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英：剪纸人生，画梦成春

许瑾

她带着农村人的豪爽来到北京

将纸对折叠合，剪刀一别一拐，曲径通幽，舞动如龙蛇，再用刀片厘出穗、毫，在这一裁一剪，起承转合间，纵是最普通的纸片，亦被赋予了生命，“造物主”，是张月英的那双手。

张月英是个民间剪纸艺术家。初来北京那两年，一次张月英去参加展会，一个退休的大姐，非要请她吃饭。她想起老家人常说的出外不比在家，要多谨慎，于是婉拒了。大姐坚持要请，说喜欢她的作品，真心想交她这个朋友，张月英见对方言辞恳切，就没忍再推辞。大姐优雅健谈，张月英实在淳朴，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吃完饭张月英要走，大姐硬是拉着没让回去，晚上又带她回自己家住宿，张月英惦记着家，第二天一早又要走，大姐又留她在家吃早餐……后来，回老家说起这事，家人都觉得后怕。

而今，张月英在北京买了房安了家，从农家女摇身一变为城里人，然而骨子里仍没学会防备，乡里人的淳朴侠气仍时常出来“作祟”，从交友就可见一斑。那个退休的大姐，现在成了张月英的好朋友，她的很多好友都是这样萍水相逢来的，有艺术家，有成功者，也有和她一样淳朴善良来自农村的兄弟姐妹。

说起2007年张月英来北京发展，机缘很巧合。那次她跟着菏泽市林业局来北京参加农展，北京一培训学校的校长一眼看中她的作品，说要专门在学校为她开一门剪纸课，邀她来当老师。事发突然，刚回到老家，还没容她想好，那校长便带着教务主任专程追了来，她觉得人家千里迢迢赶来，哪还好意思再拒绝！就这样，连行李带人给拉到了北京。

只读过一年书的张月英被邀去北京教学，这是村人至今仍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工作了没一年，张月英就不愿再签合同了，学校严格的时间安排，让她觉得失去了自由。

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手在飞舞

张月英是山东省鄄城县阎什镇辛集村的一名农家女。小时候，穿着母亲绣的花鞋，她有时会不舍得走路，生怕惊扰了上面的蝴蝶和花。走在街上，张月英的眼睛总能第一时间瞄到一些美丽的图案，每当这时，她都会假意弯腰系鞋带，将印有图案的纸或塑料从地上捡起来。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屋，再拿出来细细揣摩，反复试验，直到剪出来的图案惟妙惟肖，一样的精美。

一盏煤油灯，一把小剪刀，一个刮胡子用的刀片，是张月英剪纸全部的道具。那会没有培训班，连本教科书也找不到，全凭自己琢磨推敲，张月英无师自通学成了。农家小院里鸡鸭猪狗的喧闹与宁静，放羊时睡在草地上的悠然自得的邻居老大爷……她总能想着法子剪出一些新花样，经常剪着剪着就入了迷，破晓方休。

白天，她和小姐妹们一样去厂里打工织地毯，表情平静，没有人知道她的心事，剪纸都是她偷偷做的，连家人都不知道。

那些年，她做过一个意味深长久久难忘的梦，她梦到一群麒麟，正腾云东飞，只她一人看得见，她很着急。生活中的张月英也着急。她无数次要“飞”，可每次都经不住母亲的哀求：“闺女，再织一年地毯吧，等家里宽裕了，就让你出去。”现在说起来，张月英一点也不抱怨。她理解母亲，贫苦家的孩子，排行靠前又听话能干的往往被母亲发展成小帮手，为了家庭生存做出牺牲。起初会有委屈，但渐渐内化成了习惯。后来有一年，张月英正酝酿着离婚，突知怀孕，她第一想法是把孩子生下来，送给多年未生育的哥嫂，为娘家延续血脉。

艺术人生背后纠结的爱

在那个有关麒麟的梦中，张月英见大家不相信，就自告奋勇，带众人飞到天上去。但见奇花吐香，云雾萦身，金光威猛的麒麟飞旋嬉闹，煞是可爱，与她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村里比她还小的女孩个个都订婚了，家里也开始催她。

她觉得心里发冷。她热爱如生命的剪纸，在这个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家中，只有过年时那年年有“鱼”的窗花能被关注吧。

婚最终还是订了，那年她16岁。用张月英的话说，当年她看都没看丈夫，全凭家人作主，后来又结了婚。婚姻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包袱，那时的她惶惶不可终日，一心想学点知识，生怕一不留神被生活淹没。她固执地认为，现实和梦想势同水火，必须牺牲一个。

新婚第一年，腊月二十六结的婚，丈夫除夕就返北京打工，第二年腊月二十八才回家，一直就这样来去匆匆，结婚两三年，夫妻俩没见过几面，也没亲热过。

丈夫想让张月英来北京，婆婆一直阻拦着，直到几年后才成行。刚到北京，她就对丈夫说想去进修，丈夫不肯拿钱“浪费”，关系就有些僵持。一个和丈夫一起打工的朋友，被张月英的虔诚感动，说要带着她的作品去博物馆找人看看，丈夫拦着不让去，作品也不让那人碰。她气不过，没几天就回了家。

婆婆嫌张月英心高，言语里加枪加棍把她说了一顿。自小没受过言语暴力的她委屈得慌，从此对婆婆心存嫌隙。在张月英看来，婆婆太过强势，对公公和丈夫非打即骂，指桑骂槐的功力堪称一绝，你心里委屈，又不能答话，那份憋屈真能把人逼死。将近一米八的公公常年逆来顺受，张月英却不想这般过一生。见丈夫也是事事听母亲安排，她越想越难受，就暗暗下决心要离婚。一年后她才盼来丈夫，多次故意往离婚上引话，丈夫却顾左右而言他，还没找准机会正式摊牌，却怀上了孩子。

采访时，张月英说起丈夫和婆婆，虽有委屈有抱怨，但抱怨里又有爱。特别是说起丈夫当年在北京吴桥，由保安到经理的奋斗历程，她言语中的骄傲压都压不住。而她和婆婆的矛盾，全部是因为她的梦想不被婆婆接纳。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张月英就是个寻求家人认同的孩子啊！也许对她来说，早年间在事业上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和鼓励，是人生很大的一个遗憾。

张月英常说自己来北京来晚了，不然可以发展得很好。然而和她聊天时，你会发现她本有很多次“飞黄腾达”的机会，最终都被撒手放走了。即便如此，她的名气仍慢慢大了起来，三八红旗手、政协委员……家乡所给的荣誉给了异乡的她更大的动力。她的作品《八十七位神仙卷》、《红楼梦》等多次斩获行业比赛一等奖，被多家博物馆收藏。她本人还被北京语言大学、北大等高校邀为客座教师。现在的她是北京妇联巧娘，定期为下岗者、老人、儿童授艺。很多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跟着她学会了剪纸并实现了创收;2008年，她教的一名北大附小的9岁男孩当年就在全国剪纸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在这条艺术之旅上，她付出了很多，也得到了别人没得到的艺术享受。

那些为追逐梦想所历经的坎坷，都如年少时的那个梦，后来被张月英画出、剪好、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