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里雪
你在人群中照一张相,妩媚了他们的时光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拥有上帝亲手镌刻的容貌。即使只是步履仓促间的顾盼,也总能于芸芸众生中,一眼认出她的模样。
溪河就是这样的姑娘。
不,别误会,这不是个杜撰的名字。她在云南乡下出生的那天,农民身份的父亲正在河边捞鱼。于是,这个总是穿长及脚踝的碎花裙、明眸皓齿的女孩,便误打误撞地有了这样绵长清澈的名字,溪河。
和溪河聊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她说话的时候眼睑微垂,长睫毛偶尔抖动一下;语速很慢,带一点当地方言的鼻音,像精致的香炉,袅袅地吐出一段温热的回忆。
溪河的故事,要从一张旧照片说起。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丽江”突然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这座依傍在玉龙雪山下的纳西古镇,已经在雪山圣洁宁静的日出日落中昏昏欲睡上百年,却在悠然自得的酣梦中被一群突然涌入的现代文明产物惊醒。河道两旁挂起了英文招牌,米线铺子改头换面成了酒吧。小小的溪河站在每天洗衣服必经的石板路上,看着向她汹涌而来的陌生人群和他们手中的长枪短炮闪光灯,突然迷失了方向。
所以,当十五岁的溪河看到十八岁的杨瑞向自己递过来东西,她的第一反应是打落了他的手。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刚刚高中毕业的杨瑞背着单反兴冲冲地到了丽江。他举着相机打算拍古镇日落的时候,一个拎着木桶的身影闯入了他的镜头。那天街上人并不少,穿着蓝色棉布裙的溪河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并不扎眼;可不知为什么,当她不小心踏入杨瑞视野的一瞬间,他眼中周遭的世界,都褪成了黑白。
杨瑞后来对溪河说,那时他觉得不是自己按下了快门,而是上帝急不可耐地操纵了他的手指。在那张后来羁绊了两人千丝万缕联系的照片中,溪河微微仰起脸,纤素的面容上,镶嵌着一个恬淡的微笑。
杨瑞小心地尾随溪河,看她走过两条街,走到一处僻静的桥下,将木桶中的衣服铺在水面上冲洗。杨瑞远远地盯着她的背影好几秒,突然转头就跑。他跑过几条街,跑到一家影印店,气喘吁吁地要老板帮他把刚才拍的照片立刻彩印。当他捏着还有油墨味的照片跑回到桥下,刚刚洗好衣服的溪河正起身往回走。她看见面前满头大汗的杨瑞,警戒地停住了脚步。
“这个……给你的。”一向伶牙俐齿的杨瑞,发现自己居然舌头打结。他感觉到手指在微微发抖,照片上应该已经有了汗水渍出的指印。
可是溪河连看都没看,一巴掌打落了他的手。照片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落在了青石板上。“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把这个送给你。我,我是学生,我有学生证……”杨瑞语无伦次地说,终于令溪河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步。他赶紧捡起照片递到溪河面前,“我叫杨瑞。”
“你叫什么管我什么事。”溪河都没抬头看他一眼,但目光落在照片上的自己时,她的唇边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每每回忆起这一段,溪河的唇边依旧会漾起浅浅的涟漪,像阳春三月渐暖的清溪,在青春的欢愉中叮咚作响。我猜,彼时的杨瑞,应该也会被她的微笑惊艳吧。
我对溪河说,她的表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高冷傲娇,但在当时,丽江的商业化太过迅猛,汹涌而来的现代文明以及随之而来的负面新闻将这座工笔细绘的古城生生搅成了大染缸,溪河的警戒,我能理解,相信杨瑞也能理解。所以他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展示友好,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溪河眼中那纯净的一池星光。
那天后来他们聊了很多,聊云南,聊上海,溪河还带杨瑞去了一家巷子里的小馆吃米线。因为馆子不在主街,生意寥寥。门口竹椅上的纳西老太太看到溪河便很自然地抚摸她的脸,在大锅旁切肉的汉子大声用方言和溪河打招呼。溪河和杨瑞一人一碗米线滋溜滋溜地吃,热腾腾的水汽氤氲了记忆,凝滞了时光。
溪河后来带我去过那家馆子,切肉的汉子依旧还在,见到溪河还是会大声打招呼;但门口的纳西老太太已经没了身影。时间的强大无以顽抗,再惊艳的过去终究会褪色泛黄,空留一把竹椅,吱吱嘎嘎地摇荡着时光。
就像溪河和杨瑞的后来。
杨瑞离开丽江前要了溪河学校的地址,他说:溪河,等我回到学校就给你写明信片,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等放假的时候我还来找你,我们一起去版纳。
然后杨瑞走了。走之前不舍地频频回顾让溪河相信了他承诺的真诚。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传说中的明信片并没有来。开始时,溪河想,上海离云南那么远,明信片要很久才能寄过来吧,后来,溪河想,会不会是邮差把她的明信片弄丢了也说不定,最后,她自己也找不出借口了,但她还是想,反正明年就初中毕业了,说不定杨瑞真的会来找她玩。她把那张照片贴在了杨瑞曾经住的客栈的照片墙上,背面写着自己的地址。她想,杨瑞如果回丽江,说不定还会住那间客栈,这样他只要看到照片,就能找到自己。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上高二的溪河一脸平静,时间的流逝让沉睡在美梦中的人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三年足以让溪河停止奢望。
但是她听说我将去上海上大学,还是拜托我去杨瑞的大学找一找他。于是那年开学后,我抱着续写传奇的心态,拉着高中学长在松江大学城杀了个三进三出,终于找到了最符合溪河描述的那个杨瑞。可是躲在食堂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对学长说:找错人了,不是他。因为这一个杨瑞,在窗口排队时和一个文静娇小的女孩甜蜜地手挽着手。
——也许他的确和丽江的杨瑞是同一个人,可是他们中间隔着三年的时光,这个把另一只手放在掌心的杨瑞已然不是溪河要找的那个他。
于是我给溪河发信息:XX大学没有这个人,也许他是骗你的。
我想,如果故事能就此戛然而止,再好不过。旧照片的故事就让它在记忆中褪色泛黄,现实中的他和她从此在不相干的生活各自徜徉。
可惜生活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去年春天丽江大火,我心急火燎地给溪河打电话。她说还好,住得离火源比较远;只是……只是那间客栈烧成黑灰,照片也找不到了。她在电话的那一头说得波澜不起,我在电话的这一头却听得心底一沉。我想起离开松江大学城后溪河回复我的短信,简简单单的一个“哦”字,看似轻不可闻,谁知道在她的青春里划下多么重的伤。
如今现实夺去了她最后的一丝念想,让曾经被定格的美好永远停滞在了回忆深处。
古镇会重建,客栈会重新挂起招牌,人来人往的丽江依旧上演着各种邂逅与离别。可是属于溪河的那一段故事,她曾惊艳过别人的那一段时光,已经随着旧照片变成了随风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