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堰(中篇小说)

2015-05-30 17:50杨帆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锦绣妈妈

杨帆

马大姐

在女邻居被人非礼的那个傍晚,我和大多数邻居一样,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名字叫锦绣,听起来很乡气、一琢磨又大气的名字。听到人喊她,我脑子里就蹦出大好山河、大好前程这些图景来。人长得也开阔,没有从农村来的做派。几年前住进柳树堰,租住的是菜场卖肉佬的房子。看不出年纪,听不出口音,她的普通话来历不明地标准。说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下颌骨就有点摇摆不定,把脸相的宽厚柔和弄出一股子娇媚来。

我经常在下班的时候,遇到她出门。她手里挽个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结成一个髻。那发髻光溜溜的,打得结实、雅致,我摸索了几回也没学会。我说,我打的咋就跟你不一样呢。那时我不曾意识到或说留心归纳她和我们之间的一些差别,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听了抿嘴笑。在夕阳下,她那么整洁,容光焕发,带着好闻的洗发露的气味,像一棵散发自身香气的五月草木。我抱怨说,这是天生的,学不去。锦绣说,熟能生巧,没有天生的。我不同意,说,你手脚长得好,利索能干,不是天生的?这样漂亮的脸盘子,不是天生的?就是把大姐的脸蒸熟了,能蒸出好看来?把大姐十个指头煮熟了,能煮出巧来?人能不能干,干些什么,都是天生的。我看,老天爷对你偏心眼,什么好处都落你头上了。我点点她的肩说。她笑了笑,脸色有点发红,像是被蒸了一样。天边飘过一朵紫色的霞,她的肩膀微微躲了一下,说,马大姐。她就低头走了。

她的包是那种老式的大包,容量大,装着洗漱用品、饭碗、衣袜,鼓囊囊的。通常她脚步轻快,步态优美,远去的背影匀速翻翘起的一个个脚板,像首流动的曲子,让人猜想她要去的是个好地方。院子里的孩子看见了她,拍手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她拍拍自己的包,似乎里面真装着什么好东西,惹得孩子们蜂拥过来。她看到孩子们就咯咯笑,其他时候不这么笑。有时候她回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早晨、中午、傍晚,她从包里掏出一些糖、桔子、果冻、酸奶、饼干,孩子就会此起彼伏地喊着说,谢谢锦绣。他们的父母也呵斥过,叫阿姨。锦绣就笑,没事,我们那里,管自己爷娘都是喊名字的。孩子们就斜了眼睛看各自的父母,一嘴角的奶沫和有恃无恐。父母们都说,这个锦绣,真要带坏孩子啦。说是这么说,每当下班后从锦绣那里领回孩子,心情都是蛮好的。这个时候,孩子作业大多写完了,肚子里垫了底,精力体力也淘得差不多了,回家只管吃饭睡觉,太太平平一整宿。

没见过她有孩子,丈夫,只看到一个男人在周末的时候来。有时她不在,他就一个人在屋里待一天。我看见他出来买过方便面,买饮料买卤鸡爪,有一次买了不少菜。那是个年轻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面孔清秀,没有被烟、油、酒熏黑的痕迹。显然是不会做菜,因为锦绣做得一手好菜。我们的判断来自这样的夜晚,如果锦绣的窗子里正冒出一蓬蓬醇厚鲜辣的油烟,与此同时从油烟中穿透而出笛子滴水般的悠扬快意,那么可以肯定锦绣回家了,因为一双手不可能搞出那么多名堂。锦绣的手是弄不出那种滴水般的曲子的,从她圆润结实的手下窜出的只能是油烟,火苗,一盘盘口味结实的菜。享用这些菜的,他们说是一个开发区中学的历史老师。据说他们已经贷款买了房,房子建好就结婚。

关于锦绣的手,柳树堰有一些说法。据说她在医院当陪护有些年头了,时常用它给病人们抠。它在那些中晚期癌症病人的喉咙、伤口等处留下手感,温度,也在他们心里留下痕迹,出院后的人大都记得她。有一些还来看过她。其中有个做高官的老头,几次恳请她回家专门护理他,也就是日常护理,人已经好利索了,中气很足,工资开到了天价。锦绣抿抿嘴,拒绝了。柳树堰大部分人不能理解,做高干家的保姆,和做零碎活的钟点陪护工,二者的高低优劣不言而喻。明明可以让自己的手干好活,易活,简便活,她偏要留在那一家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病床边,在浓痰、污渍和细菌堆里穿梭,让手变得粗糙又低贱。这是邻居们私下交流的看法,一点点不满,泄漏了他们对这个女邻居的某些期待,和莫名其妙的心疼。他们看锦绣的眼光又怪异又喜悦。这个锦绣,真要带坏孩子啦,他们说。可是他们和孩子都并不减少往她家走的频率。改变方向,对他们来说就像改变穿衣吃饭之类的日常习惯,是一件需要下决心的事。

那一天,时间在七点左右,大多数人在家里吃饭洗碗,靠路这边的卧室窗子都是黑的,很安静。陡然,就响起来类似警报的呼啸声,一声一声拉得怪异。都丢了饭碗,趴窗细听,声音却停了。纷纷跑下来,我们担心,或者说希望发生一些什么。我们是预备跑到开阔的地方,视察天空的。那声音很像来自擦破风声的空中飞行物。结果就看到了衣衫不整、蜷缩在地的锦绣。一刻钟前,锦绣在院墙下被人按倒了。她少了三粒纽扣,一块衣襟,若干头发,多出半轮耳垂。那接近警报的惨呼声是那男人发出的,整个过程锦绣一声没吭。

锦绣在我家哭了很久。有人忙着给她烧糖水鸡蛋,压惊镇痛的。有人拿来毛巾衣服给她抹、换,她一概不接,只顾捂住眼哭。眼泪水和汗水浸透了枕巾,她的头发,衣服背心,像有人把她架在大火上蒸。锦绣的皮肤白,如果要蒸,会成粉红色。我想起了我们在某个黄昏的对话,说的是蒸我煮我,说的是她天生漂亮。当时她的脸蛋还有

点发红,发紫,好像漂亮不是一件好事。看来真不见得是好事。

那晚,锦绣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扭扭捏捏,悲痛欲绝地哭,把我们哭得鸦雀无声。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即使冒出了新词,也被那哭声弹到墙上,天花板上,哪道缝隙里,没半点印迹。我们不时对着眼神,既尴尬,又惊讶。还有点无趣。就是冲着我们的殷勤好意,她也该早早歇下来。到后来,侵犯她的人似乎是我们。那哭声听成了对我们的声讨,没完没了,积蓄了很多年似的。她终于找到了一条疏通的渠道。这种奇怪的感觉在我们之间波动着。期间有个人嗫嚅着问了句她男友的电话,她的声音停了一停。几个人掏出了手机,但她嘴里没有再发出声音。趁我们不备,她跳下床朝门外跑。我们在后面跟。漆黑的路面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有虫子受了惊吓,停止了鸣叫。跟到她家,敲门不应,只好散了。按说强奸未遂,不过受了惊吓,睡一觉也就好了。不至于发生什么状况。谁知第二天,她一天没出门。第三天,第四天。第四天是周六,早晨,她那个年轻男人用钥匙打开了门。不久,他匆匆出来了。我们都看到他乌黑的头顶和投影,在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下晃动着,快速走远了。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他也是这样子走出她家,走出柳树堰,再也没有回来。那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个事件,而若有所思。

在这个早晨,我们当然无知无觉。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锦绣用了几个礼拜时间来修复,这事多少让我们有点纳闷。

高老头

在我就医的中心医院,锦绣有些名气。这完全取决于她的工作出色,多年如一日树立的好口碑。我不是她护理的第一个顾客,是病情比较复杂的一个。我进院时是肺癌晚期,术后一直靠呼吸机呼吸。她来的那个早上,我刚赶走第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陪护,是用不锈钢茶缸砸走的。看见她们就叫我生气。我只要摘下呼吸机,就会对我的子女咆哮,让他们统统滚蛋。一下班就出现在我床前,按胳膊按腿,问寒问暖,好像我是他们手下的木偶娃娃。连同我的主治医师在内,穿梭在病房的白大褂们个个怀揣谋财害命之心,医术平庸,手段毒辣,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对他们充满了戒备和积怨。我的目光吓哭过一个实习女护士,她的针头因此留在我因为每天注射而发硬的血管里,怎么也拔不出。从此我没再见过她。如果我的眼睛能杀人,这个病房已经堆满了尸体。我的办公室、会议厅经常尸体如山,他们坐在下面既不敢跟我对视,又不敢不跟我对视。那时周围人事太多,太庞杂,我没有时间生病。去年我退了,一有时间,这病就来了。来者不善,这病不看人的地位,阶层,身份,现在也不分年龄,逮住谁是谁。我工作了一辈子,结局就是躺在这个空荡荡的发出怪味的房间里。来看我的部下不超过十人。十年前我老伴住院,也是差不多的病房,每天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我只在住院的第一天守在床头,那天全院的护士都分到了鲜花。她们喜悦地进出病房,像在庆祝我老伴得病住院。现时不同往日,人走完一生各种滋味都得挨。

那天,锦绣踏着尸体而来,脚步稳健,目光沉静,坐在我的床边领受着我目光的杀戮。在她雷打不动的笑容里,我感到她有备而来,因此敌意更加浓重。那时我反感一切肢体健全、有心理优势的人。儿女们向锦绣介绍我的情况,规矩种种。最后小女儿蹲在床头问我,爸爸?锦绣就站在身后,我叫她走。我是用眼神传达意思的。她当时手里捏块毛巾,迎着我的目光笑了下。这之前,还没有人在我的注视下笑得出来。我一愣神,热乎乎的毛巾贴到我额头上了。我的眼睛被弄得潮乎乎的,有些迷糊。她上上下下地抹我,像抹桌子一样,不顾我在她手下发出咆哮的前期发声。好,我走。她换了一把毛巾,说,你睡过去了我就走。她

答应了,我就停止了表达。等我半夜醒来,她还在。家人都不在,她歪在椅子上朝我微笑,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问我饿不饿,喝水不喝。我愤怒地盯着她。她支起身子,探向我说,这会儿没个人,我能走吗?您这样的重病号,能发脾气的不多见哩。想要什么样的伺候您,给我说说,兴许我能给您找到。我不中您的意,您身边不能缺人是不是。不想让孩子成天守着,挂着,您就得用上我们这号人,用着省心,省力,就费点钱。给我们减轻生活负担,也给孩子减轻压力。您那一帮孩子,多好,多孝顺,怎么就没个好脸色,让孩子多着急,也对您恢复不利是不是。心放宽了,您会一天天好起来。……还想我走?好,好。

她说她的,我不理。后来我干脆把眼闭起。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有点难打发。她就说那句,好,我走。我就走。还有那句,这会儿我能走吗?交替着说。翻来覆去说。我既然不能用目光将她消灭,不能把茶缸(换了个塑料的)掼到她盖着刘海的那张笑眯眯的脸蛋上,还不能出声,只有把头别向里侧睡觉。

傍晚,孩子们来了,我用笔传达了我的决定。笔尖穿透了纸张,墨水的印渍直透本子后面好几页。我急促犀利的笔力令他们感到惊喜,不解,精神振奋,然后面面相觑。我看出他们的犹豫,气得眼睛发黑,用笔尖快速点着端痰盂出门的锦绣。接着我奋力把笔扔出。我的大儿子一动不动,闷声受了我这一笔。小女儿赶紧按住我腹部,脸色黄黄的,生怕我伤口撕裂。看他们还在犹豫,我伸手扯我脖子上的大小管子,儿女们都扑了上来。小女儿的眼泪流得最长,爸我留下,我陪您好不好?

看到他们抹泪,我的心都不跳了。我对自己说,不如死了。我不想再听到呼吸机那烦人的呼嘎声了,不想看到自己半死不活地躺这儿,费钱,费力,费心。儿女们白天忙累,晚上哪有精神守我。我让他们明天给我找个中用的来,轰走了他们。

这晚锦绣基本没事可做。女儿给我洗的脸,手脚都擦过了。她光看看吊瓶。我斜向她的眼神里就有了胜利的光彩。她也朝我看,笑眯眯的,大概她不知道自己明天就得卷铺盖吧。只要闭上眼睛,等睁开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她了。她将是留在我床头时间最短的一个。

锦绣护理了我三个月。我不记得她后来怎么留下的。术后我很虚弱,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想念我家的狗,胜于想念远在英国的四儿子。但是他们都不能来。狗自然是医院明令禁止的,儿子还不知道我得了病。他正处在考试关键期,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想等好了再当作一件趣事告诉他。四儿子比我有出息,长相像他妈妈多一些,性子不知像谁。他在我面前时老使得我生气,因为他仗着我对他的疼爱,不分场合抨击我进行的公共事务,甚至整个国内事务。他不回来远比他在眼前让我舒心。出国是他妈妈的遗愿之一,她对他的期待好像来得比其他子女强烈,就像她只生了他一个。归根结底,我想念四儿子,只是出于理论上的想念。还有理论上的担心,小女儿都成家了,就他单着,我不希望他给我领个洋鬼子回来。他妈妈也不会愿意他这么办。

锦绣从哪天开始同我谈起我的四儿子的,是个什么由头谈起的,我不记得了。她说话不多,很擅长聊天。她问儿子多大,帅不帅。我告诉她,他长得像他妈妈,作为男人来说不算长得好。今年小三十了。别看锦绣没成家,很会拉家常,几乎每天都提起我的儿子或狗。她鬼机灵,知道谈起他们我就不能冲她发脾气。我让小女儿从家里搬来了一摞子相册,有精神时,我就指给她看我家的人。其他人她都看过了,就是每天东来一个西晃一个的那些人。他们等我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主要是给她看我老伴年轻时的相片,让她同四儿子的相片对比。

说起来,那段病床时光是我这些年来过的数

得着的安逸日子。

历史老师

锦绣真正从那个傍晚事件里走出来,是在几个月后。对于这件事,我没有过多关注,这样锦绣可以快一点忘记它。

从这件事中,我得到的启示很多,比如,跟锦绣结婚。从我对她的感情来说,这是必然的结果。在她那方面也是一样,可能这正是我们都不着急的原因。在年轻的时候,我猴急过几回。我上大学那年,锦绣跟她表姐去广州,跟我算是不辞而别。半个学期过去我才知道这事,急得从课堂里跑了出来。一个人跑到广州,两眼瞎,一个鞋厂一个鞋厂地找。一周后见到锦绣,我当时抱得她铁紧,浑身都抖。如果那次我找不到锦绣,可能就留在广州了。几天时间我胡子都长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的腿比胡子还软,站不住。在她的宿舍门口,我要她跟我走。那是第一次向她求婚。

记忆中,锦绣总比我冷静。她比我大两岁,但脸相上看不出。那天她也抱着我,一只手盖在我的头顶,像以往那样抚摩着我。可是我即使在万分激动中,依然感到了她的那种疏离,她怀抱的宽阔,陌生,甚至她的心跳也跟随着那个城市稀薄的脉搏,把我推到很远的荒地。后来我哭了。锦绣慌乱地捧起我的脸。那是她最后一次慌乱。残存的慌乱。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表情,眉目,唇形,她惊人的美,就在这瞬间的慌乱中电光石火地展开。这一丝慌乱,我没有抓住,没有很好地把握。因为年轻,我一次次被她说服。那时锦绣搬出了宿舍,再过一阵不在厂里做了。她换了几处租房,有一回她说到要买个房,过一阵她说房价又涨了。我眼看锦绣的模样一次次在变,但我说不出变化在哪里。我掏不出让她安定下来买房子的钱,倒是她常给我学校寄钱。寒暑假我就去她在的城市,白天夜里穿插辅导那些面临中考的学生。我给她买过的一个像样的礼物是一块表,两百九十九块,那个夏天她每天都戴在手上。现在,锦绣四平八稳,眉目间波澜不起,是另一种好看,可以挂在墙上长时间看的那种。

毕业那年,我打算放弃分配的工作,去锦绣的城市。那时锦绣已不在广州,四年里她换了五六个城市。锦绣只有初中文凭,即使凭着两只结实的手拼命干,也难在人才济济的大城市立足。她把城市换得如此频繁,说明她干得不好。干得不好,她心里肯定苦。在我放假期间,我几次提出结婚,她总说我毕业后再说。她的口气一次比一次坚决。后来甚至在我开口的前几分钟,她已经预先作好准备,单等我说。我刚开口,她已经扑身上来,像踩灭一堆火似的,飞快地踩踩踩。一点不考虑方式方法,以及我的反应和感受。我只能带着一鼻子死灰的焦味,一趟趟离开锦绣的城市。那几年,她像一个冷血的消防员,扑灭了我心里的大部分幻想和憧憬。我为此痛苦,思考了很久。我猜想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在现实处境和心理上都如此,她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不能拖累我。每次去她都换了一份工,或是失业状态,也不再对我的出现表现出慌乱。我把这当作我们之间的一个难关,一个考验。她跟我提到过一次分手。在电话里,她哭了很久。我听着她哭。我的心在隐隐地疼,那种疼痛很闷,轻易感觉不到。等你感觉到已经迟了,内部被一点点钉出了无数小洞,血肉模糊。

在那个电话里,锦绣再次无情地推开我。

好在锦绣已经回来了。锦绣离开了那些城市,投奔我来了。一个当地中学的历史老师。不会给她带来很多,只有安稳的日子。那年锦绣母亲患了一种离奇的皮肤病,不是癌症,却没有痊愈的先例。锦绣回来奔丧的这一年,就此留下来。我们在都城安定下来。锦绣的面貌解释了我们目前的一切,眉目安静,举止平和,很少做噩梦。很少哭。这次的哭与前一次的哭,隔了有两三年。

她那两个桃红色的肿眼皮,交待了她哭的程度和事情的严重性。

夜里,我抱住了她。锦绣安静地贴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转过一点身子,对我说,是想起一件过去的事。我顺口说,过去发生过这样的事?过了一会,她说,差不多。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声音有些发硬。你是在发抖吗?我问她。她把身子完全转过来,面对着我,说,我没有被怎么样,你别怕。

我想问问那事。我把脸贴在她胸口,听里面的波涛汹涌声,我觉得是她在害怕。我听见自己说,都过去了。我是历史老师,最不怕的就是过去了。

锦绣,我们结婚吧。我感到锦绣的胸跳了一跳。

我这里有点闷,她推开我说。

我看,你是不打算嫁我了。

除了你,我还能嫁别人吗?她又来那一套了。我又老,又笨,只有你……

她不说下去了。她感觉到我的情绪,捞起我一只手,放在胸口,说,揉揉。我不揉。她就叹了口气。

延城,不是说好,等交房吗?咱们快有房子了。

这是房子的事吗?连我心里都迷茫起来了。我探身开了灯,锦绣穿着那套红点睡衣躺在身旁。

锦绣望了我一会,伸手将灯灭了。

我不在的那几年发生了什么?那些城市发生了什么?似乎听到我的问题,她朝我怀里贴紧了些。她提到的房子离我学校不远。七十三平,电梯房,我每天乘着公交从它面前晃过。我似乎没把它当成我的房,也不怎么期待,这源于它建成的日子遥遥无期。但它确实存在着,因为我每月还一笔房贷,俨然一头默片里的困兽,喷出咻咻的鼻息。在我们搬进房子之前,它已经在发挥不容忽视的威力。

我将手插进她的衣领。恶狠狠的。她的身体一下变硬了。在这个事上只有她忍受,不存在拒绝。这是我在她面前主要的发泄渠道。很奇怪,只有在她忍受的时候,我才有快感。这时我丝毫不怜惜她,不把她当亲人也不当初恋,不顾虑她,不害怕她。即使结束后我更加迷茫。过了几分钟,她翻了个身,对我说,去开窗好吗?

窗子是开的,月色幽暗,院子里的人都睡了。一只猫在游荡,它弓起的背脊在发亮。我回到床上,锦绣睡着了。我睁开眼在床头靠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是窗子的事吗?临睡前一秒,我迷迷糊糊地想。

李小跳

九岁生日那天,奶奶说我可以活到九十九岁。我祝奶奶活到九百一十一岁,她买的栗子蛋糕真好吃,夹层的布丁口感鲜嫩极了。奶奶很开心,我也很开心,那样我就能吃到九百十一次蛋糕。

柳树堰只有锦绣会做蛋糕,周末她要是休息,就会烤上一下午。到太阳落下时,整条巷子香喷喷的,我们的魂就被这香味儿勾去了。她家厨房一到下午就有太阳明晃晃的,在灶台上墙上地上打斜格子。她头顶着纸帽子,腰里系围裙,让我们不要着急,每人至少分到一个蜂蜜蛋糕吃。如果有小朋友表演节目,或是帮她洗碟子,会得到额外的奖励。大家都喜欢她,没吃到蛋糕的人也喜欢她。我想这是因为巷子里全是蛋糕香味,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幸福吧。我妈妈以前不许我去锦绣家,她有洁癖。因为她是处女座,我和爸爸忍受她很多年。当然我抗议过,一次我对妈妈说,锦绣家很干净,锦绣的衣服也很干净,手也很干净!锦绣家阳台木架上摆了三层花草,锦绣说它们可以吸走空气里所有细菌和毒气。锦绣家比我们家还干净!我妈说傻小跳,手上身体上沾到的细菌是看

不见的,更不可能吸得走。那是癌症病人啊。

现在,我成了一名癌症病人。我的病床就在锦绣照顾的病人对面,这是锦绣凭着她在医院的人脉,把我从楼下病房换进来的。锦绣说她在妈妈忙的时候能搭把手。自从我得了癌症,我妈妈每天对我笑,她说我会好。锦绣也这么说。我相信锦绣的话,她能让我妈妈变得喜欢吃她做的萝卜条,能让我想去她家就去她家。还能蒸出超人馒头,做孙悟空糖人和老酸奶。如果癌症病人没有这么多,她就有时间发明更多新鲜的东西。一天到晚她很忙,她服侍的那个伯伯过一会儿要吐痰,过一会儿要吃东西,过一会儿又拉屎尿。她给他吃吃喝喝,洗洗刷刷,时不时回头对我望一眼,问我饿不,渴不,疼不。我一点不疼,就是针头扎手背有点疼。有时我在琢磨癌症是个什么东西,它会拿我怎样,为什么它会吓得我妈妈背着我哭。它很可怕,但是我觉得挺轻松,因为我不用上学了。没有老师的黑脸,妈妈天天陪着我,奶奶给我送好多好吃的,爸爸答应我的所有要求。没有期末考试和家长会。我觉得癌症一点儿不可怕,病房不可怕,病菌不可怕。而且,我每天都能同锦绣在一个病房呆着。

病房住着另外几个大人,他们得的癌症各自不同。有个老爷爷每天把香蕉放在暖气管上烤,到了下午烤得酱黑,剥开来吃。一天到晚他只吃这种黑香蕉。我右边的阿姨什么都吃,她家老公给她叫饭叫面条,她吃完了他就吃剩下的。左边的阿姨柜子上摆满了酸奶,喝的时候皱眉头,我猜里面没有果粒。锦绣照顾的伯伯床头床尾堆满了鲜花,水果,来看他的人最多。上午就来了三拨人,说不了几句,他就憋红着脸不耐烦。他老是有尿,腿一弹,锦绣就把手伸进被子下给他接。他老是不满意,有一次还冲她吹胡子瞪眼喊,也!这个伯伯没有胡子,长得脸红红的像胖大星。他没有胖大星可爱,脾气像章鱼哥,嘴里嘟嘟囔囔。不嘟囔的时候他就吸营养液。

要是我听医生的话,锦绣答应给我做蟹黄堡吃。她能发明一切食物,蟹老板的店要是开在这儿,没准得关门。那时我邀请海绵宝宝上锦绣的店里来,还有爱他的奶奶,一起享用中式蟹黄堡。锦绣说我长得就像海绵宝宝,像她老家的一个小老弟,没有比我长得更好的小孩了。这就是锦绣单独给我做蟹黄堡的原因。

我一天都不困,这让妈妈很头疼。她按按我的手心,说眯一会儿眯一会儿,养养精神头。我听她的话,把眼睛闭上了。不过我一会儿就睁开了。我闭上又睁开,玩了一会儿。这时病房外进来一个阿姨,皮鞋当当响,走过来把锦绣肩膀一推。你干什么干什么?锦绣正在给伯伯接尿,阿姨进来把伯伯惊了一下,我看到他身子连同脸墩子一抖。锦绣端着尿盆子被推得站不住,尿泼了出来。我惊叫了一声,伯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骂了句,欠抽!这个阿姨穿着白色长毛外套,长腿,像一只鸵鸟。她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床头柜上,俯下身在伯伯耳朵边说话。锦绣站起来,把尿盆子端起,望着她说,你放稳重点,我是你家请来照顾病人的。她脸色有点白。那阿姨眼睛锥子似的看锦绣,说,稳重两个字怎么写你还知道?别以为人不知道你底细,混进医院干嘛?马上给我走人!锦绣望着对面墙上的钟,嘴唇动了动,端着尿盆出去了。我非常气愤,在鸵鸟身后喊了起来,凭什么打锦绣?我妈妈让我躺下,也说她,有话好好说,可不能动手啊。鸵鸟看都不看我们,跟伯伯吵架。她说,人是你妈弄来的,找的啥人啊?你都这样了还不让我省心!伯伯沉下脸来,说这会儿我还能弄死她不成!找啥人不是用?用啥人不比你强。我吓得睁大了眼睛,心跳得通通响。妈妈把我的枕头垫好,坐了下来,一只手压在我肩膀的被子上。鸵鸟高声说,用,用你个死人头!伯伯的脸黑了下来。鸵鸟转身盛了碗汤,递给他说,汤还是热的,我忙活一天哪没良心的。伯伯喝了几口说,换人也得过了今晚。鸵鸟哼了声说,要不是任哥

来看你,记起她,我还真当你妈给你找了个金子做的人呢!

锦绣推门进来,叠起卫生纸垫在湿的被单下。鸵鸟马上转身面对她,一举一动都盯着。她像个老师一样问锦绣,谁介绍你来的?锦绣不抬头,也不答话,摸起拖把拖地。鸵鸟警告般的拍拍床尾的铁栏杆。伯伯不耐烦地说,行了,走吧。鸵鸟白了他一眼。锦绣出去洗保温桶,她跟出去,在走廊问锦绣,这里一月挣多少?我没听见锦绣回答她。她又同护士阿姨还有隔壁的病人家属说起话来。鸵鸟雄赳赳地回来了,她说话说得有点热,往脖子后推推毛毛外套,鞋跟很响地在我眼前走来走去。锦绣进门,她才停下来。锦绣放下保温桶,出去清拖把。鸵鸟又跟出去堵她,声音很像在商量。这活又苦又脏,钱挣得少多了。你这图什么?锦绣杵了拖把,声音微微发颤,说,挣多少是我的辛苦钱,我愿意苦愿意累。我图的就是苦就是累。

没关严的门缝发出呜呜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锦绣的声音不高,有点抖,像是被门夹疼了。一会儿锦绣进来了。我看到她嘴唇很白,是被走廊的风冻的。鸵鸟在她身后进来了。听着,现在起你就看看吊瓶,削苹果洗衣服这些不用你动手。锦绣的下巴弹了一下,说,什么都不用干,我怎么好拿钱。钱少不了你一分!鸵鸟撇嘴一笑,趴伯伯耳边亲一口,走了。

病房恢复了安静。护士来换床单了,大家各自干各自的,不知为什么气氛有点怪。妈妈要我睡觉,趁她给我打洗脸水,我小声叫,锦绣,锦绣。锦绣已经在拖第三遍了,地上水亮水亮的,她抬头朝我笑了一笑。我发现她眼眶边红红的,很憔悴的样子,决定明天再跟她说伯伯弄死她的事。他说今天不动手,我还是有点担心,睡不着,整晚上看着伯伯。整个病房里都是风呜呜的叫声,门上的玻璃窗透进来白色的光。锦绣歪在床头柜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马大姐

一早,我同我们院里陈姐他们来医院看小跳,也看到了锦绣。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干活的锦绣,按说,这份活不是像她这么漂亮的人干得下来的。她干了三年了。我这么说有点私心,并不是说脏活苦活都该丑人干。医院里漂亮的小护士多的是,我可从没觉得不合适。都说护士的活儿苦,陪护比护士还受累,还受委屈。

小跳检查出早期骨癌,也有锦绣的功劳,她接触的癌症病人多,对小跳当初出现的早期症状留了心眼。锦绣建议小跳妈去医院挂哪个科,挂谁的号,一路领着做各种检查。一周下来,小跳妈人瘦了一圈。小跳爸在外省打工,老奶奶年岁大不济事,小跳妈是重担一人挑。现在跟锦绣同一个病房,总算可以喘口气。我今天上午轮休,留下来照看一会小跳,陈姐他们明后天有空轮着来。今天小跳有几项大的检查要做,不能缺人手。我刚给小跳剥了根香蕉,小跳还没喂到嘴里,门口进来了个女人。我顺着小跳的视线望过去,这女人长得真刺眼。上面桃红的毛外套,下面是草绿色牛仔裤。靴子敲得地面都晃动。她一进来就问,人呢?屋里人都在,她走到五床,放下保温桶,问,她走了?五床的男人闭上眼睛,没说话。她又晃动了一下吊瓶的管子,说,找了个稳重的,年纪大点,一会儿过来。

我觉得不对劲,因为锦绣刚才就在五床前前后后忙活。我问小跳,是说锦绣吗?再看小跳,眼睛里憋着水儿,快哭出来了。她打锦绣!我吃了一惊,小跳妈出去买包子前一句都没给我透露。我上前试着问了句,她上卫生间打水去了,你是说,不用锦绣了?

女人转过身来,瞥我一眼。锦绣?是谁?

我急了,你昨天打她了?为什么打她?

女人眼睛瞪了起来。打她?我还怕脏了手呢。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你知不知道,她受劳动法保护的。

女人冷笑说,我们才是受害者。好吧?

门口出现了一些人,闲得没事似的朝我们张望。我觉得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我缓下口气说,她活干得样样好,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女人说,你去问问她,不要来问我。她干过什么活,是个什么人,我一句都不想提!

门口的人分开了,锦绣端着脸盆出现在门口,口里说,借过,借过。女人一看见她,嘴唇皮就变得又薄又瘪,说放下。上个月二十八号来的,一共七天,吶,给你。不要找了。锦绣倒上了热水,正绞了把毛巾,给男人洗脸。女人一个健步上来夺下毛巾,哎,叫你放下。锦绣的手有那么一会儿架在空气里,冒着热气。女人把几张钱搭在床头柜上,踢了踢床脚,说,你给句话啊,不是舍不得吧。男人厌烦地睁开眼,说,我弄死你!锦绣望着脸盆里的水变凉,嘴唇动了动,说,按照协议,你们不能解聘我的。女人说,给你留面子好吧,你还登鼻子上脸了。门口的人多了起来,人头不时地冒出来。锦绣杵在那儿,谁也不看,脸上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像涂了眼影。锦绣说,我就没有过面子,我是用手干活用力气干活。你妈妈把我请来,我没打破过你一样东西,看漏过一次药水,没出过错。女人看看门口,说大家评评,她们做过鸡婆的,要不要脸无所谓,我们老曹在外有头有脸的,哪能随便什么人都用?

听到女人这样说,我思前想后,呆在那里。门口的人讨论起来,有人来了句,打“110”吧。小跳跳了起来,小拳头捶着被子哭喊着,你才是鸡婆你才是鸡婆!一个护士尖叫着出现在门口,驱赶着人们。不要闹,不要闹,有什么事出来说好吧?散了散了。人退到了走廊里,还不肯散,门口只留下一个青年。他向锦绣走来,你是锦绣吗?我来是专程请你做事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别的安排?锦绣呆呆地抬眼望他一眼,转头对女人说,我是你妈妈请来的,她知道我做事,都是凭良心的,……

锦绣的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栽倒,对面的青年眼明手快伸手扶住她。我上前把锦绣搂过来,搀到床尾靠着。女人看来了帮手,问我们,要不要打“110”?他们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查得清,你们就知道我们没冤她。我说,打吧打吧,顺便打个“120”。

青年个子挺高,几步走到五床把那几张钱抄了过来,交给我说,替她收好。我接在手里,纳闷地打量他。青年说,我姓高,愿意出这个价的三倍请她护理我爸爸。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来。我家就在南山脚下。他报的地名是个高端住宅区,大片别墅群。一开始我以为听错了,半信半疑,小声问他,刚才你听到了?青年的眼睛很明亮。听到什么?五床的女人插话的机会来了,人几乎要插到我俩中间来,你还没搞清楚啊,她以前干什么的?青年回头说,她以前干什么跟我请她没关系,我只知道她干这一行干得很棒。现在她需要休息,我可以把她送回家吗?

他后面那句是对我说的。我一迟疑,小跳妈上前来,拉他到值班办公室说话。你认识她吗,为什么请她做事?青年说,她以前护理过我爸爸,我这回专程来请她的。小跳妈说,她以前干过不好的事,你爸爸不知道吧?青年想了想说,他不知道。小跳妈说,老人家知道就不好了,这种事会给他添堵的。你还是另请个人吧。我觉得这话不像是小跳妈说的,想一想,她知道当初锦绣要不是已经接了五床的活,肯定会帮她照料小跳。这事还是由锦绣拿主意,她还贷着房子,毕竟人家给三倍工钱。我就说,我们都是锦绣的邻居,她现在人不好,就麻烦你帮忙送回家。等她缓过来了,再给你爸爸答复,行吧?小跳妈拿肘子顶了我肋骨一下。青年说不麻烦,我正好开车来了,很方便的。

高明骏

我和一个香港歌手同名,纯属偶然。我爸爸

不喜欢香港,不喜欢我们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虽然他讲话经常提北京,香港,纽约。我不喜欢听他在公共场合讲话,他讲的纽约不是真正的纽约,北京不是真正的北京。他认为他能唬住下面那一帮人,他的学养,见识,观念,足以震慑属下。情形如同一个课堂,手持教鞭的人那种绝对的威仪,来自他们把持着台下人的生杀大权。这不值得骄傲,而应该羞愧。在他面前我讲出了这番话,指望在出事前他能听进我的话,激流勇退。结果是我被赶回了学校。

圣诞节我们放三个月假,相当于中国的春节,我决定回去看看爸爸。电话里他永远一句志在四方,意思是如果我想家就不在好男儿之列。这是老一辈人对外面世界的最大尊重,寄予的希望。在他退休后这种意味尤其强烈。好在他已退休了。我倒不是经常担心他,单是觉得他年纪大了,喜欢人围在身边。那些我想去的地方,以后尽可以去。我是硕博连读,会在英国待上几年,也可能一辈子。爸爸一切随我,不过,他是断断不会跟我住在伦敦的。

雾,牛排,女人,我们这里都有,他电话里给我说。

从二姐那里知道爸爸身体出了状况,住过一段医院,结识了个忘年交。二姐让我不用担心,说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容易动情,他动情和动脾气一样,发作过就好了。我笑她已经找到了对付爸爸的灵丹妙药。二姐说,人老了就是小孩子,但是爸爸太难搞了,全世界找遍了也找不到一个他中意的保姆。我二姐他们常常这样,待在安逸的小城,喜欢动不动就说全世界,一辈子。

回来后,我才知道爸爸做过肺癌手术。爸爸在位时抽太多烟,那些烟把他的肺部熏得烂掉了。我们不知道他还能活多长。不知道在他还抽的时候该不该阻止。首先我的意思是这样的,爸爸喜欢一个人不容易。他喜欢谁我们就把谁请到家里来。他们给我说过那个女孩,请了几回,她总不答应。生活就是这样,挑战无处不在。其次,爸爸同意我专程去请。甚至,他把这当作我成人的一个标识,靠在卧室的床头,他衰老的眼眶里同时装着赞许和不信任。我知道他从没把我当大人看,哪怕我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将来名动江湖,也不在他眼里。既然如此,我就奉上这份新年大礼,皆大欢喜。

我来到了医院,顺利打听到女孩所在的房号以及床位。接着,我刚好撞到了病房里的一幕。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应该是人生里非常尴尬的场面吧。我观察她,五官清明,脸色微黄,下嘴唇被咬得发紫。有一头好头发,可以做洗发水广告的那种黑头发盘成了髻。一身深色运动服,运动鞋。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大学生,他们在学校或走上工作岗位后,花大量的精力时间投身公益领域的具体事务。但她不像大学生,不像我接触过的那类义工。她站在那里像一片风中树叶,还没到季节,没有落下。她努力抗拒着落下的命运,微微颤抖,发出干枯的、又硬又脆的声音。

眼前就是那个宁肯待在有难闻气味的病房,不去我家宅子的女人,她的谜底似乎被揭开了。我在病房门口撞见了那一幕:她被一只手粗暴地摘下枝头。

她是短暂性晕厥,医生说血压有点低,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位邻居大姐扶她下的楼。取车时我问了句,没带棉袄吗?她摇摇头。我脱棉袄给她,她挡了一下。很轻的一个手势,还没做完全就收回了。她快步走向门外,冷风里。我感觉她还没有从那个事件里出来。一路上她望着车外。快到她家街口的一个红绿灯,她叫我停车。她说要去菜场。我说是不是改天去菜场,回家先休息。她看了看我,有些回过神来,摸了摸头发说,我没事。谢谢你送我。菜场就关门了,我着急买东西。

她拐进路边的巷子里。后面那部奥迪拼命打喇叭催我。我把车停在巷口,走了十几步看到有个漆黑的大场子,顶上写着“西门菜场”四个红

字。菜场里有蜡黄的灯,进来了就像到了另一个人间。地面黑湿的,流着水,水是从水产区淌过来的。我没看到有排水设备,防火装置什么的。锦绣在水产区,一个一个摊位看。我在她身后,跟着她踱步,经过一盆盆鱼,虾,鳝。我听见她问,没有螃蟹吗?其实她也看见了,心里也清楚:没有螃蟹,这个季节不可能有螃蟹。我就这么说出来了,她吓了一跳。看见是我,就问,怎么办?我说海蟹别的菜场有,冷冻的行吗?锦绣说,有蟹黄就行。我说好办,这条街肯定有超市。她说走。

上了车,她看了车窗一会,对我说,你爸爸那里,抱歉,我不能去。我说,没关系,他脾气不好。她说不是的,你爸爸对我不错。他现在恢复得好吧?我说,恢复得可以,上周复查了。你是有别的安排吗?她点头说,三床的小孩,刚查出骨癌。我说,哦,你的小邻居。同一个病房,没关系吗?她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说,那好。我爸爸会想通的。她低下头看了一会自己的手。她又看车外,说,不好意思啊。

我们转了几条街,找到两个卖场,买了四斤海蟹。我排队付的钱,她执意塞还我。超市里好多人看我们拉拉扯扯的,我就收下了。我帮她拎下车,送到她家厨房水槽里。你准备蒸蟹招待我吗?我问。她摇头说不是的,她要拿它做蟹黄堡。我吃过各种汉堡,蟹黄堡第一次听说。雾,女人,牛排,想起了爸爸的话,我咧嘴笑了起来,还有汉堡。

锦绣抱歉地说她是第一次做,等她会做了,下次专门送给我和爸爸吃。现在请我回去,因为她男朋友就要回家了。我说坏了,冻蟹不见得有多少蟹黄。用别的馅不行么。锦绣说那怎么行啊,小跳要吃蟹黄馅。我望着她,想想说,好办!你等着啊。我就出门了,去门口超市拎来几版鸭蛋。厨房里,水槽里的蟹都被打开了,锦绣正望着那些蟹壳发呆。没有蟹黄,她一看见我就迎上来说。她张着两手,手上都是面粉。我说,你把这个蒸熟,蛋黄碾碎,做出来就是蟹黄堡了。锦绣惊讶地说,这样行吗?我说,口感一样的。在国内餐厅我被骗好多回了。主要是别让小孩子失望,嗯?

锦绣抬眼望我,说,好吧。

我走到门口,对她说,没有这个小孩,你也不会来我家,对吗?她瞪圆了眼睛说,不是的。我觉得她这个表情很可爱,每次她说不是的,都很严肃的样子。我告诉她,锦绣,你很可爱,你做过什么工作不重要,你的决定才重要。她靠在门口,低下眼睛看我换鞋。她的睫毛稀疏,纤长,幽暗的光线下能看到铁灰色的眼球轻轻滑动。

历史老师

锦绣的妈妈死于一种罕见的皮肤病,病榻几年,把这个粗糙壮实的女人一点一点消磨掉。死的时候状如豆腐渣。锦绣回来奔丧的那年,我做好了迎娶她的大部分准备。接火车的早上,我说不清自己怀揣着的是悲伤还是激动。哪一种念头占上风似乎都是短暂的。锦绣的妈妈入殓时,皮肤同被褥已经烂成一片,一团团,一条条。皮化在了布上,布渗进了肉里。锦绣同两个妹妹用了浑身解数,也没能把它们完全分开。一个人的皮肤组织这么多,这么重,抬棺的人临时添了两名。酒席,八仙,锣鼓,各种事务开销由锦绣操持。守夜三天锦绣都在,谁也劝不动她。

葬礼很盛大,相比死者的一生要庄严得多。接近完美的葬礼,引起观者对死的向往,崇拜,生仿佛是无可留恋的,无足轻重的。锦绣回来的巨大幸福感多少抵消了我的伤感,或者还包括疑虑。我眼里穿丧服的锦绣,仿佛没有隔着十年,她还像读书时候那样俏生生地站在路口等我。我领着锦绣回到了我宿舍,她倒头睡下,睡了两天三夜。横着的锦绣显得很长,我不得不承认,她有了变化。她身上的各种变化,我需要漫长的时间一一核实。这是难题,也是乐趣。这是科学,也是艺术。这是记忆,更是未来。锦绣就是我的未来,前

方的,大把的,充满弹性的无垠的极乐世界。

锦绣醒来头一件事,就是翻出她的存折交给我。上面数目不大,办葬礼以及偿还债务花去了大半。加上我的积蓄,足够交一个房子的首付。我抱住她转圈圈,在那间狭小的宿舍里,我们飞了起来。我给她做了一碗辣呵呵的面,然后我们头抵着头,勾画着未来蓝图。主要是我在描述,锦绣说嗯。我说做一个历史老师的老婆,我怕委屈你啊。锦绣说我不委屈,我就怕你后悔。我抱住她说我永远不会后悔。我说了很多那个时刻男人都会说的话,一点都不困。锦绣说她身体不是很好,要养一段时间。那个晚上只有柏拉图式的交流。我们都很动情,天快亮的时候锦绣流了眼泪。

很快,她出去找到了事做。当初锦绣出入医院,是为了调养身体,不知哪天开始她天天往医院跑。她接的第一份陪护是个喉癌患者,三个月后死了。她参加了葬礼。有时没接到活,她还去医院,同那些老头老太太们聊天。这个工作我们有过争议,那时干这个的少,挣的也不多。这不是关键。我希望锦绣多跟正常人接触,去做一些轻松或者说阳光一些的工作。她可以当幼儿园老师,导游,会计,甚至超市导购。我倒不是嫌那些病人不干净,虽然医院确实不干净。我是看不得锦绣每一次回来,精疲力尽,倒头就睡的样子,活像又操办了一场她妈妈的葬礼。有时还受气,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和他们的家属,精神时刻面临崩溃。不到三十岁的姑娘,就有了那么重的眼袋,腰椎还不好,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显大。

我开始觉得她不正常,比如梦魇,频繁的时候一个星期三五次。常从梦里哭醒。我问她梦到什么,她说蛇。每次都是蛇,很多蛇。蛇缠住她,慢慢把她咬成一个人彘。看不见听不到动不了,她就哭醒了。我听我妈说梦见蛇要生儿子,不知这么多蛇是什么状况。每当她在病人那里受了刁难,或是同行中伤排挤,她回来都记在一个本子上。那个晚上她睡得就很结实,一夜无事。事情很奇怪,仿佛只有在人的世界受了苦,梦里的蛇就放过她。她越累,睡得越香。回来越晚,越有神采。我翻看过那个本子,用红蓝黑三种水笔标记着不同的事项。黑色的有,小跳的蟹黄堡。蓝色是一些日常事件,雇主的联系方式。红色的是受到的不公对待,比如五床对她的解雇,邻室男病人的言语骚扰等。我怀疑她有轻微的自虐倾向。

因为夜里的哭,隔壁宿舍的同事们有些意见,我们在柳树堰租了个带厨房的小套间。这两年,锦绣几乎不做噩梦了。

有关五床对她的解雇,我听过一些不好的话。跟那次未遂事件一样,人们对锦绣的关心总是层出不穷,角度翻新。其实我不希望锦绣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我想过的是自己的小日子,她烤的蛋糕我来吃,我吹笛子给她听。我不习惯被那么多的人际关系包围,辐射,万箭穿心的生活。我考虑过结束整个事件的途径,结婚,或离开锦绣。显然这只是艺术行为,不是有效行为。我们可能永远结不了婚。这跟我至今做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只是空中楼阁。我能为锦绣做什么?我清楚锦绣比我务实,她承受的我很可能承受不来,我采用一种回避的方式,用光滑的边缘跟生活尽量减少交点,摩擦。我更愿意回到民国时候,当一个纯粹的书呆子。住在固定的房子里,养两个孩子,了此一生。

锦绣去医院送蟹黄堡的上午,我在房间看书。这是个安静的周末,空气里还有面粉的甜香味,阳光在窗子外的草地上闪烁着。厨房的水槽里放着晚上要吃的菠菜,胡萝卜,南瓜,像是它们天生长在那里的,一切都自在。房东敲门的时候,我正给自己泡好一杯茶,他像以前那样大步走进来,在厅里转了一个来回。下月初到期,你们准备搬。我说,合同上说优先续租啊,老板。房东说,不租了不租了。这房子要卖了。我说,当初签合同,你讲过五年之内不卖房,即便卖房,应该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吧。这一时半会叫我们到哪里找

房?房东不耐烦地嚷嚷,当初你们还说是老师哪当初!口头说说的!我忙说,我是老师,浔东校区教历史的,你查得到。我们没欠过房租,有正式工作,再让我们住半年,房租涨点也可以,好吧?房东打量我一眼,你倒是像个老师。那一个明明不是,说是幼儿园老师?我刚想解释,房东手一挥,打断我说,再让你们住下去,我这房子别想卖了。知道的讲是个老师带家属,不知道的以为我这里是个卖淫窝点。我一听,血往头顶冲,攥了拳说,你说什么……?房东一只眼斜视我,说,生气呀?看你是个读书人,找什么人不好找只鸡……。我吼了一声,不许这样说她!房东点了根烟,深吸了口,两指夹烟凌空点点我,说,话又说回来,做鸡做那么多年,就没存下点来买房……

房东胸口挨了一拳。我没想到他胸脯子那么厚,拳头像是打在一团烟雾里。他哇叫了声,打老子!手操起门后的木棍,抡起来拍我。我就听见那边耳朵嘤嗡一声,一只眼眶黑下来。在失去知觉前,我看到了无数条白的黑的蛇,锦绣梦里的蛇。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锦绣。

李小跳

我吃了半只蟹黄堡。锦绣走后,妈妈把它们扔进了柜子里,一个也不叫我碰。我吃第二口的时候,妈妈走了过来,把蟹黄堡拿走说,乖,吃了拉肚子。锦绣说,是热的,我装保温桶里来的。吃一个没事的。好吃吗?锦绣又递给我一个,我望着妈妈嗷呜咬一大口,真是鲜美啊。妈妈瞪我一眼,说,好了。你就是爱惯小孩。

中午,锦绣接听了一个电话,神情变得很紧张。她跟我们告别,说明天再来看我。我凑在她耳边,告诉她五床的伯伯会弄死她。锦绣笑一下,点点头。她直起身子,拿起保温桶走了。

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吃蟹黄堡。妈妈说,那是锦绣做的。锦绣做的为什么不能吃?锦绣做的以后都不能吃。蛋糕呢?不能。棒棒糖呢?不能。萝卜条呢?都不能。我开始哭。那为什么以前能啊?妈妈看看吊瓶,出去了。

锦绣为什么那么快就走了呢。她一定是知道别人说她的坏话,她不会再来陪我了。就算我好了以后,也不能去锦绣家了。我恨那个赶走锦绣的女人。她把我妈妈变得跟她一样,把锦绣看成有毒的细菌。

第二天锦绣没来。这一天我做了很多检查,非常难受,妈妈说我就快好了。病房里的大人对我很和气,老是引我说话,我不爱理他们。锦绣没来我什么力气也没有。我问妈妈,我是真的会好吗?妈妈说一定会。锦绣会来吗?妈妈说不知道。隔了一天,锦绣气喘吁吁跑来了,说她没时间给我做吃的了,她家的叔叔在另一个医院住院。她在的时候我过得很开心,我没告诉她我妈妈把她做的蟹黄堡扔了。我对锦绣说,我不饿,你别做吃的给我了。锦绣听了点点头,笑一笑。她带了一本书给我,全是字,书名是《鲁宾逊漂流记》。叔叔受伤住院,妈妈让锦绣不要来我这里了。锦绣还是每天来看我,在上午十一点,或者下午五点来。她来了就打仗一样洗洗刷刷,我换下的衣裤,尿壶,饭桶被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陪我坐一会,听我说说话,在妈妈买来了饭菜后她就走。

五床的伯伯请了个老奶奶做事。鸵鸟有时候撞见锦绣,就会变得有火。这个病房的脸盆,门,床栅栏,椅子被她弄出很大的响动。她问锦绣,你那个高价请你的人呢?她还对妈妈说,你这样的,做人不讲究一点原则。伯伯这些天没力气,他刚动了大手术,眼睛都睁不开。我想他既没力气弄死锦绣,也没力气弄死鸵鸟。病房里的人看到锦绣来,都变得客气。狭窄的过道相遇,让来让去的。大人们就是讲究这个。他们不怎么说话,看电视,嗑瓜子,悠闲地注视着锦绣忙碌的背影。锦绣带来的书,我每天看一点。我爱看漫画,不看这种字儿书,但这本书还是很好看的。我渐渐被吸引进去了,每天被鲁滨逊带到了他的海岛上。过

了几天,五床的伯伯搬到别的病房了。五床空着,我看书的时候,妈妈就在上面打个盹。

有时我问锦绣,叔叔的伤好了吗?开始她不回答。过了几天她说快了。锦绣的眉头皱成一个结,我摸了几次都摸不平。我想叔叔的伤势很严重。待在锦绣厨房的时候,叔叔有时候到厨房来,还帮我拧开过汽水瓶盖。锦绣每次做好蛋糕,都叫我们中表现最乖的那个,先给房里看书的叔叔端去。锦绣总是烧好一大壶水,一趟趟给他添茶。热水她是不许我们碰的。有一次是我给叔叔端蛋糕,他认出了我,给了我一块槟榔糖。吃完糖我的嘴唇都是乌的,回家妈妈追问我半天。后来妈妈还说锦绣了,说得锦绣连连点头,保证管好叔叔,不叫他随便给我东西吃。我不知道叔叔那次有没有挨骂,希望他身体好起来,锦绣就会像以前那样开心了。

一天,我下床拉屎,看到锦绣来了,一个护士阿姨在走廊跟她说话。护士对锦绣说,你以后别来了,他们有意见。反映到院里,说我们安排背景可疑人员……。锦绣辩解说,我没被安排啊,这是我们邻居小孩,我来看看他。护士说,按说我们没理由干涉你,你来帮忙也好,干活也好。现在的情况是有个病人恶化了,家属不讲理,搞得我们部门很被动。锦绣小声说,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还能限制我来医院……。护士悄声说,就是那个五床,搬病房当天进了急救室。他妈妈要死要活的。这个责任谁驮得起?我明白他们要赶走锦绣了,急得大声抗议,坏护士!鸡婆护士!细菌护士!

我哭啊闹啊。妈妈说什么我不听。锦绣忙过来哄我,陪我上完了大号。她答应我还来看我,让我乖乖上床。她给我带来了宫崎骏的漫画书,还有一版彩笔。锦绣冲我一笑带上了门,她回到了走廊,妈妈和护士在等她。我拿出了彩笔,划了一条红色的线,又划了一条紫色的。绿色的,黑色的。我听见妈妈细声细气地说,小跳还小,他长大了就知道那个意思……。锦绣没做声。最后,护士简短地说了句,你活儿好,哪家医院不能做?还是挪个地方吧。她们就散了,护士被别的病房叫走,脚步声沓沓的远了。慢慢的脚步声是妈妈,她进来了,有些疲倦地看着我。就是没有听见锦绣的脚步声。整个中午,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里没有她。我不知道她留在走廊,还是走了。

我等锦绣来看我,等到出院她也没来。

马大姐

锦绣男友的妈妈从老家赶了来。她和锦绣一块照顾她儿子,伤口不大,但是在头上,老人家很紧张。男人身上两样东西碰不得,一是头,一是卵,她大声向我说。锦绣喊她姨娘,她不怎么应,我都为锦绣憋屈。晚上锦绣让她回家睡,我就领她一起回。

路上,历史老师的妈妈问我,锦绣是不是得了病,回回都在医院。几年了不怀孕。我说医院里那是工作,怀孕呢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妈妈说,谁说两个人的事?俺全家的事。延城让她结婚,她老跑医院干什么。他妈妈粗声寡气地说起锦绣的妈妈,去医院治了多少钱,最后死得惨。她妈妈当年不守妇道,夜里私自去滩上的湖里洗澡。那湖叫处女湖,但凡嫁了人奶了孩子的腌菜婆,都不能到湖里去。锦绣的妈妈糟蹋了处女湖,天庭怪罪下来,就得了怪病。她全家被赶出村子,房子放把火烧了。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前,她妈妈就得沉猪笼。

我说姨娘您别吓唬我,洗个澡沉猪笼,那是什么年代。女人那时还裹小脚哪。历史老师妈妈站住了,侧过身看我。我刚停下脚步,被她一把拽住手腕,说妹子,你给我句实话。我一愣,说什么实话。天寒地冻,巷口的风吹得人脸黑乎乎

的。她粗粝的大手一抓,撂下那个话,双目炯炯地等着我。我说,冷风口,紧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什么话屋里说。他妈妈任我挣脱了手,跟在我身后,脚步声夯实,粗重。

她儿子被打了,打人的是房东,房东要他们搬家。至于打人的原因,我不清楚,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同房东交涉后,争取晚些日子搬。最好是等交房了,他们布置好新房之后。短短几步路,我打好了腹稿。谁让我是一个作家。当我思路清晰,逻辑有序地开门,开灯,利落地转身说,姨娘。历史老师的妈妈像只土豆灰扑扑地站在墙角落,听我说话。她那蒙昧的眼神看不出她听懂了没有,听进了没有。她什么问题都没提,让我有点失望。我把水电交代了几句,钥匙交她说,门窗关好,早饭我喊您。历史老师的妈妈跟我到院子里,我让她进屋,她吐了口痰,咳了好一阵。我给她拍几把背,说风大赶紧回去。她让我不忙走,把房东家地址给她。我说没有他家地址,都是去他卖菜的摊位找他。她就放我走了,走出老远才听到屋门关上,落锁的响声。

过了几天,历史老师出院了。我去看过,头部愈合得很好,人养得脸上桃红色。以前他瘦长条,现在显得身材魁梧。只有一条,他不记得事了。锦绣,他妈妈,他一概喊哎。对着你的脸看半天,最后就是扭头。他妈妈就坐在厨房里擦眼泪,嗬嗬地哭。窗外经过的人都以为里面死了人。锦绣端了水来,向她婆婆说了句,洗把脸不?她霍地抬起上身,戳着里屋说去!把我儿子弄醒来!她拍得案板啪啪响。砧板上的刀一跳一跳。我来了她就抓着我手,一句一句哭出来。听着她拖长音调、有板有眼的哭诉和诅咒,厨房昏暗的灯光下,我仿佛置身灵堂。

第二天,历史老师还没醒,他妈妈就打好包裹回家。锦绣跟出来,要送她上车站,他妈妈转身狠命搡了锦绣一把。锦绣被推倒在台阶下,一只鞋滚出老远。他妈妈自己也被自己的力道弄得跌坐地上。她死死盯着锦绣,蹒跚着爬起来,走了。

过两天,他妈妈带着一车人回来了。车一停,远远地翻下来几个人,步伐整齐地直奔屋内,将床上的历史老师架了就走。车子颠颠地开走了。这一幕在院子里发生也就是几分钟。等人们反应过来,车子开出了老远。锦绣追着车子跑。院里的孩子跟着锦绣追。几个大人醒悟过来,马上改变方向,抄近路往菜场赶。

黄昏,临近年关,路上裹得厚厚的人步履匆匆。天色沉郁,灰压压的云团覆盖了大部分天空。我跟在锦绣身后,很快被拉下一截。锦绣边跑,边拨电话。她一遍遍拨打,最后颓然扶着巷口的断墙喘气。我给房东拨电话,他没接。要出事了,要出事了,锦绣喃喃说。许多人从我们身边跑过去,边跑边喊,快啊快啊!那些大人和孩子一齐涌进“西门菜场”那个黑洞洞的大门,不见了。眨眼间,像是被一口吞食了。

车上总有二三十号人。一辆大卡,车后木桩一样插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动,在喊话和吐痰,车屁股急剧地喷吐着团团白色尾气,子弹似的将他们规整的愤怒扫射了一路。好像过了很久,警笛声才由远而近地拉起来。又过了很久,“121”来了。卡车被警方扣住,先从菜场出来的几个人被押上了警车,后面出来的人不肯让警车开走,也不让救护车走。现场一片混乱。锦绣跑进人群里,看到历史老师被簇拥在人堆里,边走边四顾。他妈妈散乱着头发正拉扯着一个警员的大腿,听不到她喊什么。锦绣抓住历史老师的手,摇了几下。历史老师惊呆了,表情浑浑噩噩,像是午睡没完全醒。他下巴那里有一抹血迹,锦绣吐了口唾沫给他擦。在他身后的救护车里,躺着一个血汪汪的人,窗户里几个医务工作者正围着他忙碌。历史老师被擦疼了,突然发狂举起手来一通乱打。锦绣抱头挨了几拳,上来抱他腰往墙外推。

我接应着把历史老师安置在断墙下。锦绣的眉骨肿了一块,发髻也散了,她擦了擦眉梢,对我说,先带他回去,我去喊姨娘。我喊住她说,别去了,一起回吧。锦绣说,你打个车吧,我就回。我紧紧握住历史老师的胳膊,哄他跟我走。历史老师看了我一眼,把胳膊抽回去,力气大得很。他在医院住着,把身体养好了,我弄他上的士费了很大力气。我用对小跳的口气跟他说,我们回家啊。他看也不看我,不耐烦地嘟噜着嘴,两手笼在袖子里。一路上,我看着他,心里很感慨。

司机问我们,听说菜场打死人了,警车都出动了。我说,咳。一报还一报的。坐着一动不动的历史老师说了句,没意思。我转头看了看他。人这时候像是怪好的,眉目很顺和的样子,望着车前路面说,我刚才打她了。我心一动,问他,你认得她?历史老师说,我想死。我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历史老师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只有我自己可以判自己死期。我不用想谁是谁,发生过什么,我是该跟你走还是躲着你,该对她好还是该怕她,活在这边,还是那边。我拍拍他前臂说,不想了,不想了。回家睡一睡觉就好了。

他说话思路清晰,有条理,他从未对我这样说话。我怕他说,又想听他说。他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打死人不好,很不好。谁有权力判另一个人死刑?谁有资格执行自己同类的死刑?人都是有罪的。我不愿同这些人站在一个大地。没有秩序,没有约束,没有法制。人群是最能掩藏恶、壮大恶的地方,法不责众,说的是无效的法,无效的文化、心理秩序。这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时代。

历史老师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他下巴上那块血迹还留了一点,我忍不住去看。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完,还会发生什么事。

她找到一个爱惜她的人,就是我判自己死刑的时候。

身边这个一米八的男人,性情大变,话不像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我想起了借尸还魂,背上一股股寒意。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几次想同他对话,又担心刺激他。锦绣不回来,我心里不踏实。

这个人代替环境来爱惜她,对待她,一视同仁地对待她!你知道,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人群不是社会,他们平庸渺小如同散沙,却能在风暴里迷乱你的双眼和掩埋一切。

我一边附和他,一边暗暗心悸。这简直不是历史老师,分明是一位社会政治家在发表演说。他并非慷慨陈词,语气平稳,神情淡定,就像在跟你讲公元前的历史形态。他是超越了他所说的时代几百年的人,正在痛定思痛,展望未来。

高明骏

邻居大姐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刚从图书馆出来。她的声音急促,几次被自己的喘息打断。我赶到锦绣的住处,院子里站了一些人。那些人围在葡萄架下,像在审问人。邻居大姐的声音夹杂在里面。我分开众人,想看到锦绣在哪里。锦绣就坐在葡萄架的石头长凳上,邻居大姐头发凌乱,护在她身边,嘴里反复说着话,是我的责任,人是我弄丢的,我对不起大家。

天像要下雪。云低得压在葡萄架上空,形成巨大的云团阵,随时要爆裂开的样子。锦绣的情形让我震惊,她的头发全散了,地上一团团的,风一来在扫地一样。棉袄敞着,肩膀冒出大团棉絮,有一大片裤子挂在她身后冬青的枝杈上。右边大腿上一条长长的淤青。她仰着头,鼻子里流下的血迹干涸了。她看见我,把头放下来,吞了一口唾液。我蹲下来,吃惊地打量她,她把目光避开去,索性闭上了。我扭头问谁干的?邻居大姐告诉我,锦绣男朋友的老家人,那个是他妈。老太婆矮墩墩的,上来就扯住我大衣的领子,问我,你是哪个?是不是你跟婊子婆合伙把我儿子谋害了?我

儿子在哪还我的儿子!我从她手里掰着衣服,说,我不认识你儿子。还我的儿子!邻居大姐帮着我,好容易挣脱了。邻居大姐把我拉到一边,向我述说事情的经过。我们坐的士回来,我把他送到家里,趁我烧水的空档,他从侧门跑出去了。我跑到大街上,问谁都没有看到人……。

我甩下大衣罩在锦绣腿上,大声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她?知不知道这是犯法?老太婆又上前抢夺大衣,邻居大姐在身后拖住她,她粗壮的身体一窜一窜的。一个光头老头子哼了声,法也犯了,都是婊子婆惹出来的祸!没有她,我们延城不会落到这一步。现在我们只问她要人!老太婆朝锦绣吐口痰,说,存心谋财害命,跟她的死鬼娘一样,都是害人精!锦绣捂住了脸。我说,人不见了大家找啊,报警啊,呆在这里人会自己回来吗?我现在要带她去医院。老头子说,不行!我问老头子,你们想闹出几条人命?老头子和一个中年人低头合计了一下,说,两条路。报警可以,前提是我们进去的人今天得放出来。找回延城我们就撤。不然,我们带她回祠堂!

邻居大姐冲我喊了起来,他们要把锦绣沉猪笼!我不及细想,说,这要看你们把人伤到什么程度。今晚放人不可能,明天,明天我给你们消息。现在你们四处找找,我这边也在电台广播网络扩散消息。大姐把他的长相衣着特征发我手机,最好有一张照片。

老太婆冲上来,奋力扯下一把锦绣的头发。我根本来不及制止她,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锦绣大叫,疼得滚下了长凳。我抱起锦绣,托了托,快步往外走。两个男人将老太婆拉住,她还在嚎叫,不能放婊子婆走!

雪没有下来,落下几大滴雨。云团不再是怒放之姿,散开了。天高了一点,云以灰烟的形态向东南向漂移着。风发出哨音。一滴雨打在锦绣的左耳上,我想那雨是冰凉的。

医生给锦绣消毒包扎,吊了瓶盐水。我坐在她身旁,看她用一只手默默地整理头发。我问她疼吗,她合了一下眼睛,摇摇头。我握住她的手腕,冰冷的水顺进她青色的血管,她的手腕也是冰冷。过几分钟,我便搓热手掌,两手捂在她手腕上。我感到她在轻轻颤抖。谢谢,她嘶哑地说。我说小时候我妈对我这样做过,很有效。她点了点头。我告诉她我妈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去世了,我们情况差不多。她点了点头,问我,延城有消息吗?我说,没有这么快。你不该受到这种对待,无论找到没找到,你先不回去。我希望你能接受,我要做主把你安排在我家里。

锦绣的眼里有一丝愕然。手一动,吊瓶晃个不止。我握住针管,望着她紧张的脸。我说,我没见过我爸爸像喜欢你一样,喜欢其他的护工。他退休后很郁闷,如果不是得了病,他就被人抓走了。他进了班房就不会遇到你,我也不会认识你。为什么进班房?锦绣呆呆望着我。我摇了摇头,很复杂。等你好了我再跟你说。我告诉他你要给我们做蟹黄堡,他很高兴。蟹黄堡,她笑了一下,小跳喜欢吃。我望着她红肿的面颊,一笑,我们成功了。她点头说,下次我来做真的。我说,我爸爸一整天都很高兴,他不知道你还有好手艺,他跟我讲了你很多优点。

她把头转向墙壁。过了一会她说,我早就认识你,在照片里,……。延城找回来没有?我说,你睡会儿,找到了我告诉你。她说,我要去找他。说完她翻身下床,我按住她手,说,不急,急也不管用。他们正在满城找。电台广播,微信微博,都发布了消息。明天的报纸也会登。你先把自己养好,他回来了你才能照顾他啊。锦绣把头往后一仰,哭着说,是我不好!我把他弄丢了。他成一个废人了,他不认得路呵……

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别人骂她,打她,她都没有哭。我心下有些酸楚,扭头望窗外。暗处

有片可疑的亮。看时,雪已经落了一阵,把医院的草坪镶成银白的一条条。空中的雪越下越密,越下越大片。等锦绣输完液,医院和街道所有的屋顶、树冠都会覆盖上白雪。这一切,是在静谧甚至神秘的氛围下进行的。在我说要把锦绣送到我家的时候,我并没有深思熟虑,考虑我爸爸,我其他家人的想法。现在我思索起来,考量着他们各自的反应。

锦绣耸着鼻子,歇了下来。她太累了,头一歪睡着了。

马大姐

小跳出院的那天,刚好是阴历小年。小跳妈说小年夜是要打小孩子屁股的,小跳的屁股肯定要打一打。他吓得大家为他担惊受怕,再不出院,老奶奶年都过不好了。小跳手术后情况良好,年后还要经历几个疗程。

锦绣以前住的房子租给了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总是搬凳子在门口晒太阳。偶尔他们读初中的孙子会来过周末。房东一个季度来一次。他还是那样趾高气扬,粗声寡气,吃了一个官司,下巴那里留了道疤,除此之外,那次事件几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院子里很少有人提到锦绣,如果有孩子说起来,人们就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尴尬的傍晚,锦绣哭得大家心里难受的那件事。有人说从那天开始,自己就知道锦绣曾是个什么人。有人说在那之前,早看出来锦绣和历史老师不像是能成一家人。锦绣托我把她那套房子转卖了。除开房贷到手十三万,一分不剩交给了历史老师的妈妈。又过了几年,大家把锦绣忘了。院子里有个孩子去加拿大留学那年,说他看到了一个很像锦绣的女人在过安检。有关锦绣的去向,大家又捡起来理论一番。有的说锦绣早跟高老头的儿子去了英国,在当地小学做了一名生活老师。有的说锦绣找回了历史老师,跟他回老家生了个儿子。有的说在深圳的酒吧看到过锦绣,她又干回了老本行。不管是哪一种说法,在我再次遇到锦绣之前,我都不会相信。

历史老师回来过一次,据说他找到院里来的时候,小跳看见了他。小跳在窗口叫他,叔叔。根据小跳事后回忆,他身上并没有穿他那天走的时候的灰棉袄,而是套着一件长长的青布衫。小跳认出他来,是因为他在锦绣厨房外的苦楝树下站了好久,两手笼着,低着头,头顶有个熟悉的漩。他一点也听不见有人喊他,也听不见天上打雷的声音。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他还是像没受伤时那样又高又瘦。小跳妈说小跳肯定看岔眼了,大过年的怎么可能穿布衫呢。那天刮风下雨的,加上小跳住院久了能编故事了,这都是锦绣给他买的那些书害的。

有关历史老师回来的消息,锦绣深信不疑。有一段时期,傍晚的时候有人撞见过锦绣,她就站在苦楝树下,守到很夜。树杈上钉了一个红字的塑料牌,写着她的新电话号码。过了几年,日晒雨淋的,渐渐牌子上有几个数字糊了,淡了。锦绣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清楚。当有一天,我也住进了医院。那个入院的夜晚,我望着窗外黑色的树枝簌簌地抖动,一时百无聊赖,突发奇想:锦绣会不会仍在这城市?也许就在这所医院里?为此我激动不已,掏出本子,就着玻璃上透进来的微光,敲出一个中篇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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