊话他就能听到。”王金迪说着放开喉咙大声喊道:“吆——吼——吼——!杨大叔,听到了吗?”

“听到——!”杨大叔浑厚洪亮的声音响彻半个山谷。

当他们来到下一个山垭口,看见杨大叔嘴里含着烟袋坐在一块石头上,脚下直挺挺躺着一只狍子。大黄狗狼吞虎咽地吃着狍子的下水,嘴角沾满鲜血。杨大叔得意地看着王金迪,使劲吸了两口烟袋,抿着嘴唇吐出两个大烟圈。

王金迪说:“我好像听到两声枪响。”

杨大叔“嗯”了一声,半红着脸说:“好久没摸枪手生,第一枪放空了,傻狍子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想看个究竟,第二枪才把它放倒。”

王金迪憋不住笑,心想人们平时常说的“傻狍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杨大叔开始给狍子剥皮,王金迪他们继续抡着板斧前行开道。这里的山坡上多是灌木丛和藤蔓,偶尔碰到一棵乔木,长得又瘦又矮。用板斧砍这类植物显得有些笨拙,于是他们又拔出匕首双刃齐下,甩开膀子左右开弓。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他们来到干饭盆的东南角的一处山垭口,在这里又砍出一块空地作为标识性地物。回返的时候每隔一百米又在地上插上一个木桩,用红蓝铅笔写上编号。回到东北垭口计算,这条线路正好是一千三百米。

干饭盆里浓重的雾幔已经退去,只有没人高的蒿草下面还蒸发着淡淡的水气。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土包和石堆露出草丛,后面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奥秘和凶险。几泡闪亮的小水塘,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深邃又流向哪里?稀疏的几棵灌木在蒿草中探出头来,显得孱弱而孤单。站在山坡上远远看去,这里虽然不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神秘,却也人感到几分惊悸和恐怖。

简工说:“今天就干这些,明天从这里向西再开出一条线,我们围着干饭盆四周砍出一个正方形的路,把插在地上的标桩号码前用红蓝铅笔写上东南西北。然后分成两个组,按照相对应的标桩号逐线进行勘查。”

王金迪心里想,简工这样布置有条不紊,既不浪费人力,又避免迷路,姜还是老的辣啊。

杨大叔用板斧把狍子砍成了四段,说:“没事了?”

简工回答说:“没事了,今天就干到这儿。”

“回去吃烤狍子肉。”杨大叔说完看着王金迪一笑。

随身带的辎重都交给两名转业战士,其他人提着狍子肉。顺着山坡一路小跑,很快便看到了他们宿营的窝棚。

刚踏入宿营地,杨大叔喊起来。他拴在树上的老牛不见了,于是他用手做喇叭,“喔!喔!喔!”四面吆喝起来。等走到树下他愣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人干的,只有人才能解开我系的绳索。”说着他围着大树转了两圈,观察地上的足迹,又说:“好像还不是一个人干的。”说完他陷入沉思。

王金迪说:“大叔,我们分头去找吧。”

杨大叔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他自言自语说:“这地方除了咱们这伙人,没有人敢来招呼,怪事。”又说:“我这头老牤牛全村人都认识,凭我杨罗锅子的人性,不会有人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啊!”

诧异、惊悸、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只见杨大叔把两根手指放入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呼哨。没过多久,大黄狗从灌木丛中跑出来。杨大叔弯下腰用手轻轻拍拍几下它的头,随后直起腰用猎枪指着拴牛的地方,领着它围绕大树转了两圈。大黄狗突然转过身蹲在地上,朝着杨大叔不停地摇晃着尾巴。

杨大叔说:“你们先吃饭,我领着大黄狗去找老黄牛。”

“大叔,我们陪你去找。”简工说。

“不用都去,让小王和我一起去就行。”

王金迪赶忙拿上几个馒头,紧跟在杨大叔后面追过去。

大黄狗在前面引路,王金迪跟在杨大叔身后向东南方向走去。走下山坡向东立刻进入一条沟塘,沟塘中覆盖着茂密的灌木丛和藤蔓,看不出沟塘有多深。他俩沿着沟边前行,地势起伏不平,一會儿上坡一会儿又下坡。无论上坡还是下坡,都必须依靠攀援树干保持身体平衡。树干上长满厚厚的青苔,手攀上去又湿又滑。地面上也是一层青苔,不小心就会滑倒。这样往前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跨过沟塘钻进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王金迪掏出袖珍罗盘看看方向,他们是在往正南走。从方向和行走的时间看,现在所处的位置在干饭盆的东侧,与干饭盆只有一山一沟之隔。

半小时后,大黄狗带领他俩顺着山的走势向左拐去,瞬间进入一片红松林中。粗大高耸的松树巍峨挺拔直刺云天,地面铺满厚厚的松针,踏上去软绵绵陷进半只脚。

杨大叔手里提着猎枪,紧随着大黄狗在树隙间东拐西绕,王金迪有时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突然间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响,杨大叔赶紧端起猎枪指向发出声响的方向。王金迪也端起卡宾枪拉开保险,身体靠在一棵大松树上。大黄狗蹲伏在杨大叔身旁,摆出一跃而起的架势。整个人的精神处于高度的戒备和紧张之中,四周静悄悄仿佛时间都静止了。杨大叔掏出腰刀,在猎枪钢管上敲击两下。随之不远处又传来践踏树枝和树叶的嚓嚓响动,声响渐渐变小远去。

杨大叔猜测说:“是个大牲畜,可能是只土豹子从树上蹦下来,把大黄狗都吓趴在地上。”又说:“狗最怕土豹子。”

大黄狗站起身摇摇尾巴,跟在人后面又向东走去。杨大叔说:“小王,你离我近些,互相有个照应。”

王金迪壮着胆说:“没事,我没害怕。”说话的时候心还在一个劲儿地打颤。

说话工夫松林前面透出光亮,一片玉米地出现在眼前。杨大叔说:“不对啊,这里怎么能有人家?小心点儿别整出动静。”说着弯下腰扯住大黄狗的耳朵,把它拽到自己的身旁,然后猫腰钻进玉米地里。回头对王金迪说:“小心别碰动玉米稞子。”

快走出玉米地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前面是十几垄黄豆地,再往前是密密麻麻一人高的榆树趟子。榆树趟子后面似乎还立有栅栏,里面露出一座低矮的茅草房顶。

杨大叔按住大黄狗的头,示意王金迪转身往回走。

他们又退回到松林,沿松林的边缘上山,迂回到茅草房的后面。从山后坡向下望去,茅草房修建在松林间一处平缓的坡上。一圈榆树墙衬着栅栏把茅草房围在里面,形成一个三十多米长二十几米宽不规整的院落。茅草房不大,一条小溪从茅草屋里流出来,穿过南边的院门口流向山下。

杨大叔悄声说:“这马架子搭在一个泉眼上面。”

王金迪说:“冬天吃水方便。”

杨大叔用手指着院落说:“你看,我那头老牤牛拴在院里那棵松树上。”

王金迪顺着杨大叔手指的方向看去,说:“两头,旁边的树上还拴着一头。”

“那头好像是村里王二愣家去年跑丢的。”杨大叔说着朝王金迪一摆手,说:“走,咱们到东侧去,那边的地势偏高,树林子紧贴这家的木头障子,去看个究竟。”

杨大叔提着猎枪像一名侦察兵,猫腰向东侧迂回。大黄狗这会儿很听话,亦步亦趋地尾随在王金迪身后,不出一点儿声响。茅草房东侧的松树林与榆树围墙只有两三米的距离,趴在地上透过树干和栅栏下的空隙,院子里的一切清晰展现在眼前。

茅草房是几根树干支撑起来树屋,房子的墙壁是由一根根松树横倒堆砌而成的。窗子是一个见方的空洞,下面立着一个用细树干连接起来的闸板。门板也是树干串绑在一起做成的,歪歪扭扭立在门框旁。一道泉水从门口流出,水流旁长着稀疏的杂草。院子里种着蔬菜,有辣椒,茄子,还有几架豆角。

一个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破裤子的男人坐在窗下,手里正摆弄一杆步枪。男人长着满脸胡须,头发好像刚被剪刀剪过,七长八短竖立在头顶。这时从房里又走出来一个男人,模样和窗下坐着的人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有穿裤子,而是在屁股上围起一块破布。

刚从房里走出来的男人说:“你没事整天摆弄这玩意干啥?”

“天气潮,我怕它生锈。”坐在窗下的男人说。

“我们把这头老牛牵来,这两条牛还能配上种咋的?”

“配配试试,说不准能生下个小牛犊子。”

“离得这样近,别让人家找上门来,找上来可麻烦了!”

“今天配不上明天把牛牵回去。”

“还有多少子弹?”

坐在窗下的男人从身旁拿过来一个旧钢盔,说:“没数过,估摸还有几十发。”

杨大叔转头悄声说:“那是支小鬼子用过的三八大盖,你见过吗?”

王金迪说:“见过,军训时用的就是日本的三八式。”

“这日子不知道啥时候能熬到头?”从屋里走出来的汉子说。

“哥,你还指望下山啊?”坐在窗下的男人抬起头,又说:“我去年下山那趟打听,说那哥俩一个是公社的书记,一个在县里当的官更大扯。他俩活着咱哥俩就没有下山的路,人家嘴大,咱哥俩下去也是蹲笆篱子挨枪子,还不如在这里对付活着。”

“尸首堆里没发现杨三子,他要是活着兴许能给咱俩作个人证。”被称为哥哥的汉子说。

坐在窗下的男人提着枪站立起来,说:“哥,你别指望了,那个杨老三就是活着他也是一张嘴,人家那哥俩是两张嘴,别不过人家。再说人家哥俩现在是共产党的官,十个杨三子也不顶事。”

哥哥讪讪地走向拴牛的树旁,用手抚摸牛背说:“配上种生个牛犊子有啥用?咱也不用它耕地拉车。”

杨大叔把王金迪又拉回到树林里,说:“没想到他俩还活着,在这森山老林里躲着呢。”

“他俩是谁?”

“我和你说过,小鬼子进山前在这里捣腾山货那兄弟俩手下的两个伙计。”

“听他俩刚才说话,好像他们不是汉奸,似乎有冤情。”

杨大叔低下头沉思好久,说:“咱们回去吧。”

“你那头牛怎么办?”

“刚才那个弟弟说明天给牵回去,等他给牵吧,不惊动他们。”杨大叔说着起身,领着王金迪和大黄狗悄悄隐入密林深处。

回去的路好走多了,或许是心情的原因。杨大叔说:“回去不要说咱们找到牛了,也不要说碰到了这兄弟俩。”

王金迪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产生许多疑惑不解。说:“大叔,他们说的杨三子是谁?”

杨大叔瞟愣王金迪一眼,没有回答,他仿佛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王金迪突然有一种感觉,怀疑杨大叔就是那个杨三子。他说:“大叔,咱们回去帮助刚才那哥俩找到杨三子。”

“到哪儿找去?”杨大叔又斜睨王金迪一眼,说:“杨老三的嘴大还是公社书记嘴大?找到也不管用。”

王金迪试探说:“大叔,你说杨三子要是知道这哥俩躲在这里遭罪,良心能受得了吗?”他想用这种办法触痛唤醒他的良心。

“受不了也得挺住,还能有啥办法?”杨大叔说完沉默好久,又说:“不知道那哥俩后来咋成了共产党,还当上县里的干部,公社书记?”

“杨三子能知道。”王金迪想进一步证实杨大叔就是杨三子。

“杨三子估摸那天夜里也死了。”杨大叔说着嘴唇抖颤两下。

王金迪惊愕地看着杨大叔,突然发现他的脸扭曲得像沟塘旁老核桃树的根,脸色苍白好似让霜打了。他说:“遇到这种情况,即使杨三子活着,他的心也死了。”

杨大叔说:“你这话说得对,他心死了。”说完扭头看了王金迪一会儿,又说:“今天咱俩看到的事,我和你说的话,千万不能和旁人讲,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大叔放心,今天看到的我把它烂到肚子里,听到的就当从左耳朵进来,又从右耳朵冒出去了。”王金迪向杨大叔保证。

这时王金迪坚信,杨大叔就是杨三子。

杨大叔似乎又陷入回忆之中,这一刻山林里静极了,只听见两个人嚓嚓的脚步声,身体刮碰起的树枝相互拍打,发出一阵又一阵扑喇喇的声响。大黄狗又没有了踪影,意味着我们离宿营地已经不远。王金迪把挎在胸前的枪推到肩后,让脖子轻松一下。

傍晚的太阳已经掉落进干饭盆,湿漉漉的沟塘阴暗而幽静。杨大叔终于开口说话:“松林子里那哥俩只知道没有翻到杨三子的尸首,却不知道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那天夜里的事情他看得最清楚。”

王金迪兴奋得要跳起来,说:“大叔,那人是谁?他还在吗?”

“那人姓范,是抗联的一个小队长。跟日本鬼子拼刺刀,脸上让鬼子的刺刀划个大口子,留下一道又长又大的疤痕,大家都叫他范大疤瘌。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他要在这事就好办。”杨大叔又说:“我和你说的这些事,你就当瞎话,当故事听,千千万万不能对别人讲。”他说到最后又叮嘱一遍。

天没有完全黑下去,简工领着两位转业战士在窝棚前已经燃起熊熊篝火。他们怕出去的两个人迷路,点燃篝火为他们指引方向壮胆。他们也在等杨大叔和王金迪回来烤狍子肉,大家好围坐在篝火旁喝几口老白干。

看见王金迪和杨大叔回来没有牵着老牛,简工上前拉着杨大叔的手说:“大爷,找不到算了,我们队里会赔你钱。”

杨大叔淡定地说:“不好说,我那头老牛认识道,说不准啥时候自己跑回来,还有可能跑回村里去了。”

后半夜下起瓢泼大雨,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山上淌下来流进窝棚,一条条细细的水流从地面穿过,人仿佛躺在木筏上。杨大叔光着身子爬起来,拿起军用铁锹冒雨走出去。他在窝棚四周掘出一条水渠,把水流引向窝棚两侧向山下淌去。

窝棚里开始滴滴答答漏水,王金迪把雨衣敷在被子上,又钻进被窝。杨大叔进来说:“天放亮了,起来吧,咱爷俩去附近遛趟山。”

王金迪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说:“遛山干啥?”

杨大叔说:“这天气云山雾罩,野牲畜也麻达山,运气好兴许能碰上狍子野鹿。”

走出窝棚便踏入云海之中,风挟裹乌云和雨水在脚下,在头顶,在眼前掠过,顷刻间进入一个迷茫的世界。整个人都融化在可怖和惊悸之中,只剩下一顆心在云海和古森林中穿行、游荡。

现在王金迪对狍子野鹿不感兴趣,只想从杨大叔嘴里多获得一些两个兄弟的事情。不是因为这个,他绝不会大清早跟他一起出来遭这样的洋罪。

每走出几步,王金迪用板斧砍断两根树枝,担心回来找不到路。杨大叔说:“我们现在走在昨天走过的沟塘上面,在半山腰上。翻过右面的山头就进入干饭盆。”

提起干饭盆,王金迪全身一阵激灵,心缩成一个蛋蛋。身前身后都是云雾,雨水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树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脚下一道道雨水汇成的溪流顺着山坡淌向幽深的沟塘,流下山谷。

杨大叔停下脚步,扯着王金迪的雨衣袖说:“你看,那是个野猪窝。”

一堆黑绿色的青草,堆得像一座坟丘。杨大叔把猎枪子弹推上膛,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向草堆抛去。突然一头猪从草堆里探出头来,王金迪抢先扣动扳机。只见野猪从草丛一跃窜出,杨大叔的枪响了,野猪打了几个滚跌倒在山坡上。不知道大黄狗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扑在野猪脖子上使劲撕咬着。这时附近传来“扑通、扑通”的声响,杨大叔说:“这里有好几个野猪窝。”回头又说:“小伙子,枪法挺准。”

“我打中了吗?”

“打着了,一枪正中野猪头。”杨大叔满意地笑着。

这时惊悸和恐怖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王金迪满心欢喜。他走到野猪身旁看,他那一枪正好射穿野猪的脑袋。杨大叔后补的一枪,把野猪的脖子打出一个窟窿。

雨时大时小,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两天,人憋在潮湿低矮的窝棚里实在难过。杨大叔自言自语说:“这种天气,恐怕老牛牵不回来。”

傍晚雨小了,五个人在大树下架起篝火。围在篝火旁烤野猪肉,喝几口老白干,解闷解潮气。

第三天一早雨停下来,乌云还在头顶在脚下翻滚着。雾气淡了许多,四周到处是溪水从山上流下来的哗哗声。简工说:“天气潮湿仪器不好使,雨停也得晒两天才能上山工作。”

杨大叔对王金迪说:“走,咱俩还去遛山。”

还是三天前走过的路。王金迪走在杨大叔身后,大黄狗在坡上坡下乱窜。大约走出去半个多小时,杨大叔回身把王金迪推到一棵大树后,他扯着大黄狗的耳朵蹲在另一颗大树旁。王金迪沿着杨大叔的视线看去,老黄牛出现在坡下沟塘旁。后面跟着一个人,一手提着步枪,一手挥着木棍驱赶着老黄牛。眼看着赶牛人离他们越来越近,杨大叔一个箭步跳下坡,大声喊道:“何二哥!”

赶牛人扔下木棍回身就跑,杨大叔又喊了一声,说:“别跑,我是杨三子,杨家老三!”

赶牛人一听杨三子的名字,停下身躲在一人多粗的大树后,架起枪说:“哪个杨老三?”

“我是碱场沟的杨三子!”

“你走过来让我看看!”

杨大叔从树后站出来向前走去,说:“你是老何家二哥吧?”

这时王金迪替杨大叔捏把汗,担心赶牛人突然扣动扳机。他把准星瞄准赶牛人,心想只要一听到枪响马上就扣动扳机。这时他的心打着扑通,全身有些僵硬。四周死一样寂静,只听得到杨大叔的脚步踏在碎石坡上发出的嚓嚓声响。

“啊哈,何二哥,这头牤牛是我的。”杨大叔说着直奔老黄牛,扯住缰绳,拉着牛向赶牛人身前走去。

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赶牛人瞬间把枪放在地上,迎着杨大叔猝然双膝跪在地上。杨大叔赶上前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两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起话来。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赶牛人似乎在哭泣。

王金迪藏在一棵老核桃树后,把枪推到背后,蹲在那里不敢弄出一丝声响。想听清他们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听不清楚。

蹲久了腿有些麻木,王金迪索性坐在树旁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时间过了好久,脚下的云雾已经沉降到下一个山台。阳光透过树隙洒进林地,潮湿的地面升起一层薄薄的水汽。被露水打湿的登山鞋逐渐变硬,鞋子里的袜子和脚浸泡在水淋淋的潮湿中。

杨大叔和赶牛人聊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才站起身分手,赶牛人转身隐入树林。杨大叔在后面不停地挥手,眼神始终望着他远去的身影。

回宿营地的路上,杨大叔含着眼泪说:“冤枉啊,老何家这哥俩实在冤枉!”

王金迪说:“你不是说有个叫范大疤瘌的队长吗?找他,找到他这哥俩的冤情不就解了?”

“到哪儿找他去,那年头兵荒马乱,说不准他活着还是死了?”

“找找试试,总不能看着老何家这哥俩冤死在森山老林里啊!”

“我也想找,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我父母和一家五口人都在那场灾难中被日本鬼子杀了,能不想报仇雪恨吗?”

王金迪说:“大叔,你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跟我讲讲,等我下山后去找范大疤瘌。”

“那敢情好。这话说起来长着,年头也多了,得慢慢想,慢慢和你唠扯。”杨大叔说到这儿停住,眼睛驟然充满血丝,红得像要喷火。他把猎枪扛在肩上,又说:“公社赵书记和他弟弟领着小鬼子进村我看见了;鬼子把抗联战士和全村人集中到一起,用机枪都给突突死的情景我看到了;随后鬼子挨家挨户放火把全村的房子都烧了,我也看到了。但是赵书记兄弟俩领着老何家哥俩下山那趟都干些啥,到底咋个情况不清楚。咱俩抽空再去一趟老何家哥俩那里,让他俩详细讲给你听。”

1937年冬天何家兄弟俩投奔两个舅舅,从山东逃荒闯进碱场沟投奔。那年哥哥十九岁,弟弟十七岁。原打算在这里先盖好房子,再回老家接父母亲和弟弟妹妹。转过年挂锄的时候哥俩山上砍木料,碰巧遇上麻达在山里的赵家兄弟俩。赵家兄弟告诉何家兄弟,说他们哥俩是收山货的,不巧走麻达山了,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何家兄弟眼见赵家这哥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已经饿得打不起精神。出于同情心,便把赵家两兄弟领回碱场沟家里。

那时何家兄弟俩住在一处别人家丢弃的破马架子里,正在筹备盖新房。而赵家兄弟进到碱场沟就得等到冬天才能走出去,没有人愿意在夏天冒生命危险去淌沼泽地。赵家兄弟很懂事,上秋不但帮着何家兄弟盖房子,还掏出五块袁大头给何家兄弟,让他们买粮买米。原来何家兄弟吃的粮食都是从别人家借的,有这五块银圆不但还清了粮款,每个人还添了一身新衣服。

秋后两栋三间泥木混的草房盖起来了。何家兄弟把西屋让给赵家兄弟暂住,赵家何家两兄弟四个人相处得像亲兄弟。

碱场沟的土特产多着呢,木耳、蘑菇、榛子、松子漫山遍野,还有野山参。每年一到秋天,家家户户院子里晾晒的都是这些山货。入冬第一场雪后,男人们便操起猎枪上山打猎去了,没有猎枪的进山下套子。总之冬天的饭桌上经常有野味,不必说狍子肉、野鹿肉,光是山鸡野兔就吃不完。

赵家兄弟对何家兄弟说,这地方挺好。山高皇帝远,明年我们兄弟俩也在这里盖两座三间房把家安到这里。又说,你们哥俩夏天种地,冬天和我们哥俩一块跑山货生意吧。咱们哪儿都不用去,就这碱场沟的皮子和山货,就够咱们兄弟四个捣腾的了。

何家兄弟说,俺哥俩只会种地,哪会收山货做生意啊,再说俺兄弟俩也没有本钱。

赵家兄弟说,本钱由俺哥俩出。你们哥俩只管背背扛扛就行,赚了钱咱们两家四兄弟二一添作五。

何家兄弟说,那怎么好意思。俺哥俩还是好好种地,积攒几个钱,早点儿回山东家把父母接过来。

赵家兄弟说,你们哥俩把话说远了,你们哥俩是俺兄弟俩的救命恩人。咱们今后就是一家人,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对。又说,你们兄弟俩回山东老家接父母的盘缠包在俺兄弟身上。等明年秋天俺哥俩也在这里盖两座三间房,入冬后咱们四个人一块回关里接父母。

何家兄弟心想,赵家兄弟说的话情深义重又头头是道,便满口应允下来。

这一冬天赵家何家四兄弟先后出了四趟山,每个人分到两块大洋。赶到最后一趟在山外卖完山货赵家兄弟说,你们兄弟俩先回去,我们哥俩到奉天姑姑家去一趟,十天半月就能赶回去。何家兄弟俩拿着赵家兄弟给的两块大洋,先行回到碱场沟。

转过年等到春天雪化冰消,赵家兄弟俩没有回到碱场沟,何家兄弟以为赵家两兄弟不会再回来了。两个人正张罗着入冬后山东老家去接父母,没想到刚封冻赵家兄弟回来了。

赵家兄弟说,去年冬天到奉天姑姑家,正赶上姑姑病重家里缺少人手护理,只好留在那里做个帮手。直到开春后把姑姑发送走,这时想回来也只能等到冬天才能进得山来。

何家兄弟说我们哥俩好个为你们担心,以为在外面出了啥事,回来就好。我们哥俩打算过几天回老家去接父母,父母捎信说已经为我们哥俩订了亲,家里等着我俩回去成亲。

赵家兄弟说,别着急,咱们先把这一冬天的山货买卖做了,开化前一起回关里老家。在老家住一个夏天,成亲干啥都赶趟,等上冻再回来。说着掏出五块大洋递给何家兄弟,说这是去年冬天赚的钱。

何家兄弟接过钱,心想赵家兄弟说的也在理,等开化前走,在老家呆上一个夏天,手里有钱了,把亲事好好办办。

村里人见捣腾山货的赵家兄弟回来了,有猎枪的提着枪进山,没有枪的钻进山里去下套子。妇女们在家里赶紧收拾山货,装口袋打包。

这年冬天的山货特别多,何家和赵家四兄弟冬月前就出了两趟山。虽然辛苦,但是钱没少赚。

腊月初三,村里进来一支十几个人的抗日队伍。队伍里有的人和村里的老百姓已经很熟了,经常打了日本鬼子从这里路过,或者在村里住个十天半月的。

腊月初四一早,赵家兄弟说今天出山。何家兄弟说货收得不多,晚几天再下山吧。

赵家兄弟说,把手里这些货卖出去,回来收拾一下,咱哥四个一起回关里老家去过春节。

何家兄弟虽然觉得事情来得突然,但是回家接父母以及回家成亲的事早就让兄弟俩心如火燎。赵家兄弟说回关里老家过年,对他哥俩当然是乐不得的事情。

当天四兄弟拉着装满山货的两架雪爬犁,在林海雪原里爬行一整天,傍晚在一个空旷的小村子里住了一宿。

那时日本鬼子为了割断抗联部队与人民群众的联系,断绝抗联部队的给养来源,把抗联的粮道断掉,在东北实行“集团部落”政策。把分散居住的农户强行迁到它们控制的“部落”中去,实行保甲制,连坐法。它们在抗日游击区实行惨无人道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制造无人区,以图把抗联队伍赶进“饥饿圈”。因此被抛弃在山林荒野没人居住的小村子,散落的空房子时常能碰到。

初六快到晌午的时候,四兄弟来到小镇的客栈。吃午饭的时候,赵家兄弟掏出两块大洋交给何家兄弟,让他俩吃完饭马上赶回碱场沟收拾东西,说他俩把这点儿货出手后在这里等他们哥俩一起回山东老家。

何家俩兄弟都是憨厚人,虽然对赵家兄弟这样的安排感到突然和惊诧,还是按照赵家兄弟的安排,吃过午饭便匆匆上路往回赶。

两个人刚走出镇子,哥哥说:“还得回去一趟,村东头张大婶让咱给捎的两副药忘记给抓了。”

于是哥俩又返回到镇里,来到镇里唯一的一家药铺。老大把医方交给掌柜,正等着抓药的时候,药铺里进来一个年轻的小警察。掌柜的放下手里的药方,说:“你不好好在所里值班,这时候回家来干啥?”

警察说:“我回来换一双棉鞋,后半夜上道。”说着就往屋里走。

“我还不知道?爬风踩点子的回来要放笼。”掌柜的阴沉着脸盯着警察说:“方才我跟山口说了,不让你去,你怎么又去?”

“我主动要去的,插签的说是个十几人的小绺子,这一下子去一百多黄的黑的,轮不到我顶风冒雪往前冲,怕啥?”年轻警察笑着说:“听说碱场沟那地方挺富足,弄两张虎皮回来也是好玩意。再说一到节骨眼就靠后,啥时候能弄个署长帽子戴啊!”

“数九寒天的,你可得穿戴暖和点儿,走到那地方抄近路也得一天多功夫。”

“跑不了,关东军和宪兵队一会儿到这里和那俩插签的会合。”警察从屋里拿出一双皮靴坐在椅子上,边穿边说。

“加点小心,那帮红胡子枪法准着呢。”

“没事,光是关东军就开过来小一百人。”

屋里走出来一个妖艳的中年女人,说:“儿子,你不能不去啊?”

警察说:“这工夫再不出头露面以后没机会了。”说着站起身跺跺脚,朝着中年女人又说:“妈,不用担心,我走了。”

何家哥俩把药揣进兜里,走出门外,老大说:“不好,一下子去上百日本关东军,怕要出人命。”

弟弟说:“咱俩赶紧回村里告诉大家躲一躲。”

说着哥俩奔来路心急火燎地跑去,天黑的时候又来到头天夜里搭宿的小村子。哥哥说:“咱俩在这里休息半宿,半夜里再走。反正关东军后半夜才从镇子里出发,咋说咱俩也能比他们快几个时辰。”

弟弟说:“千万不能睡死过去啊。”

“不能,我心里有数。”哥哥说。

哥俩从院子里捡回一抱柴火,塞进废弃的灶膛里点上火,把冻硬的玉米饼子烤软乎,就着咸菜疙瘩吃起来。吃完后便躺在烧热的土炕上。弟弟很快就睡着了,哥哥说什么也睡不着。他突然坐起来把弟弟叫醒,说:“起来,我觉得事不好,咱俩得赶紧上路。”

弟弟说:“刚睡着,咋了?”

“我怎么觉得警察说的那两个插签的好像是赵家兄弟。”

“不能吧?”弟弟又说:“咱们可是他兄弟俩的救命恩人啊,他俩决不能把咱俩打发回去送死。”

“你这就说错了,汉奸比小鬼子的更黑心,他才不管你对他有没有恩情。”

“要你这样说,他俩是汉奸?”

“我看八九不离十是他兄弟俩,外面起风下雪了,赶紧起来上路。”

“哥,咱倆还回去吗?不如现在直接回关里家。”

“你这话说得有点儿不着调,全村百十号人,咱大舅二舅两家十来口人都在村里。说啥也得回去一趟,告诉大伙躲一躲。”

何家哥俩刚走出房子不远,就听见远处传过来急促的马蹄声。这时雪越下越大,大风卷起的雪花打得睁不开眼。哥哥说了一声“不好,人马上来了”,拉着弟弟就往山上跑。

哥俩还没爬到半山坡,就见身后村子里火光四起。只听到赵家大哥大声吼道:“炕还热乎,没走远,赶紧派几匹马去追!”

哥俩趴在雪坑里,吓得一动不敢动。哥哥小声说:“我就猜汉奸准是他哥俩。早就看着他兄弟俩鬼鬼祟祟,花钱大手大脚不像正经生意人的样子。”

“咱俩咋办?”弟弟问。

“咱俩爬过山脊梁,在山后走,得抓紧,别让他们赶在咱俩前面进村。”哥哥说。

第二天正是腊月初八,天刚黑下来,兄弟俩爬到村后山脊梁正准备下山进村,突然发现日本鬼子藏在半山腰里,已经把村子团团围住。哥俩赶忙侧身躲藏在身旁的一棵老榆树后面。

当村里最后一盏油灯熄灭的时候,只听到鬼子这边一声枪响,人马就从四面八方朝村子涌过去。

何家兄弟俩随后看到的是村子里燃起冲天大火,听到的是爆豆似的枪声,还有大人孩子们的哭喊声。弟弟说:“哥啊,咱俩往回返吧,赶紧回关里老家。”

哥哥说:“等日本鬼子撤了,咱俩说啥也得回村里看看大舅二舅还活着没有,就是死了咱俩也得挖个坑把尸首给埋了。”

天亮前日本鬼子大队人马从碱场沟撤走了,看着最后一个鬼子拐进山坳没了踪影,哥俩才从山梁上跑下来。看着村子就在眼前,从山脊梁走到村里大约还有五里路,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村里的房子全部烧成了灰烬,大人孩子上百口人全被日本鬼子杀害,横躺竖卧在冰天雪地里。眼前的景象顿时让兄弟俩毛骨悚然,两条腿颤抖着有些迈不开步子。

哥俩匆忙来到两个舅舅家,把两家十一口人的尸体拖到一棵大树下,用雪埋好做上记号。冰天冻地没办法挖坑,心想等到来年开春化冻再回来埋葬。

哥俩忙活到下半晌,弟弟说:“哥,咱俩咋办,到哪儿去?”

哥哥说:“有啥咋办的,先找个地方住一宿,明天下山回关里家。”

哥俩不敢在村里呆下去,在废墟中抠出几床还没烧尽的破棉被子,到山坡上找个背风的地方掘出一个雪坑,把破被子铺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天黑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害怕,弟弟说:“山下村子里到处都是尸首,免不了夜里野兽下山啃食尸体。”

哥哥说:“我看见村里躺着一个山林警察的尸首,身旁放着一支三八大盖枪,身上还扎着子弹夹。咱俩回村里把枪和子弹取回来仗胆。”

弟弟说:“我也看见了,好像地上还躺着三个被打死的警察,有两个没穿大衣和靴子。”

哥哥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后说:“警察寒冬腊月到深山老林里扫荡哪能不穿大衣皮靴呢?不对,那是在咱俩去之前有人来过!”他肯定地说。

“尸首里可没见到杨三子。”

“扒去两件大衣,估计是两个人。”

“肯定不是日本鬼子和老赵家兄弟俩干的。”

“还能是谁呢?”

兄弟俩壮着胆又跑回村里,来到被抗联战士打死的警察身旁,把他身旁的三八大盖枪捡起来,取下他身上的子弹夹,扒下他身上溅满血迹的棉大衣,又返回到篝火旁。

哥哥说:“这三个日本狗子肯定是被住在村里的抗联打死的。”

“说不上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呢?鬼子撤的时候把他们自己人的尸首抬回去了,把狗子的尸体扔在这里不管了。”弟弟说。

“没看看死的这三个狗子,有没有咱俩抓药时碰到的那个狗崽子?”

“哥,我想起来了,咱俩扒大衣那个警察就是那个小狗崽子。”

“是他,我也想起来了。刚才还真没往那上想。”

“他还算是咱哥俩的救命恩人呢。”

“他算是什么救命恩人,他不知道咱俩是碱场沟的。知道了当场就会把咱俩关进笆篱子,说不上咱俩也挨枪子了。

“嗯,说不好当场就得给咱俩一人一颗枪子。”

“我看他爹妈也不是好东西。”

何家哥俩在雪洞子里猫了一个冰冷裹身、阴气逼人的黑夜。第二天一早啃了两个冻饼子,把枪和子弹夹丢在雪坑里,顶着稀稀落落的雪花向山外走去。

在林海雪原里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哥俩又来到小镇上。刚走到镇外,就看见几个人围在一张布告下。哥哥认识几个字,走上前站在人群后面远远看去,没等看完拉着弟弟转身就走。走到没人处哥哥说:“那张布告是通缉咱俩的,说咱俩是通匪共犯。”

“咋办?”弟弟听到这话有点儿吓傻了。

“咋办,你说咋办?走不出去了。”

“咱俩沿着铁道线一直向东走,走出百八十里估计就不会有这倒霉的通缉令了。”

于是哥俩凭着兜里揣着的十几块大洋,沿着铁道线向东走去。为了避人眼目,哥俩一前一后又走了一天,傍晚进入一个有四五十户的大村子。哥哥走进村里一家小铺买了十个烧饼,就在走出小铺门口那一刻,他发现小铺的门板上贴着一张纸,细看正是抓他哥俩的通缉令。他吓出一身冷汗,差点儿把手里捧着的烧饼丢在地上,赶紧迈开大步向村外走去。

等到弟弟从后面跟上来,哥哥说:“连那家小铺的门板上都贴着呢。”

“贴着啥?”弟弟问。

“抓咱哥俩的令纸,走不出去了!”

“咋办?”

“回去,回山里躲着。我看这世道不能不变。”哥哥说。

哥俩拿着十个烧饼回头又走了三天两夜,傍晚赶回碱场沟,在原来的雪窝子里又度过一个寒冷的黑夜。天刚蒙蒙亮,哥俩走出雪窝子拢起篝火,全身烤暖后走下山。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向着充满恐惧和血腥味的村里一步步走去。

废墟、灰烬、尸体已经掩埋在白皑皑的雪片下,一只野狼正在啃食一家门前的尸首。弟弟把枪口瞄向恶狼,咣咣放了两枪,吓得恶狼一窜高跑出村外。

哥哥也从一个警察的尸体旁捡起一支枪,把子弹带系在腰上。弟弟说:“你也放两枪,震慑震慑村旁的野兽。”

哥哥端起槍朝村东咣咣开了两枪,只见从村东头的废墟里也窜出一只野狼,向山上树林里跑去。

哥哥打完枪说:“咱俩先从各家的废墟中抠没烧尽的粮食。”说完向一个大户人家走去。

弟弟随后跟上来,两个人挨家挨户搜索,不到晌午就从灰烬中抠出一麻袋玉米,一麻袋高粱。

哥哥说:“先抠这些吧,咱俩得选个地方搭个窝棚住下。”

弟弟说:“离这里远点吧,看到这里头发茬子就发竖。”

哥哥说:“你记得不,咱俩去年夏天去过的那片松树林子里有一块平地,还有一眼泉水。”

“对,先在那里搭个窝棚。”

哥俩在废墟中抠出一架木爬犁,拖着两袋粮食走了一天,来到松林里的平地,在泉眼上盖起一个窝棚。这一年冬天哥俩来往于松林窝棚和碱场沟之间,把废墟中能吃的能用的粮食、工具、家具,以及各家菜窖里的白菜萝卜土豆都运回自己的窝棚里。

第二年开春哥俩开荒種地,然后开始盖房子,修栅栏。忙活到入冬,哥俩才算安顿下来。

从这以后每年冬天哥俩都下一趟山,从就近的村屯小铺里换点油盐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有时也从村里偷几件衣服,抱个小猪羔子回来。

一晃到了1945年,哥俩整整在松林里躲藏了四年。这一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原子弹在日本的国土上爆炸的,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没有收音机,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诏书也没有听到,抗日联军回来了也不知道。到了冬天哥俩下山,看见老百姓的模样变了,脸上愁苦的皱纹绽开了,眉梢荡起了笑意,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天下了。哥俩兴高采烈往镇里跑,想看看共产党的天下是啥样,到没到他哥俩翻身解放的时候。

可是刚走到镇子东口,哥俩傻呆呆戳在一座房子墙前。墙上贴着一张布告,这是一张通缉令,上面清楚写着何家兄弟俩的名字,说他俩是日本鬼子的汉奸,为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带路,枪杀十几名抗日联军的战士,把碱场沟全村人都杀光了。最后的落款是××区政府。

何家兄弟看到这儿顿时感到蒙头转向,仿佛天塌地陷了。

弟弟说:“哥,这是咋回事,咋说咱给日本鬼子报的信带的路啊?”

哥哥沉思好久,说:“恐怕是赵家兄弟俩搞的鬼。”

“到区政府去报告,说是赵家兄弟干的。”弟弟说。

“不行,得先了解一下赵家兄弟现在干啥差事,不能乱闯。”

“哥,咱哥俩先回关里老家。”

“不行,咱俩背着这个罪名,回老家还不得连累父母和全家人不得安宁?”

弟弟低头不吭气了。

哥俩耷拉着脑袋又返回到松林里,继续他们的隐居生活。

直到1953年碱场沟对面又有人来安家落户,他俩才打听到赵家兄弟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哥俩心想,赵家兄弟不死他俩的冤情一辈子没处投诉,只能在深山老林子里人不人鬼不鬼地对付着活命了。

杨大叔叫杨文山,在家里排行老三。他身上还有两个哥哥,身下有一个妹妹,因此家里人称呼他为杨老三,村里人习惯叫他杨三子。杨三子十一岁那年父亲带着一家六口,从山东即墨一个农村逃荒到关东。经过一年多艰苦跋涉,1937年十冬腊月里投奔叔叔落脚到碱场沟。

那时的碱场沟已经有二十多户人家,坡下有几户朝鲜族,其余是汉族老乡住在坡上。坡中间有一条小溪流过,把汉族和朝鲜族老乡隔离开来。小溪流过的村中间,一座用树干搭成的小桥,又把两个民族连接在一起。

转过年歇锄的时候,叔叔和村邻帮助杨三子家在村子最南头,紧靠树林子边的山坡盖起三间泥草房。这年冬天,村里开进一支十几人的抗日队伍,一个姓范的队长领着两位战士住进杨三子家。队伍经常在大山里钻进钻出,出去个把月返回来一趟,几天后又出去打鬼子,有时出去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他们的面。但是队伍每次来到碱场沟,范队长都住在他杨三子家里。

杨三子十三岁那年冬天,现在推算是1939年,村里捣腾山货的两兄弟从山外卖完货回来说,日本人现在开始实行撤屯并户,要把山里人都迁到山外去住。村里人问日本人为啥这样做,兄弟俩说,还不都是那些抗联红胡子给闹腾的。

村里没有人相信日本人能来到碱场沟,从山外有人家的地方到这里,不熟悉那条进山路的人,夏天要走三天三夜,还要想法子淌过沼泽地的泥塘,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冬天从山外走到这里也要两天,不知道要爬过多少大山,穿过多少原始森林,跋涉多少雪遛子,才能来到碱场沟,没有人带路也是不可能的。

杨三子记得很清楚,1941年冬天腊月初三那天,范队长领着十几个人又回到碱场沟。腊八那天夜里,范队长搂着他刚睡下,杨三子的肠子忽然扭着劲儿地疼起来,肚子里咕噜噜不住地叫唤。他知道这是晚上腊八粥吃多了,要拉肚子。这样折腾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他起身爬到地上准备去外面拉屎。范队长也被折腾起来,说:“三子,要拉肚子自己不敢出去,是吧?”

碱场沟这地方小孩子晚上出外头拉屎都要大人陪着,黑灯瞎火怕给土豹子或者野狼叼走。以前发生过这事,村西头老关家的八岁儿子就是夜里去外面拉屎让狼叼走的。

杨三子哼哼唧唧提着棉裤急忙往外跑,范队长跟在后面出来给他仗胆。刚跑到房后蹲下,就听到村里的狗一起狂叫起来。这时只听范队长说了一声“不好,有情况”,急忙跑回屋里,随后提着一把匣子枪和一杆猎枪又跑出来。他用匣子枪朝天上放了三枪,随后拉起杨三子钻进房后的林子里,藏在一棵老榆树后面。

就在这时,密密麻麻二三百个日本鬼子兵从四面涌进村里,顷刻间里三层外三层把个小村子围得水泄不通。听到枪声刚披上衣服从屋里跑出来的两名战士,还没跑出院门就被鬼子的子弹射中倒在雪地上。眨眼间村子里的枪声爆豆似的响起来,一座座泥草房接二连三窜起冲天火光,火势越烧越猛照亮整个夜空。大人孩子的哭喊声呼天抢地,枪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不一会儿,杨三子看到捣腾山货的兄弟俩带领一小队鬼子兵来到他家门前,指着房门说:“这家还住着三个红胡子!”

眼见鬼子兵把躺在院里的两个抗联战士又戳上几刺刀,紧着踢开他家的房门冲进去,把他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拉到院子里,挨个用刺刀捅死在院子里。

范队长赶紧把杨三子的头按在一尺多深的雪地里,很怕他这时候喊出声来。等杨三子抬起头,他家的房子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整座房子塌倒在一片火海之中。

整个碱场沟村变成了一片火海和血海,连红石砬子的悬崖峭壁都溅成了血红色。

范队长紧紧攥着杨三子的手,小声自言自语说:“老赵家这两个狗日的,没想到他俩是日本鬼子的汉奸走狗。”

半夜时分村里的火光渐渐暗淡,枪声也稀落下来。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日本鬼子相互间的呼喊声时而在村子上空嚎荡。

赵家的两兄弟带领一队日本鬼子反复在村里搜索,好像在找什么人或者东西。

范队长又自言自语说:“狗日的,他们好像在寻找我的尸首。”

直到后半夜整个村子里的泥草房全烧成灰烬,雪地全部被鲜血染成红色,才听到鬼子集合撤退的哨声。

1941年腊月初八这天夜里,碱场沟村一夜之间变成一片废墟,尸横遍野,草木成灰。一百多汉族和朝鲜族村民,还有十多名抗联战士,被万恶的日本鬼子和汉奸野蛮屠杀。

天放亮后,范队长拉着杨三子回到村里,希望在死者中间能发现幸存者。没有,他们一个幸存者也没有找到。却在死者中间发现三个伪满警察的尸体,直挺挺僵硬在冰天雪地里,每个尸首手里还攥着一把三八大盖枪,枪尖刺刀上沾满的鲜血已经冻成了冰碴。

范队长从两个伪满警察身上扒下两件棉大衣,给杨三子穿上一件,自己穿上一件。又趴下两双皮靴,捡一双小号的给杨三子穿在脚上,自己也穿上一双。然后说:“咱俩赶紧走吧,说不准啥时候鬼子回来找他们的尸首。”

杨三子就这样跟着范队长向山外走去,他不想哭,他哭不出来。他的眼泪被日本鬼子吓没了,流不知道哪儿去了。范队长这时就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恩人。他亦步亦趋跟随范队长,翻山越岭在雪原里跋涉。

范队长说:“三子,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老家是山东即墨杨家村的。”杨三子懦懦回答。

“老家那边还有亲人吗?”

“老家那边有爷爷奶奶,还有叔叔姑姑。”

“我是平度范庄人,我们的老家是临县。我把你送回老家,然后我回家看一眼马上还得去找组织,找部队去杀王八日的鬼子。”

杨三子说:“我不回老家,跟你一起去找部队杀鬼子,给我爹娘报仇。”

“三子,你还太小,等你再长几年,我去你老家接你参加部队。”

范队长领着杨三子在山里走了一天,钻进一座大山,在密林深处一个小窝棚里停下脚。这里是抗联的一个密营,密营的地窖里储藏着枪支弹药和衣物食品。范队长捡来干树枝燃起篝火,找出衣服鞋子,把他和杨三子身上鬼子的大衣和皮靴都换下来。两个人在这里休整两天,范队长教他瞄准打枪,领着他到附近的林子里打猎。随后把猎枪和匣子枪都藏进地窖里,两个人又踏着雪原出发。每当傍晚的时候,范队长总能领他钻进一个密林中的窝棚,拢起篝火,找出隐藏着的食物,吃饱后第二天继续上路。

三天后两个人来到一条火车道旁,天快黑的时候在一个火车乘降所附近停下脚步。范队长把杨三子隐藏在铁路旁的柳树趟子中,一个人出去了。范队长回来的时候带着几个玉米面饼子,对杨三子说:“赶紧吃,一会儿有趟向西开的货车,咱俩扒火车走。”

天麻黑的时候东边传来火车的吼叫声。范队长拉着杨三子沿着火车道线向前方一个小房子跑去,在小房子对面的树趟子里的雪地上趴下。火车停下后开始上水,往地上卸炉灰。很快火车便拉响了开车的汽笛,就在车轮开始转动那一刻,范队长拉着杨三子从雪地一跃而起冲向火车。他先把杨三子搊上车厢,等杨三子爬上车顶他才随后攀登上来。这是一列运煤的火车,车上装的都是油黑发亮马粪蛋子大小的煤块。杨三子学着范队长的样子,在运煤车上用手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大坑。每当火车进站停车的时候,他俩便躺在坑里,用身边的煤块把自己填埋起来,以免被检车的日本鬼子发现。

几经辗转,半个月后范队长领着杨三子踏上山东大地。这时候范队长和杨三子已经变成了沿路讨饭的乞丐,范队长说:“三子啊,快到家了。”

杨三子哭了,他哭出了声。说:“范大哥,我不想回家,我要跟着你在一起。”

范队长用手抹去杨三子的眼泪,说:“三子啊,你不能跟我走,我去找队伍,说不准找到啥时候,找到啥地方去呢。你在家里等着我,三年后我来找你。”

范队长把杨三子送到家门口,看到杨三子的爷爷从屋里出来把他领进屋里,他才转身走的。

打那以后,杨三子天天盼着范队长来找他,他要跟着范队长去打鬼子给父母报仇血恨。杨三子等到日本鬼子投降,等到全国解放,等到自己娶了媳妇成了家生下两个女儿,也没有等到范队长来接他。

杨三子也常常想起捣腾山货的赵家两兄弟。如果不是他俩带路,鬼子累死也找不到碱场沟。日本鬼子投降后,他心中的仇恨一下子纠结到赵家兄弟身上。范队长的救命之恩没报,父母兄妹的深仇大恨更是压得他日夜透不过气。他想知道赵家兄弟是否還在,是否受到政府的法办。

1956年老家闹旱灾,杨三子想起在碱场沟的生活。那里旱涝保收自由自在。于是他串联村里几户人家,带着媳妇和两个女儿又离开山东老家来到碱场沟,在红石砬子村落了户。

杨三子把家安顿好以后,便背后探听赵家两兄弟的消息。得到的信息说赵家兄弟俩一个是乡里的副乡长,一个在县政府里上班。杨三子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满身冒出虚汗。他想赵家兄弟如果知道他就是当年的杨三子,肯定要想方设法把他整死。好在赵家兄弟不知道他的大号叫杨文山,好在同村来的几户人家都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和他心中的仇恨。况且十五年前的事情,那时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现在已经是三十来岁的成年人,模样已经大不一样。

杨三子乘挂锄时节钻进森山里,辗转找到当年范队长领他避难的那个抗联的密营。年长日久窝棚只剩几根枯败的树干,储藏物品的地窖覆盖着厚厚一层腐烂的树叶,上面长着高高的蒿草。杨三子跪在地上,东南西北磕了四个响头。随后才用手把蒿草拔掉,抠开地窖盖子。里面的物品还像原来那样摆放着,他和范队长穿过的小鬼子的军大衣和皮靴还堆放在那里。衣物已经霉烂,三支三八大盖枪和范队长的猎枪整齐斜立在墙壁上。范队长的匣子枪和猎枪子弹夹搭挂在猎枪上,地上还放着两箱子弹。范队长跟他说过,这些东西是大部队撤退到苏联整训时留在这里的。

杨三子把两个弹药箱打开,发现一箱装的是步枪子弹,另一箱装的是猎枪子弹。他看到过范队长往猎枪里装子弹,知道这是猎枪用的。于是他背上范队长的猎枪,把子弹带系在腰间。重新把地窖盖覆好,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家里。

杨三子回家的路上想,倘若有一天遇到赵家兄弟,什么话都不用说,上前对准脑袋瓜子就给他一枪,打死后到官家再说。

二十五年过去,杨三子的深仇大恨始终没报。赵家兄弟俩领着日本鬼子进村的情景,鬼子用刺刀和机关枪屠杀老百姓和抗联战士的惨状,至今他仍然还历历在目。

1966年的下半年,毛主席发动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开始。地质队在碱场沟这十几个人,只能早饭时间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一些新闻报道,外面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只闻皮毛不能身临其境。这里出不去进不来,每个月从外面捎进来一厚捆子报纸和信件,于是大家争抢着看,雨天队长也领着大家学习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的社论及评论员文章。他们不了解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外面有多么轰轰烈烈和天翻地覆。因此队里的同志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漠不关心,无动于衷。他们只知道每天上山下山,渴望尽快找到那种对国家极其有用的宝贵矿藏。

红霞没有离开北京,她父母给她联系在一家外事机关里实习。她每到半个月准时给王金迪写一封信,告诉她实习的情况。报告文化大革命的轰轰烈烈,讲述学校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她说要来看他,他回信说这里周围都是沼泽地进不来。接下来她在信里说北京各大专院校都已经停课闹革命了,让王金迪想办法赶回学校,参加这场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最后这封信说她参加了学校里的红色革命造反团,说斗争如火如荼,写大字报,上街游行,斗争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她们每天都忙到半夜。每封信里她都说想他,每天想到睡不着觉。他写信告诉她他也想她,但是他没办法想到睡不着觉。白天没功夫想,晚上躺在行军床上就睡着了。因为每天上山走的太累,太疲倦了。

王金迪心急如焚地等待冬天的到来,他要出去找到范队长,那个左脸颊有一条长长疤痕的抗日老战士。

王金迪的日记本上记载着杨大叔的回忆录,记载着何家兄弟尘封二十六年的冤情,以及他们含辛茹苦的生活经历。

他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二十六年前腊月初八那个黑夜,几百名日本鬼子在两名汉奸带领下,在那个漆黑而寒冷的夜色中闯进碱场沟,上百名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和十几名抗联战士惨遭杀戮的悲惨情景。

他也常常被可怖的噩梦惊醒,梦见他被赵家兄弟骗入深山峡谷;梦见日本鬼子挥舞刺刀朝他的胸口刺來;梦见他正在酣睡中帐篷被日本鬼子的火把点燃……

当长白山麓雪花飘落冰封地冻的时候,这支十几个人的地质勘查队开始撤出碱场沟。临走那天,杨大叔紧紧握着王金迪的手,连声嘱咐说:“小王啊,千万别忘了老何家哥俩的事,出去赶紧寻找范队长的下落。”

王金迪把学校和他家的通信地址留给了杨大叔,告诉他今后有事给他写信。

一路上,王金迪心里不断默默叨念着六个人的名字:范队长、杨文山、何大柱、何二柱、赵日久、赵日长。他们都是二十六年前碱场沟上百口人和十几名抗联战士惨遭日本鬼子疯狂屠杀的见证人。

王金迪决心要找到范队长,找到那个左脸颊被日本鬼子枪刺划伤,留下一道长长疤痕外号叫范大疤瘌的人。一定要揪出双手沾满抗联战士和无辜百姓鲜血的汉奸赵家两兄弟,帮助何家兄弟洗清冤屈,把他们从森山老林中拯救出来。

回到学校的时候,正赶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串联运动。在同学们中间,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王金迪是后来者。因为他被困在深山老林里出不来,这不是他情愿的事。可他现在没有什么心思闹什么革命造谁的反,他只想赶紧找到范队长,找到那个范大疤瘌。

两派都争取王金迪,争取他参加他们的派别。因为他的美术字写的漂亮,他能写一手漂亮的仿宋、黑体大方块字,无论写在彩色的纸上,还是写在红布条幅上。于是他和两派的头头说,我哪派也不参加,你们两派的大字块和标语口号我全包了。但是你们得帮助我办一件大事,一件抓日本鬼子汉奸,让贫下中农扬眉吐气大快人心的事情。

两派头头一听说抓汉奸,都跃跃欲试争着抢着要参与。他们说这是革命造反派的责任和义务,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挖出隐藏在人民内部的牛鬼蛇神,抓不抓汉奸是区分真假革命造反派的分水岭。

于是两派联合组成了一个八人专案组,专门负责处理这个案子。这个专案组由王金迪担任组长,两个造反派各派一个人任副组长。红霞自愿到专案组来当副组长,王金迪一下子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他不再怕她爸爸斜眼凝视了,那以后她爸爸也没再斜眼看过他。

王金迪把日记本里记载的杨大叔的回忆录向大家读了一遍,又把何家兄弟俩口述的记录念了一遍。专案组的同学们听了以后义愤填膺,纷纷表示一定要把汉奸挖出来,要把无辜的何家兄弟从深山老林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要为抗日烈士报仇,为无辜被日本鬼子杀害的老百姓伸冤雪恨。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那个年代,红卫兵是无所畏惧的,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尤其是首都红卫兵,到外地去办事更是畅通无阻。又赶上革命大串联,坐火车不用花钱买票,住宿在当地的学校,食堂吃饭只付粮票不必付钱。专案组分成两个小组,王金迪带领一组去东北调查赵家兄弟目前的情况,另一组去山东平度范家庄寻找范队长的踪迹。

当王金迪一个月后又踏上东北大地的时候,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他穿着一身棉军装,戴着一顶褪了色的棉军帽,军大衣的臂上佩戴着首都红卫兵袖标。

东北的冬天就是冷,虽然他们已经武装到了牙齿,凛冽刺骨的寒风仍然冻得他们不住打着寒颤。时髦的北京棉鞋到这里好看不顶用,就像这个季节光着脚板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冻出的鼻涕在鼻孔下面凝结成两串冰溜子,耳朵像给猫咬了那样疼,不敢碰,一碰怕耳朵掉下来。红霞虽然戴着棉手闷子,手指头还是被冻得像十根小胡萝卜,走进小吃部费了好大劲才把钱和粮票掏出来。这时他们才懂得东北的冬天能把耳朵鼻子冻掉不是瞎话,才理解东北老百姓猫冬的必要性。

这里的革命造反派还没有实行大联合,专案组的几个同学只好先到县武装部。他们把介绍信交给接待处的干部,接待的干部拿首都红卫兵很当回事。先是向他们问寒问暖,接着才问他们要办什么事。他们告诉他说是来了解两个人,一个叫赵日久,一个叫赵日长。接待的干部马上告诉他们这两个人是兄弟俩。赵日久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是县里红色革命造反大军的司令;赵日长是下面红旗公社的书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正靠边接受群众组织的批斗。还说这两兄弟根红苗正,是部队南下留在地方的抗日干部,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专案组的同学们交换一下眼色,决定就此中止调查。走出武装部大门他们商量一下,又返回去找到接待他们的干部。跟他说我们来了解赵日久的目的是想看看决定支持哪一派,没有其他目的。那位干部很坦率地告诉他们,武装部支持的是赵日久领导的红色革命造反大军,他希望首都红卫兵也能支持这一派,和武装部保持一致。

这件事情王金迪他们处理得很聪明,没有轻举妄动,避免打草惊蛇。赵日久是造反派头头,他们不能轻易出面对他进行审讯或者把他带走,搞不好会受到他这一派革命群众的围攻。他们也不能去审讯赵日长,赵日长那里一有风吹草动必然会引起赵日久的警觉。红霞第一次向王金迪投过来钦佩赞赏的目光,以往女孩子那种傲慢矜持的做作一扫而光。

于是专案组又返回北京,决定等待另一组寻找范队长的消息。

几天后寻找范队长这一组的同学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令人沮丧。

平度县没有范家庄。他们在县史志办的帮助下,几经周折才查到解放前这里的确有个范家村。据村里的老辈人说,他们要找的范队长可能是早些年村里范老海家的独生子。他1941年从关东回来时脸上带着一条疤痕,回家没呆上两个月又走了。只知道他小名叫大福,不知道大名叫啥。解放后听说他参加了志愿军,开到朝鲜打美国鬼子去了。十年前回来一趟,把父母都接走了,从此再没有任何音信。范老海在村里没有什么至近的亲戚,到当地武装部也没有查到有关范队长的任何线索。

王金迪决定亲自去一趟平度县,无论如何要寻找到范队长的下落。他们下火车直接来到县武装部,向接待他们的同志讲述寻找范队长的重要性,向他们讲述杨三子和何大柱何二柱的故事,讲述汉奸赵家兄弟的罪恶。武装部的同志听了非常激动,马上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非常支持,答应立即派人派车和他们一起去范家村。

在村里走访了半天时间,他们只得到一个信息。一个三十几岁从部队复员的农民说,十年前范队长回来接父母时穿着军装,肩头扛着的牌子上是两道杠一颗星。那时部队刚刚授衔不久,由此王金迪他们判断范队长当时可能是少校营职或者是副团职干部。

回到县武装部,专案组的同学坐在一起商议。谁都拿不出一个好主意,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范队长。吃晚饭的时他们在饭桌上仍然议论范队长这件事,邻座一位干部说:“前不久武装部来过两位部队的同志,调查一个出生在老范家村一个叫范达福的部队干部,你们要找的是不是他啊?”

专案组的同学一下子把这位干部围起来,请他提供更多有关范达福的材料。

在外调登记薄上,他们找到了范达福的名字。外调的干部来自××××部队政治部。

于是王金迪他们马上启程返回北京,红霞把他们专案的详细情况向他爸爸叙述了一遍,请他帮忙查找××××部队驻军的详细地址。

红霞的爸爸是部队里的高级干部,办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小菜一碟。

几天后王金迪领着红霞和两个同学启程出发,去××××部队驻军的海南岛。

从北京去广州有直达火车,虽然车上挤满了南下串联的红卫兵,两夜一天躺在座椅下面看书睡觉也算舒服。从广州到湛江也很顺利,但是想从湛江坐船去海口却没有那么容易。从湛江要坐三个小时的客车到海安码头,在客运码头排了一整夜的长队,到第二天中午好不容易才搞到三天后的船票。他们又坐汽车返回到湛江,住在一所中学的教室里等待船期。

三天后他们乘坐约三个小时的客轮,中午到达了海口的秀英码头。下午他们来到当地军分区,询问××××部队驻军的具体位置。

下班前王金迪和同学们找到这支部队的驻地。这是个师部所在地,位于海口市郊区。师部大院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部队负责接待的同志知道他们外调的目的后,立即跑去楼上。随后把他们带进一间会客室,一位首长模样的干部走进房内,再一次询问他们来找范队长的目的。仔细听取了王金迪对范队长1941年那段历史的叙述,听他讲述碱场沟的历史惨案,以及杨三子、何家兄弟的惨痛生活经历。当他讲到汉奸赵家兄弟钻入党内,一个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一个是公社书记的时候,这位首长的眼睛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像要随时出击一样。他说:“你们要找的范队长范大疤瘌就是我们这里的范达福同志,他是我們一团的团长,由于历史问题没有查清楚,现在正在守岛的连队里接受组织审查。”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得很开心,说:“你们来的非常及时,你们的讲述和范达福同志说的一样。”他最后高兴地说:“欢迎首都的红卫兵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这里做客。”

这位首长是范达福所在部队的师长,他陪着王金迪他们吃的晚饭。吃饭中间他向坐在身边的干部发出命令,明天派补给船出海把范达福同志接回来。

王金迪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利,他想一定是红霞的爸爸事先和这支部队的首长通过电话。

在等待范队长的几天里,王金迪按照部队领导的要求,把他所知道的有关范队长1941年冬天在碱场沟的那段经历写成材料。部队首长说:“我们半年里先后两次派人去山东找杨三子,始终没有结果。你们帮助我们找到了,谢谢你们,我也代表范达福同志谢谢你们。”

五天后范队长从海岛回到师部报到。师首长当着王金迪他们的面拉着范队长的手说:“大疤瘌,这几个学生把你的问题搞清楚了。我代表上级首长宣布,对范达福同志的审查到此结束。”

这时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范队长身上,一个脸色黝黑人高马大,五十来岁的山东汉子矗立在大家面前。他笔直地站在人群中间,像一座岿然屹立的铁塔。两眼溢满激动的泪花,泪痕已经溢满挂在左脸颊上那条一寸多长疤痕。

师首长说:“范达福同志,你现在不要高兴也不要激动,等找到杨三子这个人,他亲自为你出了证据,确定你参加过抗联,组织上才能恢复你的职务。”

范队长立正向首长和在场的所有人行了个军礼,说了声“是!”

师首长接着说:“经请示上级首长,师党委决定由你带领两名干部和两名战士前往东北,找到杨三子,抓捕日本汉奸赵家兄弟。并且要把汉奸押解回来,交给军事法庭严惩。”

范队长又一次立正向师首长敬礼,说:“请师首长放心,范达福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三天后王金迪和红霞在范队长的带领下,启程向祖国的大东北进发。同行的两名同学留在了海南,他们已经完成任务要在海南玩几天。红霞也没有跟着去东北,她中途在北京下车回家了。她手上的冻疮感染了,要接受治疗。

路上范队长一直自言自语:“狗日的,这两个汉奸怎么钻到抗日队伍里的呢?”

是啊,这是个谜,必须搞清楚赵日长和赵日久这两个汉奸到底领着日本鬼子杀害了多少抗日联军,到底屠杀了多少无辜的平民老百姓,到底是怎样钻进抗日队伍,是怎样钻入党内还当上了干部的?来到碱场沟后,两名干部找到杨三子,取到了他们想要的证据。

王金迪和杨大叔一直把范队长送到火车站。

当范队长带领两名干部和两名战士们把两个汉奸押解上南下的列车时,王金迪正冒着严寒,坐在杨大叔的牛爬犁上,腿上围着一床棉被,冒着严寒赶回碱场沟。他要和杨大叔去干饭盆东南那处松林里,把赵家俩兄弟被抓起来的喜讯告诉何家兄弟,把他们从密林深处接出来,让他们从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杨大叔哼着山东小调,不时挥舞手里的树棍敲打老牛的屁股,督促它加快脚步,大黄狗跟在爬犁后面不紧不慢地小跑着。

天上飘起雪花,刺骨寒冷的小北风从袖口,从脖颈钻进来丝丝入怀。杨大叔的帽耳子上,眉毛上,许久没刮的硬胡须上挂满了白霜,像童话里描写的圣诞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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