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初,我们都觉得难为情。日子久了,才惊觉是我们太俗。
小五与大斌的恋爱有一个特别浪漫的开始。她研究生将毕业的时候去理财公司兼职,每天的工作是打电话问别人需不需要短期贷款,接电话的人要么默默挂断,要么不耐烦地挂断,也有少数人愤怒地挂断,小五痛苦了一个星期,也习惯了。她像机器一样拨打号码,像机器一样听到听筒里嘟嘟嘟的声音,然后开始拨打下一个电话。至于对方说了什么,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那一天,她拨打了大斌的电话,大斌说,我现在很忙,等下回电话给你。中午的时候,电话响了,竟然是大斌的,“终于打通了,你的电话一直占线”。
我曾经问小五,大斌为什么会回这个电话。小五说,大斌也说不清,好像就是冥冥之中,有人要把他们拉在一起。
大斌是个画家,刚与小五谈恋爱的时候,他算是落魄画家。不想出去工作,只想在家画画,没有收入,把父母给准备的婚房卖了,卖房子的钱已挥霍得所剩无几。恋爱谈了一年,他彻底成了穷光蛋,好在小五已经工作了,金融领域工资不低,她豪气地养着大斌。
起初,我们都觉得大斌会难为情,所以去小五家说话格外小心,看到小五衣橱里的新衣服,也不敢问价钱。日子久了,才惊觉是我们太俗。他们租了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一间是大斌的画室。看完小五的衣柜,我们就去参观大斌的画室。大斌一张张拿给我们看,说,这张,以后能给小五换一个爱玛仕铂金包,这张,就她衣橱里那条新连衣裙,够买十条的,还有这张,特别棒,估计换一个新房的卫生间没问题……
我们也觉得大斌画得挺好,可惜我们都买不起。
私底下,大家谈论小五找了一个不靠谱的男人。
2
你把它放在这儿,就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与你的不同。
作为金融女,小五跟大斌是两个世界的人。小五对数字特别敏感,出门吃饭之前一定要上网搜索商家的团购、打折信息。大斌则对钱完全没有概念,他喜欢植物,买了很多书籍,一出门,脚下的、眼里的植物,哪怕一株小草,他都能叫出名字。小五说我不喜欢植物,它们是绿色的,像跌了的股票。大斌就带小五专门去找红色的植物看,石楠、红枫、紫叶李、朱蕉、红背桂、彩叶草等等。
两人新租了房子,小五说去宜家买点家具吧,大斌说,不用,看我的。他去旧屋拆迁的地方找来木板,自己钉成一张桌,两把椅,上面漆了天蓝与草绿的油漆。剩下的木料,就在阳台上做篱笆,然后捡来两个底部烂穿的旧搪瓷盆做花盆,洒上白菜、辣椒种子。
不大的两居室不知不觉被大斌收拾得像样了,本来他说给小五用木棍做一个大衣架,下面是纸箱做的抽屉,小五舍不得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这样简陋的衣橱里,坚持去买了一个,结果这个衣橱就成为这套房子里最大的装修败笔,像一个人脸上整容失败的鼻子一样。
有一次他们吵架,大斌指着那个衣橱说,我感觉你把这个东西放在这儿,就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与你的不同。
究竟为什么吵架已经忘了。他们吵过太多次的架,每次吵架,小五就跑出来约我玩,大斌则在家画画,小五酒过三巡回家,大斌坐在床上等她,两人上床睡一觉,就和好了。
大斌喜欢喝酒,每逢周末就去酒吧。起初,小五陪他一起,去过几次之后,就烦了。
“酒吧有什么好玩的,闹死了,一点也不放松。”小五说。
“不是你的,你不懂。”大斌说。
大斌后来就自己去酒吧。小五跟我哭诉过几次,说别人的男朋友都可以为爱情戒烟戒酒,她这个男朋友可好,连去酒吧这种小事,都不能从了她。有时候,小五也会觉得大斌不爱她,另外一些时候,她又觉得大斌是爱自己的。自从跟她在一起,大斌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与她有关。画她美丽的身体,厚厚的、敦实的嘴唇,她晒在衣架上的内衣,她喜欢吃的小龙虾,画她啃了一半的鸡爪子,她的拖鞋与行李箱。在一幅风景画里,他将她的一只高跟鞋“镶嵌”在河滩上,河水刚刚退去,太阳从乌云里露出脸来,照耀着那只红色的高跟鞋。
“也许在很多年后,你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有这样一只高跟鞋,这幅画却记得。这就是艺术的价值与意义,在艺术面前,个人是微小的。”大斌点燃一根香烟,对小五说。
小五被大斌拖去看过很多画展,好在画展几乎都是免费的,不然小五肯定心疼钱,因为她根本看不懂。
3
你清醒一点,你要爱自己!他的嘶吼永远定格在她的耳朵里。
大斌的第一个画展是朋友帮他开的,在北京798,大斌担心物流公司弄坏自己的画,找了两个哥们,三个人带着几十张画登上了火车。一去半个月,他每次打电话给小五都是深夜,声音里带着酒吧的醉气。
小五拉我去她家陪住。在他们用原木搭建起的床上,放着棕垫,这种久违的、自然的气味,困扰了我整个晚上。快天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却一转眼,便听到小五在阳台上扫落叶。阳台上的石榴、紫藤正在落叶,小五拿着扫帚,一下又一下,扫出哗哗的声音。
这是他们相爱的第三年,小五30岁了。
正是这一次离别,提醒了小五,她想稳定,想结婚。
有一段时间,我们与小五相见,主要的话题就是逼婚。大家想了很多点子,小五逐一试验后,无效。终于,有人说,你怀孕吧,奉子成婚。大家一拍即合,觉得男人就得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搞定。那天小五很激动,仿佛看到即将结果的爱情就挂在卧室的窗户上,像夏天的时候,爬在窗户上的紫藤花。
作为慎重的金融女,小五并没有真的怀孕,但她告诉大斌自己怀孕了。
“就算结婚,我也不会要孩子,所以在这个问题没有达成共识之前,我不能跟你结婚,更不能生孩子。”
“可是我已经怀了,孩子是无辜的。”小五哭了,在心理上,她已然经历了一场怀孕被抛弃的悲情戏码。
“正因为他是无辜的,你才不能那么随便地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大斌的眼睛一直盯着墙角,那儿有一只蜘蛛与它的网,小五很多次想把它清除,都被大斌阻止了,他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八脚。
小五一心想要击溃大斌的冷漠,她跳下床向阳台跑去,半路上被大斌像拎小鸡一样拎回来了。“任枝明,你清醒一点,你要爱自己!”大斌的嘶吼声永远定格在小五的耳朵里,如同小五的高跟鞋定格在大斌的画布上。
4
像榔头敲击铁钉,敲进了她的身体,形成盔甲。
天上地下地纠缠了大半年,还是分手了。临走的时候,大斌要把在一起三年画的画都留给小五,小五说跟你的画一起滚。第二年,小五自己买的房子装修好了,搬家的时候,发现床底堆着十张画。“这是我画的你。”小五看到这张纸条,边哭边骂自己的前男友。
帮小五搬家的时候,小五说把画扔了,我说:“这个男人渣成这样,我看跟高更差不多了。”学金融的小五迟疑了一下,挥手让工人把画搬上了车。
小五说自己在大斌身上浪费了四年光阴,四年,如果跟一个“正常人”谈恋爱,孩子都满地跑了。然而小五认识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所有的植物,她睡在棕条编成的大床上,呼吸着原木的气息。石榴与紫藤跟着她一起搬来新家,秋天的早晨,小五在阳台上扫落叶,哗哗哗,一下,两下,三下,扫落叶的时候,她的心里安静得像一场欢快的盛筵。
然后有一个星期天,小五去看画展,认识了后来的男朋友刘海滨。
“小五,我觉得你太爱自己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女孩。”
“你哪来那么多原则?”
刘海滨被小五伤得头大时,忍不住质问。小五盘腿坐在阳台上的原木树桩上,伸手碰碰花盆里的薄荷,薄荷的香气在夜空中发散开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大斌。
在被大斌爱与伤害的那几年,她无数次渴望成为大斌,主导这场关系,做一个永远冷静,收放自如的恋爱者。幸运的是,她在那一场关系中没有做到,却在下一场恋爱中做到了。大斌曾经给她的伤害,像榔头敲击铁钉一样,敲进了她的身体,形成盔甲,让她学会了留有余地地去爱,不强求,不卑微,不着急,把爱情当作一袋肥料而不是一粒种子,肥料是用来浇灌种子的,而种子就是你自己。
与刘海滨结婚前夜,小五传给我一段话:恋爱最珍贵的纪念物,从来就不是你送的手表或项链,也不是你传的甜蜜短信或合照,而是如同河川留给地形的,你所造成的对我的改变。
我琢磨着这段话,想想小五这些年的改变,原来珍贵的爱情并不一定是要在一起。